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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新政之阻挠及破坏(上)〔白话文〕

  国史氏说:我读西方的历史而感叹公党对于国家的好处,是那样伟大。我读国史到宋、明两朝,而感叹私党对国家的毒害,是那样猛烈。那些私党,论他们的品性不一定是小人,君子也有很多。他们的目的也不一定是寻求禄位,而以辞去禄位为目的的也有,他们所争的,也不一定是政治问题,然而无论从哪种问题出发,而最终都要牵连到政治上来。他们的党徒也不一定是有意识的结合,然而一旦遇到事,就会兴风作浪,前面有一个对着影子叫的,后面就有跟着声音叫的。总而言之一句话,意气用事而已。意气胜了,国家的利害就可以置之不顾,这种风气起于王安石执政之前,成于王安石执政之时,而它的高潮是在王安石罢政之后,宋代是因此而亡的,而它的流毒到了另一个朝代也没有停止。分析它的性质,那么当时新法被阻挠和破坏的原因,就可以看到了。
  王安石才执政的时候,第一个弹劾他的实际上是吕诲,那是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的事。现在录下吕诲的上疏来分辨一番:
  臣认为大奸似乎是忠良,大诈似乎是诚实,只是要看用他的时机对不对。如少正卯这样的才能,说谎话而坚持是事实,行为怪诞,不接受劝告,自己的错误,却把它粉饰为好事,记忆力强,学问也渊博,但所知皆丑陋,如果不是孔子圣明,谁能除掉他呢?唐代的卢杞,天下称他为奸邪,唐德宗却不知,最终成为大患。所以说了解人难,尧舜都受过害。陛下才即位时,起用王安石知江宁府,不久召为学士,官吏们都欢庆陛下的明察,提拔有能力的人做他适合做的事。等他坐到高位,众人就议论不允许,放在秤上,谁也不能以轻重来欺骗。古人说“朝廷上,不是草民百姓能说话的”,说的正是这个。我看参知政事王安石,外表淳朴,内中藏有巧诈,对上傲慢,阴险残忍,这是人们都知道的。我略说十件事,都是看到的实事,希望皇上从被蒙蔽中醒悟。这里有一句诬陷,万死不避。王安石过去在嘉祐中判纠察刑狱,因为开封府争鹌鹑公事,理由不当,予以驳回,御史台稍一发文催促,谢恩的话倨傲不恭。之后到仁宗皇帝时,不久王安石丁忧,这事就算罢了。王安石丁忧丧服满,托病不起,多次诏令他不来,整个英宗朝不做官。就算他有病,陛下即位,也应来朝廷一见,才算稍有一些人臣的礼节。等被任命为江宁府,因为对他自己方便,才从命,慢上无礼,这是第一件事。王安石任小官,每一次迁转,就不停地躲避不从,在知江宁府时被授予翰林学士,坚决辞谢。先帝临朝,他就有在山林中隐居的想法,等陛下即位,才有在金銮殿上侍奉皇上的兴致。他为什么前面那么怠慢,而后面那么恭敬呢?见利忘义,难道是他的心思吗?好名想高升,这是他的第二件事。皇上引见赐对经术之士,讲解先王之道,设置侍讲侍读这样的职位,执经在皇上面前,是为皇上述说,并不是传道。王安石在这个职位,于是坐着讲说,使皇上的万乘之尊屈于下,而他摆出师长的架子,真是不识上下的礼仪,君臣的名分,何况他本应该明白道德而辅助别人的呢?只是要挟君王自取声名而已,这是他的第三件事。王安石自从执政,事情无论大小,与同列大臣商议,有时因奏对,自己单独去见皇上,多次求得御批,自己下发,以阻塞同列的议论,正确的都揽在自己身上,错误的使怨恨指向皇上,感情用事不公道,这是他的第四件事。王安石在纠察司,驳回别人的理由多数不合情理,与法官争论刑名不统一,常怀有怨愤。昨许遵误断谋杀一案,极力为他主张,妻子谋杀丈夫,审问后意欲为这种罪减刑,挟持感情而损坏法令,用以报私怨。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决定事情,只听到相勾结的声音。中书省和枢密院研究事情,也都害怕他。徇私报怨,这是他的第五件事。王安石初入翰林,没有听说他举荐过一个人,翰林中的同列,他最赞赏他弟弟王安国的才能。朝廷给他状元的待遇,王安石还说太薄。主试官判卷时不给王安国优,就被中伤。小恩惠必答谢,一点点私仇也要报复。等他执政,才半年,恃势弄权,无所不至。从此害怕他的人都曲意听从,依附他的人出卖自己希图仕进,奔走于他的门下,惟恐落后。他个人的死党,现在已经很多了。怙势弄权,这是他的第六件事。他做宰相没几天,官职的任命就自己做主,凡是被逐放到外地做官的,都是不依附自己的人,还妄言是皇上的意思。如果是这样,就不应是王安石报怨的人。丞相不写敕令,这是本朝的惯例,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做的。他的用意是显示自己的威风,以惊动朝廷,而现在执政的同列都依顺他,重臣们都回避他,于是他就可以专横地做任何事。专威害政,这是他的第七件事。凡是在皇上面前奏对,总是放肆强辩。曾经与唐介争论有关谋杀的刑名,导致喧哗,大家否定王安石而肯定唐介。唐介是忠诚刚直的人,顾大局,不能在口舌上占上风,不幸愤懑,发病而死。从此同列尤其害怕他,即使是丞相也不敢和他较真。任性地评判是非,欺辱同僚,这是他的第八件事。陛下正要效法唐尧,与九族亲善,奉养亲人关心兄弟,以影响天下风俗。而小人章辟光提出建议要使岐王迁居到外地,这是离间的罪名,一定是罪不容诛的。皇上有旨意送到中书省,想要判他的罪,王安石坚决抗拒不服从,还进危言以迷惑皇上,他就是想要离间,于是真造成了那样的结果。他结朋为奸的事已经很明确,这是他的第九件事。现在国家经费方面的会计事务,都在三司,王安石执政,与知枢密的人一起制置三司条例,军事和财政他都管,所掌握权力的轻重就可以知道了。又举荐三人做事,八人到各路巡行,虽然名为商榷财利,其实是动摇天下。我没有见到它的利处,先见到了它的害处,这是他的第十件事。我所举的这些猥琐之事,污浊了皇上的耳目,确实害怕皇上欣赏他的才辩,长久倚重亲近,分不清真假,辨不清邪正,大奸得到势力,那么贤者就会离去,败乱由此而生。我推究王安石的作为,本来没有长远打算,只是务求改革,与人不同。只是修饰自己的言辞,掩饰过失,蒙蔽皇上欺瞒下面,我很担忧,误天下苍生的,必定是这个人!希望陛下治理天下的大事,还要和众人商议。现在天灾多次出现,人情不和,只有澄清才行,不应当搅浊。像王安石这样的人久居朝廷,天下肯定没有安定的道理,臣之所以竭诚而言,不考虑横祸,是希望感动皇上,望能判别真伪;况且陛下刚毅果断,对隐藏的一切都有察觉,应当和贤士们的说法相质对,就知道我所说是否中肯。然而诋毁大臣的罪,我不敢逃避。孤立危险的情况下,我写下这些,是因为职分所在,不说心里难安。回复奏章,请回避怨敌。
  吕诲是什么人?就是治平年间(公元1064年~1067年)因濮议弹劾韩琦、欧阳修,请求杀欧阳修以谢祖宗的那个人。欧阳修所著濮议,对于他的语言、状貌、心术,都刻画无余。欧阳修所说扬君之恶以显示自己的善,还不足,何况是以恶名诬陷君子而获取虚名呢?当时的言官们,大都这样认为,而吕诲是他们的代表。现在就按他所弹劾王安石的话来辩解:吕诲一开始就把卢杞比为王安石,然后才说所疏的十件事,很有点不得已才这样说的意思,而第一件举的是争鹌鹑这一案。当时王安石所判是否得当,现在全案在史书上查不到,已经无法考证。即使所判不当,也是法官解释法文的错误。法文已经很详细了,况且事情在嘉祐末年,至此已经六七年了,这难道还不能过去吗?他的第一第二件事,都说王安石养望名声,实际上是怀有营谋官职之心,这本是一件事,而强分为二,目的是要凑够十件事的数目,已经是很可笑。按他所弹劾的,来看一下事实,考证治平二年七月,王安石丧服满,英宗召他到朝廷,以至于催了两三次,王安石也有三篇辞谢赴京的三个状,都收在他集中,只是说抱病日久,经不起跋涉,等稍能支持,再任凭官府驱使,还乞求了一个分司官在江宁府居住,以便休养调理,三个状的意思一样,何尝隐居不出仕呢?因此就说他慢上无礼,吕诲不许人得病吗?治平四年正月,英宗崩,神宗即位,闰三月任命王安石知江宁府,还有辞江宁府的状在他的集中,因为病还没有痊愈,何尝有不屑于事英宗而只想事神宗的意思呢?王安石自成年到中年,都是因为贫而做官,不认为小官卑贱,所谓隐居山林的想法,他在晚年确实是有,而在此之前不曾有,就是他生平交游往来的书信中,也不曾流露,更不要说对皇上了。在此之前辞去试馆职,辞集贤校理,辞同修起居注,都有原因,都可在他的集中看到,都能得到考证。到治平四年九月授予翰林学士,从此不再辞谢,是因为没有必要再推辞了。这之前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授予知制造,本来也没有推辞。知制造与翰林学士,相差有多少?这里说他先前怠慢,而后恭敬,见利忘义,这文字也太苛刻了吧!他的第三件事因为王安石坐讲,而说他要挟君王而自取名,古代的三公,坐而论道,从汉代到唐代,没有废除过。自从宋太祖篡夺了周的天下,而范质因为是周的旧相,自己怕有嫌疑,不敢就座,从此沿习为成例。皇上面前,不再有臣下的座位,臣子们开始以奴隶自居,而忘记了是和天子一同供任天职的。王安石请求恢复坐讲,不只是效法古代,是确实合于道理。像这样就说是要挟君主博取声名,那么唐代以前就没有一个真正的臣子了。考证叶梦得《石林燕语》,说熙宁初传讲官建议恢复坐而讲道,吕申公、王荆公、吴冲卿,同时韩持国、刁景纯、胡宇夫都赞同申公等言。苏子容、龚鼎臣、周孟阳、王汾、刘攽、韩忠彦认为讲读官应该为侍,是侍候天子,并不是皇上要向他学习,申公等人的建议就被搁置了。主讲的并不是一个人,为什么只王安石一个被弹劾呢?况且那事情已经搁置,为什么还要说他罪不可逃呢?之后的元祐初,程颐为崇政殿讲书,极力请求在殿上坐讲。当时的给事中顾临认为不行,程颐之后就给皇上和太后上书,说顾临所做不正确,以至有一千五百余字之多。这与王安石前后如出一辙,王安石是要挟君王以取声名,那么程颐难道不是要挟君王自取声名吗?后来《通鉴纲目》,只记载程颐经筵讲读疏,说是豫养君德,而不提坐讲一事,难道是因为原来吕诲攻击王安石太过,不得不为程颐隐讳吗?况且从此后讲学的人,也没有人再以坐讲来议论王安石了,难道是因为避程颐的讳,才使王安石免去了罪名吗?宋人对待是非太没有原则了!第四件事是说正确的都揽在自己身上,错误的就把怨恨都推到君王身上等等,自从新法施行,整个朝廷都把过错归到王安石身上,有恶而无美,有错误而没有正确,如果说把美名都揽到自己身上,不知这时有什么美可以揽的,吕诲能说出王安石揽得的美名吗?如果说他把怨恨都推在皇帝身上,那么众人所攻击的是新法,所怨恨的是王安石,不知还有什么过失可以使人们怨恨皇帝的,吕诲也能指出具体的事吗?他的第五件事是登州阿芸的狱案,是从许遵开始议,王安石主持的。即使其中不免有过失,根据他这过错就知道他仁慈,而却说王安石徇私报怨。试问案中的人,哪一个是王安石所私厚的,谁又是王安石所怨恨的?况且这事是很琐碎的,却叫嚷不停,怎么不怕厌烦呢!第六件事是把王安国的及第作为王安石的罪责,考证王家人登上进士榜的,真宗咸平三年(公元1000年)有王贯之,是王安石的从祖;祥符八年(公元1015年)有王益,是王安石的父亲;仁宗庆历二年(公元1042年)是王安石;庆历六年有王沆,是王安石的从弟;皇祐二年(公元1050年)有王安仁,是王安石的兄长;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有王安礼,是王安石的弟弟;英宗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有王雱,是王安石的儿子。六十年中,祖孙父子兄弟共有七位进士,那么科名也是他家所固有的,这算什么事,难道必须暗中帮助才能得到吗?王安石的兄弟,在当世都有声名,而王安国与王安石齐名。之前有吴孝宗《上张江东书》,称道王安国的贤德,想荐举他的人很多。而嘉祐五年,欧阳修有《送平甫下第》诗中有:“自惭知子不能荐,白首胡为侍从官。”则王安国之贤德是可以知道的了。熙宁元年,王安国由韩绛、邵亢所推荐,召试赐进士及第,与王安石有什么关系,还因此被诬呢?幸亏王安石的儿子王雱先一年成为进士,否则又将为吕诲的弹劾奏章增加一条资料了!第七件事说王安石专权,真如他所说,似乎有可谈论的地方,然而从宋史中考证,说当时中书授予官职的文书,数日决定下来,皇帝就问王安石,然而这是出于神宗的意思,不可用“专”来说他。第八件事说唐介被气死的事,考证《宋史》唐介传,说唐介多次与王安石争论,王安石强辩,而皇上支持他,唐介不胜愤怒,背上长疽而死,年六十岁。而吕诲说曾与唐介争论刑名,而又是为阿芸的事来说的。人死于病疽,是很平常的;唐介六十而死,尤其平常。唐介曾经和文彦博因为灯笼锦的事在皇帝面上争论,以至遭到放逐,而没有死;而死于争论有关一个妇人重罪轻判的事,如果确实是这样,则可以说是轻如鸿毛了。因同僚中死了一人而列为罪状,那谁能没有罪呢?第九件事说章辟光请岐王居于外等等,自古专制的国家,因兄弟争皇位而导致国家变乱的,史上不断出现,因此后世诸王分封,必定使诸王到外地去,以为与其离得近而苦苦相逼,不如离得远一些而常保无事。岐王和嘉王,是神宗同母的兄弟,没有比他们更亲热的了。熙宁初,著作佐郎章辟光请求使他们迁居到外地,这与阴邪小人私下的离间是不同的。神宗想加罪给章辟光,爱自己的亲人理当如此,王安石独自违背众人的看法,不想给章辟光加重罪,关键他是作为大臣为国家所谋划;况且岐王和嘉王都是贤王,熙宁以来,岐王多次请求到外地住,表章呈上就被推却,这是岐王以礼要求自己。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神宗有病。之前二王每天都来问起居,等到降制立延安郡王佣为太子,就不让二王随便进入了。凭宣仁太后的母子至亲,神宗二十年的友爱,会有什么嫌疑?然而仍然这样,是宣仁皇后以礼来对待二王的。元祐初年,才赐颢亲贤坊与弟对门住,并且下制说:“先皇帝忠实于兄弟的友情,以恩胜义,不许二王出居在外,如同武王待周公的用意。太皇太后严格遵守朝廷的礼制,以义约束恩,才听从他们的请求,出居于外宅,使有孔子远其子的用意。二圣不同,而做事的道理相同。”由此来说,章辟光的请求,符合同归于道的主旨,不能加以重罪的道理就更明确了,而王安石就更没有罪了。他的第十件事是攻击三司条例,开始议论到新法。当时的财政,不能不整理,而整理财政,必须有一个机关,则条例司就不能不成立,前面已经详细论述过了;至于派遣使者巡行各路,是先行调查,才立法制,是遵守了为政的次序。他所派遣的八人中,有像刘彝、谢卿材、侯叔献、程颢,当时号称为贤者的都在,当初的用心,难道是有意任用小人以败坏天下大事吗?当时均输、保甲、青苗、免役诸法,还没有施行,荆公之怀抱,尚没有一试,而吕诲凭什么就见到他是误天下苍生的人呢?考证《宋史》吕诲传中说:章辟光上奏说岐王应迁居外宅,皇太后怒,皇帝下令治章辟光离间之罪,王安石说无罪,吕诲请求将章辟光交给狱吏,没有被允许,于是上疏弹劾王安石。吕诲实际上是因为争章辟光的事没有达到目的,激于意气,而不惜以很严重的言辞来诬告王安石,与之前因争濮仪不随己意,激于意气而不惜去诬告韩琦、欧阳修的事如出一辙。像这样的人,就算是宽大对待他们,也不免要像孔子那样说他爱好直率却不知礼数,如果严格要求他们,必得像尧帝所说,他的谗巧之说断绝了君子之行,震惊了我们。史书上说吕诲将要上朝回答皇上的话,司马光在朝房遇到他,悄悄问他“今天要说的是什么事”,吕诲说:“袖中的参文,是新写的。”司马光惊讶地问:“这是大家都希望得到的人,为什么要评论他呢?”从这里可见当时的贤士大夫,没有一人不相信王安石的为人的,诋毁到王安石私德的,只有吕诲一个人罢了。这与蒋之奇、彭思永的用帷薄之事诬陷欧阳修没有什么区别,后人没有人能为他申明这一点,我因此不怕费笔墨,辩解如上所述(以上所辩的,一半采自蔡上翔的言论,再加上自己的内容,因此不再注明,蔡上翔的名字附于此)。
  (考异十三)《宋史·吕诲传》又说:章辟光的这一奏章,本是王安石、吕惠卿所引导,章辟光扬言,朝廷如果加罪给我,我就不放过这两个人。据此来说,则王安石和吕惠卿实际是这一案的罪魁祸首,而且章辟光又扬言于外,吕诲肯定已经听说,不难根据情况指出实情,而他在弹劾时为什么不说呢?难道是吕诲对王安石有所爱吗?这肯定是后来恨王安石的人,根据吕诲的话而增加的内容,而史书上还采用了,以至于和原来的奏疏全然对不上,这也是一项欺骗啊。
  现在将当时因争议新法而辞去官职的,列举在下面:
  熙宁二年五月翰林学士权开封府郑獬因断谋杀狱,不依新法,出知杭州。宣徽北院使王拱辰、知制诰钱公辅都因与安石议新法不合,拱辰出判应天府,公辅出知江宁府。
  六月御史中丞吕诲弹劾王安石,皇帝发还他的奏章,吕诲于是请求离开,出知邓州。
  八月,知谏院范纯仁说王安石变祖宗法度,聚敛财利,民心不宁,皇帝不听。范纯仁极力请求离开,出知河中府。不久转为成都转运使,因新法不便,告诫州县不得马上施行,王安石对他的阻挠感到愤怒,贬他知和州。
  同月,侍御史刘述、刘琦、钱接连弹劾王安石,贬刘述知江州,刘琦监处州盐酒务,钱监衢州盐税。
  同月,条例司检详文字苏辙,因与吕惠卿论新法不合,贬为河南推官。
  十月,同平章事富弼称有疾病求退,出判亳州。
  三年,正月,判尚书省张方平极言新法的危害,力求离开,出判应天府。
  二月,河北安抚使韩琦因论青苗意见不被听从,上疏请辞去安抚使,只领大名府路,皇上批准。
  (考异十四)史书上称王安石痛骂韩琦、富弼,说富弼罪恶滔天,又说依附韩琦是欧阳修的罪,又说他的儿子王雱说将韩琦、富弼枭首于市,新法就可施行等等,种种诬陷之词不一而足。假如王安石果然说过这样的话,就是说他丧心病狂也不过分。然而从《临川集》中看,恰恰与之相反。集中有《赐允富弼辞免左仆射诏》,其中说道:“你辅佐我的祖父,功劳施于当时,身有善德,始终如一。忠良贤德,体恤国家,实在应该留下。如果国家有大的疑难,或许要求助于你”等等。(后略)还有《赐允韩琦乞州诏》中说:“你以公师的身份,将相的地位,统管四路,守卫一方,责任重大,郡臣都无法相比。虽然患病,希望早日痊愈。你频频发来奏章,以病相告。朝中的宗师元老,对你有特殊的看待。恩情和礼义之间,怎么会对你薄情。违背你的意愿,姑且就这样便利安适。”又有《贺韩魏公启》中说:“(前略)您做官是受了天命,作为当世的人臣之极,真是节操被当世所推重,德行名望可以作为当代的表率。您掌握着朝廷的机密,揽有中枢的大权,毁誉之言多不胜数,平安和惊险往往在一念之间,因此天下的民众把您的被重用与否作为国家安危的表现。(中略)像您这样进退以仁义为标准,行动时机恰当,实在是太完美了。我长久地承受您的庇护和收留。我身为近臣,想达到人臣的节义;世道正逢大好的机会,我心中怀有不如您的想法。我自己与高大无缘,不敢忘记旧时的有德之人。(后略)”由此来看,王安石对于韩琦、富弼二人,实在有不胜向往的诚意。而韩、富二人与王安石,虽然论新法不合,而私交始终没有改变。他多次乞求休息,也确实是因为老病,未必是因为王安石专于新法的缘故。而史书上所说王安石用难听的话诽谤韩琦和富弼的说法,必定是欺骗,这是无疑的。
  同月,授司马光为枢密副使,固辞不拜。
  三月,知审官院孙觉,因论青苗法不便,出知广德军。四月,御史中丞吕公著因论青苗法,出知颍州。同月,参知政事赵汙恳求离位,出知杭州。同月,监察御史林旦、薛昌朝、范育,弹劾安石罪状,不报。三人也没有被罢免和责斥。同月,监察御史里行程颢、张戬,右正言李常,御史王子韶,上奏说新法不便,各请求离官。贬程颢为京西路提刑,贬张戬知公安县;贬子韶知上元县,贬常通判滑州。七月,枢密使吕公弼因弹劾王安石,被贬知太原府。九月,翰林学士司马光,多次请求离去,留他不从,贬为知永兴军。十月,翰林学士范镇弹劾王安石,以户部侍郎辞职。四年三月,下诏察奉行新法不称职者。先是知山阴县陈舜俞,不散青苗钱,知长葛县乐京、知湖阳县刘蒙,不奉行募役法,都被罢官。到此,有了这诏书,知陈留县姜潜到官数月,青苗令下,潜就把它贴在县门三日,无人至,遂撤榜给了小吏说:“民不愿这样做啊。”就很快离开了。四月,监官告院苏轼上疏极力评论新法,皇上不听。乞求外任,贬为杭州通判。五月,知开封府韩维,因论保甲法不合,极力请求到外郡去,没有挽留成,贬为知襄州。六月,知蔡州欧阳修因老病辞职。
  (考异十五)《纲目》中有:欧阳修以风骨节操自持,既已经连连被污蔑,年六十,就乞求辞去职位。在守青州时,上疏请求停止散青苗钱,皇帝想再召他回来执政,王安石极力诋毁他,于是把他迁官到蔡州,这时他请求辞职的心思更为迫切,冯京请求留下他,王安石说:“欧阳修依附韩琦,认为韩琦是社稷之臣,这些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留他有什么用?”于是让他以太子少师的身份离开了职位。蔡上翔辨析说:自宋代的天圣、明道以来,欧阳修以文章风骨操守被天下予以重望。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曾巩给欧阳修的信中说:“王安石虽然已经得到科名,他很自重,不愿被别人知道,认为不是欧阳修不足以了解我。”这时王安石二十四岁。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欧阳修才第一次见王安石。从此书信往来都见之于奏章中的,相互称赞,无与伦比,欧阳修的全书中,可以看到这些。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欧阳修论青苗法不便,并且又擅自不让发青苗钱,这些也只是论国家大事,希望有益于国家和百姓而已,哪里曾斥责为奸邪,狠如仇人,有如吕诲等人那样过分的言辞呢?而世人传王安石做丞相后,曾痛骂欧阳修。考证欧阳修擅自不放青苗钱在熙宁三年夏天,到十二月,王安石同平章事,第二年春,欧阳修有《贺王相公拜相启》,其中说道:“高步儒林,成就三朝非常重的威望;晚年登上朝堂,受天子非常的礼遇。”像欧阳修这样正直的人,假如在王安石参政时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而在他做丞相后又去献言阿谀,难道是欧阳修的所作所为吗?后来欧阳修去世,而王安石写文章祭奠他,对于欧阳修的做人和做文章,他在朝中的大节,他坎坷困顿的生活经历,与他生平的知己之情,死后对他的想念之情,全都显露出来。凭王安石得到皇上的如此专宠,施行新法如此果决,有什么需要畏忌欧阳修的,而非要把人排挤走呢?于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就把他骂为天下的恶人,而死后又把他誉为天下不可多得的人,这难道是王安石的所作所为吗?考证欧阳修在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因濮议被吕诲、彭思永所攻击,四年,因流言被彭思永、蒋之奇诋毁,从此极力请求到外郡,于是去知亳州、知青州、知蔡州,以至于死,那么在熙宁的四年中,欧阳修一天都没有在朝廷上待过,而成年告病,尤其在王安石没有执政之前,这与王安石有什么关系呢?“在一国则乱一国”这些话,出自杨中立的《神宗日录辩》,这时污蔑之辞已经显而易见,后人以这作为王安石的罪过,而两人的全集中都没有看到这样的话,是为什么呢?现在按蔡氏的文章,辨证已经很确凿,不用再增加了,欧阳修的离职,不是因为王安石,而在这里叙说,只是要辨析一下说王安石排斥忠良的污蔑之辞。欧阳修是这样,那么凡是杂史所写王安石诋毁他人的话,又怎么能都信呢?王安石祭欧阳修的文,实在是中国数得着的文字,录入在本书第二十章,可参看。
  七月,御史中丞杨绘、监察御史里行刘挚,上疏论免役法之害,贬杨绘知郑州,刘挚监衡州盐仓。五年三月,判汝州富弼上书,言新法“臣所不晓,不可以治郡,愿归洛养疾”,皇上同意了他的要求。授司空武宁节度使任职。六年四月,枢密使文彦博请求离开,授司空河东节度使,判河阳。七年二月,监安上门郑侠进献流民图,说大旱是新法所导致,不久以擅自发马递罪交给御史审查处理。八年正月,放逐到英州。
  以上所述,都是当时阻挠新政的大概情形。德高望重的元老们,在朝堂上作梗;盛气凌人的言官们,在下面起哄。而王安石孑然一身,挺立于他们中间,天下的艰难危险,没有比这更厉害的了。王安石在熙宁三年有《答手诏慰抚札子》,其中说:“窃观天赐陛下聪明智慧,确实不难以复兴尧舜的大治,因此不量才力和时事是否适宜,敢以没有什么才能的之身,任天下怨恨诽谤,想以侍奉圣上的意志。自从参与政中以来,已经有一年了,没能有所作为,而内外勾结,合起来阻挠,一心要欺蒙百姓来迷惑皇上,流俗如波荡起,以至于如此。陛下又如何不被迷惑,恐怕我太渺小,最终不能获胜。”他危难困苦之情,百世之后读者仍将为他哀痛。如果不是王安石那样坚韧不拔,那成就什么事呢?后世那些恨王安石的人,就不必再说了;那些欣赏王安石的人,也不免因为任用小人而为他可惜。王安石所任用的人,果真都是小人吗?我将另外论述;而当时阻挠新政的人,难道不是世人所称为君子的吗?如程明道,如苏子由,都是王安石最初提拔为僚佐的。其余韩、富、文、吕诸元老,与王安石共事的,有的一年,有的二三年,有的四五年,王安石从什么时候开始排挤他们的呢?而这些贤人动不动就以离职来争论新法,王安石能因为要慰留僚友的原因而改变自己的志向吗?还是要发挥自己的学施行自己的志愿而得罪自己的僚友呢?二者不得不选择其一。因此王安石在熙宁三年,曾上疏请求罢政事,也因为自己的志向既然不能施行,就奉身以退。而神宗既然信任他越来越深,任用他越来越专,皇帝这样,王安石怎么忍心相负呢?就鞠躬尽瘁,以求大业能够成功。那些贤人既然不肯苟同,发誓不与他同立于朝廷,也只有听从他们离开了。我们生在今天,为王安石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能不能有个方法得以两方面都保全的呢?王安石当时所立的法,并不是不好;他所革除的弊端,也都是这些贤人们所指出过的。变法后所取得的成绩,可能不如当初所期望的,则也是因为奉行者没有找到合适的人的缘故。假使这些贤人们能和王安石和衷共济,时常帮助而防止过分的行动,怎么能看不到更显著的效果呢?而事实却是不问是非,凡是新法,必死力攻击。明知攻击它并不能改变皇上的志向,就呈递弹劾自己的状文离去从而成就自己的名声。甚至有的身为地方官,不允许州县奉行朝廷的法令。这些人既然都是大户,被士庶们所瞭望,于是凡不利于新法的人,都依附到他们这里来,以鼓动天下的耳目,使人民无所适从,比如一只手画圆,十只手画方,虽然有好的法令,而最终也无法推行,这是必然的。然而使新法的利处不能补偿它的弊端的,是谁的罪过呢?逼迫王安石不得不使用小人的,是谁的罪过呢?即使这样,王安石对待异己的方法,也可以说是仁至义尽。对那些元老,都自己请求居于外地,仍然再三挽留,不同意然后才允许他们的。对那些小臣,也不过降职或补缺,没有一人被彻底免官的,而治罪就更没有了。这中间只有郑侠一人,被驱逐流放,还是王安石罢相回到江宁那一年间的事(王安石在熙宁七年六月罢相,在八年二月复相,而郑侠被放逐英州是在熙宁八年正月间的事)。知道子产、商鞅是怎样对待贵族的吗?知道张江陵是怎样对待言官们的吗?我的朋友南海潘氏博曾论说王安石,说可惜他纯用儒术,而缺乏法家的精神,可以说评论得很确切。而世上的评论者,都说王安石行申、商之术,用严峻的法律来束缚百僚,这与当时的情形怎么那么相反呢?王安石对士大夫们是以礼相待,即使他的新法因为这些人而不能全部施行,然而他的度量,足以成为千古的模范,而元祐间的那些贤人们对待熙宁、元丰间的大臣又是怎样的呢?我论说到这里不禁有茫然之感。
  章衮在《王临川文集序》中说:
  (前略)熙宁的新政,君主以尧舜对待百姓的心意,坚决主持于上;臣子如对待尧舜的心意对待君主,在下极力拥护;关键是都是为天下而不是为自己的私利。大臣们如果能推究它本来的心意来议论新法,依靠新法的所得来救助它的过失,推广来以探究未明的大义,减少或增加,以矫正那种要胜过对方的偏激情绪,务求同心同德,寻求贤才以施行新法,对宋室未必不能有利。而竟然是一条令才下,诽谤就跟着来了,今天哄然而攻击的,是王安石,明天哗然而议论的,是新法。言官们借此来获取敢言的名声,公卿们借此来博得体恤民情的声誉。远方的小官吏,随声附和,以使自己列入朝廷中的某一党,而讨论政事的朝堂,成了相互憎恨仇视的地方。而当时下面还没有不法之徒,借新法作为变乱的发端,远处也没有二虏的来使,因新法而说出不敬的言语,而这些大臣们,自己先开始相互攻击和诬陷,像决堤的河水那样来势凶猛,如狂人怀着必胜的心,牢不可破。祖宗之法全都认为是好的,果真都是好的吗?新创立的法令,都诋毁为恶的,果真都是恶的吗?还有在他们议论时,出于一人之口的,也自相矛盾,如苏颖滨曾说官府自己办借贷的便利,而他却极力诋毁青苗钱,司马光在英宗时,曾说农民赋税之外,应当不再有事,衙前这些职位也不用募民来做,而却极力诋毁雇役法。苏东坡曾说不取灵武,就无法通西域,西域不通,则契丹的强大就不能阻止,而他却极力诋毁熙河之役,又如他说已经不能施行雇役了,而改天又力争说雇役不可罢之类就是这样。还有很多事相类似,自己去做就认为是对的,王安石去做就认为是错的,如河北弓箭社,实际上与保甲法相表里,苏东坡请求增修弓箭社的社约,并加以照顾,而单单深恨保甲法就是这类。(中略)像这样的,既不是知是非的定论,也没有周到详尽分析利弊得失之后的宏大计划,所以王安石把这些一概看做是平庸之辈的议论,而主张新法更为坚定,施行更为有力。一时的议论,也就如此了。而左右记史的官吏,后世那些写书记事的人,又都务求用不符合事实的话进行诋毁,甚至有的分离开文义,单独拿出几句话来夸大其词。然而当时攻击新法的人,并不是真要攻击新法,是因为攻击王安石而才攻他的法。(略)管仲、子产、商鞅这几个人,是诸侯的贵臣罢了,然而都凭他们谋略周密详尽,果敢坚忍,才能在他们的国中得以施展才华。而王安石以世不常有的奇材,在天下统一之日,君臣相互投合,有如鱼水,而却这样的不顺利,是因为时势不同了,而遭众人嫉妒的缘故。国内多事,四境多敌,就像那河流中的船,不知去向哪里,这时有才智的人,众人必定归向他,这就是管仲这些人得志的原因。宋代的体制,本来就是宽和温厚的,真宗、仁宗以下,这种风气更为强盛。士大夫们竟然把含糊当做宽厚,把因循当做老成,又有的高谈雅望,不肯删除繁杂、解决疑难以求取功名。而小人们则悠闲地如同养在厩里的马,即使有时饲料不足也不会有事,一旦养马的人要给他们整理和擦拭,必然会用蹄子踢,用嘴来咬。在这时想立刻改变原来的轨道而施行新法,他们惊骇和诽谤就没有什么疑惑的了。王安石之所以不被舆论所理解,这就是其中的原因。贾谊年少美才,以疏远大臣的身份,慨然想为国家改制立法,当时周勃、灌婴这些人,虽想害他,也没有那么去做。是因为贾谊未曾有执政的机会,而汉文帝只以对待众人一样来对待他。现在王安石的声誉倾一世之高,既然已经被人所忌恨,再加上南方人骤然富贵,父子兄弟相继来到皇上近旁,神宗又动不动就把他看做圣人,而把他看做心腹,等非议峰起时,王安石又悍然自己担起天下人的怨恨,极力与反对者相抗而不顾,王安石之所以不被舆论所理解,这又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后略)
  章氏的这番议论,讲王安石之所以被阻挠的缘故,可以说是洞见其中的症结。他说到南人骤贵,嫉妒者众,尤其说到点子上。唉!凭王安石洁白的品质,广阔的胸怀,如凤凰飞翔于千仞高空,哪里会顾得上下面有鹓雏吓腐鼠的事呢?而王安石的失败,竟然是因为这啊。庄子说:“中原的人,在礼义上明白,而在人心上糊涂。”又说:“人心比山川还险,了解它比了解天意还难。”王安石只是糊涂于知人心了,因此遇到世上所谓的小人就会失败,遇到世上所谓的君子也失败。如果论说王安石的缺点,大概没有比这更大的了。即使这样,假如使王安石明于知人心,他就会随波起伏,众人找不出他的错误,拿不住他的把柄,不仅一时间会得到别人的曲意逢迎,而且还将有传于后世的美好名声,而又怎么肯因为国家的缘故而牺牲自己的安乐和名誉,被众人诽谤而不悔呢。唉!我中国数千年来的士君子,其中明于知人心的很多,而糊涂的有几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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