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汤敬一,素业诗,所作有杜陵风致。一时苦吟之士,皆慕其名,每获佳篇,如逢拱璧。汶上李子,藏其稿百余首,非契友罕得一观。然李之所为,不第绝不似杜,抑且绝不似汤。呓语盲词,读者欲呕。而李辄大言曰:“汤以杜为师,予以汤为师。古今诗学之传,只此一线,区区元白,直将奴隶视之矣!”
同袍者无不窃笑。一日诵汤吟草,方且狂呼,闻有人笑曰:“汤居杜下,子实高出杜上,何为击节如此?”
李大喜。视之,见一物挺立于前,巨角劖牙,高逼屋梁,形状丑恶,骇极欲仆。强叱之,物忽不见。乃由是李益自负,舍汤与杜,别成一家言。且大书于门曰:“子美若生应下拜,敬一虽在敢齐驱。”
见者益嗤其狂妄。忽于深夜有二八少女款李之斋,李启户谛观,貌绝妖冶,而态更骀荡不群。私心爱慕,延之入,叩所自来,答曰:“儿家居浣花溪畔,与草堂为邻,昨自蜀中流寓山左。生平酷嗜杜诗,欲得仿佛者而事之。闻君子又高出杜上,倘赐一律,愿侍终身。”
言已,敛衽而拜。李愈大悦,遽请命题。女袖出红巾,色甚娇艳,随铺于几上曰:“以此代楮,即景可赋也。”
李不自揣,信笔涂鸦。甫一起,女即颦蹙,连唤奈何。次句复然。竟不俟其终篇,揽巾入袖,曰:“坏儿家罗帕矣!此等劣句,只宜以厕中败纸书之。所谓翘然杜上者,竟如此耶?”
李大惭。心虽忿忿,然因爱不暇为嗔,反笑而谢过。女意似流连,徐曰:“君欲学步篇章,盍与妾共处三五夕,或可成诗。否则,遗矢地上,犬且置之矣。”
李愈抱愧,而幸其下榻,遂无一言,惟促之解衣,两相欢好。及寝,李忽顿忆前事,因举鬼物所赞者,聊以解嘲。女乃戏握其具,曰:“君不知耶?渠言高出肚上者,殆即此耳!”
李亦大悟,不觉失笑。女虽鄙李之才,而情意浃洽,备极缱绻。因嘱曰:“君无诗肠,但有妾在,杜老诚不能及,温、李尚不足道也。万勿轻泄,泄则不祥。”
李亦姑颔之。晨起,旋失女之所在,李犹似信复疑。及有所触,将欲挥毫,恍惚中如女在侧。吟成则句新语隽,非复吴下阿蒙,自视亦觉刮目。又出以示人,咸惊曰:“子今者虽仍杜下,已俨然居夫汤上矣。”
李乃知女言非罔,自此与女寝处,几无虚夕。后值同人高会,汤适远来,亦与席。主人出一轴求众题咏,展视之,则美人春睡图也。汤乃逊李,李亦固辞,众议令各赋一章,先成者书之,李竟一挥而就,曰:“遮莫春愁重,终宵有醒时。却因香梦远,故向画图欹。百啭莺难唤,三眠柳不移。但憎舒又卷,睡损海棠枝。”
稿甫脱,众皆抚掌,汤遂为之阁笔。既题复饮,汤故有心,乃以言挑之曰:“君才敏捷,夙所服膺,第不能工稳如是。今日之事,仆窃有疑,惟君其教之。”
李时已半酣,乃笑曰:“君亦故为癰谦,岂落霞孤骛遂足辍子章之管哉?虽然,仆以前所为亦殊梦梦。近有奇遇,始觉挥洒自如。”
因述女之踪迹,且极其详,众咸骇异。座中一达者,忽愀然曰:“君之祸不旋踵矣!此女必诗妖也,夜慑君之精气,昼复炫君之灵明。英华尽泄,津液将枯,冀享中寿犹难,矧夫长年厚福哉!”
李乃大恐,敬求良策。达者与众皆曰:“远之自可以免。”
李为首肯,归即移卧具于内,不敢复宿萧斋,盖不入闺中者已三月矣。细君大悦,剪烛晤言。女忽现形而来,吽吽然戟指而数之曰:“妾何负于君,而泄吾事于广众,使迂儒目妾为妖。妾诚妖,诗人畴不赖予,竟相与鄙薄如此耶?”
语次,面目顿更。李视之,则故巨角劖牙,形状丑恶,即谓己高出杜上之怪也。大骇,与妻俱仆,家人力救之。有顷始苏,犹呕血数升,病极危殆。延医投以参苓,半载始愈。然有时一觞一咏,又依然向之覆瓿物矣。李遂抱恨终身,绝口不言一杜字。
外史氏曰:东施效颦,竟掩西子,非笔下有神,腕底有鬼,将必不能如是。但女以才色惑人,庸免斥之为妖。不然,得一日之名,乌用享期颐之寿?达者具旷世之识,当不以危言相耸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