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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4) 骇浪行舟轻乘羊皮艇 独身戏寇空留人耳箱

  众客人中,只有几个是东院住的大帮药商,因是久惯往来川、康、甘、青各地,久经阵仗,见多识广,因听这般有名大店,居然有人上门发歪搅闹,料知来者不善,派了几个老江湖来此窥查动静,以便相机应付。见店家情虚,来人决是能手,看出有异,袖手旁观,没有作声。余者都是住西院的两小帮西商。这类商人多半性啬算小,胆更不大,惯于乘机趋奉,迎合买好,以冀占人一点小便宜。先被马雨辰震住,没敢十分开口,只有三四个老实人看不过去,略微相助劝解。及见马雨辰忽转口风,好说话,一个个都想讨店东的好,以图还店账时少算点钱,纷纷抢在头里,一面劝解,一面故意高声称赞店东买卖公道,委曲求全,这般大店,从不欺负外乡人。七嘴八舌絮聒不休。
  马雨辰见他们丑态难堪,话更不能入耳,突将双目一瞪,怒喝道:“你们这些少眼无珠没心没肺的!连个好歹善恶都分不清,明日上路,都是宰货。自己全不明白,身在梦中,还有什心肠给人解围!亏你们还恭维人呢,你问问他,北院就算早已被人包下,收我定钱不给房是伙计的错,怎又说除北院外,别房就有人住也给匀出。难道除北院外,别屋住的都不算他店中客座?我还实告你们,他这些话,指的就是你们这些爱财不爱命的西院住客。东院住的,也是他多年软吃的大客帮。我假如要住东院,他又该舍脸赔话了,不信,你们就试试。”
  说罢指着两个发言最多的西商,对吴勇道:“我已给你大面子,也不再作难你要住东院。你只把这两个人的房子匀让给我,要不你就把东院全院让出,随你的便。”
  吴勇正悔自己心虚情急,说错了一句话被他问倒,再指人一要房,如不明言,事本易办,偏是这样对面审贼,无法圆转。二客虽然贪小,当着众人,岂不证实对头之言,越显店家势利,畏强凌弱,这又如何应法?看对头词意坚决,不允还是不行,想了想,委实难以两全,只得赔笑答道:“我因自己已然有错,恐再招老爷子生气,话没交代完你老便认了真。一文照顾便是财主,开客店的哪敢欺慢客人?我说南北两号,是说余房甚多,忘了提开东院。这东、北两院已被人家原帮贵客们包住,不能容留外人。我说那话,是因别房住的俱是积年有交情的老客,即便你老看中他们住房,我舍脸前往求商,也必赏给我一个薄面。再说西院,好的闲房尚多,出门人都乐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将大化小,将小化无,按着素来情义,决不愿我店中生事。我自信总有几分商量才敢应承,给你老这一打哈哈,倒显得我们不成人了。”
  马雨辰哈哈笑道:“你倒会说。你们要是人,我还不来找你呢。”
  吴勇见他口风又紧,恐怕越说越不中耳,难免宣扬隐事,无法落场,反倒误事,没奈何,忍气吞声答道:“你老休得取笑。不是要那两间房吗?我先给你老匀去,能让与否,却不敢定呢。”
  马雨辰冷笑道:“跟你取笑,你也得配!”
  吴勇装未听见,刚要点首,请那二人走向一旁说话,马雨辰已高声叫道:“不用闹鬼费事!老西爱财怕事,我猜也让定了。”
  那两人也是小帮西商中首要之人,先本想借此白住,有心相让,及被马雨辰当众大声一叫破,面子上实挂不住,急得满脸通红,不由发了倔性道:“俺老西出门住店,不赊不欠,没交情,凭爷是谁,俺也不让。反正没收谁的定钱,谁让谁是杂种,俺可不管旁人。”
  说完,怒气轰轰转身就走,同帮中人也七嘴八舌,咕咕哝哝地跟着散去。把个吴勇于在那里,急不得恼不得,引得东北两院客人暗中好笑不迭。
  吴勇正愧忿交加,没个台阶下,忽听马雨辰道:“他老西不是不让吗?我还不愿意睡在这些屈死鬼住的屋子里呢。西院空房总有吧?我先对付两晚上。”
  随朝着马进财将眉一扬道:“告诉顺娃,药不用吃了,这是重伤风,今晚热热地发上一回汗,转天就好,胡吃药怎的,好了快走,这般娇嫩,没的出来现世。”
  马进财闻言,诺诺连声。
  西北大商帮人多势众,加以甘、青一带民俗强悍,性情豪直,宁吃钱亏,不吃人亏,阔少东同路,直和太子出巡一般,众星捧月,差一点人休想近身。马雨辰直似老长辈教训儿孙口吻,马进财听了不但不急,神态反倒十分孝顺,休说东院药客们见了惊异,便是北院同来诸人和一干镖师们,也有好些觉着奇怪。因马进财见多识广,年高望重,又是常跑外柜的首要,照例遇上事,除有强盗行劫外,一切均由他指挥应付,料有原故,俱没作声。
  吴勇见状更是发毛,难得对方口风又软,知道夜长梦多,此人越待久越不好办,忙喝旁立店伙道:“西院有好些大间的房空着,马老爷子体恤我们,死在这里作啥?还不快些收拾干净!少时老爷子过去,要看不中意时,可是你们的事。”
  马雨辰走过笑道:“掌柜的,我想开了。现在贵财东没来,怎都将就。我早就想睡了,可有一件,我睡觉与人不同,半夜里至少得叫几只夜猫子上我住的房子上去,跑得房顶乱响,我才睡得香呢。”
  随说随往外走。
  吴勇没听出马雨辰算计他今晚必定派人窥探,或是下手行刺,语意双关,见他疯疯癫癫,没有在意,只图早些引走了事,免生枝节,口里胡乱应了,跟着就走。到了西院,那两帮西商正聚在院中纷纷议论,见吴勇陪了怪客同来,多半气忿忿地看了一眼,各自分批回房,理也未理。有几个口里还说着闲话,说:“这店住不得,明天算了账准走,下回不住这店了。”
  吴勇暗忖:“你们这一群等宰的肥猪,也跟着人起哄,早晚还不都死。”
  因这些客人已是俎上之肉,不讲费话,装未听见,也未答理。
  院中也颇宽大,除上房和南房是两帮西商分住外,还有一排北房空着,中有一间刚建好,还未砌炕,内中只堆着两张木桌,别的无所有。吴勇怕怪客又挑眼,想将他让在当中一明两暗的大屋子里去。谁知马雨辰竟似早已相定,一到便不听招呼,径往新房内走进。吴勇跟入赔笑道:“这房新盖好,没人住过,又小又没收拾,老爷子何不换间大的呢?”
  马雨辰笑嘻嘻答道:“这间房矮,我替夜猫子省心,怪难为他们。再说房又新盖,不怕冤鬼来收脚迹,就是它吧。”
  吴勇仍然不明,问道:“现砌炕来不及,老爷子睡觉怎可?”
  马雨辰道:“我自带得有床,这就睡觉。不用管我,什么都不用,有这两张桌子太好啦。去你的吧。”
  吴勇见话交代完,懒得和他纠缠,说了两句门面话便自走出,暗中嘱咐手下人等加意小心,防他生事。赶向北院,人将散净,只有两个药商中为首之人被马进财让至上房明问待茶,谈问前事。吴勇借着赔话为由、凑进屋去探询。马进财推说:“怪客素昧平生,只为见他手头厉害,说话又颠三倒四,少东现在病重,恐怕惹事,只得敷衍。顺娃并非少东乳名,也无其人。”
  吴勇先还将信将疑,嗣见马进财一口咬定,心想:“果有来历,马进财必要让人上房同住,走时又未恭送,或许所说不假。”
  也就信了,料定事情决不如此易了;急于打点应付之策,便随二客同出。又去东院,向药商们赔了些话,才匆匆赶回柜房,召集店中几个精干一些的党羽计议。
  中有两个同党,一名景兴,外号飞天耗子,一名徐亮,外号小丧门。两人都是一般的阴毒险狠,诡计多端,水旱功夫也都过得去。景兴武功机智不如徐亮,却是个神偷惯窃,练就一身小巧绵软的功夫,又打得一手出风三棱连珠弩,原本不在吴勇手下。吴勇贪功,专权妒能,店中又不做现吃的买卖,自来没有什么上等助手,照例都是拿了总瓢把特发的传牌临时现用。这两人乃是接了吴勇的传牌,得知店中来了几帮西商,货已发完,只带了点零星货物做幌子,吃住都是要那贱的,可是看那车后尘土,褥套内现银一定不少,大约是往邻近府县办货去的。因他们只是结帮而行,没雇有镖师,虽料定他们是因见路近人多,所走又是官道,一则图省花费,二则可以装成本小资微,想瞒过江湖上人的耳目,故意如此。但天下事往往难说,商帮中也常有极厉害的能人,对方看出越好吃,越得小心留意,想叫景、徐二人装着行客投宿西院,夜间踩好了底,走时,就此同了店中盗党追将下去,到了前途要口,与埋伏的人合力动手,两下夹攻。
  二人虽不忿吴勇专横跋扈,狐假虎威,只是发号施令,坐享首功,从不亲自动手,无奈三黑凶威严厉,令出惟行,他那神羊传牌无异御驾亲临,吴勇既然掌着这样大权,怎敢向他违抗?来时二人谈起吴勇近年所行所为,好生不快。尤其徐亮,自负足智多谋,比吴勇要强得多,偏他能得头子赏识,越想越气不忿。
  景兴道:“徐二哥,你难受怎的?该这挨球的走这一步邪运。你看他掌着偌大两号买卖,上下游、南北两岸多大地方,手下却都是些鸡毛蒜皮,连会耍两套花刀花枪的都没有,偏会有那么多拱门的肥猪肥羊,老是顺顺当当添财进宝,一回也没失过风。别位弟兄在自本领高强,遇上买卖,不是没油便是扎手。你怎能和他怄这份气去?”
  徐亮冷笑道:“我的呆性,这驴日的有啥本事,还不是咱这些呆性拿力气性命给他换的么?就是会使美人计巴结总瓢把,还会巧支使人罢啦。你说他还有啥?这许多寨口都要听他号令,他本店里又不动手,硬的又不敢吃,仗着地势好,看上肥的,只打发两个小娃向我们送个口信,就替他把大功立下。单今年我就被他派了十好几回苦差使,别位不说了。这样轻松的事,只要人是个活的就会做,弄巧还比这驴日的强得多哩。啥叫运气?拿今天说吧,明是一伙容易吃的肥货,硬要显得他细心,拿传牌罚我们由黄龙渡跑这一趟,你说他可恶不?”
  二人越说越有气,都想给吴勇一双紧靴子穿穿。无奈当天这些西商的行径,明是啬刻鬼遇啬刻鬼,心疼银子,拿性命当儿戏,自以为出过两次门,见多识广,卖弄聪明,带着许多现银上路,连个镖师也不请,一味装穷装呆,却不知车轮马脚带起来的浮土,有无银两完全两样。有眼力的,连数目多少都看得出,落在江湖人眼里,如何能隐瞒得过去?动手时定然唾手而得,要使吴勇栽个小跟斗决办不到。思量无计,一边走一边骂,闷闷走来,才进店门,便听店伙说起怪客之事。二人一听,便料来者不善,巴不得吴勇栽个大的,好出一出年来恶气,表面上却不显出分毫,只互相递了一个眼色。因听怪客已让向西院住宿,如是高人,此去必被识破无疑,恐有不妥,另外找了一间闲房住下,刚在洗脸喝水,吴勇便命人来相唤。
  二人去到柜房密室,等店中还有几个同党到齐,吴勇说了经过,问:“大家有主意没有?可要与总瓢把报信,调人来此?”
  徐亮见众人俱都胆怯,主张上报,暗付:“三黑官私两面俱有大力,来人料斗不过。”
  恐吴勇一向总寨求助,没法再丢这人,意欲使坏劝阻,又恐万一出了大乱子,日后吴勇把罪过推在他身上,担不起这个责任,故意拿话绕道:“北院东院老客虽是有势力的大商帮,但他们都是久惯走长路的老江湖,眼里揉不进一点沙子,里外精细,真比小帮孤客还要小心得多。那姓马的既在人前耀武扬威,当时谁也不愿现形,自看不出,事后你在他们屋里赔话,客人神情谈吐可有什么异样么?
  这事也真怪,那老东西竟和源发长少东同姓,简直好像是他们同伴,一家人似的。源发长住我们这店也好多回了,但不知以前跟他们有什么过节么?”
  吴勇哪知徐亮把他引向歧途,暗忖:“源发长这一帮老客常来常往,只是赚得他钱多些,想不起有什么过节。但是川、康客人素来强悍不怕事,何况这次因是少东出门,随护的都是有名武师达官。马雨辰明是和店中过不去,一半也给他们难堪,怎倒反向人家恭敬?若说他们怕事,马雨辰先前卖弄本领,将数十名店伙一齐打倒,直似一个独脚大盗行径,声势何等惊人。他们事后纵不与店家合谋抵御,也该略现惊怯或是作个防备,怎的连向店家盘问他的来踪去迹都无,淡淡的若无其事情景?这还不说,出门人都怕客途中发生变故,这些大帮商客,多有见多识广的高眼同行,什么人看不出?店中如若出事,虽不是寻他晦气,也虑波及。适才东院二客俱是帮中首要,既向马进财打听,可见旁观之时看出怪客有心上门,不是好惹的,一半探询肇事因由,一半是心中内怯,想两帮合力,以备万一。自己与他们同去东院向众客赔话时,帮中好些商客,还有两位镖师俱在院中,三三五五仁立闲谈,颇似等候回音之状。二客却是言动从容,也如没事人一般,好似马进财已向他说了帮客行径,并无足虑的神气。现被徐亮这几句话一提醒,再想起方才雷声大雨点小的情景,真像怪客与源发长果似一家,或是随后赶来保护少东的能手。不是找补以前有什么过节,便是闻得本店风声不佳,故作不是一路,特意先声夺人卖弄一手。再不就是见这里店大欺客,存心耍笑人,众同党再欺他孤客,说话一逞强发歪,把他招恼,才闹了这么一个落花流水。看他发出那大阵仗,收风却那么快,或许不是安心寻斗也未可知。想了又想,实在拿他不准,自己素未失风走眼,要是总寨派人来此,怪客真是源发长一路来人,不特断了财路,也觉脸上无光。近处各寨口弟兄中虽有能者可以传调,看神气也未必是怪客对手,要想报复,也不宜现地热卖。源发长少东在此养病,怪客也无行意,第一须要看他与源发长是否一路才能定夺。目前已然平息,想不致再生事端,何不暂缓一二日,拿准再说。如真安心找事,左近数百里水旱两路都是自己党羽,当时向各口岸一走传牌,一面飞马往总寨报信求助,怎么也赶得上。店里既不能现地出彩,坏却多年名头,就来了助手,也只在店里等着,人不离窝,不能下手,何必忙在这一两天上?现放着景兴、徐亮两个黑道上的朋友,正好让他们夜间查探一回,等摸准对方来历底细再打主意。”
  当下便令二人夜半前往西北两院探看,相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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