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传燕南有一媪,不知何许人,盖富家也。附近有剧盗,聚党十数,觊其资,夜入其家。时媪已就寝,夙闻人言盗首与己同乡,并且少失其父母,遂坦然无惧,披衣起,将亲逆之。聆其履声,知至户外,乃操土音呼其子曰:“儿曹何贪睡至此!若舅来,竟不一迎耶?”
盗闻而骇,意犹未深信。媪已自出,涕泣而言曰:“数年不晤弟,已魁然丈夫,奈何不一念姊,今夕始来相视哉?”
语竟,掩面欷歔,悲不自胜,俨若骨肉重聚者。盗为之动容,因曰:“弟少不屑,早背椿萱,不知有姊,非敢恝然相忘。”
媪又曰:“弟幼时予犹归宁,后从汝姊夫远出至此,遂不得返。岂意怙恃皆弃弟仙逝,弟已成立如此耶!”
言已大恸。盗竟信为实然,劝慰至再,随媪入室。媪命婢烛,盗复出约束其众曰:“此予之姊家,非路人也,慎勿骚扰。”
乃命尽屯于外。媪心窃喜,又呼其子出见舅。其子知为盗,举股栗,不得已而参谒之。盗笑曰:“甥皆长成,姊真厚福人也。”
媪又命子妇出参舅翁。时媪之中子方授室,新妆出拜,恍若一家人。盗亦自忘其盗,惟曰:“不知吾甥嘉礼,舅竟未备一芹,将如之何?”
因呼从盗以一袭入,倾囊出珠十粒,以为答拜之仪。媪因辞而后命妇拜受,亟命其子治筵款舅,大犒其从者。子已心安,家又素裕,咄嗟数筵立办。妪与盗对酌,絮谈乡俗,咸中肯綮。盗益信为同胞,醉饱始去。濒行,妪曰:“姊家幸有余积,弟如乏用,数百金不妨将去。”
盗大笑曰:“弟以白手游四海,反来耗姊家物耶?”
径行。妪与子送之门外,呼啸而返。是日也,妪家自饮馔而外,未尝少失锱铢。举室庆幸,亦不敢以告人。越数日,盗又夜至,以千金置妪榻上曰:“以此为姊寿,略表弱弟之诚。”
妪不复辞。盗又赠甥及甥妇金币钗钏,约值数百缗。厚赉仆婢,大肆挥霍,复与媪子欢饮达旦,而后去。自是习以为常,每至,辄有馈遗。媪家益富,人固不及知,抑且不及料也。媪又嘱盗为己芘荫,盗予以剑曰:“绿林之豪见此,当无敢犯者。”
妪大悦。后年余,盗远出行掠,妪与子谋徙其家于晋,盖虑盗之贻累也。及迁于河东,植此剑于寝户。有小盗夜入,见之辄咋舌,不敢肆虐。自是数年无盗患。信乎,妪之智眅绝天壤,而非人所能及已。
外史氏曰:指鹰隼为鹡鸰,化荆棘为棠棣,非凭此一副急泪,实以天性动之也。夫盗必甚黠,岂甘为妪所笼络。而妪之笼络,一本于人情,盗即自悟非亲,亦不忍放下面皮,况妪有以预知其家事而言之切中乎。故妪之智既不可及,而所以行其智者,尤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