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梦白先生,宰星子。邑民杨翁者,晚得一子某,自幼循谨,翁极爱怜之。为聘童养媳某氏,性亦柔善。后二人皆长大,为之成婚。是夕共寝,观其意甚相得也。无何,至次日辰后,二人不起。入视,见新妇裸死于床,而新郎杳不知何往。验妇尸并无伤痕,惟衾间桃浪沾焉。不解,觅其子不得,遂命往报妇家。
时方暑,三日后其父始至,则已殓而瘗诸野。翁以恐妇尸腐烂为言,其父大疑,谓翁父子同谋死其女,故匿子而瘗妇以灭迹,径出,控诸县,请验。及开棺,则并非女尸,乃一六七十老翁也。其尸须发皆白,背上斧伤痕致处。先生益骇,问翁,翁亦茫然。又问其子何在,亦不知也。加以刑讯,卒无以对。先生无如何,始命瘗棺而以翁返。
讼系之月余,忽报翁子自投。亟出讯之,自言是夜与妇相狎,戏掐其神潭,匿笑方剧,而妇忽寂然不动。挑灯视之,死矣,一时惧罪而逃。昨自旁邑闻父被刑,将抵罪,故不惮自言以白父冤。盖其子本业修发,故能捉搦为乐,然但知作剧,而未谙解之之法,故逃去。于是系其子,释翁归。顾妇尸何以忽易男尸,且尸有伤痕,悬示相招,绝无尸亲出认,此情卒无从究诘。不得已,请更展期再缉,然计犹未有所出也。
无何,翁归后月余,偶以事至建昌,道经周溪,遥望一少妇浣衣溪畔。渐近,似是其妇,猝呼之,妇举首见翁,讶曰:“吾翁也。何缘来此?”
遂请泊船过其家,翁是时惊定而疑,乃问曰:“汝其鬼耶?其人耶?”
妇惨然曰:“非鬼也。姑请到家再述。”
翁乃登岸从之去,入一草舍,却非农家光景。询其何以在此,妇欲言先涕,良久,备述其详,且曰:“幸渠今适出门,儿得遇翁。事已白,愿相从至溪头,葬身鱼腹足矣。”
初,妇既仓卒被瘗,半夜复苏。天晓后,适有建昌寇氏为木工者叔侄二人从此经过,闻号救声,乃相与撬棺出之。妇本少艾,又时方新婚,服饰华整。其侄乍见心动,将以偕归,而乃叔执不许,细询里居,将送之还家。侄争之不得,乃斧之致死,即以尸入棺掩盖毕,携妇还,逼为夫妇。妇不敢拒,故至此犹得见翁也。翁听毕,泫然抚之而泣曰:“儿不幸遭此强暴,亦复何罪?且儿若不归,此案终无由白。可速行,稍迟恐无及也。”
遂以俱归。
将次到家,忽途中一少年负斧锯茫茫然来,瞥见妇,大骇,将行篡取。妇骂曰:“妾向以荏弱,为汝所劫,今天幸见怜,俾与翁遇。汝死在旦夕,尚敢肆恶乃尔乎!”
翁于是知其为某也者,忿与争。村中人咸集,相与执缚诣县,兼携妇为证。先生出,一鞠而服。乃释其子于狱,妇见其枷锁郎当,不禁掩泣。先生怜其娇痴,又能为乃夫雪罪,皆恕之,命翁携还,复谐伉俪焉。
盖是时某至南康佣作,比反,纡道至邑中侦其事,不意适值翁与妇也。
外史氏曰:杨氏子以憨戏而致死其妇,乃翁又以卤莽而误瘗其妇,其不免刑狱也亦宜,然非其罪也。若寇某者,本以见色而动,乃至甘心于其叔而不惜。使非翁与妇遇,则此案虽皋陶不能定矣。即幸已遇父,而某亦在家,则奇冤犹未易洒也。幸也某既出门,而翁乃过之,翁以妇归,而某又遭之,此其中殆有天焉!然非先生之清慎折狱,恐有掩盖而周内者矣。是皆可纪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