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铁牛奉了司空晓星之命,本定先赴黄山,寻到化名萧隐君的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师徒,问明丐仙吕暄诸老友下落,前往江、浙一带将人寻到以后,归途再往河南嵩山,按照预定日月地点,随道汉中,去寻黑摩勒的师父娄公明等秦岭三老,交了亲笔手书,按照预定日月地点,随同三老直飞青海西宁,与晓星、马玄子二老侠相见。
铁牛因娄公明说乃师功候还不到收徒授业的时候,虽然黑摩勒收徒在拜师以前,不能作罢,但对本门心法却须到了时机得了好剑以后始许传授。黑摩勒深知娄师只管平日相对忘形不拘礼法,但是性情古怪,说出话来永无更改,不敢不从。先命铁牛往随第一师祖七指神偷葛鹰学习武功,并炼那内家独门轻身绝技。葛鹰倒极喜他,不惜倾囊相授。
追随数年,练成一身惊人本领,剑术虽然不精,内外功均已到了上乘火候。
铁牛终依恋着恩师黑摩勒,又闻自从黄山夺宝,随着娄公明同返秦岭旧居苦炼飞剑,现已成功,新近奉命下山行道,和葛鹰说明,正要往寻,黑摩勒忽先寻来。拜谒葛鹰,谢了师恩之后,两辈师徒快聚了月余。黑摩勒因铁牛坚欲相从,便禀知葛鹰,带了他一同出去。铁牛路上询问乃师:“二位师祖俱是一样,何以葛师祖相待恩厚,娄师祖这等见我不得?”
黑摩勒答说:“娄师祖也并非不看重你,只为他老人家精于占算,凡事前知,曾为你占过一卦。说你他年另有奇遇,此时传你,不特于你将来有碍。并且秦岭三位师长,两辈门人每人均有一口极好宝剑,神物利器命中注定,不到时机不是人力所能谋求,为此暂时不令我传授本门心法,实则好意成全,将来自会应验。至于不许你随我同在秦岭,也另具有一番深心。我知娄师祖并非见你不得,到时就知道了。”
铁牛因娄公明见即怒骂“蠢牛”,不特不许师父传授,并还不许往秦岭多留,闻言心仍快快。由此起,师徒二人轻易不曾远离,只黑摩勒有时回转秦岭见师,铁牛不便同往。好在山中无多耽延,自在附近守候,等黑摩勒复命出来,师徒二人又合成一起。
独单这次,黑摩勒追随司空晓星远游天山南北,并访雍、凉各地老友,恰值师祖葛鹰命他代办一事,晓星又命他往浙江永康县一位姓虞的好友家中,助一世侄与仇敌相斗,两处须有好几月耽延,不曾随往。铁牛把事办完以后,既想师父,又想见识见识南北天山这些位前辈异人奇士,仍就赶寻了去。好容易万里奔驰将人寻到,又遇见雷坛大会这等热闹场面,心正欢喜,不料才住了一日,便命回转江南。
铁牛最感激敬服恩师和这位司空爷爷,照例闻命即行,心中虽然不快,却想早日赶回。次日早起,在沙家连午饭半日耽延都不肯,和沙雄要了些热莱蒸馍吃上一饱,带上沙家代备的干粮牛肉,立别众人起身。到了路上,暗忖:“我近年照葛师祖传授苦炼,师父剑术虽未传授,却传我吐纳导引,轻身飞行之法。虽然日行千余里不算回事,但是往返江南,万余里的长途,中间还有好几处绕道,就说归途有人带了同飞,连同各地绕越耽延,至少也须经月才能回转。以前初出历练时还能遇见敌人,打上一场痛快,这几年随了师父,名声越来越大,一些恶贼不是望风远避,便是见了先矮半截。我师徒向例面恶心软,无可奈何,稍过得去便说上几句放掉。每日除照例拿了黄山积存的钱做好事行善,渐渐闹得无事可做,有本领也没处使去。难得到甘肃来出点花样,那封启旺既是不好惹,吃了那样苦头必不甘休,如回晚了,雷坛大会哪赶得上?封启旺恐不免于错过。
娄师祖又和我不对,与其归途和他同行,看他脸嘴,还要多出由江、浙到秦岭的好几千里步行途程,莫如先到秦岭交了书信,更不停留一刻,直赴嵩、洛寻到鹿冠道人,照样信交到即行,由此赶往黄山见着陶爷爷,约同江师叔去寻丐仙诸侠,求其携带直飞西宁,岂不省事省力,快到好些日,还少受娄师祖的闲气?”
主意打定,便把晓星所说寻人走法反其道而行之。脚程本快,所行又是千百里荒凉无人的沙漠大野,日夜飞驰,不消数日便横断黄河,人了陕西境,抄着山僻小径直奔秦岭。
赛猿公娄公明、铁行脚寇公遐、竹仙剑祖公达这秦岭三公,都是关中剑侠名宿,所居虽在秦岭或与秦岭相近,并不在一个地方,可是三老中寻到一位,那两位也同面见一样。尤其娄、寇二老,住在褒斜附近万山之中,一在东峰,一在西峰,两峰遥对,一呼即至。寇公家人众多,在东峰之下自成村落,鸡犬桑麻,吁陌云连,无异桃源乐土,远隔嚣尘。娄公明却是独居西峰崖洞之中,石室广大,钟乳下垂,宛如晶屏缨络。洞门外古木萧森,排云荫日,洞口云封,松涛四起,白石清溪和各种果树掩映其间,每值花时,一望锦霞。洞前树上栖有不少灵猿,多晓击刺之术,捷逾飞乌,内中两个守洞老猿更是灵异。此外还有各种珍禽异兽往来游行,人遇上时不必惊惶,只喊一声“来访娄公”,便即自避。地名便叫仙猿崖,端的灵山仙境,洞天福地。铁牛原本去过,知道三老照例总有一位在家,否则便往大自山积翠崖同居练剑,也易寻到。为图路近,信又是由娄公明一人代转,便往仙猿崖进发。未到以前,所经都是乱山杂沓,怪石纵横,无路可通,如非精习轻身飞行之术,便寻常会武的人遇上这么险峻难行之地,也必望而却步,无法飞越了。
那西峰深藏山谷之中,外面双峰交覆,一线中通,进去途更险阻,由谷口起十余里远,满是高可过人的荆棘茂草。春夏之交,蛇虺野伏,稍不留神便为所伤,草刺多蕴奇毒,中上痛痒难当,经旬不愈,甚或致命。等把十里难行草地走完,面前忽然陷下数十百丈深、里许长一条大壑,过去又是绝壁当路,看是到了尽头。两壁削壁光滑,不着寸草,只左边离地丈许有一天然石埂,最仄之处才只数寸,还有丈许中断,简直攀援飞越均所不能。铁牛第一次来时,均难通行出入,全仗黑摩勒背负身去。内中却藏灵境,尽头看似无路,实则缘壁右行有一夹弄,由此走出便是水碧山青,无殊画图。一路花光照眼,芳草如茵,树色泉声应接不暇,直达西峰仙猿崖前,处处境物灵奇,除却西峰绝顶平地拔起一柱撑天险不可升外,更无难行之路了。
铁牛到了谷口附近,先把干粮取出,连同山中所采的野果,吃个半饱,缓行入谷,再把内家真气调匀,轻轻纵向草棘之上,施展登萍渡水,草上飞的轻身功夫,借着沿途荆棘草树的硬枝,都为缓劲,毫不停步,一口气由十余里草皮上飞越过去。到了大壑前面,纵上石埂,脚踏实地更易飞行,贴壁而驰,一会便到尽头。顺着崖弄走出,入了平地,一路飞驰,不消片刻,眼看仙猿崖在望。忽见对面花林中跑出一只苍背老猿,认出是昔年苍白二猿之一,才要迎上询问师祖在否,苍猿想也认出熟人,返身跑去。铁牛想试一试它脚程快慢,忙以全力急追,晃眼便没了影。穿过那大边花林,一道清溪后便是仙猿崖。过溪时,又见苍猿在对岸招手,纵身过去,笑问:“娄公师祖可在洞么?”
苍猿龇牙,点了点头,随向前引导。
铁牛照着师父所说,到了崖前先自拜倒行礼,将书信取出捧在手上。苍猿接过,便往崖腰洞中飞纵上去。等了不大一会,忽听有一老人口音在喊苍猿:“去把那不听师命的蠢牛给我唤进洞来!”
跟着苍猿便在上招手。铁牛听他还是昔年口调,强忍着气,装了一脸笑容,飞身上去。见那崖洞好似经过人力修治,比起昔年高大得多,甚是宏敞,洞又向阳,日斜光照,映得洞中那些透明钟乳之上霞光万道,耀眼生辉,忙即恭身走进,见洞中情景也与头两次来时大不相同。本来洞中前半截乱石磊砢,钟乳林立,快到中间一段,更多牵衣挂足,阻碍横生,有好些地方不能随便通行,不是纵跃穿越,便是侧身蛇行,始能走到主人炼丹打坐的广堂以内。这时因经过黑摩勒在洞中炼剑抽空修治,将许多杂乱无章为人阻碍以及形质不佳的石块钟乳已全去掉,一面运用慧思,相度形式,所留下的不是明若晶玉的钟乳,便是玲珑透瘦的石笋云骨,在清丽之中别饶古趣。因洞高达十丈以上,石笋钟乳之属不下千百,有的自顶倒悬,有的平地突起,异态殊形,陆离光怪,气象雄伟,五色相辉,令人身入其中,眼花缭乱,应接不暇。那人行道路最厌的也有丈许,地质平滑如玉,日有灵猿打扫,净无纤尘。那广堂约有十余丈方圆,当中设有一个铺有虎皮的丈许大小石榻,榻前一座丹炉,炉前一个大蒲团,旁边散列着一具茶炉,两坛美酒,几件石几石墩和零星用具之类,左右均是形势奇特的危崖。上下洞穴颇多,除却左壁之下有两崖洞是通往另几间石室外,余者俱是洞内外那些灵猿的窟穴。
正顶榻后是一片钟乳结成的大锦屏,约有七八丈高大,由洞顶居中倒悬下来,将那广堂隔断,宛若天花散彩,缨珞垂珠,霞光灿烂,照眼生辉。
铁牛知道锦屏后面丹室照例不许外人入内,见榻上无人,便即立定,暗忖:“前听师父说,他把这里修得和仙宫一般景致,果然不假。”
方自寻思,忽听头上有人骂道:“无知蠢牛!你看什么?我在这里。”
铁牛闻声仰视,右边危崖之上坐着一个身材瘦小、貌相奇古的小老头,手抱着一个小白猿,一手正指自己笑骂,认得那是洞主,秦岭三老的第一位人物,连忙跪倒,口称:“师祖在上,徒孙蠢铁牛给你老人家叩头。”
娄公明骂道:“你本来蠢得出奇,还自称蠢铁牛,顶撞我么?谁要你这样没出息的徒孙!惹我生了气,不等人家收拾你,当时就把你这铁牛化成泥牛。”
铁牛知他脾气古怪,伸手便要人命,又气又怕。名份又是师祖,来时师父还再三叮嘱,见时无论如何折辱,不可犯性顶撞,只得忍气吞声,一面将头连叩,口中连说:“徒孙怎敢放肆,求师爷爷开恩。”
娄公明骂道:“我说你蠢得没药医,你心中还不服气。连你师父已然炼成飞剑,遇上强敌足能应付,遇事尚且三思。他把封启旺吊起,正嫌太过,你有多大本领,助纣为虐,把人摆布成那个样子!常言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何况又非你用真实本领将人擒到,投井下石,太已可恶。你师父只收你这么一个孽徒,人家难道访查不出你的根脚?本来明人不做暗事,既做了就不怕,也是你司空爷爷恐你吃人暗亏,想等约会到时,再使你和敌人对面,又见你一脸霉气,故意把你遣开。原命你江南回来再到这里随我同行,此举出人意料。并且敌人即便求人,算出你所走方向,也难追踪赶上,一到黄山万事皆休,回来有好帮手同路,再有我携带,谁也奈何不得。你既偷懒图快,又嫌我老头子话不好听,竟敢大胆违背,擅改行程,前后颠倒!照我看,你这脸上霉气,非给你师父丢人不可。就算跑得还快,不致被敌人追上,前途必有险难。本来我想指点方法,你便可以无事,但是你蠢得可恨,不足怜惜,正好借着别人的手,代你师父管教管教。你司空爷爷所说的事我已尽知,自有安排,回信不写了,我也懒得指你明路。看你司空爷爷分上,叫我这小雪娃引你出山。它送你不送以及去路远近,那就要看你的缘法,凭它高兴了。你如怠慢了它,却是自我苦吃。蠢牛去吧。”
说罢,便有一条白影悄没声自空飞坠。
铁牛无故挨骂,面上不敢显出,心中却是气昏,哪里还敢开口?活也不曾听清。起立一看,那白影正是娄公明手上抱的小白猿,火眼金睛,一身极细的茸毛白如霜雪,看去虽极矫健灵慧,却只三尺来高。当地灵猿多半高大如人,小的极为少见,以为是洞中苍白二猿所生小猿,当时未以为意,只图早走,省得受气,便装笑脸拜别出洞,那小白猿便走向前去引路。
铁牛知道这里猿猴十九通灵,又是奉命引送,怠慢不得,出洞先向小猿作了一揖,笑道:“你想是洞中白师叔的儿子?可惜你不能人言,我却不懂你的话。按着师父和白师叔的辈份,我虽不知你多大年岁,看你这小身量,大约不会比我年长。师祖叫你雪娃,我就叫你雪弟吧。”
小白猿只往前走,连理也不理。铁牛以为它年小,不懂得江南口音,见它一身皮毛油光水滑,又白又亮,心甚喜爱,想到路上取些自带的果子,引逗好玩,心正寻思,已随小猿同往崖下纵落。
崖下松林中猿猴本多,铁牛先前来时,群猴各自追逐,上下嬉戏,直如未见。这时归途经过,忽然齐声长啸,纷纷纵落,奔集拢来,分行侍立,一齐举手为礼,意似送别,神态甚恭。觉出以前未有之事,心还以为因自己由洞中走出,师祖又命小猿相送,误当作了客人看待,也未理会,一会走出松林,越过清溪。
铁牛途中连拿话引逗,小猿只是不睬,取出行囊中的果子递将过去,也不肯接,渐渐看出神情颇做,便笑道:“雪兄弟,想是见师祖骂我蠢牛,看我不起,我带的果子又没有本山出产的好,也难怪不肯接吃。不过走得这慢,何时才能出山呢?”
铁牛本心原没把小猿看在眼里,一则师祖命它引送出山,不敢遣回,又爱小猿好看,不舍遣回,见它走得虽不算慢,比起自己轻身飞行却差得多。无心戏言,小猿却认了真,回头瞪了铁牛一眼,把嘴一嘻便往前走去,其行如飞。
铁牛暗骂:“这小猢狲原来懂我的活,故意装腔不睬。师祖骂我,你这猢狲也来欺人!”
边想边追,自信一只小猿,多快也能赛过,不料小猿直似一条银箭,星飞电驰往前跑去,不时还在中途立定相待,等人走近再跑,凭真脚程竟追它不上。心虽有点惊异,仍以为这类猿猴本极矫捷,又是灵猿异种,行路迅速天生专长,并未十分在意,嗣见所行途径不是来路,连声唤住。小猿不理,只一隔远,便立定相待。
铁牛这时已连绕越过好几处山岭峡谷,林野溪涧,心又好胜,初上来时恐为小猿所笑,一味奋力急追,路已早迷,唤又唤不住脚,老迫不上,总是一前一后,可望而不可即,没奈何只得盲从,一路攀援上下,绕越飞驰,不知经过多少险阻艰难,由傍午起走到黄昏日落,不曾停歇。铁牛虽擅轻身功夫,但是平时行路可以随意进止,有个歇息,似这样一口气不缓,路又格外速行,连日奔驰未免劳乏,多好功夫也禁不住。先还好胜,觉着小猿尚有长力,岂可人不如猿?决计将它追上。后来实在累得筋疲力尽,又看出那小猿好些灵异之处,渐改以前轻视之念,知道这口气没法再争,才高喊道,“老雪,你跑得真快,我服你了。且等我一等,容我吃点东西,缓一缓气再跑吧。”
又连喊了两次,小猿方始停步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