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论
世人议论王安石,只提他的变法;所以论王安石的功过,也是针对他的变法而已。我本来是崇拜王安石的,即使这样,史家的责任,不容去迎合别人的所好,现在详细考察当时的情况,加上古今中外的常说,除去成见,用心公平地去论说一番。
元祐之后,指责所有王安石所变的法令,都称之为恶法,他们行为的意气偏激,本来就是不用说的。然而王安石所未变的法令,果然都是“良法”吗?这又是我所不能苟同的。我常说天下有所谓的恶政治,而没有绝对的良政治。如果他施政的本意,在于谋求国富民强,差不多就可以称为“良”了。即使是这样,谋划而得到预期的结果,那么结果就可称为良;谋划了而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那么本意虽然是好的,但结果反而是极不良的也是有的。因而同一个政策,往往甲国施行而得到很好的结果,乙国施行而得到很不好的结果;甲时代施行而得到很好的结果,乙时代施行而得到极不好的结果。这政策是好呢,还是不好呢?可以说:这不能断定。如果要说,那只是适合不适合罢了。
王安石所变的法,我想找其中某一个绝对不好的而找不到,因为它的本意都是谋求利国利民的。然而王安石施行这些,则适合和不适合的大概各占一半罢了。王安石号称取法上古三代,说这些法都是三代已经施行过的法令而且是有效的。上古三代太久远了,而典籍又不能全信,法令在当时是否真的施行,我不敢说。即使这样,王安石曾在一郡一邑施行过,而且是有效的。不仅是这样,凭我所听到看到的,今天的欧洲诸国,他们所颁布的法令,往往和王安石不谋而合,而新兴的德意志尤其多。王安石也是用这些方法,而又以非常诚恳和为天下所担忧的心情来实施,而效果不大是为什么呢?只是没有想到三代以前的政治家,他们所谋划的,只是帝王管辖的千里之地,要不然就是诸侯的百里土地,而今天的欧洲诸国,大的也不过像我国的一两个省那么大,小的也就像我们的一两个县,因而三代以前行之有效的,现代欧洲各国行之有效的,王安石在鄞县做县宰时所收到的效果,应当与他们相等,从这可以断言;等到他治理天下时施行,收效是否能与那时相等,就不敢断言了。
我读国史,找到成功的政治家只有数人:管仲、子产、商鞅、诸葛亮。考察他们所处的环境,都是封建时代或者是割据时代。他们所统治的,也就相当于今天的一省或者数个州县。至于到大一统时代,管理九州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想要求得深谋远虑能使全国都得到恩惠而如以上几人,大概是找不到的。有一个,那就是王安石,而他的成就,已经使后人惊叹了。我在这里私下怀疑我国的政治家,适宜治理小国,而不适合治理大国。能考虑到本国之外,而又以政治家闻名于世的,那个来喀瓦士是什么人呢?梭伦是什么人呢?不过是我国的一个下层官吏罢了。那个施泰因是什么人呢?加富尔是什么人呢?俾斯麦是什么人呢?格兰斯顿是什么人呢?不过相当于我国的一个巡抚或总督罢了。像罗马帝国那样强盛,与今天的俄罗斯,从他们那里想找能比得上我国的那几个人的,又是找不出的。我于是深思得到它的原因。所谓大政治家,不外乎使国民整齐划一,使他们奔向同一个目标,这样在内可以增强国力,在外可扬国威。想要使国民整齐划一,使用的方法,必定要对民干涉。当今用放任而不用干涉而能治理国家的,只有英美等两三个国家罢了。而这里所讲的放任,已经不是我所说的那种放任了,而何况他们在这之前,大概也曾经过对百姓很大的干涉才有了今天。其余的国家,没有不以干涉来治理国家的。不仅仅是现在中西国家这样,就是我国古代也没有不是这样的。管仲、商鞅、诸葛亮,都是因为干涉他们的百姓而成为政治家的。周代的官吏是不是写了周公之书,我不敢说;那些内容都施行了没有,我也不敢说;假使果真是周公之书,也果真施行了,则干涉百姓最多的,没有比得过周公的了。如果同意这种说法,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干涉就作为政治家唯一的手段,就已经很明显了。而这样的手段,在小国施行很容易,在大国施行就难。在小国施行就利大于弊,大国施行则弊大于利。因此以前治理大国的人,只有两种办法:一是威逼和胁迫,二是放任。威逼胁迫的被称为民贼,这是不足以政治家说的;而放任也绝对不足以称为政治家,没有听说政治家躺着不动就能治理国家的。既然说放任了,那么人能做到,并且连土木偶也可以做到,还要这种政治家做什么呢?我国数千年的历史,凡是一个姓氏兴起的时候,必定以威逼胁迫为政策,如汉高祖、宋太祖的时代就是这样。等经过数代,就必定以放任为政策,如汉文景、宋真宗的时代就是这样。放任时间长了就会有乱,乱了就会灭亡,亡则会有兴,有兴就会有威逼胁迫,威逼胁迫倦了就又回到放任上来。如此一次次地循环,如一丘之貉般。这就是政治家不在这过程中产生的原因。即使这样,我对这种情况也没有感到迷惑。舍弃威逼胁迫两者之外,选择当中的则只有干涉这一条途径。而大国难以施行干涉,这种做法弊大于利,所以我私下认为太大的国家,利于做威武的武夫的舞台,利于庸碌的孩子们来藏身,而最不利于奋发而刚毅,认真负责的大政治家。从今往后,交通手段日趋发达,大国也如同过去的小国,那么政治家成就的取得就比较容易了;而在过去,天下最难的事业也莫过于此。在王安石的那个时代,凭王安石所在的国家,而想要施行王安石的志向,它的难度,不是周公能比得了的,也不是管仲、商鞅、诸葛亮能比得了的,也不是来喀瓦士、梭伦能比的,也不是施泰因、加富尔、俾斯麦、格兰斯顿能比的。它是那样的难,则他的成就仅如此,本来也是合理的;它是那样的难,而他的成就尚且能如此,那么王安石在古今中外的各个政治家中,他的位置是可以想见的。
同是干涉政治,而它的程度也有浅深的差异!程度浅的施行起来比较容易,程度深的施行起来就更难。王安石干涉政治,有的是在立宪国可以施行而在专制国极难施行的,甚至有的近于国家社会主义,是当今的许多立宪国还没有施行的。靠数千年没有被干涉过的百姓,而最后用这些加给他们,导致群起而喧哗也是正常的。而王安石的法令是好呢,还是不好呢?我最终也无法说清楚。另外还有王安石失败的一个原因:就是所用的,不是要用的人。这是别人所说的,而我对这种说法,也与过去的说法稍有不同,另列在下面,这里不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