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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4) 恶报徒伤心残喘苟延惊后约 重关飞大侠良朋佳会喜同仇

  那一带地方虽是荒凉,相隔大队落店的周井集不过十七八里,顺着大道走不十里,顺一上崖拐向东南,立即走上官道。二人只为落荒逃窜,把路走迷,哪知就里?在马上疾驰了一阵,马雨辰仍不见影子。心正怔忡,不知如何是好,忽见远处隐隐约约有了灯光,低头一看,道上足迹颇多,知上官路,前面必有人家镇集,且喜马后无人追来,忙把马加上几鞭,冒着风沙,朝前急赶。渐行渐近,遥闻骡马嘶鸣之声,惊弓之鸟不敢大意,先把马勒住缓缓前进,渐看出前面是座大村镇,料无差错。只处置盗马是个难题,带到镇上恐人认出,不带去又觉马是恩人所得之物,给人放了荒,有点间心不过。只得先寻一僻静之处,将马系在枯树上,到了镇里,看大队能否遇上再行想法。进镇一打听,正是周井集,商帮大队也是刚刚遇盗脱险,才到镇上,正进饮食。
  互相见面,问起前情,才知大队商帮走离周井集约有十多里,因先行探道的人上了盗党的当,将路问岔,走到牛角洼盗党埋伏中去。樊库马在前面,正走之间,瞥见土山角后走出一个瘦长汉子,头戴一顶大毡笠,直压到眉根上,看不清楚面目,身披布氅,内穿紧身袄裤,手里拿着一张没上弦的弓。到了樊库马前,将弓一举,说道:“小财东,买我这张弓吗?”
  樊库虽然胆小多疑,却比同帮人都大方。一看那瘦长子便觉异样,语声也颇耳熟,好似以前在哪里听过,暗忖:“常听人说江湖上能手甚多,因未怎遇见,还不甚信,昨晚见了马客人才开了眼。这厮一个外乡孤客,突然来卖弓,就许有点原故。出门人莫借小钱,他要是个有来头的不说了,假如他是强盗党羽有心试探,给他一点面子,就不能免掉乱子,到底比得罪他好,即或真是行走长路短了盘川,帮他几个也没什么。”
  只顾沉吟,马仍往前走去。瘦长子便跟着马走,二次又间:“买弓不买?”
  樊库听口音更熟,越发奇怪,笑答道:“老哥,要卖多少钱呢?”
  瘦长子道:“我这张弓要卖一百两银子,可是你买过去,还得借我用上一回才能给你。但是公平交易,两相情愿,决不丝毫勉强。要就算数,不要拉倒。”
  樊库若换平日早发了暴性,这时因听来人说话大已耳熟,忽然想起一事,又见前面地势荒凉险恶,算计来人出现必非无故,念头一转,仍做没有看出神气,赔笑答道:“朋友用钱尽管说话,弓给不给没相干。只是我身上只有几十两散碎银子,没有那多,忙着赶路,没法开取,请先拿去,等到周井集再补送给你如何?”
  瘦长子道:“那么也好,话却说明,定银先拿,弓却此时不能给你。不放心就拉倒,我找识货的去。”
  樊库道:“我这老西与人不同,我并不希罕你这张弓,交的是你这位朋友,你贵姓呀?”
  随说随取荷包,往外倒出三十多两整碎银子,一起递过。瘦长子接过银两也不答话,转回头仍往原来土山角后走去。
  樊库同行还有两人,俱觉樊库受骗,刚想张口,樊库连忙摇手止住。略一耽搁,后面大队车马,因天不早忙着投店,也相继赶来,相差不过一两丈远近。又走里许,望见前面衰草连天,黄沙匝地,左侧横着一条黄土断崖,和一片七歪八倒生气毫无的枯黄杨柳,崖后尘雾隐隐,沿路见不到一条车轮辙迹,人烟更无庸说,又是傍晚时分,灰云布空,风沙欲起,天色一阴沉,更显得景物荒寒,形势险恶。樊库首自惊忧,回马对众说道:“听说周井集是个大镇,不会不通官道,怎走到这里连个辙印都没有?就说我绕路来的没按站走,先前走的不也是大道吗?莫是把路引错了吧?”
  商帮中有两个久出远门的老年人,早就看出路无辙迹,地渐荒凉。无奈这班几家凑合的小商帮,多是胆子既小人又啬刻,自作聪明,里外都不肯吃一点亏。平安无事,尚短不了彼此犯心,再一遇上事,首先各为自己利益打算,第二再盘计自己的安危,永不为大局设想,最后口头上还得逞能,表示他有本领识见,七嘴八舌,自以为是。不出乱子,说风凉话,笑人胆小,多吃辛苦,多花冤钱,等出了乱子,又互相埋怨诟骂。昨晚马雨辰闹店之后,两人提议早走。余人明明胆怯愿意,确也不敢留下,口头却要装着大方镇静,委曲从众,以备安个话根,等平安脱出好堵人家的嘴,以便少摊一点花销。走了一程,没见什么兆头,从过晌午就说起便宜话。甲嫌车赏花得大冤。乙说:“白受辛苦,还叫人担了一日夜的惊。凭人家那么大的字号,楞说与强盗通气的黑店。”
  丙又说:“辛辛苦苦走了好几月长路,逢州不歇过省不住,好容易在金沙镇落下,吃点好馍好拨鱼,弄两个把势破鞋吹吹唱唱,大家快乐几天,又叫人家给搅了局,真够他妈丧气。今日还起了个五更,看这一身灰土。”
  你一言我一语,说的人又都是别家东伙,不是一家。
  樊库领的一伙资本较大,众人还有一点顾忌。他一离开便絮叨起来,前呼后应,此唱彼和,气得这两人脸涨通红,寡不敌众,又没法争辩,只得忍了闷气,明见可疑也不再开口。
  等樊库觉出不对,回马一说,两人朝众人看了一眼,冷笑道:“我两个老没用的废物,只是胆小,没什见识,不再胡出主意,没事找病,叫大家受屈了。”
  众人只管附和埋恐,心仍是虚的。邻近几个听出话音不对,一看前面形势果然可怕,俱都起了惊疑,累向两人请教。两人冷笑道:“怎么你们也胆小起来了?好在同船共载,吉凶祸福都在一起,谁也先偏不了。事情没出现,怎敢断定是好是坏?”
  众人又盘问那前行探路的商伙,埋怨他们把路引错。
  偏那两人均极护短,又懒又贪,为了多占一点便宜,抢前探路,以后又觉利少不值,方自悔恨,如何还肯受人埋怨?内中一个立时大声急喊道:“你们是财命相连,难道我老西就不财命相连?我两个不过为大伙出点力,少摊一份花销。要遇上什么,不也认命么?这你们也气不服。樊少东刚才遇上一个卖弓的,弓毛没得一根,就诓走好几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夜儿还上店里找他去。我们就遇不上这便宜事,你们怎不眼红呢?实告诉你们,不是我哥儿俩吹大气,这条路我以前走过好几趟了,方才又跟人打听了个结实。
  不是抄近么?凭我哥儿俩久跑江湖,还办错事?真要有个毛贼出现,我先把他剐了。”
  说时,樊库一眼瞥见柳林内似有人影闪动,方想拦劝,忽听一声响箭由林内飞出,随听弓弦响动,“暖呀”一声,说话同伙应声落马。众商帮齐喊“强盗来了”,纷纷下车的下车,纵马的纵马,各护各四下逃窜,竟没有一个上前。有几个既惜性命又痛钱财,跑不两步,想起还有银子藏在车上褥套以内,又长着胆子回取。此抢彼夺,登时哭喊连声,乱成一片。
  这时林中已闪出十来个强人,各持刀枪器械。只为首一个持着一张弹弓,没带着刀,一任众人胡乱奔逃,并不急追,好似胸有成竹似的,缓辔而出,神态甚是从容。响箭一飞,樊库早就拨马想逃,无如路被自己人的车辆马匹阻住了,马只打转,急切间窜不过去。强人出现,越发慌张,一颗心怦怦乱跳。正待向人马丛中硬冲过去,猛听盗首断喝道:“肥羊们,是晓事的,乖乖回来,站在一齐,等被发落。前面我有卡子,这是死地,你们逃不走,没的叫老爷们费事,活剐你们!”
  众人隔远,乱糟糟也没听清,仍旧争取财物,夺路奔逃。
  盗首见有两个已从车上取了包裹,骑马逃走,不由激怒,从囊中抓了几粒弹丸,大喝道:“不知死的狗娃,好话不听,你跑得快,死得更快,叫你尝尝神弹子宋林爷爷的厉害!”
  说罢,两腿一夹,坐下一匹小川马便四蹄乱划跑开了步,同时弹丸也扣在弓上,照定先逃诸人的后脑将弓一扬,口里还说:“我先打个样儿,叫那跑头一个的先死。”
  说罢,弓便拉开。方以为弹发必中,猛听有人接嘴答话道:“凭你么!”
  跟着飕的一声,从左侧崖角上飞来一粒弹丸,恰恰击中在宋林的弹丸上面。两下都是铁弹,来人的弹因是斜飞过来,力又较大,铛的一声,火花激射处,宋林的弹虽被撞落,余力未尽,竟从弹面上擦过,朝前飞去。一骑盗马正由林内缓辔随出,差一点没被击中。
  宋林和众盗党见状大惊,知道遇上劲敌,高声大喝:“何人大胆,敢在此间管你老爷的闲事!”
  说完,正要放马往崖下冲去,来人已应声说道:“爷爷在此,你们这伙没开眼的毛贼,开个眼吧。”
  宋林抬头一看,暮色苍茫中,左侧崖角上站着一个瘦长汉子,手里拿着一张弹弓,正指下面笑骂呢。心想对头只得一个,还好对付,便分出八骑去追商客,以防走漏,自率四名能干的上前交手。盗马刚刚分开,那汉子已在崖上大声喊道:“小库!招呼老西们不要乱跑。保你没事,都有我呢!”
  说时,弹随声出,飕飕连响,杂着一片叭叭之声。那八匹盗马立被打中,坠马死了五个,还待往下再打。
  说时迟,那时快!宋林见自己还没有近前,晃眼工夫便去了五人,不由又急又怒。
  来人高踞崖上,又无法上去,一时情急无计,破口大骂:“狗娃杂种!你是好的,滚下来,与咱老子见个高下。躲在崖上,用弹子伤人,不算好汉。”
  瘦长汉子已笑骂道:“你这不开眼的狗强盗!不是倚仗你那几粒土豆子逞能吗?怎么又怕起它来了?你老子这张弹弓是活靶,照例不打死东西。这几天手上痒,正没地方试准头,难得有你这伙狗强盗做活靶子。等我手瘾过完自会下来,那时你那狗命也就完了。”
  说时,飕飕又是几下。前行另三个盗贼又相继纷纷中弹坠落,被马拖出老远,死于非命。
  宋林见势不佳,自是惊惶万状。自己是那一伙中头目,党徒十九惨死,夏三黑法令素严,回去如何交代?不由也横了心,一边顿足乱骂,百忙中也把弹子连珠一般向崖上打去。瘦长汉子只顾弹打余盗,直似不曾理会,遇见下面弹丸飞到,只把身子略偏便即避过,在打得身侧山石叭叭乱响,火星迸射,一下也没被打中。有时顺手一撮便把弹丸接去,还打敌人却是发无不中。
  那些老西们,吃了下风胆子比鼠还小,起初一见盗党,不管盗首喝令站住,仍然亡命般奔逃,一旦得了理却不肯让。有那没逃远的,吃樊库喊回,先还不甚放心,继见瘦长汉子行若无事,从从容容,不消片刻,把群盗打了个落花流水,死亡遍地,一个个心花怒放,转悲为喜。樊库一提头喊好,见盗党只顾和瘦长汉子一上一下喝骂乱放暗器,不暇答理,也跟着拼命呐喊喝采,“狗强盗,驴强盗”大骂起来。
  宋林因先前八盗追人全数毕命,不敢再分人去与商客为难,在自急得怒火中烧,暴跳如雷,无计可施。晃眼之间,余党之中,又有一盗重伤,坠马不起。另一盗忙即下马救护,不料人未救成,一弹飞来,由脑后贯进,连眼珠带脑子一齐打出,“嗳呀”一声,横尸地上。下余只宋林和两个本领较高的盗党,仗着以前经过大敌,骑术身法均颇矫健灵敏,正想如何抵御。猛听瘦长子大喝一声,随手掷下两条黑影,跟踪纵落,指着宋林喝道:“我念你还有一点血气,快把耳朵留下一只,饶你狗命!”
  宋林见黑影飞落,便知两同党已为瘦长子所杀,连话未听清楚,狂吼一声,恶狠狠纵上前去,方举刀要砍,忽从对面树林内飞也似窜出一条黑影,相隔七八丈,只一纵便到了二人面前,喝道:“宋三儿,你要找死么?”
  说时,瘦长子已将身旁短棍拔出,待要迎敌,吃来人用手一挥,将棍格住,同时宋林的刀也被抓住不放。宋林听来人唤他十多年前的小名,好生惊讶,刀在人手,夺不回来,又见瘦长子已将短棍收起,躬身施礼,知道二人一路,明非敌手,但在急愤交加之际,死生已置度外,便问:“来者何人?管我闲事。”
  来人哈哈笑道:“我把你这偷牛贼!一朝做贼,昧了良心,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么?”
  宋林见来人是中等身材,黑影中看不清面貌,只是耳音甚熟,忽然想起一事,不禁大惊,随口问道:“尊驾可是马……”底下话未说完,来人已抢口答道:“你还记得,总算不错,正是你说那马。你怎说呢?”
  宋林闻言,仔细认了认,纳头便拜道:“自从那年酒后无德,打碎老恩主的玉碗,和同伴赌气,一时无知,私自逃走。原想在外面弄一白玉碗回去,一直不曾寻见。后听我娘去世,多蒙恩主葬埋,又给我哥好些田地。年数一久,又没混好,反落在绿林中,益发没脸回去了,不想今日在此相见。三儿实是该死,容我给恩主磕几个头,略表这十六年来日夜感恩之心吧。”
  说罢叩头不止。来人说道:“你这是怎的?快些起来。”
  宋林叩了一阵响头,忽然立起,拾了地上的刀,回手便要自刎。来人似已防到,大喝:“你要怎的!”
  随说,抬腿一脚,将刀踢飞老远。疼得宋林单手直抖,哭声答道:“当着恩主,并非三儿要行拙见,只为去年人了夏三黑一伙。他见三儿弹弓打得不差,升我当了头目,管着两处寨卡。今日带着十几个弟兄,出来做事,吃了这位的亏,连手都不动,用弹弓打了满地死尸,只剩下我一个。明知不是对手,无奈没脸再活,正要和这位拼命,不想恩主到来。他既是你老人家的朋友,休说打他不过,就是对手,我也不敢和他动武。三黑这多年来没失过风,今天的事单单让我遇上,这是命里该着,有什法子?许多兄弟现都吃人打死。我如若逃走,既对不起死人,也没脸再在江湖上鬼混。如若厚脸回去,三黑法令素严,犯了过处六亲不认,即便不杀,那活罪和羞辱也不好受,不死怎的?”
  来人道:“你真混账糊涂!凭这伙狗娃娃驴蛋,也值得和他同死!我来问你,多年不曾回家,可知你哥哥的近况么?”
  宋林道:“三儿因无颜回见恩主,只前数年听人说恩主待他许多恩典,现在自然越发好了。”
  来人道:“本来倒好,只是如今人却死了。
  你嫂头一年病死,丢下一个三岁小娃,还由我雇人照管。你真该死,也不说回家看看去。”
  宋林惊问:“什么病死的?”
  来人道:“他年力方强,如何会死?他便是吃三黑那驴日的害死的。”
  宋林惊问何故。来人道:“说来话长。你哥聪明本不如你,偏他从小好武。我不愿教他,也是怕他学不到家,异日出外给我丢人。谁知他肯下苦功,常背着我跟我侄习练。
  你走后两三年工夫,居然也学了一些门道。他本不想出外走动,上年因往兰州有事,路上遇见两个镖师,一见如故,拜了把子。今年正月,内中有一个叫王文彪的忽来寻他,说是新近保了五六万银子货物,因近年黄河沿岸出了一伙强盗,他们行事与普通贼寇不同,专欺软怕硬,真正大商帮和有名头来历的人物并不敢吃,专寻小商帮和二三路镖师的晦气。也不日常打劫,非看准的确准确不肯下手,下手却是辣的,照例不留一名活口,可恶已极,又不露准窝子,没法行使江湖上规矩,递过节。风闻党徒甚多,离兰州上下流好几百里内都有他的卡子。自己本领声望俱都有限,惟恐途中出错,务必念在结拜份上,相助一臂。你哥口快心直,素重情面,事先又收了人家一份重礼,吃来人连激带央告,没话回绝,只得一口应下。我不在家,无人拦阻,等我事完回家,乱子早出下了。保镖失风,常有的事,不算希奇,但是夏三黑这驴日的心辣手狠,行事忒毒,可恶极了。”
  宋林忙问道:“三黑自知本领有限,性情又暴又骄,手下容不得真正高人。一半借着勾结官家,得有护庇,卡子虽安得多,照例不摸准来路十拿九稳,不轻下手,下起手来却是毒辣,连牲口都宰,不留一个活的。可是事完之后,每隔一两个月,必把各路头目聚在一起,将所做的案子和商客来历、杀人多少、叫什么名字、得了多少油水、各按几成分账,一一明说出来,命众牢记,万一有什脱漏,对头寻来时大家有底,该软该硬,好有个应付。老恩主既说我哥死在他手,定不会差。怎这一两年中没听说有这样事呢?难道三黑这驴日的知道杀的是我哥,瞒起了么?”
  那人啐道:“蠢娃,你知道啥!如是明打明斗,你哥纵然不济,到底也随我习学了些年,即使寡不敌众,难道活命都逃不回来么?我话还没说完,你忙怎的?”
  宋林受了申斥,垂手静听,不敢则声。
  来人又道:“那镖师把你哥请上了路才说出实话。他的本名并非王文彪,连那同伴名姓都是假的。这两人原是西安金眼狻倪回手箭沙五的门下,一名赵立堂,一名刘有信,不知何事犯了家规,逐出门墙,前年跑到山西太原开了一家安泰镖行。先只在晋、陕路上走动,每接买卖,多是亲自出马。因是本短,手面不宽,又迎合老西贪小心理,取费较少,再加上出道时候不多,近省一些毛贼怕他拼命,撞了几次没敢再撞。二人自信手底去得,胆子越来越大,多远多难都敢应接,不久便应了由太原往兰州一趟买卖,共只两万银子,数并不多。甘肃本是二人旧游之地,虽不便打着沙五旗号闯道,可是沿途的一些人物多半知名,内中还有几个认识,自信没错。因是头一次走镖,还格外加了小心,事先派人问路借道,按着极客气的规矩走,一点也没张狂。谁知夏三黑这驴日的得吃就吃,六亲不认,讲什么江湖义气,摸准二人来历,知是出道不久,门路不宽。如在以前,有乃师沙五,还不敢妄动,如今沙五恨极二人,连门都不准登,别无靠山,有什顾忌?
  尤其厌恶是自己行事素极隐秘,不知怎会被二人知道,先期命人投帖借道,为免传扬,更非下手除去不可,表面对来人将帖和礼物收下,却去暗中埋伏布置。二人还看不起这驴日的,原意不与小人怄气,将来走长了图个省心,见沿途平安,再到兰州听去人回说三黑收了帖礼,并在暗中叮嘱,说体己话,请二人对同行外人不要提他。虽在笑骂三黑卑鄙,行事含糊,又吃鱼又嫌腥,一点也不光明,以为事情绝无差错。不料三黑不等他到,先来个迎头堵,行离金沙镇区十来里的河岸上便失了风。二人在沙五门下,并未得着真正传授。三黑人多地熟,行事又狠,上场时,什么过节交代一概不论,见人就杀。
  二人虽惯和人拼命,一见客人被杀,银货抢去,自己身已带伤,众寡不敌,就把命拼掉也是不了,仗着水性精熟,互打一个暗号,嘴里连骂带喊,假装无法回去,与人拼命苦斗,却往黄河岸边杀去。盗党以为二人同行商伙全数杀死,此时进退两难,又在被众围困,负伤死战,当成笼中之鸟看待,见他情急拼命,怕自己人受伤不值,暗中传令软磨,意欲将二人活活累死,或用暗器打倒再杀,竟自中计。二人和几名盗党打来打去,打到岸边,打得正急,倏地一声招呼,双双不约而同,竟自往黄河中跳去。盗党头目见此情景才知上当,仗着多半会水,连忙分人下水擒杀时,偏那地方水流甚急,二人在水中顺流分水并未露头,快速非常,河岸又高,时正黄昏,河上暗洪洪的,只有浪花滚滚,水影闪动,迫踪起落,竟辨不出人往何方泅去,后来分向上下流追出老远,也未追上。赵、刘二人回去不得,还不知是三黑所为,先寻地方养好了伤,然后打听出真情。因三黑近年时与官府勾结,颇网罗了几个能手,前师又决不肯管,正在无法,无心遇见你哥,这才起意邀他出来。你哥忠厚仗义,如何听得这等行径?不但没怪二人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反倒一身承当,非寻三黑算账不可。刘、赵二人本已商量停妥,仍然装着保了一批红货,自己已然露面,恐被贼党看出破绽,便乔装假充随着商客,把你哥哥和另约的一班朋友,装成新立字号刚出外闯道的二批刀镖师和伙计。一进那贼辖境,便耀武扬威乱喊趟子,凡人不理,朝前硬撞,居然竟将三黑这驴日的哄信,飞牌传信,准备埋伏,静等到了险要所在,合力夹攻。但有一节,赵、刘二人知道三黑眼线甚多,如说别省发来的镖,想他不信生疑,恰好是到青海来寻你哥,便作为是那里新开的镖行,各取武器,却打着一柄朱字镖旗,旁边绣着五虎。你知道的,西宁买卖,十有九是马家所开,镖局只得两家,与我多有纠葛,都是早就闯出牌号,轻易无人敢惹。虽然新出道的毛头小伙,既打西宁出来,多少总和我们打过交道。这伙狗贼不摸清楚怎敢妄动?三黑上次没有明张旗鼓,你自叫阵发歪,他只缩头藏尾,做龟孙,甘受闲气,不来答理。他有官府护庇,算是正经客店。你打着镖旗,不能过于做作,也是无奈他何。照这样,至多不过徒劳往返,日子一耽搁,我恰好回去,你哥对我一说,要对付他,岂非容易?坏事就在那面镖旗,让三黑看出他们不是本教中人,这还不说。刘、赵二人好似恐怕命送不快,为防狗贼疑心与我们马家有瓜葛,每在途中打尖落店,虽没好意思说我,总要支使同行的人故意显出和那两家镖局毫无渊源,外加一些不服气的闲话。这一来,才使驴日的下了决心,还怕来人口出狂言,真有拿手,手下狗党几乎全数出动,又用泻羊水报,由下流五百里外,飞马请来一个厉害同党,倚多为胜,还使毒计,在其沟峡险地两边危崖上,埋伏了百十名好箭手。他那布置甚是好刁周密,我只后来知道一点大概,也说不全。你想你哥虽不算很乏,毕竟人家罗网周密,机谋诡毒,双拳怎敌百手?刘、赵二人本是败军之将,所约来的还有五人,只一个是崔九寒的徒弟,还算稍行外,余者多是徒有虚名,如何能是人家对手?”
  说至此,那人一双练就的神目,黑影里早看出宋林颜音惨变,双手乱抖,知是情切同胞,悲痛已极。还待往下说时,宋林忽然凄声叫道:“老恩主,不用再说,底下的事我知道了。我自来这里入伙,夏三黑见我比他手下稍强一些,是大阵仗,哪一次也少不了我。如若知是有我哥在内,怎有此事?独单这次刘、赵两镖师请人报仇,夏三黑初得信时还派得有我。到未次跑风的回报,已然约请好些能人,八面埋伏准备下手了,三黑忽然亲来寻我,说他小婆子想娘,自己仇人太多,途中恐有失闪,丢不起那么大人,叫我代为护送来往。那小婆娘家住凉州西关,三黑平日连门都不许出,这次却许她回老家去看娘,我还奇怪。等到护送小贼婆回来,正赶会期,各路头目都在,照例要把近两月的事对众诉说。有人提到赵、刘二镖师之事,三黑连忙接过去说二人专为报仇而来,一行十多人全数做掉,又无什油水,没有上账,再还提他则甚?话对那人说,却瞟了我两眼。我因三黑虽然强横,分财却公,听过拉倒,后忽想起每次杀人照例要记下名姓,以防后来有人报复好有个底,怎未听提?一问别人,又说那日三黑亲身督场,不许一名走漏,将敌人诱进埋伏之后,大家齐起,一路乱杀乱射,连话都没怎和敌人说便全数弄死。
  把说敌人名姓来历已早探明,俱是无名之辈,不会有人再找,无庸记了。我此时不知怎的,一想起这事就觉心动,想找那几个跑风的问时,内中一个名叫田有的忽然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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