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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补骗子五则

  京师布肆,大业也。有乡人来,阅布数十匹,约值京钱五十余贯。拣既,谓肆主曰:“我初学肩贩,须同伙来定,姑待之可乎?”
  应曰:“诺。”
  别为他人贸易。乡人坐半日,见买卖渐稀,谓肆主曰:“我尚未饭,伙又不来,身无余钱,所存赀本银两系合伙者,未便换钱,腹中馁甚,奈何?”
  肆主曰:“既有银两,无患无钱,若未便换,典之可也。”
  乡人欣然出银,灿然一提,揖肆主曰:“我不知质库在何处,此银二十两,请烦贵伙代为入典。但我不过饭食所需,质钱一缗足矣。”
  肆主交其伙典钱一串,并券交付,乡人感谢去。未几复来,肆主曰:“何速也?”
  曰:“吾侪小人,果腹而已,不求甚佳。”
  余钱八百余文,掷柜上,坐守至晚,其伙竟不来。乡人惶然谓肆主曰:“天将暮,难出城,我伙或以要事不得来,盍以我二十金之券,抵运布去,尚有余钱,明日偕伙来算可乎?”
  应曰:“可。”
  乡人乃郑重出券,交之曰:“此即贵伙代当者,请留三日,我自赎取归账。”
  肆主验之无误,遂收执。乡人以余钱雇驴车,载布去。候之三日,竟不来,乃赴质库取银,仅有二两,肆主曰:“我所质者二十两大锭也,何以仅止此?”
  典主查簿示之曰:“是日贵伙以二十金质钱一串,我疑其所需过少,问之,曰:”是客物也,只需此为饭食耳。‘我予券去。随即有乡人持券加利取去,又有二人,以此小锭亦质钱一串,汝所收之券是也。“肆主始恍然悟为骗子掉换去矣。
  京师骡马市,大集也。有贵官,戴五品冠,服色甚丽,气象雄伟,似武弁入朝者。至鞍鞯市,择一佳者,出大银一锭,谓肆主曰:“我仆因买他物,分遣开矣。烦汝伙肩此鞍至骡市,我欲试良马也。”
  主者即遣一人为负去。至市,择一大骡甚骏,价值数百金,命来人以鞍鞯备之曰:“汝在此姑待,我试骑之。”
  卖骡人见有仆在,任其鞭驰而去,久不返。谓其人曰:“汝主何往耶?”
  其人曰:“我鞍鞯铺之伙,孰为我主?”
  卖驴人骇曰:“是必骗子也。汝铺亦被诓矣。”
  其人曰:“幸有银在。”
  于是偕往铺中,出银公估,则铅心伪物也。共鸣诸官,海捕而已。
  某观察,富而淫者也。姬妾满前,各自树党争宠,而正夫人不顾也。需次会垣时,恒有花婆出入公馆,忽带少妇,携珠翠求售。其为人也,轻盈软媚,妇女皆爱怜之。夫人乐于盘桓,曰:“那得若个好娘子,长为我伴,则我得所托矣。”
  妇笑曰:“妾何如人,敢当夫人青目耶!妾夫素跟官,若夫人不弃,言于大人,则夫妇皆有倚赖矣。”
  长跪而请。夫人曰:“是不难。尔能并事大人,与我一气,何事不可也?”
  妇再拜称谢。适观察入,夫人使妇递茶,即以眉目传情,观察大悦,问此妇何来?夫人以夫妇愿投靠对,观察曰:“其妇如是,其夫可知。我正少一知心青衣,收之可也。”
  妇即迎膝叩首,观察手援之,即扶观察之手而起,益悦之,于是妇留而花婆去。唤其夫来,果干仆也。其夫妇遂迁居邻院,朝出暮归,殷勤奉侍。观察虽与妇情密,调唇抚乳,无所不为,而未及于乱者,公馆无隙地也。一日,妇送茗至书室,观察置诸膝而恳曰:“能毕乃公心事,则衣珠财物惟汝所欲。”
  妇曰:“非不甘心,奈众目昭彰乎?无已,请遣我夫他出,晚至妾室,惟命是从矣。”
  言甫毕,报客至,妇脱身入。观察乃以数十金,使其夫远出干事,当晚潜入妇室,妇亦早归,正好合时,其夫持刀排门突入,喝曰:“我知汝年轻。必不能安其室,果留男子,合杀却否?”
  妇泣跪曰:“非妾敢犯救,主人势逼,无奈相从。”
  夫曰:“必非主也,岂有身后贵官,而知法犯法哉?”
  妇泣唤主起,夫乃持刀视曰:“果是主人,将何以全奴颜面乎?”
  观察曰:“汝能周旋,将以汝为长班。得官之日,政由宁氏,祭则寡人,能容之否?”
  其夫半跪称谢,呼妇起曰:“汝好好伺候主人,我出差去矣。”
  观察色丧神颓,妇起闭门,投怀而慰解之,始得安于阳台。未几,观察得缺,竟以其司阍,妇则留于内室,不复出矣。其夫大权在握,任其播弄,观察无可如何,听之而已。然能劝其主勉事上官。未几权廉访,其夫招摇撞骗,无所不为。时有富室身犯大辟,许以数万金出罪,富室知为廉访信使,从之,得赃而遁,富室首于中丞。廉访始知其事,亟传妇严讯之。妇曰:“是非妾夫也,妾本妓女,彼以重聘雇妾来,认为夫妇,嘱妾勾引主人,若得满载而归,许以半分,妾故愿为之使。然不知其何许人,姓氏亦未确也。”
  廉访无可奈何,坐此败官。后妇之本夫来,又不得不重酬妇而遣之。
  有徐大诳者,丝市中伙也。平日喜诳人取笑,以是得其美称。一日,随居停至吴下贸易,舟泊太子码头,居停谓徐曰:“予起货去,汝留此须慎防之,此处多骗子,勿为所诳。”
  徐曰:“吾不诳人,人其诳我乎?人果行其诳,我将诳谁矣?”
  居停曰:“咍!此处骗子,皆鲜衣盛服,充衣冠中人。汝若遇之,必逢迎不惶,恐小巫见大巫,堕其术中而不觉也。汝必慎之。”
  徐曰:“诺。请予洋银二牧,我将作虎邱之游。”
  居停给之而去。见肆有锡洋钱,为孩童所玩弄者,与真无异。问其价,枚值五六文,徐置百枚,又以百余钱买一布囊,复大书日“某年月日某乡某人置”。以棉纸裹锡钱,作两封,纳囊中,负之归舟。易短褐毡冠,作乡人状。以红纸开绸缎账单,怀之,持雨盖负囊,游于市。见古玩铺前,坐一客,衣冠甚丽。时正隆冬,披火狐裘,貉冠皮鞋,手持玉嘴银头乌木烟管。徐有触于怀,乃坐对门巨室阶上,出其单与锡洋布目前,以真洋钱颠掷,而口作怨词。正自嗫嚅间,客见其多金,洋洋来前,喝问曰:“汝何等人?坐我府前,意欲何为?”
  徐忙收洋钱入囊,执账单拜曰:“不识尊府,动扰不当。我某县乡人也,因侄女将嫁,兄与我百洋并账单,使置嫁衣。我至大邦,不识大绸缎局在何处,又不知买单中物敷用否,无人指点,以是怨恨耳。”
  客接其单视之,皆奁中急需物,信为真实,笑指之曰:“北去里许,高墙大门内有绸缎局,是我亲戚所设,两京十八省客,皆贩其贷,真大行市也。汝往必无欺。”
  徐曰:“我目不识丁,虽有招牌,奈不能认,请借贵步一引可乎?”
  客曰:“幸我无事,汝其从之。”
  徐负囊随其后,行未几,徐曰:“我尚未餐,腹中馁甚,官人肯同一点心否?”
  客乃引入面肆上坐,徐坐其旁,面尚未至,徐促额曰:“我患疟痢未痊,不意又发作矣,中急而寒甚,奈何?”
  客曰:“去厕不远,汝去登之。”
  徐曰:“奈此累坠物乎?”
  举囊交客曰:“暂累官人看守,我非不放心,奈寒甚,乞假我短挂一披,烟管一吸。”
  客自思火狐短挂与烟管不过三十余金,诓其百洋,其利倍蓰,乃故作踌躇而后解语之曰:“此百金物,汝速往速来,慎勿污我衣。”
  徐乃郑重披裘执筒而逸。客待其出肆,携囊遁回,谓家人曰:“今日诓得洋银百元,当为我贺。”
  出囊审之,疑有伪,急请识者,方知皆锡物,不禁哑然失笑曰:“我一生骗人为业,反为人骗,数十年老阿婆,今竟倒绷孩儿矣。”
  查禁倭烟之年,有伪符假役,在江河之间,挨船搜索,讹攫银钱,为害行旅。惟不掠贷物,不携衣装,是以告讦之案甚少。有黠客贩货入楚,舟泊江滨,突来壮役七八人銕索郎当,手持签票,口称官命,查抄鸦片,入舟搜检。见银钱皆取之,以充饭食。值客卧病,其伙拦阻不及,盘缠被攫尽矣,不觉垂泪。客徐起见之,笑曰:“毋作妇人态。从来悖入者亦悖出,被将十倍偿我,无忧也。”
  是时同泊之舟,无一免者,人皆切齿。黠客于是择舟子之强有力者十余人,饰以仆从之服,自乃冠水晶顶,造作令箭,急易快舟,尾追伪役,沿江而下。役掳掠满载,忽绕出其前,使仆截擒,即以其铁索锁之。登邮亭而讯曰:“本厅奉军门查拿伪役抄抢案,送省枭示。”
  先起其赃,彼舟载银钱已数千矣,伪授皆叩首乞命。于是运赃入己舟,将伪役交驿卒看守曰:“候本厅禀报后,来取若人,勿任逃脱,自干重罪。”
  竟扬帆逆流而归,以钱俵分舟子,银则归己,无不欢呼痛快。伪役忽解悟,告驿卒曰:“是官也,何以获赃不获犯?假可知也。”
  驿卒亦悟,曰:“无论真假,我辈岂白与人看待哉!”
  伪役已无一钱,乃各脱其衣履贿驿卒,始得纵归。
  芗厈曰:骗子奇矣,然不过乘人所欲而中之,乃竞有骗骗子者,使之笑不得哭不得,大快人心。可见天下事,出奇无穷。纵有智士才人,只好一齐俯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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