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公之学术,内之在知命厉节,外之在经世致用,凡其所以立身行己与夫施于有政者,皆其学也,则亦何必外此以更求公之学术?虽然,亦有可言者焉。
二千年来言学者,莫不推本于经术,而所谓经学者,各殊其涂。汉之初兴,传经者皆解大义,不为章句,而其大义则皆口口相传,罕著竹帛。以其口口相传故,必有所受,不为臆说,当能得经之本意。以其罕著竹帛故,与闻者寡,而亦无以永其传,自诸大师云亡,而经学盖难言之矣。两京诸生,强半以谶纬灾异阴阳五行之说释经,其果受自孔门与否,盖不可知。即曰有所受也,亦不过诸义中之一义,其不足以尽经术也明矣。其间有若董子繁露之说春秋,刘中垒新序之说诗,盖不必尽本于师说,而常以意逆志,籀经中之义蕴而引申发明之,实为经学开一新蹊径。及东汉之末,去古益远,口说益微,贾、马、服、郑诸儒出,始专以章句训诂为教,疏析文句用力至劬,而大义盖有所未遑焉。魏晋六朝以至于唐,士不悦学,而惟以文辞相尚,三五硕学,乃出释尊门下,而儒术无足以张其军者,其间如徐遵明、刘焯、刘炫、陆德明、孔颖达、贾公颜,又为贾、马、服、郑之舆台,虽用力更劬,而所发明者更寡。至于宋而濂洛关闽之学兴,刊落枝叶,鞭辟近里,经学壁垒又为之一新。顾其所畸重者,在身心性命,而经世致用之道,缺焉弗讲。谓但有得于身心性命,而经世致用之道,举而措之矣。其极也,乃至专标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跻而尊诸经之上,而汉以来所请六艺者,几于束阁。夫身心性命之不可不讲固也,然此乃孔子所谓众人以上可以语上,而性与天道,非尽人所可得闻者,以此为普通学得乎?且谓经世致用之道,悉包含于身心性命之中,而但有得于身心性命,其他即可不学而能,则六经当更删其什八九,而孔子犹留此以供后人玩物丧志之具,则何为也?是宋儒之学,虽不得不谓为经术之一端,然其不足以尽经术,抑又明矣。明代姚江崛兴,其在宋学范围中,诚自树一帜。语于经术,则其功罪亦适与濂洛关闽相等而已。本朝承宋明末流之敝,反动力作,而复古论昌。胡、阎、江、惠,导其先河;戴、段、二王,树其坚壁。自乾嘉迄今,则诸经皆有新疏,片词单义,必求所出,空言臆说,悬为厉禁,训故名物制度,钩比□索,刮垢磨光,遂使诸经无不可读之字,无不可解之句,厥功懋矣。然究其实际,又不过与徐、刘、陆、孔之徒,比肩事主,为贾、马、服、郑之臣;即进而上之,能为贾、马、服、郑之诤友,斯峰极矣。一言以蔽之,则治章句之学而神其技者也。
由此观之,则二千年来所谓经学者可见矣。由宋迄明,是为别子,虽有所得,无与大宗,而两汉隋唐之绪,发挥光大以极于本朝,其最伟之绩,不越章句。夫并章句而未解,更靡论于大义,斯固然矣。然谓既解章句,则治经之业已毕,而此外更无余事,天下有是学术乎?即贾、马、服、郑、徐、刘、陆、孔、惠、戴、段、王诸经师,亦岂敢谓其学即为经学,不过曰吾之为此,将以代世之治经学者省其玩索章句之劳,俾得注全力以从事于讲求大义云尔。讲求大义,实为治经者唯一之目的,玩索章句,不过为达此目的之一手段。误手段以为目的,则终其身无所得于经,人人如此,代代如此,而经学遂成无用之长物矣。夫必明大义然后乃可谓之经学,既无所容难,然则当用何法以求诸经之大义乎?此实最难答之一疑问,而二千年来几许之大儒谦让而不敢从事者,正以此也。夫吾所欲明之大义,亦欲明其确为此经之大义者云也。然必如何而后确为此经之大义乎?是必亲受之于删定诸经之孔子乃可,即不然,亦受诸其徒,更次则受诸其徒之徒,受诸其徒之徒之徒。质而言之,则非有口说,莫知所折衷也。准此以谈,则惟先秦诸儒,可以言经学;次则西汉诸儒,犹可以勉言经学。自兹以往,口说既亡,而经学在势当成绝业,后之儒者,所以不敢于求大义者,凡以此也。然使长此以终古乎?则孔子之删述六经,果留以供后人玩物丧志之用,率天下之人而疲精敝神于章句训诂名物制度之间,而于天下国家一无所裨,何取此扰扰为也!故夫后之儒者,既不得亲受口说于孔子若孔子之徒,毋已,则亦有独抱遗经,以意逆志,而自求其所谓大义而已。所求得之大义,其果为孔子之大义乎?所不敢言也。然但使十义之中,有一义焉合于孔子,则用力已为不虚。就令悉不合焉,而人人遵此道以求之,必将有一合者,又就令无一合者,而举天下以思想自由之故,性灵愈浚而愈深,或能发古人未发之奥,不特为六经注脚,且将为六经羽翼,其为功不更伟耶!吾以为生汉以后而治经学,舍此道末由矣。苟并此道而不取焉,则无异于谓当废经学而不许人以从事已耳。以此道治经者,创于先汉之董江都刘中垒,而光大之者荆公也。
荆公执政,自著三经新义颁诸学官。三经者周官及诗书也。周官义为公所手撰,诗义书则义则出其子X及门人之手云。今录其序。
《周官义序》云:
士弊于俗学久矣,圣上闵焉,以经术造之,乃集儒臣训释厥旨,将播之校学。而臣某实董周官,惟道之在政事,其贵贱有位,其后先有序,其多寡有数,其迟数有时。制而用之存法,推而行之存乎人,其人足以任官,其官足以行法,莫盛乎成周之时;其法可施于后世,其文有见于载籍,莫具乎周官之书。盖其因习以宗之,赓续以终之,至于后世无以复加,则岂特文武周公之力哉!犹四时之运阴阳积而成寒暑非一日也,自周之衰,以至于今,历岁千数百矣。太平之遗迹,扫荡几尽,学者所见,无复全经。于是时也,乃欲训而发之,臣诚不自揆,然知其难也。以训而发之之为难,则又以知夫立政造事追而复之之为难,然窃观王者立法就功,取成于心,训迪在位;有冯有翼,知知不倦,心服承德之世矣。以所观乎今,考所学乎古,所谓见而知之者,臣诚不自揆,妄以为庶几焉。故遂昧冒自竭,而忘其材之弗及也,谨列其书为二十有二卷,凡十余万言,上之御府,副在有司,以待制诏颁焉。谨序。
《书义序》云:
熙宁二年,臣某以尚书入侍,遂与政。而子X实嗣讲事,有旨为之说以献。八年,下其说太学,班焉。惟虞夏商周之遗文,更秦而几亡,遭汉而仅存,赖学士大夫诵说以故不泯,而世主莫或知其可用。天纵皇帝大知,实始操之以验物,考之以决事,又命训其义,兼明天下后世,而臣父子以区区所闻,承乏与荣焉。然言之渊懿,而释以浅陋,命之重大,而承以轻眇,兹荣也,祗所以为愧也欤!谨序。
《诗义序》云:
诗三百十一篇,其义具存其辞亡者六篇而已。上既使臣X训其辞,又命臣某等训其义,书成,以赐太学,布之天下。又使臣某为之序,谨拜手稽首言曰:诗上通乎道德,下止乎礼义,放其言之文,君子以兴焉,循其道之序,圣人以成焉。然以孔子之门人,赐也商也,有得于一言,则孔子悦而进之。盖其说之难明如此,则自周衰以迄于今,泯泯纷纷,岂不宜哉!伏惟皇帝陛下内德纯茂,则神罔时恫;外行恂达,则四方以无悔。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则颂之所形容,盖有不足道也。微言奥义,既自得之,又命承学之臣,训释厥遗,乐与天下共之。顾臣等所闻,如爝火焉,岂足以赓日月之余光?姑承明制代匮而已。传曰:美成在久,故朴之作人以寿考为言,盖将有来者焉,追琢其章缵圣志而成之也。臣衰且老矣,尚庶几及见之。谨序。
此三序者,其文高洁而简重,其书之内容,亦可以略窥见矣,而欲求荆公治经之法,尤在于其所著《书洪范传后》。其文曰:
古之学者,虽问以口,而其传以心,虽听以耳,而其受以意,故为师者不烦,而学者有得也。孔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夫孔子岂敢爱基道,惊天下之学者,而不使其蚤有知乎?以谓其问之不切,则其听之不专;其思之不深,则其取之不固;不专不固,而可以入者,口耳而已矣。吾所以教者,非将善其口耳也。孔子没,道日以衰熄,浸淫至于汉。而传注之家作,为师则有讲而无应,为弟子者则有读而无问,非不欲问也,以经之意为尽于此矣。吾可无问而得也,岂特无问,又将无思,非不欲思也,以经之意为尽于此矣。夫如此,使其传注者皆已善矣,固足以善学者之口耳,而不能善其心,况其有不善乎!宜其历年以千数,而圣人之经,卒以不明,而学者莫能资其言以施于世也。
读此而公之所以自为学与诏学者以为学者,皆可见矣。传之以心,受之以意,切问深思,而资所学以施于世,公之所以治经者尽于是矣。吾以为岂惟治经,凡百之学,皆当若是矣。苟不由此道,而惟恃在讲堂上听受讲义,则虽记诵至博,终不能有所发明,一国之学,未有能进者也。宋稗类钞,称荆公燕居默坐,研究经旨,用意良苦,尝置石莲百许枚几案上,咀嚼以运其思,遇尽未及益,往往啮其指至流血不觉。此说虽未知信否,然其力学之坚苦,覃思之深窈,可见一斑矣。黄山谷诗云:“荆公六艺学,妙处端不朽。诸生用其短,颇复凿户牖。譬如学捧心,初不悟己丑。玉石恐俱焚,公为区别不。”斯可谓持平之论。自元兴初,国子司业黄隐毁三经斯义版,世间遂少流传,元明以来遂亡佚。本朝乾隆间,修四库全书,从永乐大典辑存周官新义一种(今奥雅堂丛书有之。),公之遗言,始得藉以不坠。吾尝取而读之,其所发明甚多,非后儒所能及也。全谢山云:荆公解经,最有孔郑家法,言简意赅,惟其牵缠于字说者,不无穿凿,(见《宋元学案》卷九十八。)是犹誉公专句之学而已。夫章句之学,则公之糟粕也。
后人动称荆公诋春秋以为断烂朝报,今考林竹溪斋学记云:(《宋元学案》引。)
尹和靖曰:介甫未尝废春秋,废春秋以为断烂朝报,皆后来无忌惮者托介甫之言也。韩玉汝之子宗文,字求仁,尝上介甫书,请六经之旨,介甫皆答之。独于春秋曰:此经比他经尤难,盖三传皆不足信也。介甫亦有易解,其辞甚简,疑处缺之,后来有印行者,名曰易义,非介甫之书。和靖去介甫未远,其言如此,甚公。今人皆以断烂朝报为荆公罪,冤矣。
今案答韩求仁书,见存本集中,洵如和靖所言,公非特不答求仁之问春秋,即于其问易亦不答之。盖此二经之微言大义,视他经尤为奥衍,非受诸口说,末由索解,若用以意逆志之法以解之,未有不谬以千里者,荆公不敢臆说。正孔子所谓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吾侪方当以此贤荆公,而顾可诋之乎?况古之学校,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而孔子雅言,亦仅在诗书执礼,岂不以易春秋之义,非可尽人而语哉!然则荆公仅以三经立于学官,亦师古而已。
(考异十九)周麟之孙氏春秋传后序云:荆公欲释春秋以行于天下,而莘老此传已出,一见而有心,自知不能复出其右,遂诋圣经而废之,曰:此断烂朝报也,不列于学官。不用于贡举。李穆堂驳之云:荆公欲释春秋,尚未著书,他人何由知之?见孙传而生忌,诋其传足矣,何至因传而诋经?诋传易,诋经难,舍其易,为其难,愚者不为,而谓荆公为之乎?且据邵辑序文,谓公晚患诸儒之凿,始为之传,则莘老此传,成于晚年可知。荆公卒于元兴元年,年六十有八。莘老以元兴元年始拜谏议大夫,而卒于绍圣间,年止六十三,是莘老之年,小于荆公十余岁。其晚年所著之书,荆公盖未尝见,而忌之说从何而来?麟之妄造鄙言,后人信之,其陋亦无异于麟之矣。又云:断烂朝报之说,尝闻之先达,谓见之临汝闲书,盖病解经者,非诋经也。荆公高第弟子陆农师佃龚深父原,并治春秋,陆著春秋后传,龚著春秋解,遇疑难者辄目为阙文。公笑曰阙文如此之多,则春秋乃断烂朝报矣。盖病治经者不得经说,不当以阙文置之,意实尊经非诋经也。今案孙莘老之春秋传,不特周麟之有跋,而杨龟山亦有序。龟山之言曰:“熙宁之初,崇儒尊经,训迪多士,以为三传异同,无所考正,于六经尤为难知,故春秋不列于学官,非废而不用也。而士方急于科举之习遂阙焉不讲。”此正与尹和靖说同。龟山平昔,最好诋王氏学者,而其言如此,何后人不一称道,而惟麟之之言是信耶?
公平生所著术,有《临川集》一百卷,后集八十卷(今所传者为元金谿危素搜辑而成,凡一百卷,而后集亦在其中,非其旧也。),《周官义》二十二
卷(今《四库》所辑《永乐大典》本为十六卷。),《易义》二十卷,(见《宋史艺文志》,然据尹和靖言则此非荆公书。)《洪范传》一卷(今存集中),《诗经新义》三十卷,《春秋左氏解》十卷,《礼记要义》二卷,《孝经义》一卷,《论语解》十卷,《孟子解》十卷,《老子注》二卷,《字说》二十四卷。
公生平于书靡所不窥,老而弥笃,其晚年有与曾子固书云:
(前略)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盖后世学者,与先王之时异矣,不如是不足以尽圣人故也。致其知而后读,以有所去取,故异学不能乱也。惟其不能乱,故能所去取者,所以明吾道而已。子固视吾所知,为尚可以异学乱之者乎?非知我也,方今乱俗,不在于佛,乃在于学士大夫沈没利欲,以言相尚,不知自治而已,子固以为如何?(案子固来书盖规公之治佛学,故答书云云。)
公晚年益覃精哲理以求道本,以佛老二氏之学,皆有所得,而其要归于用世。有读《老子》一篇云:
道有本有末,本者万物之所以生也,末者万物之所成也。本者出之自然,故不假乎人之力,而万物以生也。末者涉乎形器,故待人力而万物以成也,夫其不假人之力而万物以生,则是圣人可以无言也无为也;至乎有待于人力而万物以成,则是圣人之所以不能无言也无为也。故昔圣人之在上而以万物为己任者,必制四术焉。四术者,礼乐刑政是也。所以成万物者也。故圣人唯务修其成万物者,不言其生万物者,盖生者尸之于自然,非人力之所得与矣。老子者独不然。以为涉乎形器者,皆不足言也,不足为也,故抵去礼乐刑政,而唯道之称焉,是不察于理而务高之过矣。夫道之自然者又何预乎?唯其涉乎形器,是以必待于人之言也,人之为也。其书曰: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夫毂辐之用,固在于车之无用,然工之琢削未尝及于无者,盖无出于自然之力,可以无与也。今之治车者,知治其毂辐,而未尝及于无也,然而车以成者,盖毂辐具则无必为用矣。如其知无为用而不治毂辐,则为车之术固已疏矣。今知无之为车用无之为天下用,然不知所以不用也。故无之所以为车用者,以有毂辐也;无之所以为天下用者,以有礼乐刑政也。如其废毂辐于车,废礼乐刑政于天下,而坐求其无之为用也,则亦近于愚矣。
今世泰西学者之言哲学而以推诸社会学国家学也。其言繁多,要其指归,不外两说:其一则曰,宇宙一切事物,皆出天演,有自然必至之符也。驳之者则曰,优胜劣败,天无容心,优劣惟人所自择也。由前之说,则尊命者也;由后之说,则尊力者也。尊命而不知力,则畸于放任而世治因以不进矣;尊力而不知命,则畸于干涉而世治亦因以不进矣。明夫力与命之相须为用,其庶几于中道乎!荆公此伦,盖有所见矣。二千年学者之论老氏,末有如公之精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