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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3) 骇浪行舟轻乘羊皮艇 独身戏寇空留人耳箱

  这时吴勇已回到前店,传语手下戒备,一面命人迎上路去,装着二拨接客,暗中查探源发长客帮中有无这么一个来客,速即飞驰归报;一面在柜房中等候丁六回信。忽听丁六急喊跑来,手里拿着一个小木箱和两锭小银子。唤进柜房一问,丁六先听众人说好多人俱守在前面,并无一人看见来客出门,已知不妙,见了吴勇,只得实话实说。吴勇闻言,也摸不清是何路数,一拿那小木箱甚轻,来人已去,只得暂且存柜,吩咐留心看守,不可妄动,静候人来,自见分晓,心还在想来客或许与源发长是一路。
  待了片时,头拨接客的着一人先行赶回,说第二拨人赶去,得知店中来了怪客,源发长少东病得颇重,全帮并未分人先来,看店的早已回去,如今大队骡马车辆已进镇日,就要进店等语。吴勇益发断定先来姓马的是有心上门寻晦气,细一寻思,这老家伙看去虽是扎手,自己人多,势也不弱,岂能容他欺到头上!且先将买卖应承下来再作计较。
  不多一会,医生得信赶来。跟着源发长少东马康的从人、带了褥子被套茶果衣物先到,径往北院陈设。最后才是大帮到来,共有三百多牲口,客商镖师和车把式不下二百余人。为首一辆三套大马车里面卧着马康,一个亲信人相陪在内,两名镖师跨沿。车把式一色新青布袄裤,也是紧身密扣,手执丈八长鞭,抢步向前,拉着头套牲口嚼环,由店门青石砌路上,轻车熟路,流水一般,直往北院中跑进。另有十来个亲信人等镖师,车到店门,纷纷跳下,跑步向前,赶在头一辆大车的前后左右,蜂拥而入,只剩车把式赶着空车往骡马院中跑去。后边大队也相继跟踪人店,各就安置。店中平添了无数驼马嘶鸣之声,乌烟瘴气,闹过老大一阵方始宁息。
  吴勇早随往北院中张罗,招呼马康上炕,倚炕坐定,把备就的医生陪了进去,诊完脉开了方子,店伙飞跑抓药去讫。见马康虽然恃强挣扎,人已烧得周身滚烫,随行诸人只管问暖嘘寒百般趋承,均不爱答理,也不肯吃东西。知他嫌烦,便告退出来,寻了帮中一个老客,去至柜房中叙旧,备些酒菜,相陪小酌,就便探询适来怪客是否和他东家有什么渊源,东家平素有无仇人,来时途中可曾发生什么怪事,以便应付。
  这老客也姓马。名进财,是马康远族叔伯。他虽在帮中地位不高,却是从小由学徒熬到外柜,长年出外跑道,经验宏富,人也精明干练,江湖上的什事都不甚外行,颇得东家信任。源发长买卖在青海是第一家,西北诸省,是大地方都有分庄。这等地位的有好几十人,在老店还不怎显,出外却成了一个次要脚色。西北客店,为商帮熟客接风洗尘原是常有的事,似这样单独邀请背人小酌却是罕见。马进财本知店东不是善良人物,不过贪他店大,起居饮食样样方便周到,好在本身财雄势大,断定不敢胡来,多花几个钱财东并不在乎,所以每次投店俱未拦阻,日久成了惯例,更不便招怨惹事了。吴勇也知他老练,常打招呼,算是彼此心照。这次马进财刚一落店,洗脸漱口,换完衣服,吴勇便是亲身邀往叙谈,已料有事。一进柜房,宾主坐定,说了几句,店伙忽端进几碟精致酒菜,更疑他想买自己的口,当时便要起身辞谢。吴勇先恐客人疑怪,本欲淡淡地随口探询,不愿实话实说,见状知他误会,只得力示无他,把适间怪客来时情景实话实说。
  马进财只是拈髯摇头,一言不发,等吴勇把话说完,寻思了好一会才答道:“青海姓马的,十九都是我们一家。我从小就在柜上,是东家的近人,和有头有脸的差不多都见过,并没这么一位。适才仔细寻思,只一位有大名望有大本领的老前辈,生相举动与你说那位老客有两分相像。但他老人家的真名只一个字,不叫雨辰,晓得的人甚少。连我也只前十年,老东家打发我装了两大车银子和一些礼物,由西宁送往宁夏乡间他一个好朋友家中,说他老人家来信相借,立等使用,背地对我说起他的真名,才知就里。至于他那外号独行神叟铁梧桐,久已名震江湖,你大概不会不知道吧?如若是他决不会寻我们的晦气。但他老人家先住玉树,还常出门管点闲事,自从那年青海西藏交界青沙嘴,他门徒给他修造的一所庄子落成,好些朋友门徒都搬去与他同住,就当年给他共祝八旬大庆,由此家居纳福,不再出来。你们和他素无过节,到此则甚?所以又觉不似。除此之外,就有几位人物字号,则和他所说辈份不对,再者年貌神情也都不十分像。他身虽长,好似胖些。依我多年江湖上的阅历看来,此人决不是个好惹的。如真有大帮客货同来还不要紧,越是孤身,必有所为。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回来务要好好待承,敷衍过去,免得出了乱子,不好收拾。”
  吴勇也是走惯顺风,心狂气做,起初请马进财盘问,只恐怪客真是源发长的长老主要,怕得罪他,伤了财路,并非怕他寻事。及听说起怪客颇有几分与当年名震西北的青海玉树铁梧桐独行神叟相似,虽然吃了一惊,后来马进财一说不是,便未在意,闻言笑道:“马客人,你我彼此心照。不是我吹,如真是铁马大爷驾临敝店,固是贵东家的尊长,又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怎么也该好好接进来,好好送他上路。即便他不是铁马太爷,只要与宝号源发长有一点瓜葛,我们多年客主,必有一分敬意。要是外人要到小店发歪,不是我吹,兄弟我不算什么,敝东家在这黄河两岸闯荡多年,也颇有个名头。我们做的是生意,他拿客礼来,我按主道走,也不管他是孤身寡身。真要上门找便宜,一头挑葱,两头挑蒜的,管教他走得进来爬不出去。只不是宝号同人,就好办,提防他则甚?”
  马进财人甚深沉,适才寻思,本已触动,连日路上所遇之事,因自己尚拿不定那异人究竟是什么来路,好在决不是和自己一行人过不去,恐其别有作用,不便给他说破招恨。不过少东正病,没想到来路所遇异人也落在他的店内,又似特意上门寻找晦气,自己人畜财货又多,既住他店,终以无事为佳,所以淡淡点他几句。不想夏、吴诸贼丧门照命,吴勇没有省悟,认作寻常商人怕事口吻,大发狂言。
  马进财听他直连独行神叟都不怎样看在眼里,心中老大不快,暗忖:“我好心好意,看在老客老主,劝你几句,你倒这样不知好歹。平日我只看出这厮不是善类,上下游客商常时出事,定与省城水寇夏三黑通着声气,还不知他有一个好汉东家。全帮常住他店,虽说没出过事,并还好好待承,那一则仗着镖局名望和随行能手众多,二则看在肯花钱份上,不敢树敌断路,怕弄巧成拙罢了。看他如此凶横豪强,倒要听听他是什么来头,以备万一出事,好占根脚。”
  仍然不动声色,拈髯笑道:“贵财东是哪一路英雄,我怎的从未听人说?何妨说出尊姓大名,我们走外路的遇事提起,也好得个照应。”
  吴勇原本机警,只为适才头次受激怒发,一时气浮,又错当马进财久惯江湖必有耳闻,说漏了口。吃这一间,反倒不便掩饰,只得说道:“敝东便是现在抚台大爷的好友。
  抚衙何总教师的师兄弟,兰州西关金天观虎爪真人常祖师爷的心爱徒弟,黄河两岸到处闻名的分水蜈蚣夏三大爷。”
  言还未了,忽听后窗户外似有人骂了句:“好不要脸的狗娃!”
  吴勇心中一动,忙就窗眼往外一看,窗外原是往偏院客房的过道,这时正有几个住客上街买东西回来,一路说笑,由院中走过,好似适逢其会,并无人在窗下窥听嘲骂,也就不以为意,仍接口道:“马老客人也是老江湖了,怎还不知道么?”
  西北荒寒之区,野牛野骡之类的猛兽到处结队游行,往往一过就一整天,人畜遇上便无幸理。更有怪风矗如山岳,中夹火星,飞尘扬砾,凝聚不散,瞬息数十百里,如万雷齐鸣,惊天动地,人畜当之,九死一生。常跑长路的专讲究耳目灵敏,见多识广,以便趋避。马进财从小就跑外柜,最擅长是耳听,无论盗贼异兽以及数目多少,相隔百里以外,被他伏身地上一听就知分晓。适才明听出骂人的声音在房檐上面,吴勇竟未觉察,虽然暗笑他蠢,因吴勇不但与夏三黑通着声气,还代他在此开店,知是手下亲密党羽,也自心惊,当时不能示弱,仍笑答道:“掌柜的和夏三爷是好朋友,我早就有个耳闻了,却不料还是同伙发财,那就无怪乎生意兴隆了。”
  说罢揭过,又提了一些闲话。
  吴勇心气渐平,越想今日说话越冒失,尤其是过道隔窗好几丈远,适才窗外骂人的声音又巧又近,自己闻声外视,那几个归客已然走进偏院门口,笑语模糊,怎入耳那般真切?再者本店根底也不该轻易对外吐露,一阵胡思乱想,不觉心神不定,烦躁起来。
  马进财见他躁妄不宁,便即道谢告辞,始终不再提起前事。吴勇转托他不要向人提起。
  进财淡淡允了,作别自去。
  吴勇暗间店伙,怪客并未回来。当着进财,虽说了那套狂话,因那窗外骂声来得奇特,不像巧合,自思真实本领有限,每次行事全仗人多势盛,知己知彼,料得事准,再不就靠上下游水里下手,对方又多是寻常商客,真遇见有大本领名头的能手镖师随行,依然不轻招惹,所以从未失风。想来想去,江湖上也没什强仇大敌。只去年秋天,有一水好买卖落在北号店里,打着一个新镖局的旗号,保的红货,人数又多,镖师姓潘,年纪甚轻,像是初出跑道,人却精干,不知怎的,当晚就被他看出自己破绽,同来还有两个副手和一个趟子手,当时借题发挥,卖了两下见识。先见这几人不容易吃,本想放过,一则恨他初次出马,不因亲及友提个名儿姓儿,也没把事弄清楚就把自己当作黑店,遽然卖弄英雄,自居好汉,明是打招呼,暗中却是示威,欺人大甚。二则自己想不在本店行事,连久跑江湖的人,除了通气的不算,极少知道。看他那样年轻狂妄,嘴必不牢,被他得了便宜卖乖,传说出去,诸多妨害,但又怕做他不翻,不敢妄动。正在为难,恰巧夏三黑同了两个有本领的水路朋友无意到来,壮了胆气。
  事也真巧,本客也是一个少东,原与姓潘的是朋友,手底也自不弱,年轻性躁,因是红货,行李箱筐不多,嫌那风尘劳顿之苦,几次要改走水路。那趟子手是个积年老油,说黄河水寇素多,带有贵重物品,纵说镖师本领高强,客人也是行家,终以不惹事为妙,再三拦阻。客人本就扫兴,这日到前又连遇上两天大风沙,行时执意非雇船改走水路不可。按说客货一上路,行动之权全在镖师身上,不能任性胡来,即此已犯大忌,何况当日又疑心落了黑店,更该小心才是。谁想反奴为主,只那趟子手苦劝了一阵不听,镖师们竟未拦阻,说话随便,又不谨密,直似有心叫阵一般,这一来,更认他自投罗网,哪肯放松?连夜派人往下游送信,布置停妥。又偷听到要次日中午起身,特在码头上备下三只大船,由三黑和同来二友分任船老板,各带两个党羽,两只作为空船,一只作为自上流装了客货,到镇上岸,备他不往店家,自己出外选雇。次早得了客人说出午饭后走的信,索性亲身进去,故意套交情,拿江湖话点明,表示两不相犯。谁知白忙了一夜,那姓潘的竟信以为真,反说明所保是什红货,价值多贵,雇船的事交给店家,不在乎钱。还托自己照应,打听水路朋友地段姓名,以便遇时好请高手让道,和背书也似,行话熟极,异常谦恭,也不避忌客人,迥非昨日之比。按说人家光明爽快,既打了这样招呼,本应彼此留道,交个朋友才是。无如贪心过重,三黑的性情,已然劳师动众,势在必行,只把话告知三黑,仍就照前行事。原拟客货任上何船,余二船上两能手再改乘三黑羊皮筏子追去,下流还有多人布置埋伏,对方纵有天大本领也难逃过,何况又是不会水的旱路朋友。客托雇船更是省事,因走下流,无须率了多人,便把为首三人并作一船,连两名同党共是五个能手,恰好一人服侍一个。
  方准备给客回信,请其看船,忽接省城飞马急报,说乃师金天观常明元祖师爷立等,他骑了抚台大人原来快马即速赶回,有要事相商。三黑对乃师奉若神明,又是向抚台大人借来好马,料知必有紧急要事,好在这类事已是家常便饭,那两个水路朋友本领水性比他还高,不在场也不妨事,何况还有自己足智多谋,料无一失,嘱咐了几句便骑原马赶回。为防万一,还添了两名有好水性的助手,共装着六名船伙。午饭后亲送客人上船,细查三镖师上船时的动作言谈,除那趟子手一人像是行家外,处处显出不惯乘船之状。刚一上船便和客人凭窗外望,指点水景,好似十分希罕,说了好些怯话。当时心里越发放宽,算计船行下水,即便对方武艺高强,恐自己人受伤,途中不轻下手,至晚夜来船到大王渡前面无人之处,埋伏也必发动,两下夹攻。如还硬截不成,只把活舵一拆,船底活塞子一拔,船即沉落,灌也把他灌死,哪还怕他跑脱一个?两地相隔只数十里,迟到明早,定接喜信无疑。高兴之极,召集店中同伙,预先喝了一回庆功酒,尽欢大醉而眠。次日醒转,刚想起昨日之事,便听客屋正进来一个大王渡的同伙,心花大开,连衣服也没顾得穿,翻身纵起下炕,伸手扯了一条裤子,套上两腿,边提裤腰边应声边往外跑。来人本为探信而来,进门见人先问,已知客人昨午动身,却未截上,心中惊疑,来寻自己细问,听了应声便没再向旁人问答。自己出外一见来人,是水鬼崔四爸陈年同伙,面色忧疑,料知凶多吉少,把一脑门子高兴全打向九霄云外,忙问就里,才知大王渡的埋伏等到定更以后,还不见客船到来。头子魏三,以为肥羊不是变计不走水路,便是改了行期,他恐事有差池,力主众人仍在原地埋伏以防不测,自己连夜飞跑,赶来探问。沿河而行,未见船影,中途忽然天阴,月被云遮,虽未看真,也没见河中有一点灯火。适才到店,得知客船昨午开行,如说中途动手失风,船已沉没,船上诸人俱精水性,决不会全数被害,一个难逃。再者船上客人有此本领,或是开行,或是回来找晦气,也万无不见之理。只中途遇见流沙起坝将船淤住,进退不得,比较近情。但本船的灯光决不会灭,尤其那羊角信号明灯和求救旗花更该点起,怎的全无动静?
  商量了几句,想不出是何原故,知道上下游许多渡口,同党众多,那船谁都认得,船头船尾又设有遇见即助的下手暗记,如若回舟上溯,定被发觉,早该接报,并且也无回舟之理,料定还在河内,白日易见。方欲沿河巡视,忽又一大王渡同党气急败坏跑来,见面便说,昨船已在半途河中发现,果被流沙淤住、只是一只空船,人货连行李一齐失踪,还短了两条跳板。细一考问,原来昨夜崔四爷行后,水鬼魏三越等越不耐烦,有心不等,又恐客人起身大晚,或是中途受阻停滞,误事受责。他原有四只小船和二十来名同伙,想与其枯等,何如迎上前去。
  好在来船有信灯旗花,老远可以看出,小船行速,回头也来得及,便分了两船,亲自逆流上驶。走了半夜,连发几次旗花,终是黑沉沉不见回应,断定船未起行,正自有气,怪头子和吴勇事前不给个信,让大伙熬夜苦等,打算索性船上一睡,命手下分班往镇前赶来请示,臊臊二人的脾。刚躺到船内睡熟,忽被手下唤醒,说船在前面被河中流沙淤住。纵起一看,云破月来,果见那船远远搁浅在沙坝之上,忙命摇近。先不见人,以为俱都睡熟,还未疑心出了乱子,装着过船相助,连唤几声不应,才起了疑心。黄河流沙,涨落无恒,一看水漩,船左积沙已渐冲散,船右的沙仍然坚凝,任凭急流冲刷,知道这河是反性,似散还紧,看似凝积不动,说散就散,立刻变成数千百条浊流泥汤,滚浪翻花,急漩而逝,瞬息即沓。
  一个不巧,左近又起沙堆,己船正当船右,恐被新沙胶住,仗着手法精熟,一同用力在急浪中拼划,绕向船左。这一绕划费有顿饭光景,恰好云静天空,明蜻欲坠,孤悬长河卧波之上,天也离亮不远。有这工夫,又把大船绕了大半转,船窗洞开,自然无微不见。魏三见船内通没一个人影,情知不好,船靠不拢,忙命水手用挠钩援上船去一看,搜遍全船,休说是人,连行李都没有一件,只不见两块大跳板和撑船的篙,船舱船面有大小几点血迹,似已动过手,可是敌我双方不见一人,事情太怪。疑心成功以后为流沙所阻,急于回店。但那里正在中途,上下游都是自己人,下游河身更是笔直,点起旗花尽可望见,派舟应援,何至于要人下水用跳板载渡货物,好生不解。嫌上驶太慢,忙着派人起岸,赶往店中送信,问个明白。仔细一寻思,客人红货只有两箱,行李人只一件,外有两个衣包,查看神情,决不会水。头子昨日同来的两个水路朋友,俱是河南著名大盗,为了犯案太多风紧,千里来投。其事不过半年,有名的手辣心黑,头子因他艺高名大,始终以客礼相待,不算同党,必是见事生心,临时见财起意,先动手杀了镖师客人,然后出其不意,将同去的自己人也一齐杀害,借着沙阻行舟之便,用跳板载了货物,入水推行上岸,起早逃往他乡。为了故布疑阵,好使人疑对方所为,特地连客人遗留下不值钱的行李也一并带走,那篙却当作扁担用了。三黑本领尚不如他,幸未同去,否则难免同遭毒手。
  越想越对,忙着人飞马报知三黑,一面分人,沿河两岸搜索遗踪。果在离停舟处不远的断崖上面,找着两截竹稍和两截铁篙尖,另有一根短铺盖索在一起,那两跳板也在附近浅沙之中,那只大船经人守候,便退驶回,再细一搜,船壁上还有人血,写着一个“巧”字,此外别无遗迹。三黑自免不了一阵子暴跳,也曾几次派人往二人老家查探,到处打听,并无人知道这二人的下落音信。二人一个光身汉子,一个老家孟津,全家早在一年前官司紧急时逃避一空,虽无法证实,迟早寻到本人,就无话说了。这家镖局原说总号北京,晋、陕、新、甘均有分号,镖头贾铭,号蒙士,本领高强,外号大公鸡,创立字号不久,专门代人保送红货。及至向各方面一一打听,俱没听说有这么一家镖局。先料业已出事报散,嗣见连镖头和那几个镖师都打听不出。事大离奇,才想起那镖头姓名外号别致,乍听时颇觉刺耳,三黑外号分水蜈蚣,他叫大公鸡,岂不正是对头克星?姓名又与“假名蒙事”声音相同,再回想到来人词色行径,可疑之点也甚多,许是三黑有什仇家,假扮镖师富商上门找晦气,原打算和三黑过不去,谁知本领不济,给那两个水路做翻,又来了个窝里反,把同去的三黑党羽暗算做掉,一看红货竟是假的,悔已无及,只得上岸逃走,但又把那几件假红货和行囊等累赘之物带走则甚?至今想不出是何原故。事经多时,也没人寻来探问。
  今天这个怪客,或者与那被害诸人有关也说不定。三黑近年何等势盛,既然知道这店是他的买卖,居然敢于单身到此。适才去时说往镇上访友,不是另有厉害同党,便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倘若真是个有大本领的对头到此,店中人数虽多,因一向文做,平素又容不得人,并无一个真正好手,遇上劲敌仍是麻烦。
  吴勇几番一迟疑,时已人夜,酒意一消,适才那股子盛气早馁了下来。正在柜房内外往来盘算,胡思乱想,忽听后面人声喧哗,方要命人去看,一个店伙气急败坏跑来说道:“适才走的那老家伙回来了,一口咬定北院是他包下的,要定了上房,并说定银早已交柜,不容他住不行。丁六和他理论,他真不讲理。我们这边人多,他一点也不含糊。
  张黑手唤住丁六,和水蚂蚱赵四、鹞子王殿奎上前想镇吓他,话不投机,三人才一伸手,便吃了他个七颠八倒。当时犯了众怒,连别院的人也都赶到,几个人一拥齐上,没一个近得他身的,挨着一点就倒。未动手前,源发长少东着马掌柜出来,请他进去,愿将上房腾出让他。他一点也不作客气,反向马掌柜买好,直骂我们驴日的欺人,管马少东叫徒孙孙,如不看他情面,非占全院不可。也是张黑手气他不过,问他:‘你一人住这个房子,你的客货现在哪里?’他说:‘我睡觉格式一晚上要换一百零八处地方,照例住店非房多不可。老太爷有钱,喜欢包你,你配管吗?’说话又损又坏又刻薄,逼得人喘不过气来,万分无法,实忍不住,才动的手。如今事已闹大,别院客人全都惊动。打是打他不过,嘴里又不干不净,看神气是专找我们来的,差不多什么底都让他这张老损牙口给泄了,头子快想个主意才好。”
  吴勇闻报大惊,一问门口几个店伙,俱说人人留心,竟无一人见他走进,情知跟斗栽定,尚幸自己适才没有在场,如若在场,看不过去,一样难免动武被打,更是没法下台。现时只要舍脸,还能有个弯转。仔细一想,硬的不行,只好软做。主意打定,忙往北院跑去,路上不听喧哗动手之声,方料有人出面劝解,源发长客人又肯让房,必已将对头劝进上房,事情平息。及至进了北院门一看,斜月明光之下,四外站着不少店客,纷纷交头接耳,店中百十名店伙,倒有一小半躺在地下不见动转,余人俱都满面惊急之色。怪客马雨辰,正和马进财负手闲谈,神态从容,状若无事。马进财不住打拱,似在赔话。马雨辰只将头微摇,声音都低,也不知说些什么。
  众店伙见吴勇到来,方欲走过。吴勇将手一摆,方要向马雨辰身后走去,忽听他大声说道:“我不是不赏你们的脸,这些兔蛋大可恶了!等这驴日的店东到来,老太爷非教训他一番不可!”
  吴勇挨了个窝心骂,气愤不打一处来,无奈现有许多徒党都被人打倒,强弱相差太远,没法怄气。光棍不吃眼前亏,就这样领了骂过去又觉不甘,忽然一个转念,停住脚步,装未听见,指着众人使个手势,大声喝骂道:“你们这群狗娃!我平日怎么说的?别家的店欺客,我们这里却要本分规矩。客店里哪省贵客都有,口音不同,难免听错。不论客人发什脾气,来者是财神爷,高接远送,不许还口得罪。怎我往南号去这一会,便将客人得罪!我要赔不下礼来,明天都给我滚那娘蛋,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
  边说边拿眼偷觑马雨辰,观察动静。他只管连唱带做,有声有色,马雨辰直似不曾听见。
  吴勇正没个台阶下,就此过去,又恐自吃人亏,闹个无趣,事情越发僵透。后来旁观诸客中有几个老实人,没听出怪客语中深意,不知吴勇过恶和自己前途危险,转以为怪客逞能太甚,看不过意,一人趋近前去,躬身说道:“店东已来教训他们。这位老爷子想必还未用过晚饭,何妨高高手放过这班小人,看在我们薄面,请进房去饮食安歇吧。”
  吴勇立即乘机向前深施一礼,说道:“他们一时糊涂,没弄明白,以为老爷子是源发长宝号同人,更不该有眼无珠,冒犯你老人家。在下方才得信,请老爷子消一消气,必定责罚他们,与老爷子赔罪就是。”
  马雨辰笑嘻嘻地问道:“你说这话,当真不屈心么?也罢,撵人不上一百步,只你当着这位马掌柜的认头服低,不混充人物字号,房子我算让了,免得为你们这群驴日的,挤得人家病孩子搬家。”
  吴勇正愁他即使收风,仍要定上房,对源发长不过,闻言大出意料之外,忙不迭地躬身答道:“真没老爷子这样圣明的!这北院实已被先来客人包去,不便移动,就算人家肯让,也不是我们做买卖的规矩。小店在甘、凉路上也颇有一点名望信实,宁舍千金,不愿倒了牌号。这事实是我们伙计的错,情愿认罪领罚。除北院外,南北两号店房任凭挑选。就有人住,也想法给你老让出,决不敢再丝毫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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