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君燕居,中夜鼓琴而歌《豳风》,秦王使左右伺之,通于馆人。馆人觉,私告于从者曰:“子之师也,鼓琴咏歌其声铿铿,然是歌也果无心乎!”
从者对曰:“夫心以生声,声以成歌,歌以惕志。若夫子之歌也,何谓无心。”
馆人曰:“然则所谓歌者,何诗也?”
对曰:“《豳风》。”
曰:“奚取《豳风》也!”
曰:“《豳风》,王化之纪也。夫子思周室之隆治而咏歌焉。秦其望矣。”
曰:“无刺乎?”
曰:“鼓琴而音婉以和,歌《豳风》而声雍以舒,又何刺焉?”
馆人谓秦王之左右曰:“先生无劳,窃也请复于君,可乎?”
左右返。征君理琴顾从者而言曰:“吾鼓琴至《豳风》之乱,琴不起,必有疑者感之,其秦王乎?”
从者对曰:“馆人哉!”
征君曰:“馆人何为而疑也?”
对曰:“馆人闻夫子鼓琴而歌,卒尔问曰:‘铿铿者歌其有心乎’弟子应之以心。又问曰:‘何国之风?’弟子告之以豳。又问曰:‘有刺乎’弟子告之曰:美。是以知馆人之疑也。”
征君曰:“甫有心而鼓琴,君无心而疑琴,琴亦应吾以疑滞。吾以情何感而至此哉。嗟乎,夫人寄于幻化,有有心者,有无心者,有有心而无心者,有无心而有心者。无其所无而未尝无,有其所有而未尝有,无亦疑也,有亦疑也。疑则机也,机则感于机而应于机,机之流于物也。无一无万,无巨无杪,无远无近,无阴无阳,鼓舞化育。若知其存若风之,噫嘘而物窍皆鸣日之照临,而物状皆朗。不行而赴,不疾而驰,此之谓机。故禹产于石英,契产于燕卵,颉皇悟于鸟迹,傅说报于梦寐,乞人哀而感申喜,介子歌而泣文公,瓠巴鼓瑟而鱼出,鲁阳挥戈而日反。其有心乎?”
其无心乎其感于机乎,其应于机乎今吾鼓琴而馆人疑,馆人知也,吾弗知也。馆人疑而琴蹇,吾知也,馆人弗知也。吾是以有感乎物机之变易,如馆人之疑而触者亦多矣,小子识之。”
从者出告于馆人,馆人异其所云,入曰:“夫子鼓琴于堂,而有琴玷,以为仆疑也,夫子殆得其疑而失其人乎。”
征君曰:“此弟子之言也。”
馆人曰:“否。顷有秦王之左右二人伺夫子于牖外,以犯夫子之琴,此左右之疑也,从者其误矣。”
夫征君抚琴而哂曰:“左右之伺王命也,则疑在秦王也,于左右何疑夫疑,鬼之门也,明神之庭也,吾闻君子去疑而存明,未闻汨明而畜疑也。故君子遵礼乐以昭明其心,远淫邪以昭明其性,躬政事以昭明其动,辩忠佞以昭明其志,济茕独无告之民以昭明其德,犹惧其未广也,察诽谤以昭明其过,纳谏诤以昭明其虚,修蒸尝以昭明其敬,光庇国家以格于上下神,是以世享其荣,子孙必兴,此后稷文王之所以光裕也。秦王以汉室之子孙贵而无辅,富而无民,恃大而不修德,疑士而不谋政,后有兴者亦始皇二世之为也。惜乎!吾不得见左右而论于王。”
馆人出,从者侍而问曰:“夫子何屑与之论大道也?”
曰:“吾闻君子无傲,以傲而陵人,人亦侮之;以傲而陵君,君亦贱之;以傲而陵长,长亦击之;以傲而陵弟,弟亦狎之;以傲而陵友,友亦远之。是以替名而善,身必戮焉。吾知免于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