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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5) 骇浪行舟轻乘羊皮艇 独身戏寇空留人耳箱

  徐亮从小就学作飞贼,见多识广,不似吴勇只凭一时机伶运气,口虽绕弯给人当上,心却暗地盘算:“来人口气行径,不问是否与源发长同道,此去绝讨不了好。”
  有心不去,一则吴勇地位在他之上,二则显出怯敌,面子有关,方自踌躇。景兴自恃轻身功夫胜人一等,首先答应。徐亮和景兴交厚,见他已允,继一想吴勇说的是活话,便探不出也没什么,且同往走上一遭再说,便问:“姓马的来时,可看出他身上带有什么器械?”
  吴勇因自己会面之时,马雨辰好似空身空手,不曾带有兵刃暗器之类,反正时候还早,又把丁六等几个见过的店伙唤来盘问,俱说:“此人进店之时,因他面貌不扬,像是个老实商人,不曾想到他会武。虽见有三根细木棍,做一起插在包袱之内,不知何用,也不像是手上用的家伙。等他去后重回,除那口小木箱存在柜上外,包袱木棍均未带回,出时原说访友,也许存留在友人家里。”
  这些话常人听了决不会介意,景、徐二人却觉事情扎手。江湖上越不带相的人越不易斗。一个小木箱留存柜上不曾索回,忙命取看。那木箱长仅尺许,厚约三寸,外用铁皮包固,锁却是一把极精巧的上等广锁,用手一等,份两甚轻,摇也没有声音,照着二人手眼经验,分明是个空的。依了吴勇,仍旧存柜,不令打开。景兴贼手极巧,专开各种细锁,反正开了也不会教人看出。徐亮也因小箱古怪,值钱之物决不会有,怪客留此不取,颇似要人偷看,内中必有原故,也许可以得点线索,同主开看。吴勇还恐马雨辰偷偷掩来,又命数人出去把风放哨,以防撞上。景兴就灯下看了看锁口,由百宝囊中取出用具,用铁丝微探锁簧,恐留痕迹,用软手法取了两缕乱发塞入锁眼,再用细木签插进,搅转两三下,轻轻一顶,玱的一声微响,锁开簧出。
  吴勇忙接过去,把上面乱发取下,套上锁口,以备对头一要,立时可以原样锁好交还,随往桌前凑近,景兴已将小箱打开。定睛一看,果然箱内空空,只箱底上有十三个形似人耳的小槽,箱盖反面有七个朱红漆的星光,中间连着一根细如游丝的墨线、七星的当中刻着“满载而归”四字,什么东西也未装在里面,看情形绝似江湖上有名人的暗印符记,仅所刻四字略像商人口气。
  室中诸人,怎么苦思也想不起哪里有这么姓名别号,上有七星和十三只耳朵的有名人物。但是经此一来,景、徐二人俱知先和吴勇说的那套话多半料错,此人至多源发长有人与他相识,或是闻名乍见,决非同行正经商人,不是远方来的绿林大盗,便是一个成了名的能手。看他来意,找的是总瓢把夏三黑,还不是真和吴勇一人为难。适才许多做作,只是投石问路、先打个倒,想把三黑引来见面,没有真实本领怎敢如此?别人真未在他心上。他包袱没有带回,弄巧还有接应,人必不多,决非庸手。来人如非寻仇,这等硬来,索望必奢,这口小箱子要满载而归,也不是给它装满银子就能了事,指的必是金珠之类。三黑为人,怎吃这套?有心说破,作个准备,心终不忿吴勇,仍想他栽,只互看一眼,把箱锁还原样交柜,随声附和,空议论了一阵,并未明说。
  一会,天交三鼓,吴勇还恐东院药客们招了镇上土妓宴乐歌唱未睡,万一惊动不妥,想再等一会,悄唤店伙一间,说:“东院客人今日盘算账目,累了半日,并未招妓宴饮作乐,饭后分别安歇。如今三院客人俱都睡熟。西院怪客也老早关门安歇,并未生事。
  因他性情古怪,再次嘱咐不许扰他,恐怕惹事,没敢进去,也没听喊人,想已睡熟。”
  吴勇一想,景、徐二人进门时天刚正黑,又在前院,无人知晓,此去能不出事最好,万一和马雨辰动手,也可说是从半途跟他下来的外来之贼,也还有个推托,行时又教了二人一套话语。
  徐亮暗骂:“驴日的,你倒想得好!这场事早晚教你现眼。”
  当下随口应了,换好夜行衣靠,带了兵刃暗器。另着一个打更的在西院门道内绑好,口塞哑棉,装成贼自外来。一切停当,客人全睡,别无避忌,一直径奔西院。到了门外,这才纵身上房,提气轻身,顺着房脊,到了马雨辰所住房顶上面,侧身一听,下面房内鼾声大作,疾徐停匀,仿佛奏乐一样,抑扬高下,板眼俱全。再看各房,俱是静悄悄的,除了几处大呼之声外,别的响动一点没有。
  二人听那鼾声响得奇怪,断不定马雨辰在里面是真睡是假睡,又见对面的月光正斜照在窗上,如若悬身下去,窗上必现人影,对方又是个劲敌,真睡着了还可,要没睡着,立时扎手,互相一比手势,都主慎重。又等了片刻,下面鼾声竟是越来越响,怎么听也像睡熟神气。景兴心想:“吴勇手下诸人都是些饭桶,被人打倒无足为奇。这姓马的到底有多大本领,并未过手,怎就胆虚起来?既来探查动静,本要试试他的深浅,即便醒着,也要探个就里,管他真睡假睡则甚?”
  想到这里,也不和徐亮商量,一打手势,面向房沿,蹲身下去,两手腕朝外,手伸四指,轻轻按着房檐,拇指向下,一同握紧,往前一仆,翻身直下,再用两脚尖一招檐口,双手抱膝,用“珍珠倒卷帘”的身法直垂下去。
  上面徐亮见景兴已然翻身下探,不便拦阻,恐有疏失,忙往左近拐角侧面房上跃去,手里取了暗器,觑准下面窗上,以便援应。怪客所住之房,新近建成不久,窗子裱糊全无空隙。景兴身子一悬下去,见室内灯还点着未灭,只是月光斜照其上,看不见里面人影,估料室中之人定已睡熟。因是一个劲敌,防他警觉,便把惯用的手段拿出,先把中指蘸了点唾沫,轻悄悄往窗纸上一按,容到湿润松散,再往里微一顶。手指刚刚穿进,仿佛有人在指头上吹了一口凉气,不禁吓了一跳,连忙缩回。听他鼾声,依旧震耳未歇,窗上已弄穿了制钱大小一个窟窿,室中别无动静,当是心虚多疑之故,仍用双手抱膝,身子微斜,头往上一倒弯,右眼正凑在破孔上面。这些都是景兴作贼的惯伎,动作轻灵,身手熟练,一点声息全无,满拟室中之人不会惊动,及至眼凑破孔往里一看,不觉又吓了一大跳。
  室中本没有炕,只有两张桌子,这时已拼凑在一起,上面横卧着一个年约四十五岁的瘦子,论相貌身材并不惊人,奇的是,人在桌上身子却未沾着一点桌面,全身共用三根三尺来长的细木棍,像三脚架子一般支着。后脑下支一根,两只脚后跟一边支着一根,那人身子笔挺,四平八稳,脸朝顶棚,悬空高架其上,一点也不歪斜倾倒。这等内家铁板桥的功夫休说眼见,连听也不常听到。尤其可怪是,适才在后柜房密室中偷看他存的那口小木箱,竟是原式原样放在他的头前,倒立着做了灯台,室中那盏半明不灭的油灯便搁在上面。卧人两手交叉胸腹之间,手底下压着本书,看神气好似先躺在这三根木棍上,就着灯光观书久了,神倦睡去。
  景兴心中大惊,知道厉害,哪敢轻易招惹?方自胆怯欲退,马雨辰的头忽往外一歪,因他嘴里还打着呼,以为睡熟要倒,心方好笑,谁知马雨辰只是把脸歪向外面,好似存心露这一手,脑袋下支着的木棍,虽也随着头往旁斜歪,可是头和那木棍、桌子三样东西,都像是生了根一般,歪有一半便即定住,那一来,脸正向着窗外。景兴见状,才知人已察觉,有心戏弄,再不见机速逃,决吃大亏无疑。念头刚动,果然马雨辰眼睛睁开,朝着景兴似笑非笑,把口一张,又像是要啐痰神气。暗道一声“不好”,双手抱膝,两腿一躇,待要翻身上房,已自无及。就在这眼离破孔,将离未离之际,猛觉一股凉气箭一般射到眼上,立时奇痛攻心,难以禁受。如换旁人,这一下中了内家所练刚劲之气,右眼已瞎,连痛带慌,非从房上掉下来不可,还算他功夫纯熟,身法矫捷,一翻便上了房顶,一手掩着痛眼,一手向徐亮一招,回身就跑。耳听下面屋内马雨辰说道:“你照例用一只眼看人,多一只眼也无用处,从此要单眼吧!”
  徐亮在侧面屋顶见状,又听室内敌人开口说话,料知不妙,连忙跟着在房上飞跑,回头一看,并未追来,匆匆跑到院门前跳下,景兴也往柜房如飞跑去。徐亮只见他神态惊慌,还不知右眼已瞎,受了重伤,回顾无人,又没听步履之声。见值更的还捆绑在地下,因是活扣,心想顺便给他拉掉唤起,省得老叫他躺在冷冰冰的地下呆等,事原备用,目前已用不着,万一少时被别的起夜客人看见,又不免大惊小怪,忙即停步低身,悄唤“快起”。那站处正当门楼之下,上面屋檐,原意扯开背上活扣,一下便可自解,并无耽搁。不料活扣才解,身刚往上一长,觉着头发微微被扯了一下,大吃一惊,连忙纵开看时,上下四外通没一个人影,情知不妙,不敢停留,顾不得再和那人招呼,匆匆回跑,也忘了摸一摸头。及至跑回柜房一看,众人脸上都是带着忧忿之色,面面相觑,不发一言。景兴掩着一只眼睛倒在床上,像是受了重伤,当着吴勇等人,虽还顾面子,没有呼出声来,可是两腿不时抽动,那咬牙强忍的神情却已现出在外,好似疼痛已极。徐亮原不知他受伤如此之重,见状大惊,忙赶过去一问,才知右眼已瞎,进房时几乎疼晕过去。
  吴勇刚给他把药敷上,因是痛极,详情尚没顾得细说。
  吴勇见徐亮也不知景兴受伤之事,好生奇怪,忙又反问。徐亮道:“我二人先在房上,听见对头下面打呼,拿不准真假。我算计那家伙不大好惹,打手势叫景兄弟小心。
  他偏不听,把身子倒挂下去,由窗户上往里探看。我便绕向旁边屋顶巡风,端整袖箭,以防万一被人看破,好给他接应。没待一会,他忽然翻身上房,用手一打招呼,急匆匆回头就跑。我看他神情狼狈,却不见有人追出,只当对头厉害,闹什么惊人过场,不想受伤这重。敌人既未追赶,并没听见发什暗器和动手声音,他又不是寻常之手,此时正挖破窗纸眼看屋内,敌人有什么动作,难道还会看不见?这伤是怎么受的呢?”
  正谈论问,忽听吴勇惊诧道:“你还说他怎会受伤,你摸摸你头上是怎啦?”
  徐亮忙伸手在头上一摸,顶心上的头发被人削去一大块,直和剪纹相似,断处仅剩半掌大小一片短桩,断发因在辫子上缠住,仍在上面四散披拂,当中却是秃的。这才想起,在院门外给更夫解绑时,觉着上面存入扯了一下头发,四顾无人,心中惊疑,忙着跑回,也未用手去摸,闹此好笑。平日在负盛名,连自己头发被人截断都不知道,岂非跟斗栽到了家!况又当着是勇,更下不去,不由满面通红,愧忿交加,半晌做声不得。
  吴勇和景、徐二人,素常就是口是心非,面和心不和,又爱倚势骄横,说便宜话。
  先以为二人手底不弱,当是两个好帮手,初会时颇加了点礼貌。及见二人同时和敌人一面不照便惨败归来,不但没有宽慰,反而冷笑道:“这倒不错,人家门都未出,我们去两个却毁两个,这可怎办呢?”
  徐亮闻言,不禁有气,正要发话。景兴上完了药,本在熬痛养神,打算疼痛稍止再为细说,共商应敌报仇之策,闻言也是怒极,忍不住叫道:“吴老哥,莫说这样现成话!事情不是我两个惹的。我们虽说学艺不精,要照人家的本领,莫说我和徐二哥,便是你老这样文武全才的英雄好汉,来上百八十个也未必是人家的对手。我们跌翻,总还到了人家窗前,你老哥这多人守着一口小箱子,怎也会丢呢?
  你快叫人看看去吧。”
  吴勇听他口出不逊,方欲反唇相讥,听到未句,知有差池,大吃一惊,暗忖:“二人虽然败回,多少总可探出敌人一点虚实,怎话还未问,先自互相讥嘲起来?目前又当用人之际,多不好终是自己人,讨这点口上便宜则甚?”
  念头一转,忙接口道:“老兄弟,你怎肝火这旺?我为对头厉害,着急发愁。我素来说话有口无心,况且这话又不是说你二位,多心怎的?你看徐老兄弟明白我的心思,就不多这份心。傍黑时,我们全店的弟兄,除悼我和几个没上的,差不多都让他一人打啦,要说丢人,岂不比你二位丢得更大,我们自家弟兄,有什事从长计较:你倒是见着什么,应该明说才是,犯心斗口,何苦来呢?”
  景兴闻言,暗忖:“这驴日的倒能见风使舵,嘴变得真快,我就说给你听,看你怎办。”
  当下便说:“我从房上纵身下去窥探怪客室中情形,因见怪客用三根细木棍孤零零分支着后脑和两脚后跟睡觉,内家铁板桥的功夫练到这等地步,简直从来未见过。同时又看见他头前放油灯的小木箱子,正与去时所见怪客存柜之物一般无二,已然知道厉害。就在这时,他忽然将头往外微偏,睁开双眼仿佛要笑,更知不妙,刚缩身想逃。就是一霎眼的工夫,便觉一股冷气直射右眼,奇痛钻心。断定不是对手,强挣着掩了眼睛逃回,还以为这不过被他吹了一口气,未必是中了暗器,上点药或者无碍。想不到这驴日的如此狠毒,竟将我一只右眼弄瞎。这只怨我二人学艺不精,没话可说,但这驴日的如此厉害,吴老哥虽然智勇双全,也还是早打主意的好。别的不说,你先看看人家存柜的东西吧。”
  吴勇先颇惊心,及至听到对头存柜的小箱被他自行盗回,暗忖:“那口小木箱存处里外有人,甚是严密,除非仙人下凡,说什么也不致被人悄没声地盗去。”
  心虽如此寻思,还没敢拿稳,未了吃景兴几句话一挖苦,不由又把满腔无明火激起,总算还有心机,没朝景、徐二人发作,立朝左右同党道:“这是什么漏脸的事,站在这里着实听,还不快看看去,问问他们里外屋这些死娃,关门上锁,东西会让人家盗去,是怎啦?”
  吴勇御下素来强横,手下两人闻言如飞跑去。景兴听出他词意不快,方要答话,徐亮假作慰看,站近身侧,偷偷扯了他衣服一下,景兴只得忍住。
  不一会,去人回报:“怪客所存小木箱果然不知去向。一间看守的人,俱说适才取视之后放回原处。室内外共是七人,有五人入睡,两个醒的,俱在里屋,并没听见一点响动,直到人去,开柜查看,才行发觉。”
  吴勇一听,又羞又急,不由破口大骂,说:“这些多是死娃!姓马的当着众人把木箱存柜,后来送他进房时,谁都看见他空着双手。
  如今失去,明日如要,看怎交代?这大的人物字号,这人怎丢得起?”
  徐亮等他乱吵过了一阵,从容说道:“吴老哥,这事不能怪他们,对头委实太厉害了。吵骂无用,想主意对付他吧。”
  吴勇只得又涎着一张脸,问:“有什高明主意?他东西取回,现在屋内,给他硬赖可好?”
  徐亮道:“我看他这些行径,好似存心找总瓢把子晦气,不像是寻你我。说句不客气的话,凭他那样本领,也不会专和你我过不去。你看存的东西已然盗回,我们即便不要脸,一早起借故进去,给他拿话点到,再打个软招呼,这事也完不了。并且那口小木箱,他不送回来,也必不在他的房内。他这做法,都是显露能为,给我们的下马威,不是真做。不信你明早就试试。依我之见,还是早点给总瓢把送个信,看是如何对付他吧。”
  吴勇道:“你二位回去向总瓢把告急,那是一定的了。你说他箱子盗去,藏起还可,怎还会送回来呢?”
  徐亮道:“这是他存心露这一手,算计我们今晚必要寻他才这样做的。你忘了那口箱子是空的和里面的字迹么?他不把所要的东西装满,如了愿,怎肯走呢?话已说完,我二人这个样儿怎好见人?我们自知不行,这哑巴亏算吃上了。年灾月晦,没得说的。我有个朋友专治目科,天没亮就得跟你告辞,也许他这眼睛能够医好,省得耽误。”
  吴勇知留二人无用,也就由他。实则徐亮人极机智,自见怪客小箱,便看出来意不善,先还不知对头本领如何。受伤回来,细一寻思,忽然省悟,照这样厉害对头,十个夏三黑也不行。夏、吴二人平时伤人太多,来人如非决心寻仇,决不致上来便下毒手弄瞎人的眼睛。这还是见非首恶,手下留情,略微点到,稍差一点,命早完了。越想心越寒,回想三黑平日对人严刻寡恩,何苦为他送死?趁早抽身为妙。因和景兴至好,便连他也一齐劝走。二人先回原地,与吴勇留下一信,把自己衣物一收拾,不等三黑事败,先自逃走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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