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间,勾曲道士忘筌,本武昌名家子,以幼孤避乱,入道劳山。性豪逸,耽书嗜饮,善画墨竹。尤精于琴,遇良材,必重价购之,至于典质不倦。
后闻新安吴商名畏龙者,蓄琴颇富,裹粮往访。商见其携有古琴,问:“炼士亦善此乎?”
对曰:“固生平所好也,但恨未遇名材耳。”
即指手中所携者曰:“此宋贾相悦生堂中物,向以五百金购得之,然亦非上品。闻先生多蓄古琴,故不惮远涉,未识可赐一观否?”
商与论琴理,筌为细述勾拨挑剔之法,语多神解。商一时未能尽领,请传之妙手。筌解囊,为弹《水仙操》一阕。商危坐竦听,如有山林杳冥、海涛汩没起于座中,辄为叹绝。筌停琴,言曰:“此调自伯牙传至嵇康,名《广陵散》,所谓观涛广陵者也。康死,此调已绝,某特以意谱之耳。”
商乃出其素所珍藏者十余琴,皆不足观。最后一琴,以金猫睛为徽,龙肝石为轸,背刻二字曰“穿云”,质理密栗,古色黝然,旷代物也。筌爱玩不忍释,请以所携琴易之,不许,增以五百金,亦不许,呼仆取入。筌乃起,怅然而出,谋诸阍者。阍者谢曰:“主人亦徒慕风雅耳,本无真赏。今见师赏鉴若此,岂复能动以利乎?”
筌乃出,赁居一僧寺,誓不得琴不返,然卒无可为计,惟日饮。
无何,一夕对月独酌,念资用将竭,而宝琴终不可得,凄然泣下。忽闻墙阴屟响有声,一女子丰姿绰约,含笑而至,曰:“如此良夜,请为清歌侑酒,以破岑寂,可乎?”
筌讶问美人何来?女曰:“勿劳穷诘,当非祸君者。”
遂于怀中取黄牙拍板,唱《琴心》一折,音韵凄婉,顾盼生姿。筌连釂数觥,竟醉倒于床上。及醒,窗中斜月莹然矣,女犹坐于灯前。遽起,促之归寝,女曰:“妾亦非私奔者,自蒙青盼,觉人间尚有中郎。继知君情深如许,故背主而来,将以此身相托。即君心中事,或者犹可借箸,不意见拒之深也。”
言已,以袖揾泪。筌见其罗袂单寒,转更韵绝,乃拥之入怀,为诉流连之故。女曰:“此易事耳。”
筌闻之,喜极曰:“然则今夕愿为情死。”
遂拥入,共相缱绻。既而鸟语参横,女急起,曰:“吾二人岂可复留此耶?”
筌辞以商琴未得,女笑语曰:“第行勿忧也。”
即往墙角取一小箧,出水田衣裙各一,并冠履,易作道装,相与促装,启后扉而行。
中途入一村店沽饮,先有一道者在座,筌揖与谈,理致玄远,遂邀共饮。女避去。道人密语曰:“君相随少尼,非人也。今夜共枕时,某于门外作法,君当紧抱勿释。”
如其言,果得一琴,即商所宝藏者也。大喜,持示道人,道人曰:“此杨贵妃遗琴也,传至南宋理宗,曾以殉葬,后为杨琏真伽掘得,非君不足当此物。亦见古今神物,必不终沦于俗子手中,然君亦不可复至劳山矣。”
筌乍闻,恍若梦醒,遂起再拜,携琴入终南山,不返。
外史氏曰:以吴商蓄琴之富,而仅得一穿云琴,亦见神物之未可多得矣。惜其不知所宝,而慢藏以失之。名曰畏龙,称其实矣。彼劳山道士者,欲得良材而以金尽饮泣,设其终不得琴,其将不复返乎?痴哉道士之好琴也!然非道士之痴,又乌能通乎鬼神若是?彼世之通脱自喜,而卒于一艺无成,皆其自谓不痴者也。于是乎道士之痴,乃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