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通邪神,《聊斋》及诸书言之详矣。近今奉祀者少减,然而旧闻犹有可嗤者,因并附录于左。故明天顺中,钱塘民戴小一,鄙而有力。其室某氏,虽村女颇具冶容,齿且甚稚。小一防闲綦密,人固无能问鼎,即妇亦未敢自炫其玉。一夕,夫妇已就寝,忽闻窗外呵殿声。即有人叱曰:“戴小一何物小人,神圣过而犹然拥妻酣卧也!”
小一大惊,穴牖窥之,纱笼十数对,卤薄纷沓中拥一贵人,紫衣而金冠,跨小骊驹,盖村中所祀五郎,即神之二也。村人素畏此神,小一蹶然起视。妇则已熟寐,将呼之醒同往礼拜,神忽隔窗止之曰:“勿惊丽人,予之来亦正为此。”
小一性素妒,闻神言颇不能平。且知近村之妇,多有为神蹂者,因奋然不顾,曰:“淫鬼耳,何足为神?其真能加祸于予哉?”
径弛然复卧,若不知有神者。外又呼之,小一漫应之曰:“予已寝矣,神何为者?予妇恐不若他妇之易致也”。语未竟,神即哂曰:“予固谓渠倔强,非可以理化者,汝且姑待之。”
乃叱其从者,行如风雨,疾驰而去。小一始撼妇醒,语之,妇大怖。小二笑曰:“予有力如虎,神即能亦无如我何,子勿以为忧。”
明日小一出田间,而心系其妇。往返数四,妇故无恙也。里人莫知其由,咸戏曰:“若今日足趾何勤也?岂阿嫂亦紧待播种耶?”
小一怍不能言。及昏而归,与妇谋所以备御之策。乃以巨石镇其户,且牢鏁其牖。令妇戒严而卧,衣裤皆亲以密线缀之。室中不燃炬,而自荷一锹,摩厉以须,其防维可谓密已。如是者三夕,而竟杳然。妇亦渐厌其为,唾曰:“岂若梦魇而妄有所见耶?脱令有之,宁以神之威灵,而遂惮此不来者?”
小一终不释然,仍前戒备。夜未深而神果至,其来也声势远逊于前。惟闻篱落间有踯躅之状,盖其所乘之驹也。小一心知有异,蹴妇便起曰:“来矣!卧必不免。”
妇悚然,毛发尽矗,手足亦无所措。未几,而猛风大作矣,瓦砾纷飞矣,应门者自移而司闭者自启矣。一时户牖洞开,向所为闭关谢客者,又俨若开门揖盗。然小一心亦惊,木立而视,顿忘利器在身,反束手以待之。俄而烛光自外而内,衾枕易故以新,室中之什物须臾一空,锹固不可得而知也。神犹未入,捭者复阖。灯火之下,小一自视其妇,则衣之弭缝者既以不解解之,裤之联络者又以不断断之。俄顷为无叶之花,转盼非在椟之玉。小一于此,不禁心灰气绝已!又有顷,神始含笑入室,裘带翩翩,非复向之严肃,而温雅过之。顾谓小一曰:“若妇诚不易致也。”
因叱曰:“卧榻之侧不宜有此癱人,盍牵去之”。果若有物径驱小一行,足不踏尘,旋出户外,而双扉早閛然复扃。小一立檐际,他无所睹,惟见青燐隐隐而已,胆力益怯,足不能移。旋闻窗中调笑声、狎昵声,妇默然,神则欢然。移时,零云断雨之声渐达于外,妇亦不再缄口,则其荡然情状可想矣!小一惊魂少定,忿气复激,思以报复之,而茫无善策。幸燐火尽息,妖物稍远,因筹所以同谋者。而邻比皆素畏此神,惟左侧一老教授颇饶于胆,且居恒时诋五通,或可借箸于彼。然不敢由门出,惧为神知,遂皔垣而就之。适犹来寝,款关而入,方孑然一身坐于短檠下,整理残编。见其突如,不禁诧异,亟起而询之。小一呐呐以告,且言其详。教授色然怒曰:“以神而行秽,其若人何?予固恶之久矣。请与子偕往,为子面叱而退之。”
小一犹豫未信,教授据操戒方欲行,曰:“子勿虑,不从则打之,谅渠亦无能相抗”。小一不得已,遂偕来,仍骑墙而过。甫及户侧,已闻室中神语曰:“此老至,吾当谨避之。不然,血食胥不得享矣!”
教授闻言大呼曰:“二郎速出见我,汝亦人头畜鸣者耶?”
内寂然,外更厉声相召。良久,神始逡巡自出,匍匐于教授前,若请罪者。小一心异之,以为何倨我而恭彼也?教授责数之曰:“汝为一方保障,而擅污部民之妻,怙势宣淫,无所忌惮,岂谓我笔刀不利耶?予将上诉九阍,下控十地,使汝尊荣不享,庙貌无存,除神藉而落鬼道。汝谓我能否?”
神不敢辩,顿首至地,唯唯而已。教授又曰:“不重警必将复逞,予无杖可以叩胫,只恁此夏楚,聊以示威可也”。神又伏地乞免,教授不从。打之数十,神亦不敢拒,仅嘶痛而无片言。教授杖讫,谓之曰:“念汝居位,稍从轻刑,此亦周官议贵之典也。可速去,再犯当不宥。”
神又唯唯,忽遂不见。小一究不解其故,请于教授。微晒曰:“此非子所能知也。渠岂畏我老书生?畏我浩然之气耳!子可入视尊阃,事非得已,琴瑟仍宜如前,毋以一眚而弃永好。予亦行矣!”
遂别去。小一入室,诸物又皆珠还。惟妇白身偃卧,形状如痴,以汤灌之始甦。晨起视,砌下泥皮盈地,即神所受杖处也。往谢教授,生徒对曰:“师于昧爽即束装启行,我辈后至者犹未得见,实不知其焉往。”
小一叹惋,疑其为仙。复趋五通祠,私入覸之,其次坐者自腰以下颜色剥落数片,余俱如旧。
外史氏曰:小一一壮夫,且素以力闻,而究不免气馁于神。使当时奇梃以击,未必遂为所污,何其临事而惧也?及观教授侃侃正言,其勇也大矣!于此见勇怯实由于养,而老壮弗与焉。第传者欲神其事,故言教授仿丈人之行,其实可以无庸。独惜薄责不足示惩,遂复有罹其荼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