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人犹古之人也,今之官犹古之官也,然古人为富而仕,今人为贫而仕。为富而仕者欲以官耗其资财,故力图国利民福,为贫而仕者,欲藉官饱其囊橐,故但知殖党营私,是其为官也。虽同,而所以为官之志趣,固已判若天壤矣。或谓今人不逮古人,其言岂虚语哉!且谚有“三百六十行,行行有弊”之说,所谓弊者,损人利己之谓也。
吾意一般社会之弊窦,强半皆系个人与个人,或一部分与一部分之交涉,是其为弊也。犹小若官僚,则皆享四海之奉,揽无上之权,军国大事,彼实决之,是其为弊也,足以危害邦本,戕贼兆民,盖弊之至大且剧者也。钝公以官场为百弊冠,殆有深意存焉。
予也不才,亦尝为委吏矣,故于官场种种之流弊,知之特详。然弊端千万,纷乱如丝不得不藉一人一事为纲领,因而旁及其他,现时在野之巨公徐某,绰号徐矮子者,即暗地操纵时局者也,兹特将此公半生行实告之读吾文者。虽曰未窥官场内幕之全豹,亦可以见一斑矣。
徐某人也,身长不满四尺,而狡诈百出,心雄万夫御下。至为严厉,虽至细极微之事,亦必再三审慎,不使在下者稍占便宜。先哲所谓察及秋毫者,徐氏有焉。顾虽如是,彼对于上官,尤能吮痈舐痔,曲尽恭维之能事,试观予下述各节,当能信吾言之非妄。
此公出处,言人人殊,有谓彼来自田间者,有谓彼出身商贾者,亦有谓彼祖若父皆曾任闲曹散职者。究竟何者,属实下走亦难断定,然此事无关重要,存为疑问可也。今宜述予所应属之事矣。前此六七年,徐为交通部佥事。职非显职,然处于承上启下之地位,佐以徐氏灵活之手腕,故入款至丰。据彼亲信人云,尔时徐氏之入款,一岁可数万金,正当俸金不过十分之一,余皆来自外间。
试叩以生财之道,则不外为交通部所辖机关之人员(如轮船局、邮政局、电报局、铁路局等类)作居间者,大抵此项人员在差者。遇有舞弊情事,为人所告发,或为上官所察觉,于此而欲保全其位置。或欲求末减无差者,欲求占一席地,均不啻授与徐氏以绝大索贿之机会。盖彼自到部以还对于分所,应治之部务,百不萦心,惟以逢迎上官,联络同事为唯一宗旨。此无他,不过欲阖部上下之人与彼融如水乳,因以遂其居间之事耳。
彼具是魔力,遂尔随心所欲,无所不能,故对于一般待罪之人员,得贿则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等字样为之开脱。否则加以似此如何如何(即贪污枉法之类),若不从严惩办何以警既往而劝来兹等字样。使受重创又虽在平时亦尝向各该局所私索月费,苟或不予,则遇事百般挑剔,虽呈文字中略有一二,省笔或挖补或措辞微欠斟酌,亦必怂恿,上官加以申斥。
人虑其从中败事,亦唯有出钱买安耳,彼既藉是术,以罗致金钱,更藉金钱之能力以保其位。
置每月除酬应费家用外,余钱悉以供挥霍。缘是八大胡同间(京师官娼聚居处),无日不见此公之足迹,偎红倚翠,选色征歌,为乐固未有艾,而乐极生悲,竟因狎妓余波,致使毒疮遍体。如是矮子先生遂得大疮佥事之徽号,其后居间事发,某总长欲科其罪,矮子急恳权要羊某,力为缓颊,始得以撤差了事。
未几为京东某县知事,下车伊始,首发严禁赌博之布告,然而知事公署中固无日不叉麻雀也。读者试思以如此狡滑无赖之官僚,安有不刮地皮者?故到任未及綦年,复以贪墨解职,携眷返都门,赁住椿树头条(街名)某号宅。
其妾宝珍苏产也,曩年曾在韩家潭卖淫,故京人多识之者,内务部次长吴某即为彼旧时狎客之一,偶相值于公园或剧场,辄复笑与攀谈,冀重温其向日堕欢之旧梦。宝珍虑徐氏知,而见责勉答三数语辄逃。
然次长续旧之心,犹未已也,或有以此中事告徐者。徐闻而大喜,谓此事果确,吾又且庆弹冠矣。或误解其语意,胡卢而去。徐入问宝珍曰:“闻汝识内务部吴次长,信耶?”
宝珍惭惧不能答,徐笑慰曰:“卿毋尔,卿果与渠有旧,吾尚有求于卿。”
因附耳授以方略,宝珍笑颔之。他日遇次长,急以笑颔迎之,遂偕往某饭店,夜午始散,自是时作幽会,情好甚密。有时且邀吴至家,背人作团圆梦。吴既习惯,自然遂亦视为常事。一夕复往正欢笑间,一侏儒忽破门入,盖即徐矮子也。吴与宝珍皆失色,矮子暴怒如狮,叱臧获捉将官里去。吴急哀免,言愿以千金为寿。徐怒视吴面,佯作骇状曰:“我谓伊谁,乃次长耶!”
立挥臧获出屈一膝曰:“适间冒渎,乞原宥小妾获事,次长幸莫大焉,如不见弃,即以奉赠,何如?”
吴喜出望外,顾虑其诈,弗敢应。矮子疾声曰:“公毋犹豫,徐某不食言也。”
即呼臧获治,夜夜海错山珍,咄嗟立办。徐肃吴就坐,已与宝珍坐于侧,履袜交错。主客尽欢,撤席后,徐即为吴道晚安,反扃其门而出。吴心虽骇愕,顾无如何,遂安之。翌晨赧然兴辞,徐询以藏娇何许。吴不能答。固问之始嗫嚅曰:“仆寓西四牌楼某号宅。”
徐笑颔之,比夕竟以马车送妾往吴内。不自安,遂以某处道尹,兼海关监督酬之矮子。如是乎大得其所。缘该关既属名关,其道亦非小道。他人欲求其一不可得,矮子兼而有之,是安有不发财者?彼初视事时,亦复犹人惟于岁杪使用一种特殊之手续,笼络关署人员,使为己尽力,聚敛。其法系于夜静无人时,密呼一司员至袖出朱提授之曰:“岁聿云暮,雨雪飘摇,吾知君无力度岁,敬以此数奉赠,不足为外人道也。”
此司员感谢去,另招一司员至,仍以前法待之。如此者数夜,署中当事人员已无一不堕矮子术中矣。在各该司员之意,以为监督独厚于己,己不可无以报之。如是征税防维,无所不尽其力,既无偷漏之虞,更无以多报少之弊。以故每值月晦结算税资时,往往较其他监督,任内多至数倍。比较固极其优异监督之腰缠,亦已盈满。谚云:“名利双收。”
正矮子此时之谓矣,矮子既富,不复安于下位,如是辈金入都,日周旋于奚某。梁某、羊某、王某(按皆项城幸臣)之左右,婢膝奴颜,无所不至。未几遂拜某省巡按使之命,一行作吏,九族尊荣。缘是矮公起节时,乃有五虎将随往。
五虎将者,即郭宏勋、黄格庵、王大海、麻绳武、徐孝候也。矮子莅任后,以郭为警备队总司令,黄为财政厅长,王为实业厅长,麻为秘书长,徐为第一科长。之五人者,胥为矮公之义弟,正当学问,仅得皮毛,吹拍工夫,乃造峰极渠辈。与矮公联为昆季,询可谓难兄难弟也。吾前不云矮公之为人精明强干,事必躬亲,不使在下者得便宜耶。
今试举一事证之:渠自京师起程时,奚梁羊王诸公各以亲友之名条交矮有三五人者,亦有八九人或十数人者,约而计之,无虑百数,就中以县知事,为最多。余则军界人物,亦间有为小司事长随者。矮公莅任之始,一时无从位置,因派员巡视各县,名为考查县治,实则吹毛求疵,冀消纳其夹袋中所藏人物。
是固官场中恒有之事不足为矮公责者,惟此项巡视,委员舟车一切之费用,例应出自公家。矮公虑委员藉此浮冒开支,因定一特别限制,凡委员所有支出之款项,概以得有盖章之收据为凭,否则不生效,力以理论之。此等手续诚为公允办法,然实际决难做到,例如出坐舟车付款时,但能易得舟车之客票,并无所谓盖章收据者,且此舟车客票,乘坐后亦为收票人收去,决不能留为客人用款之证据。
又如仆夫搬运什物,例应与以工资,此辈苦力毕主未见名章之形影。欲彼于收款时出一盖章收据,怨天下无此办法(余事可以类堆)。
今矮公竟定如此之限制,名为重视国帑,实无异逼令委员贴钱办事。独不思如此办法,为委员者果为洁身自好之士,则必不能奉命。反是则于沿途索贿于各县,正不患不得大宗之入款,又何恤于区区旅费哉?矮公生平治事,类于此者极多。此特举其一耳。
某月某日,矮公方与王大海共坐闲话,忽有一臧获仓皇入白,谓主母新自北京来,暂住于某某街某旅馆,乞主公着人迓之。矮公怒叱曰:“蠢奴无目,主母现在内室,又安有所谓主母者,此必女流氓招摇撞骗,可令警察厅派警驱之。”
臧获诺而退。徐私谓王曰:“渠意为谁,吾思必香妃也。”
大海摇首曰:“香妃与幼筝情好甚密,恐未必念及我公,今来此间者,必为阿翠无疑。”
矮公疾声曰:“岂谓天桥(北京地名)唱大鼓之赛宝翠耶?”
大海微颔曰:“想当然耳!”
徐愈骇曰:“此女颇不易与,且为奈何?”
言至此又一臧获入白,谓夫人在栈发怒,果主公更不遣人往迓者,彼即乘肩舆来,与主公理论矣。矮公骇极欲泣,大海笑云:“公勿惧,公但不惜巨款,弟能为公遣之。”
徐问几何,大海曰:“万金足矣。”
徐有难色,大海作沉思状,伸五指示徐曰:“然则公给此数,再少则弟亦难为力矣。”
矮公无语,立给五千元支票,命往财政厅支钱,大海欣然领命去。徐心仍戚戚,诚恐赛宝翠不允,则来日大难。正不知作何了局也,明日大海来言宝翠怨公薄情且给资少,故愤不能平,经弟百计劝导,顷已安然北返矣。徐闻而大喜,厥状如释重负,此渠居官时之政绩也。而与彼相依为命,助桀为虐之五虎将,亦各有其特殊之政绩,足为我人作文之材料。但限于篇幅,实不能一一详载耳,忆徐视事,匝月之。
一日宴僚属于公署,五虎将咸在座中。酒酣,座客纵谈往事,以为乐有言,及军事者,黄(格庵)因盛称某少将(时为该省军署参谋长兼任清乡司令)功绩,谓渠曾以五百人破匪巢数处,归时马项悬人头数十,胥为积匪首级,虽古之飞将军恐亦无以过之。
言时睨郭(宏勖)微笑,意似藐之。盖黄与郭固莫逆,时因争狎一妓,遂如水火,势不相入。爰当大庭广众中,┢谈某少将事,誉某即所以讽郭也。郭揣知其意因大言曰:“此何足异,曩吾以七干兵守浔阳,戆军十数万始终不敢犯境,此岂某少将梦想所能及耶?”
麻(绳武)向无酒德,醉后恒不择言,因笑谓曰:“然微将军(郭系中将故麻以将军称之)镇守浔阳,袁项城虽欲称帝,不可得也。”
座客皆大笑,郭不能堪,因怒叱曰:“腐儒安敢嘲我,岂谓吾剑锋不利,不能斩汝头耶?”
言次旌以熊掌拍然有声,麻痛且恚急以酒瓶,投之,郭头触瓶,竟酿出极□之红酒,痛恨之余,欲以手抢报复,群客劝阻,均无效。公虑将肇祸,厉声呼喝曰:“汝二人欲造反耶?须知吾为省长,有约束群僚之权,决弗听汝曹滋闹。即论私谊,吾为汝曹之兄,亦有干涉之必要,今宜听吾言,安坐畅饮,敢再违抗者,吾当命人缚之。”
郭麻无奈,勉强终席而散。读者当知之数人者,皆一时有名人物,或为行政长官,咸为统兵将帅,今竟在席间,演出如许怪剧,则其平时之政绩,当然不问可知。吾书至此,虽欲言不忍言矣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