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琴,丽水沈氏,始字湘碧。幼孤,性绝慧,而容姿艳冶,娟娟如琼瑶。工填词,精于音律。母爱如拱壁,选婿颇艰,以故年十七犹待字也。有邻妪宋媪至其家,见女啧曰:“姐苗条如此,使老身而男也,得不甘为情死?”
母笑令其物色佳偶。妪拊掌曰:“颇牧自在禁中,何必远图?”
母曰:“妈谓韩生耶?吾亦稔其才久,无如其才而贫何?”
妪曰:“焉有陈孺子而长贫贱者?”
时韩生泰瞻者,邑中名士也,馆于其家,适断弦逾年矣。母因商诸其子。子曰:“得婿如生,何啻参军?然渠家须亲自操作,恐妹食贫不惯也。”
母亦犹豫。女适至,颇阐馀言。自是早作晏息,凡烹饪补纫之事,辄手自拮据不倦。兄嫂微窥其意,以告母,母意乃决。召妪,俾示意生。生固深于情者,乍闻不胜感激,既虑事有翻复。
先是,女以所佩汉玉拱璧,托妪求工琢双凤于上。及闻此言,辄还家取佩,矫命以赠,曰:“此物所以志也。”
遂入复命。旋至女所,告以所赠。女惊且咎曰:“事若不谐,奈何?”
即命婢绣春往索返壁。绣春,女所素爱也,即下跪曰:“此事婢子为姑筹之久矣。如生之为人,岂负约者?今若往索,不将寒生心而伤老母意乎?”
女泣下,隐忍而止。然自是生有所需,必以婢至。
女善吹箫,尝于灯下填《凤凰台上忆吹箫》一阕,至末句,搁笔者再。遂以草稿封付婢曰;“此曲尚有一字未稳,汝为我往问韩郎,俾足成之。”
兼命携手炉与生。婢至斋中传女命,以词授生。生展读,称叹不已,为援笔更定其字。既而目眈眈视婢,婢嗔曰:“君未识妾耶!”
生曰:“卿仙肌映雪,云鬓堆鸦,今夜视卿,觉更胜于昼。异日若天从人愿,卿能否抱衾以从?”
婢红晕于颊,俯首拈带,不能作一语。生不觉神荡,遽起揽婢于膝。婢固夙以小星自命,然不意轻薄遽尔,撑拒曰:“若必如此,有死而已!”
生不忍相逼,即释手。婢脱去,其后不复至矣。
生时已婉致父母,将缔姻矣。会去城二十里,有富室顾氏女,亦婉媚。生父又惑于媒氏,艳其奁资,决意行聘。生不愿,其父责以大义,生乃不敢复言。亲迎有日,女始闻知,斥铅华不御,却水糁不餐,镇日蜷卧。母来慰之曰:“儿奈何灰心至此?生虽寒盟,此外岂无良匹?”
女泣曰:“母教敢不听从,但玉佩已入人手,不可返矣。”
母始悉前事。知其不可骤转,姑嘱婢善视勿怠。乃去。数日,女忽强起理妆,呼婢携茗饮。及婢携茗至,不见女。一小婢言:“顷见琴姑入后园去。”
婢随入,则女已在池中矣。婢亦跃入,—小婢在侧大号,家众奔救不及。其母朝夕哭泣,未几亦卒。
时生方新婚,与顾氏琴瑟甚谐,然常独坐咄咄,出玉佩玩之零涕。一日,顾见之,询得其故,就其手夺取,将藏之,佩坠地折为两。生怒,愤然出门,猝遇宋媪,睨生曰:“闻新人颇能如意,亦欲知故人消息乎?”
生急叩其状,妪为缕述近事。言未毕,生大哭曰:“吾负琴姑矣,然吾亦何心复履人世哉!”
遂去。访其友于青田,将从之学剑。
行至括苍山中,远望见二女绰约在前,讶其独行无侣,策蹇追及。其一人乃是湘碧,其一即绣春也。骇问:“汝二人何得在此?”
女举首见生,似有怨色。绣春星眸微转,尤觉愤态可掬,小语曰:“琴姑去休!”
相将入林中,终已不顾。生从之,行数里,林尽,峭壁插天,杳冥无路。二女联步以上,至山腰,壁砑然开,女入,绣春亦入。生缘藤继至,望壁呼号,并无缝隙。微月渐上,虎啸狼号,俯视断涧千尺,清澈如镜,仿佛二女在焉。生即亦不惧。返身入,则已在平地矣。踯躅至晓,不复入城,一意渡江,将至灵隐祝发。
至冷泉亭,遇一痫僧,迎笑曰:“汝亦欲证菩提乎?但此间从无色界仙人,且汝鸳鸯簿上一重公案,尚未勾却,何得妄想升天?”
生膜拜曰:“但求忏悔冤孽耳。”
僧笑曰:“即此足证汝情根未断。”
生复拜曰:“还求解脱。”
僧教其仍往相从,生有难色。僧怒,俯拾一砖掷之曰:“去,去!持此敲之,门当开。”
生知其非凡僧也,受之而还。
渡江复至其处,缘壁上,才扣数下,闻壁间有人叹曰:“负心郎,汝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其语音绝类绣春。生方侧听,忽石门豁然双启,喜极,跃入。其间琪花瑶草,雾幔云窗,如入广寒仙窟。数折,见女华妆倚石栏,方执红梅一枝簪髻上,瞥见欲避。生前牵其裾,先谢负约之罪,继诉相觅之苦。因挈佩刀将自刺,女急夺去,曰:“妾自死后,冥司以妾愤恨殒命,俾得返魂。妾与绣春,皆已无意人世。妾亦知负约之罪,不尽在郎,但不能使人无耿耿耳!今使郎抛弃骨肉,跋履艰险,妾心何安?然自遭罹小劫,回忆尘缘,既已冷如冰雪,今当与君为世外交,了今生缘。若言儿女之情,则请仍归寻故剑可也。”
生因请为腻友。久之渐狎,闺房之事,殆有甚于画眉者。女不堪其扰,乞以绣春自代。由此煮石为粮,采花作酿。年余,绣春竟举一子。
无何,秋风骤起,庭中落叶飘然,生不禁思家之感。女劝令归省,生不忍言别。女出羽衣一袭授之曰:“此夜飞游女所赠,如蒙记忆,衣之,半日可以飞回。”
生披上,自顾居然鸟也。试一振羽,翩然冲举。顷刻至家,则举目非旧。问其妻,亦前殁,惟父在垂危,生入视,已不能言,见之一恸而绝。生哀毁成服。既葬,衣羽衣飞去,不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