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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新政之阻挠及破坏(上)

  国史氏曰,吾读泰西史而叹公党之有造于国家,如彼其伟也。吾读国史至宋明两朝,而叹私党之贻毒于国家,如此其烈也。彼私党者,其流品不必为小人也,而君子亦多有焉。其目的不必以求禄位也,而以辞禄位为目的者亦有焉。其所争者不必为政治问题也,然无论从何种问题发端,而其葛藤恒牵及政治。其党徒不必为有意识的结合也,然随遇一事,兴风作浪,有一吠影者倡之于前,即有百吠声者和之于后。一言以蔽之,曰意气用事而已。意气胜而国家之利害可以置诸不同,此其风起于荆公得政以前,成于荆公执政之时,而烈于荆公罢政以后,宋以是亡,而流毒至易代而未已。察此性质,则当时新法所以被阻挠被破坏之故,从可识矣。
  荆公之初得政,其首劾之者实为吕诲,其事则熙宁二年也。今录诲疏而辨之:
  臣切以大奸似忠,大诈似信,惟其用舍系时之休否也。至如少正卯之才,言伪而辨,行伪而坚,顺非而泽,强记而博,非宣父圣明,孰能去之?唐卢杞天下谓之奸邪,德宗不知,终成大患。所以言知人之难,尧舜其犹病诸!陛下即位之初,起王安石就知江宁府,未几召为学士,缙绅皆庆陛下之明,擢有文之得以适其用也。及进二台席,佥论未允,衡石之下,果不能欺其重轻也。古人曰:庙堂之上,非草茅所当言,正谓是也。臣伏睹参知政事王安石,外示朴野,中藏巧诈,骄蹇慢上,阴贼害物,斯众所共知者。臣略疏十事,皆目睹之实迹,冀上寤于宸监,一言近诬,万死无避。安石向在嘉兴中判纠察刑狱司,因开封府争鹌鹑公事,举驳不当,御史台略移文催促,谢恩倨傲不恭,相次仁宗皇帝上仙,未几安石丁忧,其事遂已。安石服满,托病坚卧,累诏不起,终英宗朝不臣。就如有疾,陛下即位,亦合赴阙一见,稍存人臣之礼。及就除江宁府,于私安便,然后从命,慢上无礼,其事一也。安石任小官,每一迁转,逊避不已。自知江宁府除翰林学士,不闻固辞。先帝临朝,则有山林独往之思;陛下即位,乃有金銮侍从之乐,何慢于前而恭于后,见利忘义,岂其心乎?好名欲进,其事二也。人主延对经术之士,讲解先王之道,设侍讲侍读常员,执经在前,乃进说,非传道也。安石居是职,遂请坐而讲说,将屈万乘之重,自取师氏之尊,真不识上下之仪,君臣之分,况明道德以辅益聪明者乎?但要君取名而已,其事三也。安石自居政府,事无大小,与同列异议。或因奏对,留身进说。多乞御批,自中而下,以塞同列沮论,是则掠美于己,非则敛怨于君,用情罔公,其事四也。安石自纠察司,举驳多不中理,与法官争论刑名不一,常怀忿隙。昨许遵误断谋杀公事,力为主张。妻谋杀夫,用按问欲举减等科罪,挟情坏法,以报私怨。两制定夺,但闻朋附,二府看详,亦皆畏避。徇私报怨,其事五也。安石初入翰林,未闻进一士之善。首率同列,称弟安国之才,朝廷与状元恩例,犹谓之薄。主试者定文卷不优,其人遂罹中伤。小惠必报,纤仇必复。及居政府,才及半年,卖弄威福,无所不至,自是畏之者勉意俯从,附之者自鬻希进,奔走门下,唯恐其后。背公死党,今已盛矣。怙势招权,其事六也。宰相不视事旬日,差除自专,逐近臣补外,皆不附己者,妄言尽出圣衷。若然,不应是安石报怨之人,丞相不书敕,本朝故事,未之闻也,意示作威,耸动朝著。然今政府同列依违,宰臣避忌,遂专恣而何施不可?专威害政,其事七也。凡奏对御座之前,惟肆强辩。向与唐介争论谋杀刑名,遂致喧哗,众非安石而是介。介忠劲之人,务守大体,不能以口舌胜,不幸愤懑,发疽而死,自是同列尤甚畏惮,虽丞相亦退缩不敢较。是非任性,凌轹同列,其事八也。陛下方稽法唐尧,敦睦九族,奉亲爱弟,以风天下。而小人章辟光献言俾岐王迁居于外,离间之罪,固不容诛。上寻有旨送中书,欲正其罪。安石坚拒不从,仍进危言以惑圣聪,意在离间,遂成其事。
  朋奸之迹甚明,其事九也。今帮国经费要会,在于三司,安石居政府与知枢密者同制置三司条例,兵与财兼领之,其掌握重轻可知矣。又举三人者勾当,八人者巡行诸路,虽名之曰商榷财利,其实动摇于天下也。臣未见其利,先见其害,其事十也。臣指陈猥琐,烦黩高明,诚恐陛下悦其才辩,久而倚毗,情伪不得知,邪正无复辨,大奸得路,则贤者渐去,乱由是生。臣究安石之迹,固无远略,惟务改作,立异于人,徒文言而饰非,将罔上而欺下,臣切忧之。误天下苍生,必斯人矣!伏望陛下图治之宜,当稽于众。方天灾屡见,人情未和,唯在澄清,不宜挠浊。如安石久居庙堂,必无安静之理,臣所以沥恳而言,不虞横祸,期感动于聪明,庶判别于真伪。况陛下志在刚决,察于隐伏,当质于士论,然后知臣言之中否。然诋讦大臣之罪,不敢苟逭,孤危苦寄,职分难安,当复露章,请避怨敌。
  吕诲何人?即治平间因濮议劾韩琦欧阳修,请戮修以谢祖宗者也。修所著濮议于其语言状貌心术,刻画无余蕴矣。修所谓扬君之恶以彰己善,犹不可,况诬君以恶而买虚名哉!当时台谏,大率类此,而诲其代表也。今请按其所劾安石者而辨之。诲发端即以卢杞比安石,方谓所疏十事,必有大不得已于言者,而乃首举争鹌鹑一案。当时安石所判当否,今全案不见于史,无所考辨。即使不当,亦法官解释法文之误,其细抑已甚。且事在嘉兴之末,至是已六七年,是亦不可以已乎?其第一第二两事,皆言安石养望沽名,实怀干进,本属一事,而强分为二,以足十事之数已为可笑。若以其所劾,按诸实事,考治平二年七月,安石服满英宗趣召赴阙,至于再三。安石亦有辞赴阙三状,见集中。但云抱病日久未任跋涉,稍可支持,复备官使,犹且乞一分司官于江宁府居住,冀便将理,则三状如一,曷尝坚卧不起哉?以此而云慢上无礼,诲将不许人作病耶?治平四年正月,英宗崩,神宗即位。闰三月除安石知江宁府,犹有辞知江宁府状见集中。以疾尚未瘳也,曷尝有不屑事英宗惟欲事神宗之意哉?安石自弱冠以迄中年,皆为贫而仕,不卑小官。所谓山林独往之思者,其晚年诚有之,而前此未尝有。虽生平交游往来书牍,未尝流露,无论对君也。其前此辞试馆职,辞集贤校理,辞同修起居注,则皆有故,见于集中,班班可考也。
  至治平四年九月除翰林学士,自是不闻固辞者,徒以无必须辞之理由耳。前此嘉兴六年除知制诰,固亦未尝辞矣。知制诰与翰林学士,相去几何?此而谓其前慢后恭,见利忘义,何深文之甚也!其第三事以安石主坐讲谓为要君取名,古者三公,坐而论道,自汉迄唐,未之或废。自宋艺祖篡周,而范质以前朝旧相,自居嫌疑,不敢就坐,自此沿为成例。人主之前,无复臣下坐位,人臣始以奴隶自居,而忘其为与天子共供天职矣。荆公之请复坐讲,非徒法古,且实合于至道。似此而曰要君取名,则唐以前无一纯臣矣。考叶梦得《石林燕语》,称熙宁初侍讲官建议复坐讲者,吕申公、王荆公、吴冲卿,同时韩持国、刁景纯、胡宇夫皆是申公等言,苏子容、龚鼎臣、周孟阳、王汾、刘X、韩忠彦,以为讲读官曰侍,盖侍天子,非师道也。申公等议遂格,是主坐讲者非一人,何得以安石独见弹章?且其事已格何其罪犹不可逭也?其后元兴初,程颐为崇政殿说书,疏请坐讲殿上甚力,其时给事中顾临以为不可,颐遂复上太皇太后书,辨顾临非是,至千五百余言之多,此与安石前后一辙者,安石为要君取名,伊川得勿亦要君取名耶?后此通鉴纲目,只载颐经筵讲读疏,言豫养君德,而不及坐讲一事,岂以向时吕诲攻安石太过,不得不为伊川讳欤?且自是讲学之徒,亦无复以坐讲议安石者,岂其既为伊川讳,而安石亦遂得从末减欤?甚矣宋人是非之无定也!其第四事言是则掠美于己,非则敛怨于君云云。自新法行,举朝归过于安石,有恶而无美,有非而无是。若曰掠美于己,不知此时更有何美可掠,诲能实指其所掠之美乎?若曰敛怨于君,则众所攻者新法,所怨者安石,不知更有何非可独敛怨于君者,诲亦能实指其事否也?其第五事为登州阿芸之狱,议自许遵,而安石主之。即谓不免失出,亦观过可以知仁。乃猥指为徇私报怨,试问案中之人,果谁为安石所私?而谁又为安石所怨耶?且此事亦琐末极矣,而哓哓言之,何不惮烦也!其六事以王安国之及第为安石罪。考王氏之登进士榜者,真宗咸平三年有王贯之,安石从祖也。祥符八年有王益,安石父也。仁宗庆历二年则安石,六年则有王沆,安石从弟也。皇兴二年有王安仁则安石兄也。嘉兴六年有王安礼,则安石弟也。英宗治平四年有王安石子。六十年中,祖孙父子兄弟皆进士者七人,则科名亦其家所固有,区区此何物,岂必以奥援而始得之者?安石兄弟,皆有声当世,而安国实与兄齐名。前此吴孝宗上张江东书,言称道安国之贤,欲举之者甚众,而嘉兴五年,欧阳公有送平甫下第诗云:自惭知子不能荐,白首胡为侍从官。则安国之贤可知矣。熙宁元年,安国由韩绛邵亢所荐,召试赐进士及第,于安石何与?而以此见诬耶!幸而安石子先一年成进士,否则又为诲之弹章增一资料矣。其第七事言安石专权,如其所言,似有可议。然考诸宋史,言当时中书除目,数日不决,帝辄谕问安石,然则此出神宗之意,不可以专云也。其八事言唐介愤死云云。考宋史介传,言介数与安石争论,安石强辩,而帝主其说,介不胜愤,疽发于背薨,年六十。而诲云尝与唐介争论刑名,则又专为阿芸事言之。人死于病疽,常也。介年六十而死,尤常也。介尝与文彦博以灯笼锦事争论于帝前,至遭远窜,不死,而死于争论失出之一妇人,信其然也,则可谓轻于鸿毛者矣。以同列死一人而列为罪状,谁则无罪也?其第九事言章辟光请岐王居外云云。自古专制之国,以兄弟争位致乱者,史不绝书。故后世诸王分封,必使出居于外,以为与其地近而逼,不若疏远而可长保无虞也。岐嘉二王,为神宗同母兄弟,亲爱莫加焉。熙宁初,著作佐郎章辟光以迁居外邸为请,则与阴邪小人私行离间者异矣。神宗欲罪辟光,固亲亲之道宜然。安石独违众议,不欲以深罪罪辟光,要亦大臣谋国大公之义。且岐嘉二王本贤王,熙宁以来,岐王屡请居外,章上辄却,是岐王之以礼自处也。元丰八年,神宗不豫,先时二王日问起居,及既降制立延安郡王傭为太子,即令母辄入。夫以宣仁太后母子至亲,神宗二十年友爱,何嫌何疑?然犹若此者,是又宣仁之以礼处二王也。元兴初,始赐颢亲贤坊与弟君页对邸,且下制曰:“先皇帝笃兄弟之好,以恩胜义,不许二王出居于外。盖武王待周公之意,太皇太后严朝廷之礼,以义制恩,始从其请,出居外宅,得孔子远其子之意。二圣不同,同归于道。”由是言之,则辟光之请,律以同归于道之旨,其不可以离间深罪罪之益明矣。而安石更无论也。其第十事攻三司条例,始为议及新法。夫当时之财政,不可不整理,而整理财政必须有一机关,则条例不可不立,前既详论之矣。至遣使巡行诸路,则又先以调查,乃立法制,诚得治事之次序者也。其所遣八人中,则有若刘彝、谢卿材、侯叔献、程颢,当时所号为贤者皆在焉。原则初心,岂有意于任用小人以败坏天下事哉?当时均输、保甲、青苗、免役诸制,尚未施行,荆公之怀抱,尚未一试,而诲何由即见其为误天下苍生也?考《宋史》诲传云:章辟光上言岐王颢宜迁居外邸,皇太后怒,帝令治其离间之罪,安石谓无罪,诲请下辟光吏,不得,遂上疏劾安石。然则诲实因争辟光事不得,激于意气,而不惜重诬安石,与前此因争濮议不得,激于意气,而不惜重诬韩琦欧阳修,事同一辙。若此辈者,就令宽以律之,已不免孔子所谓好直不好学;苟严以绳之,则直帝尧所谓谗说殄行震惊朕师也。史称诲将入对,司马光遇之朝,密问今日所言何事,诲曰:袖中弹文,乃新参也。光愕然曰:众喜得人,奈何论之?是可见当时之贤士大夫,无一人不信荆公之为人。其诋及私德者,实一吕诲耳。此与蒋之奇彭思永之以帷薄事诬欧阳公者无以异,而后人莫或申理焉,吾故不惮词费,辨之如石。(上所辨者半采蔡氏上翔之言,以间参己说,故不著蔡名,附注于此。)
  (考异十三)《宋史吕诲传》又云:辟光之谋,本安石吕惠卿所导。辟光扬言,朝廷若深罪我,我终不置此二人。据此以谈,则王吕实为此案罪魁,且又扬言于外,诲尤必备闻之,不难据情直指。而此疏不言何也?岂诲犹有所爱于安石耶?然则此必后之恶安石者,困诲言而加厉焉,而史乃采之,致与原疏全然不合,亦厚诬之一端也。
  今将当时以争议新法去官者,胪举于下:
  熙宁二年五月,翰林学士权开封府郑獬以断谋杀狱,不依新法,出知杭州。宣徽北院使王拱辰,知制诰钱公辅皆以与安石议新法不合,拱辰出判应天府,公辅出知江宁府。
  六月,御史中丞吕诲劾安石,帝还其章,诲遂求去,出知郑州。
  八月,知谏院范纯仁言安石变祖宗法度,掊克财利,民心不宁。帝不听,纯仁力求去,出知河中府。寻徙成都转运使。以新法不便,戒州县不得遽行,安石怒其沮格,左迁知和州。
  同月,侍御使刘述、刘琦、钱岂页连章劾安石,出述知江州,琦监处州盐酒务,岂页监衢州盐税。
  同月,条例司检详文字苏辙,以与吕惠卿论新法不合,出为河南推官。
  十月,同平章事富弼称疾求退,出判亳州。
  三年,正月,判尚书省张方平极言新法之害,力求去,出判应天府。
  二月,河北安抚使韩琦以论青苗不见听,上疏请解安抚使,止领大名府路,从之。
  (考异十四)史称荆公痛诋韩琦富弼,谓弼像恭滔天,又称其以附丽韩琦为欧阳修罪,又称其子言枭韩琦富弼之首于市,则新法可行云云。种种诬罔之辞,不一而足。使荆公而果有此言,虽谓之病狂丧心可也。然考之临川集,乃适与相反,集中有赐允富弼辞免左仆射诏云:“卿翊朕祖考,功施于时,德善在躬,终始如一。忠贤体国,义乃可留,邦有大疑,庶几求助。云云。”(后略)有赐允韩琦乞州诏云:“卿以公师之官,将相之位,统临四路,屏领一方。寄重任隆,群臣莫比。虽罹疾,冀即有瘳。而章书频频,来以病告,宗工元老,视遇有加,恩礼之间,然何敢薄?重违恳恻,姑即便安。”又有贺韩魏公启云:(前略)“伏惟我公。受天间气,为世元龟,诚节表于当时,德望冠乎近代。典司密命,总揽中权,毁誉几致于万端,夷险常持于一意。故四海以公之用舍,一时为国之安危。(中略)若夫进退之当于义,出处之适其时,以彼相方,又为特美。某久叨庇赖,实预甄收,职在近臣,欲致尽规之义;世当大有,更怀下比之嫌,用自绝于高闳,非敢忘于旧德。(后略)由此观之,则公于韩富二公,实不胜其向往之城,而韩富与公。虽论新法不合,而私交始终未渝。其屡次乞休,亦实绿老病,未必专以新法之故。而史所传公丑诋韩富之说,其必为诬罔,盖无疑矣。
  同月,以司马光为枢密副使,固辞不拜。
  三月,知审官院孙觉,以论青苗法不便,出知广德军。
  四月,御史中丞吕公著,以论青苗法,出知颍州。
  同月,参知政事赵X恳求去位,出知杭州。
  同月,监察御史林旦、薛昌朝、范育劾安石罪状,不报,三人亦不见罢斥。
  同月,临察御史里行程颢张戬、右正言李常、御史王子韶、交章言新法不便,各乞退,出颢为京西路提刑,戬知公安县,子韶知上元县,常通判滑州。
  七月,枢密使吕公弼以劾安石,出知太原府。
  九月,翰林学士司马光屡求去,留之不可,出知永兴军。
  十月,翰林学士范镇劾安石,以户部侍郎致仕。
  四年,三月,诏察奉行新法不职者,先是知山阴县陈舜俞不散青苗钱,知长葛县乐京、知湖阳县刘蒙不奉募役法,皆夺官。至是有是诏,知陈留县姜潜到官数月,青苗令下,潜即榜于县门三日,无人至,遂撤榜付吏曰:民不愿矣,即移疾去。
  四月,监官告院苏轼上疏极论新法,不听,乞外任,出为杭州通判。
  五月,知开封府韩维以论保甲法不合,力请外郡,固留不可,出知襄州。
  六月,知蔡州欧阳修以老病致仕。
  (考异十五)纲目云:修以风节自持,既连被污蔑,年六十,即乞谢事。及守青州,上疏请止散青苗钱,帝欲复召执政,王安石力诋之,乃徙蔡州。至是求归益切,冯京请留之,安石曰:修附丽韩琦,以琦为社稷臣,如此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延,留之安用?乃以太子少师致仕。蔡氏上翔辨之曰:自宋天圣明道以来,欧阳公以文章风节负天下重望。庆历四年,曾子固上欧公书曰:王安石虽已得科名,彼诚自重,不愿知于人,以为非欧公无足以知我。是时安石年二十四也。至和二年,欧公始见安石,自是书牍往来与见诸章奏者,爱叹称誉,无有伦比。欧公全书,可考而知也。熙宁三年,公论青苗法非便,而又擅止青苗钱不散,要亦只论国家大事,期有益于公私而止,曷尝斥为奸邪,狠若仇雠,如吕诲诸人已甚之辞哉!而世乃传安石既相,尝痛诋欧公。考公擅止青苗钱在熙宁三年夏,至十二月,安石同平章事,明年春,公有贺王相公拜相启,其言曰:高步儒林,著一朝甚重之望;晚登文陛,受万乘非常之知。夫以伉直如欧公,使果有大不说于参政之时,而复献谀于为相之日,是岂欧公之所为哉!逾年欧公薨,而安石为文祭文,于欧公之为人为文,其立朝大节,其坎轲困顿,与夫生平知己之感,死后临风想望之情,无不毕露。夫以安石之得君如彼其专,行新法如彼其决,曾何所忌于欧公,而必欲挤而去之,乃生则诋其人为天下大恶,而死则誉其为天下不可几及之人,是又岂安石之所为哉!考欧公于治平三年,以濮议见攻于吕诲、彭思永。四年,以飞语见毁于彭思永、蒋之奇。自是力请外郡,出而知亳州、知青州、知蔡州,以至于薨。则凡熙宁四年间,公未尝一日立于朝。而累年告病,尤在安石未执政之前,于安石何与哉?在一国则乱一国诸语,出于杨中立之神宗日录辨,其为诬显而易见。后人执此以为安石罪,而此两公全集皆不一寓目何也?今按蔡氏之文,辨证确鉴,无待更赞。欧公之去,不缘荆公,而叙之于此者,凡以辨荆公排斥忠良之诬也。欧公如此,则凡杂史述荆公诋他人之言,又岂可尽信耶?荆公祭欧公文,实中国有数文字,今录入第二十章,可参观。
  七月,御史中丞杨绘,监察御史里行刘挚上疏论免役法之害,出绘知郑州,挚监衡州盐仓。
  五年三月,判汝州富弼上书,言新法臣所不晓,不可以治郡,愿归洛养疾,许之。授司空武守节度使致仕。
  六年四月,枢密使文彦博求去,授司空河东节度使,判河阳。
  七年二月,监安上门郑侠进流民图,言大旱为新法所致,未几以擅发马递罪付御史鞫治。八年正月,窜之于英州。
  以上所述,皆当时阻挠新政之大概情形也。岩岩元老,梗之于上;岳岳台谏,哄之于下;而荆公以孑然一身,挺立于其间,天下之艰危,莫过是矣!公于熙宁三年有答手诏慰抚札子云:“窃观天锡陛下聪明睿智,诚不难兴尧舜之治,故不量才力之分,时事之宜,敢以不肖之身任天下怨诽,欲以奉承圣志。自与闻政事以来,遂及期年,未能有所施为,而内外交构,合为沮议,专欲诬民以惑圣听,流俗波荡,一至如此!陛下又若不能无惑,恐臣区区,终不克胜。”其危苦之情,百世下读者犹将哀之。非坚忍不拔如公者,其何一事之能就耶!后世之恶公者,不必道矣,其好公者,亦不免以任用小人为公惜。夫公所任用者,果皆为小人与否,吾将别论之,而当时阻挠新政之人,岂非世所称为君子耶?若程明道,若苏子由,皆公所最初特拔以为僚佐者也。其余韩富文吕诸元老,与公共事者,或一年,或二三年,或四五年,公自始何尝欲排挤之者?而诸贤动以去就争新法,公将以慰留僚友之故而枉所学,隳所志乎?抑以行其学,行其志之故而得罪于僚友乎?二者不得不出于一,故公于熙宁三年,尝上疏乞罢政事,亦以所志既不能行,则奉身以退耳。而神宗既信之愈笃,任之愈专,有君如此,公何忍负?则鞠躬尽瘁,以求大业之克终。诸贤既不肯苟同,誓不与并立夫本朝,亦惟有听其去而已。我辈生今日,为公设身处地以计之,果有何道得以两全者?夫公当时所立之法,非不善也,其所革之弊,则皆诸贤所蹙额而言之者也。其后此之成绩,或不能如初之所期,则亦以奉行者非其人已尔。使诸贤能与公和衷共济,时复相补助而去其泰甚,安见其成效之不更著耶?而乃不问是非可否,凡一新更之法,必出死力以攻之,明知攻之而必不能回上意也,则投劾而去以自成其名而已。甚或身为方面。而戒州县勿得奉行朝令,其人既属巨室,为士庶所具瞻,则夫不利于新法者,皆得所趋附,以簧鼓天下之耳目,使人民疑所适从。譬之一手画圆,而十手画方,虽有良法美意,而终不能以推进,有固然矣。然则使新法之利不偿其弊者,谁之罪也?逼荆公以不得不用小人者,谁之罪也?虽然,荆公之所以待异己者,抑
  可谓尽其道矣。其于诸元老,则皆自乞居外,犹再三慰留,不获已然后许之也。其于诸小臣,亦不过左迁外补,未尝有一人焉削其官秩,而治罪更无论也。
  其间惟郑侠一人,下吏远窜,则荆公罢相归江宁一年间之事也。(公以熙宁七年六月罢相,以八年二月复相,而郑侠之窜英州,则熙宁八年正月间事也。)以视子产商鞅之待贵族何如?以视张江陵之待台谏何如?以视孔子之诛少正卯何如?吾友南海潘氏(博)尝论荆公,谓惜其纯任儒术,而乏法家之精神,可谓笃论。而世之论者,咸谓荆公行申商之术,以峻法绳百僚,何其与当时情实,适相反对耶?荆公之待士大夫也以礼,虽其法缘是不能尽行,然大臣之度,足以模范千古,而元兴诸贤之所以待熙丰大臣者则何如?吾论至此而不禁有茫茫之感也!
  章氏(衮)王临川文集序云:
  (前略)熙宁之政,君以尧舜其民之心,坚主于上,臣以尧舜其君之心,力赞之于下,要皆以为天下而非私己也。诸臣若能原其心以议其法,因其得以救其失,推广以究未明之义,损益以矫偏胜之情,务在协心一德,博求贤才以行新法,宋室未必不尚有利也。而乃一令方下,一谤随之,今日哄然而攻者安石也,明日哗然而议者新法也。台谏借此以贾敢言之名,公卿藉此以徼恤民之誉,远方下吏,随声附和,以自托于廷臣之党,而政事之堂,几为交恶之地。且当时下则未有不逞之民,借新法以为倡乱之端,远则未有二虏之使,因新法而出不逊之语,而缙绅之士,先自交构,横溃汹汹,如狂人挟胜心,牢不可破。祖宗之法概以为善,其果皆善乎?新创之法,概诋为恶,其果皆恶乎?抑其为议,有一人之口而自相抵牾者,如苏颖滨尝言官自借贷之便,而乃力诋青苗钱之非;司马公在英宗时,尝言农民租税之外,当无所与,衙前无募民为之,而乃力诋雇役之非;苏东坡尝言不取灵武,则无以通西域,西域不通,则契丹之强未有艾,而乃力诋熙河之役之非;又如已非雇役不可行,而他日又力争雇役不可罢之类是也。有事体相类,自来行之则以为是,公行之则以为非者,如河北弓箭社,实与保甲相表裹;苏东坡请增修社约,并加存恤,而独深恶保甲法之类是也。(中略)似此之类,既非真知是非之定论,亦非曲尽利害之讠于谟,宜公概谓流俗,而主之益坚,行之益力也。一时议论,既如此矣,而左右记注之官,异时记载之笔,又皆务为巧诋,至或离析文义,单摭数语而张皇之。然则当时所以攻新法者,非实攻新法也,攻公而及其法耳。(中略)彼管仲子产商鞅之数子者,诸侯之贵臣耳,然皆以其计数之审,果敢坚忍,大得逞于其国。而公以世不常有之材,当四海为家之日,君臣相契,有如鱼水,乃顾落落如彼者,时势异而娼忌众故也。夫国内多故,四竟多敌,譬彼舟流,不知所届,惟才与智,众必归之,此管仲之人所以得志也。宋之治体,本涉优柔,真仁而降,此风浸盛。士大夫竞以含糊为宽厚,因循为老成,又或高谈雅望,不肯破觚解挛以就功名。而其小人晏然如终岁在闲之马,虽或刍豆不足,一旦圉人剪拂而烧剔之,必然蹄而断然啮。当此时而欲顿改前辙以行新法,无惑乎其骇且谤矣。公之所以不理于口者,此其一也。贾谊年少美才,疏远之臣慨然欲为国家改制立法,当时绛灌之徒,虽残害之,而未至若是之甚者,以谊未尝得政,而文帝直以众人待之也,公令闻广誉倾一世,既已为人所忌,加以南人骤贵,父子兄弟,蝉联禁近,神宗又动以圣人目之,而寄以心膂,及横议蜂起,公又悍然以身任天下之怨,力与之抗而不顾,公之所以不理于口者,此又其一也。(后略)
  章氏此论,言公所以见沮之故,可谓洞见症结。其言以南人骤贵,娼嫉者众,尤为得问。呜呼!以公洁白之质,旷远之胸,方如凰皇翔于千仞,岂省有宛雏腐鼠于其下者耶!而公之失败,竟坐是矣。庄子曰:中国之人,明于礼义,而昧于知人心。又曰: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荆公惟昧于知人心也。故以遇世之所谓小人者而失败,以遇世之所谓君子者而亦失败。论荆公之所短,盖莫此为甚矣!虽然,使公而明于知人心乎?则且随俗波靡,非之无非,刺之无举,非徒得徼容悦之一时,而且将有令誉于后世,又安肯以国家之故,而牺牲一身之安乐闻誉,丛万诟而不悔也!
  呜呼,吾中国数千年来之士君子,其明于知人心者则多矣,而昧焉者几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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