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赴会原定次日午后。次早,众人分途起身,往金华北山进发。
邢飞鼠本名邢福,原是嘉兴富农,因自幼爱武,生性好施,最喜周济乞丐。到了十四岁上忽得奇疾,骨瘦如柴,不食不饮。邢家两房只此独子,自是愁急。百计求医,全查不出病源来,眼看快死。正在举室号哭,呼天求神之际,忽一老年化子登门自荐,说:“小孩前生孽重,不合投到你们这等富家。幸他还有善根,才得遇我。命虽可以救活,但须随我云游,当上十年乞丐才可减消前孽。”
邢家人先当化子胡说,嗣见人将断气,束手无策,化子又只在门外高声絮聒不去,心想:反正绝望,死马当作活马医,也许有个指望,便叫进去治。那化子先给小孩前心后背抚按了一阵,又取了些草药煎汤灌服下去,不到一个时辰便自救转,吐了些许浓痰,索要饮食。邢氏全家自把化子尊如上宾,立命人置办新衣,安排食宿。化子却一概不取,只说:“我是为人不是为钱。钱财衣物这些东西一概不要,只你们说了的话要算数才好,否则于我无关,他再犯这病,我如不在就难活了。我事甚忙,本应现在带走,但此时小孩刚好就随我走,照人情说你们必不放心,且留家静养,不要给他吃荤的,我隔三个月再来领他好了。”
说罢便自走去。邢家人坚留不住,追出已无踪影,知是异人解救。
小孩身子数日便自复原,反倒较前强健。三月之期了晃便到,父母家人自是不舍,等老丐到来再四求说,并许了不少好处。老丐笑道:“我知你们不舍得,但这是他命中注定,没法挽回。我不勉强你们,只到时不要后悔。”
说罢便要走去。邢父较有识见,看出老丐决非常人,见他要走不由着了急,强行跪求留住。和家人商议,又求老丐休将儿子带远,只在当地为丐,情愿多出钱财供养,施舍贫穷。老丐道:“那也无须。行善只可暗做。你虽富家,并无势力,名声闹出去反倒惹事。念你父子情重,我除带此子各地见识学点本事外,平日只叫他在杭州西湖为丐,每年三月必在当地,可使你父子常得相见。但要依我的话,去时不许给他衣食财物。”
邢父无奈,只得应诺,强留老丐在家中住了数日。行时,老丐仍是分文不取,只带邢福走去。由此邢福随师隐迹风尘,学了一身惊人本领。与父母家人也常时相见。因他轻功特好,都称他为邢飞鼠。等十年为丐期满,奉师命回家终养,家中生活反倒不惯。但他为人甚孝,一步也不离开。这年父母相继逝世,理完丧葬,服满之后,将家财托妥人掌管,以备日后可以常时济人之用。自己仍去隐身乞丐当中,也不常向人乞讨,专在暗中济困扶危,用的多是家财,侠丐之名遍于江南。这次和广帮恶丐结仇,因平日交游众多,风声传出,纷纷前来相助。
邢飞鼠因敌党颇有能者,心中盼望能请来的几位老辈,差不多到齐,并还代约了几位意想不到的人物前来。对于仇敌,.已足可以应付。这些江湖朋友,虽也不乏武功高强之士,真好的少,只能略助声威,显得人多。像花家那等局面,真要出阵,多一半不是人家对手,一个不知轻重强行出头,自讨苦吃,还给主人丢脸添烦。又当太平年间,容易招摇,许多不妥。无奈自己爱友如命,有的交情深厚,有的慕名想借此结交,十九盛意殷殷,真有从数千里外赶了前来,如何好意思谢绝?只得一面请托有交情名望的好友代作主人,优礼接待,将来人分成几起:有的当作过往游客,分住旅店;有的寄居在远近可靠朋友家中。并托人以婉言相告,说他在上天竺隐身乞丐多年,全省官民俱知名姓,形迹稍一不慎,便要惊骇世俗听闻。起初没想到各方友好如此厚爱,只备了三条大船供客下榻,不料朋友越来越多,如今三船均已住满,后来的朋友只好另找地方安置。
这三船中来客,又有好几位远道赶来的老前辈,身为主人,又是后辈,不比平等朋友,每日必须陪侍。为避官方和世俗人耳目,不便常在外面出头行动,因此不能与诸位日常聚首盘桓,多有失礼,请加原谅。
邢飞鼠名头高大,虽然隐迹风尘,本是富家,仗着资产付托得人,商、农两方均年有进益,平日挥金如土,肝胆论交,无论亲疏,有求必应。这一打招呼,和他有交情的自不必说,便那慕名结纳、千里来投的,也多知道:三船上住的不是剑仙一流,也是成名人物和本领高强之士,不能不格外周旋。一面又恐招摇,实有许多难处。况另托有专人款待,不能怪他失礼,多无什么话说。邢飞鼠一面托人如言行事,终觉朋友好意远来相助,事前不稍款待,到底说不过去,虽不得往各处问候,每遇新来的江湖朋友,当晚必要备上一席接风,自去陪客道谢,交代几句过场,再托友人照料。约定到日花家聚会,不再相见,方始别去。
头夜人来越多,又有一位是辗转请来的老前辈,必须安置船上,这客便是黑摩勒新拜的师父、关中剑侠、近隐嵩山的娄公明,酒量甚豪,一席欢宴竟耗了好些时候。中间忽听手下人报:“新来了两位远客,一个叫樊于敬,名字甚生,自称只和主人见过一面,自知本领不济,此来不为助拳,是看热闹;另一人姓简,貌相猥琐,和樊同乡至好,走路直喘,更不是个会家,说话尤其丑得讨厌,口口声声说:‘在云南便听人说杭州有个化子头,是个怪人,会强讨钱,比别的化子要加多少倍。讨了钱来自己不用,而交大爷去散别的化子,沽名钓誉,想看看是什样子。’并说他‘是秀才出身,化子头不能向读书人端架子,怎我们来找他,他却不见?胆子不小!’”
邢飞鼠几处接客的地方极为隐秘,来人多不知主人所在之处。外客多是先到杭州上天竺打听,那里有人接引,先挂了号,用一枚制钱作临时符记,行到金华,各往来要道均有徒党守候,看见来人用大中二指捏着符记,这才请教姓名来历,一面引向客馆,另有专人向前飞报。周密已极,外人决找不到门。独这两人突然投到,前半截话又颇在行,不能不认。已然请进,不便再拒。
邢飞鼠又有“不问来人深浅,一体领情接待”的话,只好虚与周旋。他偏非见主人不可。
那代作主人的,名叫乌云豹子崔华,也是个成名人物,颇有涵养,心想:也许来人和主人旧交,所说不实,便着人来送信,问:“有交情没有?”
邢飞鼠正陪上客离不开身,又想崔华见多识广,不会看错,这必是两个不相干的人闻名来投,想了想,便令回告:“正有事他出,有暇即往相见。来者是客,不问如何不可开罪。”
因是离席出问,也未向席间诸人谈说。人去以后,觉这两人形迹可疑,果如所料是个江湖无赖,自己威名在外,哪有这大胆子?如是高人故意取笑,崔华老眼无花,人甚精细,怎会看不出来?尤怪是来人未向上天竺挂号,无人指点接引,又无相熟朋友,万里远来,一找便到,诸多可疑。本定来客必见一面,明早便是会期,更无余暇,何苦教人挑眼?打算席散往见。恰值一娘母女和众小侠到来,相见周旋了一阵,天已夜深,心想明日便是会期,这些远近助场的朋友多半早已安睡,以备养好精神明日上场。客馆人家,突然前往,势必连别位客人一齐惊动,又不是有什么要事,樊、简二人从未听说,弄巧慕名前来,以前并未见过。崔华老眼无花,见多识广,既说像是江湖油子无赖,料不至于看错。自己这面有名头渊源的人物已到得差不多,来人素无交情,即使是个有来历的,已然派有专人接待、婉说苦衷,日后相见也有话挽转。想了想便自丢开,上床安歇。
次早起床,邢飞鼠宴请三船老少诸人,忙着饭后分途起身,各宾馆中来客已另托人致意招呼,无庸亲往,径把昨晚的事忘了个干净。头晚商定:各宾馆中人,各自结伴,装着游人同往北山花村谷口聚齐。俟人全到,再由邢飞鼠自递名帖拜山,由花家派出苗氏弟兄和金眼神猖查洪引往村中广场看台上入席,开始讲理。三船上人,除头船诸老或精剑术或是脚程忒快的后起身外,只一娘、阿婷母女因有报复前仇之举,与吕不弃、祝三立、娄公明一行五人另由谷中秘径老早暗入花村潜伏,暂不出面,俟机而作。其余众少年男女都忙着先走,也早结伴起身。邢飞鼠因要准算时候,不早不晚,恰在人齐之前赶到,又因自是主体,必须经由头层山口公然走入,行时并未和所约老少侠士一起,只带了四个徒党和当初原肇事的丐头一同起身。刚走到路上,便遇崔华着人来报,说:“昨晚因见新来的樊、简二怪客,形迹言谈诸多可疑,表面忍气,谦恭礼待,暗中着人监防守探。适见宴客时,往他卧室延请人座,门窗户壁毫无痕迹,只二人不知去向。最奇是他那房外一直有人守候,到前还听二人在内说着主人名字尽情嘲笑。语声才住,等唤门不开推将进去,人已不见。那多眼亮的人,竟不知怎么走的,追出查看也查不出丝毫形影。我奔走江湖多年,竟会把人看走了眼。事后回忆,二人所说只管挖苦,细详语气,必有所为而来。尚幸昨晚只正主人未来接见,余者尚无开罪之处。照此行径,如非不辞而走,也许自往花家。我因要陪客起身,故此命人迎来送信,详述二人口音貌相。此去如若相遇,务要卑辞致歉,不可因了昨晚的话怠慢。”
邢飞鼠闻言,暗忖:这样高人,同船诸老万无不知来历之理!不合昨晚一时疏忽,明已觉出来人行径可疑,因有崔华先人之言,误认来人无关轻重,未向诸老打听,致将异人简慢。心中后悔,便留了心。
花家偏居金华北山后面,外面山高崖峻,内里却隐藏着一条幽谷、大片盆地,为全山最隐避之地。另有一条出入路径,除却当地山民,或是游山迷路误人其中,外人足迹绝少走到。邢飞鼠知道山口内外居民十九是花家佃户徒党,近以会期将到,村中又连发生了几次事故,戒备越严。由山口外直达谷中老巢,沿途设有许多望楼,白日用旗、晚用红灯传递信号。外人只一入山,立接传报准备应敌。昨晚命人来探尚是如此,今当正日,防守必更周密。及至走进山口一看,并无一人盘诘问讯,四顾各处山田菜圃,只有三数老弱妇女,同些农家小儿女,在阳光底下挑菜、驰逐为戏,壮丁一个未见,迥与昨晚接报不符。再前里许,到一危崖之下。那地方本是人村必经的要路,危崖高耸,最是形胜,登高下视,全景在目,敌人无论经由何方,均难逃眼底。照理必定有人在上守望,却也不见人影。随行徒弟喊了两声,不见回应,走向对面高坡一看:上面果有望楼,只是无人,好生奇怪。一看日影已将近午,快到与众约聚之时,对方既无人接,少却许多过节闲话也好,便把脚步加快,朝前赶去。
眼看相隔谷口不足二里,行即到达。正走之间,忽见前面石上坐着两个身材瘦小的外方人,好似游山走倦,在彼歇脚谈天,因是背影,看不真切。邢飞鼠在江湖上多年,心细如发,暗忖:今日花家如此盛会,她又系土著,身家在此,太平之世,无论如何也须避点声气,事前山口必定安排妥人守候,就不明面,也应暗中把守埋伏,以防有外人无心误入时好设法阻挡,免被闯见:适见沿途山口和望楼俱都空无一人,已是奇怪,这两外路人怎会到这向来游踪不至的山僻所在?忙使眼色,令从人缓步,打算赶将过去窥探,是否真的无心来此,还是有为而来,什么路数?行离二人约只两丈左右,刚刚警觉二人所穿破旧衣服,与适才来人所报昨晚二怪客相似,貌相虽断不准,人却也是瘦小。
心方一动,那两人忽然站起,隐闻一个说:“是时候了。到时你只对付那一个,别的都有人。”
听到尾句,越觉有异,忙往前急走。那二人身形一闪,已蜇入路侧树林以内。
邢飞鼠益发十料八九,脱口忙喊:“二位兄台留步!容我拜见。”
跟着纵身赶去,脚才点地,便听林内破空之声,日光之下,只见一溜银色光华刺空直上,只闪得一闪,也未看出飞向何方,便没了踪影。心想:两位异人只飞走了一位、林内还有一人。内里背临危崖,高逾百丈,无可攀援,又是死地,即未一同飞走,必然在内。追纵进去一看,休说是人,地上连个脚印都未找见。地不过亩,别无出路,竟走得如此神速隐秘!人未见着,到底是敌是友,仍难十分拿准。看这行径,分明剑仙一流,不在丐仙、娄、李、马、寇诸老以下。两次疏忽,失之交臂,好生悔惜。时已不早,没奈何只得率领同行徒党往前飞驰。等到谷口,自己这面的人十停才到四停。回顾后面,还有不少赶来的,俱说沿途未遇一人,谷口也是无人守候,众人很觉不解。因大家都把时辰算准,到未片刻,人也陆续到齐。对方既无人出迎,已到门前,照江湖规矩,只许对方失礼,自己得讲过节,不便直冲进去。尤其敌人昨晚仍是戒备森严,一夜工夫变成这样,到处静悄悄的,如无其事,虚实令人莫测,越发不敢大意。正议选出一位本领高强胆智过人的朋友人内投帖,遥望谷中,拐角上闪出两人,看神气本由里面跑来,一见谷口有人,故作安详,缓步徐行而出。邢飞鼠料是花四姑命人出迎,令众停步相候。
一会,那两人走离众人约有两丈远近,站住将手一拱说道:“诸位可是杭州上天竺来的么,邢团主可在其内?”
邢飞鼠本心是想发作,挖苦几句,继一想:强敌当前,今日之事关系自身成败和许多老前辈、至交好友的威名,以及全省苦朋友的生路荣辱,不是单凭口舌上占点便宜便可争胜,话到口边,又复忍住,也把手一拱,走向前去答应:“在下上天竺邢飞鼠,为应主人约请,与广帮团头讲理而来,因是初到宝山不知路径,一时无门可人,正想命人入内打听,二位有何见教?”
年轻的一个答道:“在下苗秀,这是家兄苗成,主人花四阿婆便是家母。自从下帖以后,准知道邢朋友光明磊落,敢作敢当,决无不来之理。原定未刻光临,如今天方过午,想不到邢朋友同了诸位高朋贵友先期驾到。这原是小事一桩,只邢朋友和蔡老先生双方约出人来一对面,三言两语便可了断,用不着大惊小怪,所以前面山口不曾命人守候,愚兄弟又是过午才出迎候,致劳诸位人等,真对不过了……”
话未说完,隐闻谷口危崖上面有人“嗤嗤”冷笑了两声。
苗秀料定崖上伏有敌人,不由有气,方想发话,邢飞鼠已先答道:“在下也知时候还早,只有好几位老前辈闻说此番盛会,特意赶来观光,又非一路同来,惟恐走在头里,疏于接候;又听说主人这里,各路英雄约请了许多,匆促之间,未暇一一请教,故此早到片刻。好在迟早无关,适才本拟打听清楚地方再命人登门投帖,多蒙二位出迎,就烦把贱名帖带了进去,转告令堂四阿婆,说在下同了诸位老少英雄拜山求见,如何?”
苗秀因有崖上笑声,误认着邢飞鼠所使,心中老大不快,故意答道:“这倒用不着如此多礼。舍下地窄房小,也容不下许多高朋贵友。现在门外草地上,搭有客座讲台。
广、浙两帮朋友,一东一西,愚兄弟前面引路,到了台上,径自入座,到时家母同了几位出头评理的老前辈自会出来。听说阁下交遍东南,上自剑仙侠士,下至狗偷鼠窃,多有来往,品类不齐。阁下又是家财万贯,挥金如土,高一等有交情的人物自不必说了,那些明知自己见不得人,为了报答阁下大恩起见,保不玩点花巧,向阁下讨好。阁下所约请的高朋友,是否尽在于此?全数光明正大,由此走进。如是另有一批,舍却人行大道不走,却是爬高纵低,鬼头鬼脑,学那小贼行径,也请知会他们一声:敝村人多粗鲁,管是人是鬼,即随阁下同来,便是客礼。最好光明正大走进,免得误当小贼,有伤和气。”
邢飞鼠见对方出口伤人,太已狂妄,不禁气往上撞,冷笑一声待要还敬,忽听崖上有一云、贵口音的人骂道:“不要脸的杂种,少放狗屁!老太爷为听人说,老乞婆约了两帮化子打架,觉得好玩来看热闹。见老乞婆昨晚还在惊惊惶惶,只为后半夜添了两个当年没被峨眉三英杀完的华山余孽,便做张做智,装模作样,把十几处狗堆子撤去;请了人来,山口连个引路的都没有。自家无礼,还卖大方,大不要脸!看着肉麻好笑。我自不爱走你这条叫花路,与姓邢的素昧平生,有什么相干?你自鬼心眼大多,人家既应约登门,怎么进来都是一样。除非像我这样,走到这里,嫌下面太脏跨了高步,或是嫌走路费事飞了进去倒许有之。但到化子窠里,仍要和这些妖孽对面,藏躲则甚,谁还怕你不成?”
苗氏兄弟闻言,越发忿火中烧,不等说完,便喝:“老贼叫什么名字?快滚下来!随我到里面见个高下。”
那人仍说他的,说完,苗秀二次怒骂叫阵。那人又哈哈大笑道:“这条路老乞婆常走,她身上养活多年的虱子,嫌她年老血枯不中吃,溜下来盘踞在下面的想必不少,我怕沾上。你嫌我话不受听,不会上来么?”
苗氏弟兄明听对头就在头上笑骂,无如谷口一带崖壁削立,满布苔藓,上下相隔甚高,纵是纵不上去,又无法攀援;再查对头行径口气,决非好相识,便上去决讨不了好。苗成比较年长,干自生气,心中还存顾忌;苗秀素来恃势骄横,如何肯听这个?忍不住怒骂道:“大胆鼠辈,休要发狂!小太爷现要陪客人内,无此功夫与鼠贼缠夹。如有胆子,可在里面等我。”
那人道:“老人家我不来,你想见还见不了。既然高兴来了,想我不光降还办不到呢!如非见你这样小贼羔子不值计较,你早没命了。”
说罢,一声龙吟般的长啸起自崖上,晃眼由近而远,听到尾声,已到村里。
苗氏弟兄才知剑侠一流,心虽一惊,仍恃村中约来高人甚多,无足为虑,表面仍装不介意神气,举手让客人内。邢飞鼠道:“二位可曾听明,崖上这位老人家与我不是一路吧?在下虽还有几位朋友尚在后面。来者是客,朋友流品虽杂,自信尚无冒充光棍、目中无人、胆小怕死、鬼头鬼脑的鼠辈,二位只管放心就是。”
苗氏弟兄明听出邢飞鼠发话还敬,无奈自己上来没分清楚,让人家平白笑骂了一个够,一点还不出真章。人已远去,再要还口咒骂,更要被人讥笑;同时又见对面众人纷纷礼让,走出几个老者。内有两人,正是前晚在村中杀人放火,用罡气震伤花四姑,大闹之后,从容走去的老少年神医马玄子和七指神偷葛鹰。知这两老鬼本领既高,手头又辣,说话更是挖苦,直不容人喘气,再不见机收口,更要取辱,强忍愤怒答道:“愚弟兄误把鼠辈认着同来朋友,阁下休得过意。反正少时都有个交代,愚兄弟引路先行,请就走吧。”
话刚说完,瞥见葛鹰一个“哈哈”,恐他接口说出不好听的话来,不俟邢飞鼠答言,便回身向前急走。
真是来时猖狂,去时狼狈,引得黑摩勒等小侠哈哈大笑,齐喊:“小大人慢走!我们初来还认不得路呢。”
葛鹰道:“小鬼,要他回来,容易。”
随说,便要伸手。寇公逻伸手拦道:“你这大年纪也爱多事。好歹他是主人,这类无知之辈,拿他取笑有什意思?”
葛鹰缩回手来答道:“寇老头少说!一个臭烂老乞婆,谁和她论什主礼客礼!他们一巢子狗男女,仗着求爷爷告奶奶,请了几个妖僧贼道,便要张牙舞爪,兴风作怪。这类东西,除去一个是一个,哪能按人理相待?你也太把自己看低了。”
寇公逻道:“老偷儿不要说了,你比他们也强不多少。”
葛鹰把两只怪眼一翻,怒嚷道:“寇老儿,你怎拿狗男女和我老葛来比?这句话欺人太甚!少时完了事再和你说,谁要溜走,谁不是东西!”
寇公逻笑道:“我才不和你一般见识呢!”
葛鹰怒道:“那个不行!如不还我一个交代,我和你没有完。”
马玄子道:“你两个大哥莫说二哥,两下差不多。只一见面就没好话,还没和人招呼,自己先打嘴架,也不怕这些后辈耻笑?”
祝三立恰从后面赶来,闻言插口道:“大家都不要说了。老葛自己偷偷摸摸,才收了一个徒弟,便学会做贼。昨天好心留他在崖洞里歇一会,竟把我的一口好宝剑也偷了去。常言‘近墨者黑’,你们和他多说话,留神也染上一身贼气,做人不得。我们好歹是客,不管我们如何,小邢得按江湖上过节行事。你看老葛,吃老寇说了两句,气得直翻白眼,再说两句,一受不住,就许把两根小苗信手拔掉来出这口怒气,叫小邢为难,落个倚势欺人、不通情理,这是何苦?”
葛鹰啐道:“祝老儿,亏你好意思!自己为了那口剑,费了好几年工夫,受了无穷的罪,用尽心思,只干看住,却被我这孽徒走到那里,不消半日,容容易易,连剑带匣唾手而取,还要说嘴。休看我那孽徒人小,却极大方,你要真舍不得,立时我便叫他奉还如何?”
黑摩勒见祝三立来,本要上前交代称谢,因见二老斗口取笑,不便插嘴,已将剑摘下捧在手里,随行相待。及听师父这等说法,忙抢前一步,捧剑说道:“此剑小侄昨日无心发现,当时不知底细,几为所伤。到手以后,才寻想出三叔数年崖居便为此剑,曾费去不少心力。本意奉还,后听司空叔说三叔并不须此剑,因在数年前发现剑气,惟恐误落恶人之手,跟踪寻来,便得到手也留赠有缘,命小侄不必奉还。小侄久欲学剑。只苦干神物利器难得,幸叨三叔福庇,无心巧获。三叔提携后辈素来热心,又和司空叔至交,爱屋及乌,给别人也是一样。现剑在此,就请成全小侄了吧。”
祝三立点头,笑对葛鹰道:“你听你徒弟,就比你高明多了,实实在在,一点做作没有。适在路上,马玄兄已先和我说过,我因神物狡狯,百计难得,花村会后又须长行,不愿再留,昨日命他在洞稍歇,便为见他资禀过人,欲使一试,看有这样福没有,因此剑近来时常飞腾变化,并不似以前在每月朔望,还有一定日时。如知底细有了成见,反而有害。好在此子聪明机智,必能相机下手,面上又是喜气直透华盖,毫无晦容,即便无缘,也不愁受伤,所以不曾明说。他如不得,今日事完,再约诸位精干此道的老友同往设法收取。照他所历情景,分明此剑应为他有。神物通灵,竟能择主,实是可喜之事,我有什么舍不得处?我一句戏言,你这老偷儿便以小人之心相度,惟恐我要索回此剑,用话僵我。令徒如也和你一样心思,故意将剑交还,非但俗气,对于长者行诈,得了便宜卖乖,也就不配做剑主人了。小黑儿你自将去,此剑关系你将来成败不小,从此进德修业,不可骄妄自大使它得而复失,致负诸师长和我数年来的心力。”
黑摩勒敬谨拜谢。
葛鹰笑道:“想不到这口剑会落到小鬼手里。”
祝三立笑道:“老偷儿不要喜欢。他得一口好剑,你却丢了一个好徒弟呢。”
苗氏弟兄就在前面丈许远近,众人在后嘲骂谈笑,全听了个逼真。知道葛鹰素极强横,说到便做,什么江湖过节礼数,一概不讲,稍微惹翻,便有性命之忧。心中空自咒骂:少时便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口却不敢则声。自己出来迎接客人,却不敢与来人并肩同行答话,明知丢人,无可奈何,心恨不能早到,敌人偏是慢吞吞的,其势又不便真个先跑进去。现时自己这面约来的人均在场上,虽说同党,到底外来,江湖上人的眼睛何等厉害,狼狈行径定被看破,岂不丢人?心想:等过前面拐角,快入广场,再把脚步放慢,临到再回身交代几句,好歹遮住羞脸。方自盘算,前面丈许便是拐角,一转过去,便望见前面广场台上的人,笑语之声已可听到。估量必有好些人注视谷口这面,刚把脚步一慢。哪知葛鹰比谁都鬼,早看出苗氏弟兄胆小怯敌,恐后面人不讲情理给他难堪,又要顾全面子,有心拿他取笑,故意高声对众说道:“我们贵客驾到,老贼婆不亲自出来远接高迎,我已有气;真由我们进去也罢,偏打发这两个人事不知的野蛮小杂种出来装腔。她既没拿客礼待我们,有什么客气?老贼婆是个绝户,反正杂种,给她拔了根吧。”
说罢,扬手就一劈空掌。
苗氏弟兄不知敌人有意吓他取笑,并不真要伤他,一听出话音不对,准知葛鹰心手黑,说得出做得到,暗道“要糟”。脚刚往前一紧,耳听身后极劲急的劈空之声,苗秀更似有重物快要击到,背上已有了感觉,不禁大吃一惊,吓得慌不迭双双朝前纵去。等纵出两丈远近,到了拐角那边,忽听身后碟碟怪笑道:“小杂种儿不要害怕,我老头子逗你玩的。”
苗氏弟兄闻言才知上当,一看前面谷口外广场上已有多人面对来路观望,敌人嗓音甚高,必被看出,当时愧忿交加,却又不敢较真还骂,回顾敌人还在两三丈以外,再迎面回去不是事,前行又与所迎敌人相隔太远,正在惶愧为难,忽见对面飞也似跑来一人,一看正是金眼神猬查洪,当时心中一定,忙即就势迎上说道:“邢朋友领同多人拜山来了。”
查洪低喝道:“我晓得。你娘昨晚不该听信和尚道士的话,装模作样。你快对她说,赶紧到台上来,不可自大,敌人方面着实有不少高手呢。我迎客去。”
苗氏弟兄出时,满拟今日之事必占上风,出来连遭挫辱,心中恨极,还想等翻脸动手时,和义母花四姑说,把来人全数杀死,一个不留,以泄忿恨。及听查洪这等说法,好生惊疑,后面敌人行近,查洪已代自己迎上前去,匆匆不及细问,且喜免却好些难堪,立即装着有事人报,入谷便往家飞跑。走过广场时,见正面主台和东面看台上,除了几个首要的人物尚还未出,人已将要坐满,西看台浙帮这面,只有一人,靠在台柱打瞌睡,坐处在正面主台和西看台之间,因那人穿得破;日,身材瘦小,其貌不扬,神态寒酸,又未佩有本村符记,料知邢飞鼠手下丐党,只不知怎会先混进来。
弟兄二人一肚于气愤,边想边往里跑,也没怎在意。跑到家中一看,女铁丐花四姑眉头微皱,似有什么不快意事发生,迥非适才兴高采烈情景。广帮首领蔡乌龟已离座外出,只吕宪明、郭云璞等七八个首要人物和天亮前到达的那两位靠山,连同手下徒弟,共有十三四人,由花四姑陪着,尚在听信,未曾出去,正在谈笑。苗秀因觉查洪素讲究以真实本领取胜,最厌恶这些和尚道士,所说未必可信,当着外人,不便自挫锐气。进门时先扯苗成腿一下,叫他不要照说。刚和众人行礼,待要开口,花四姑已先问道:“秀儿,邢飞鼠来了么?”
苗秀答说:“我二人还未接出,邢飞鼠已同了一大帮人在谷口外面等候,再如无人出去,便要派人登门投帖了。”
花四姑闻言看了吕、郭二妖道一眼,随问:“你二人在谷口引接邢飞鼠,可遇见什事么?”
苗氏弟兄闻言心中一动,料有原因,只得照实答道:“我弟兄二人在谷口正和邢飞鼠说话,忽听崖上有人冷笑。先当是敌人党羽,心想:阿娘此次给双方评理,虽然明帮蔡老前辈和他为敌,但并没有叫明,在未交手以前,他们此来是客,得按江湖上过节礼数光明走进,不该鬼头鬼脑、暗伏隐处笑人,一时气愤,挖苦了几句,不想崖上那人明是帮助邢飞鼠来的行径,却说与敌人素昧平生,只为无心路过。闻说两家讲理之事,来看热闹,因嫌谷中路不干净,走高了脚,反将我二人辱骂了好几句。我二人气忿不过,叫他下来较量。他也不下来,说了几句便宜话,定规在村中见面,只鬼叫一声,便不答话了。适才经过外面看台,西看台上,只有一个像是敌人徒弟的穷汉,靠着台柱瞌睡,此外并没见有什么出色的人,也许还未进来,或是隐藏别处捣鬼都不一定。邢飞鼠等一干敌人已由查老大公迎出,命我二人入报,请阿娘和诸位禅师、真人早点出去,都快到了。”
郭云璞便问:“崖顶那人,你二人想必未见他形貌,他走时可是一声长笑,人便飞出老远的么?”
苗成刚答说:“正是。”
花四姑倏地面现怒容,朝二人啐了一口,说道:“无用的废物!我常和你们说,外问异人甚多,尤其这次,对手一面有吕暄、马玄于、司空晓星和老愉儿等人在内,他们手眼甚宽,什么入都能约到,什么事都做得出,更是丝毫大意不得。行时还和你们说:今日我们虽承诸位禅师、真人大力相助,表面装出大方,无什偏向,暗中却须格外小心在意,一一不可招人轻看,二不可随便说话,生出别的枝节。你二人见了敌人,如会说话,怎会使那瘟神冷笑?崖上那人姓简名洁,无缘无故决不会强行出头,管人闲账。这厮从不说诳,‘无心经过,来看热闹’的话不假。必是你二人年轻无知狂妄,将他招恼,本来不致出手的,平自为你几句活,受人讥嘲丢人不算,还多出一个强敌。虽说我们有诸位神僧。真人,各路英雄相助,不致挫败,不也费事么?这厮出了名的缠夹精,只一寻上谁,便没完没了。尤其是这厮不但精通飞剑,并擅隐形飞遁,来去无踪,极难伤他,他却可在暗中随时寻你晦气。我听人报,人已进村,现在理他不好,不理他也不好,好些为难。都是你两个冤家惹的麻烦,还不快滚到前面去!”
二人挨了一顿骂,知花四姑性刚气暴,不敢分辩,带愧辞出。花四姑随邀在座诸人起身。吕宪明边走边答道:“眼前这些敌人,多半俱不是诸位道友之敌,只此一人惹厌。但有二位禅师在此,怕他何来?”
花四姑心想:你们只说大话,可知此人太不好惹,今日败固不了,便胜也无宁日!当着这些请来的高人面前,不便再说气馁的话,随口应道:“我是恨这两个蠢子年幼无知,有诸位在场相助,还怕他么!”
且不提花四姑等率众外出,那邢飞鼠一行正走之间,忽见金眼神猖查洪由内接出,苗氏弟兄迎住,略说两句,便往村中飞跑,改由查洪接出。葛鹰哈哈怪笑道:“两狗崽子被我吓跑,且看这老刺猖对我们有什屁放?”
查洪平日虽极刚暴,也知今日之事不是容易开发,使气不得,闻言仍就前迎,故作未闻。葛鹰见他走近,越众迎上,说道:“老刺猬,今天我两个又对面了,少时还打不打?”
查洪道:“老偷儿少说闲话。今天的事,依我想,最好大家出头给广、浙两帮讲和,给江湖上留点义气,免动干戈如何?”
葛鹰笑道:“我是这一面的人,如何说法?再者今天除了本题,还引出别人的事;你那位老相好,又不该约了好些妖僧恶道;就我愿意,也作不了大家的主。还是听天由命的好。你这人性情直爽,平时也没做什么事。老花婆一生所行所为,你不是不知道。她年轻时嫌你长得丑,理都不理;到了老来,却用几句米汤叫你给她卖命。现在仗着约了一些秃驴杂毛,已不把你看在眼里。有这些妖僧妖道在场,又显不出你来,言不听,计不从,却把你当狗一般支使。你也偌大年纪,何苦跟在里头瞠这浑水?玩笑归玩笑,休看我和你相打,却还喜欢你始终是个汉子,好话劝你。爱听不听,你自寻思去吧。”
查洪为人刚愎执拗,只为昔年爱上花四姑,剃头挑子一头热,到老心肠不变。虽不再有同穴同衾之想,依然甘为所用,花四姑又善用权术笼络,益发觉着对方看中自己,没齿不二。先总以为身是主人惟一老友,既尊且亲,交情至厚。及至连日来了许多妖僧妖道,花四姑竞把这些人奉若神明,日夕礼奉,言听计从,对于自己,竟与以前礼貌判若天渊。明明为好劝她几句,不特置若罔闻,一句不听,因自己素看不起这类左道妖邪,反恐为她慢了来客,时常叮嘱少管闲事,处处显出以前全是虚情假意。本就时常想起难过,终以为人诚实,对友热心,想过便拉倒,依然为她出力;葛鹰这一劝说,不禁提醒,把新愁;日恨一齐勾起,越想心越凉,不禁愤火中烧,须发皆欲倒竖,当着外人面前无从发泄,只怒答道:“你哪来许多废话!今天人多,我不和你打了。又和前晚一样,平白耽延别人工夫。诸位请吧。”
众人知他已被激动,暗中好笑。当下由葛鹰陪着,一直走到村内广场西看台上落座。
这时在台上假寐的那穷汉已不知去向,另有主人派出和邢飞鼠这面比较认识的知宾狮王雷应,甘肃兰州金天观主邱野鹤、江苏洞庭莫釐峰震泽双雄尤植、尤干、苏州玄妙观丐头歪嘴阿三朱洪福五人接待作陪。因时辰未到,双方约请的人均还不曾到齐,各坐两边客台上饮茶谈笑。待不一会,主人女铁丐花四姑,同了十来个准备少时逞强、哪方不肯听劝便和哪方较量的首要人物一同走出,走至当中主台上落座。邢飞鼠便命手下丐徒往当中主台投帖。照着规矩,遇到这等场合,双方无论约多少人,都是一两个主体当事人出头答话,同来的人,各归一面,除身分名头本领俱已到家、能够说一不二的,可在事前或是当场站出发话外,余下只在台上饮食,准备话不投机出场对敌。向例虽是不闻不问,但遇地主如真是个前辈成名人物,也须在事主之外另备名帖,打一招呼。
这时邢飞鼠这面诸英侠既未把花四姑放在眼里,又以老丐恶贯满盈,早欲除去,只为内中还连带着别位忠义之士的仇恨,欲俟本人寻她报复,延迟至今。恰值老丐杀星照命,潜伏了好些年,放着现成福不享受,平白受人连激带蛊惑,妄自逞强出头,起初只是广、浙两帮丐头借地评理,如不暗助广帮恶丐蔡乌龟,本着江湖规矩公平处理,也不致闹出乱子,只为心贪,受了广帮一份极重的厚礼,一存私心,约了一些能手,想强出头,压浙帮赔罪。浙帮知道不敌,也去约人。花、蔡二人见对方所约更比他厉害,恐怕丢脸吃亏,又辗转约请能人抵挡。浙帮得信又向丐仙等求救,于是越约越多。双方势力俱极强盛,被一干成名多年的前辈剑侠知道,恰好花四姑的仇人蔡一娘母女也想乘机报仇,大家合在一起为邢飞鼠张目,俱想:难得这班妖邪之徒聚在一起,正好此时为世除害,一网打尽。哪会把敌人放在心上?除邢飞鼠一人还略讲一些过节外,余人俱未照江湖规矩行事。花四姑偏又自己立脚不住,昨夜听了妖僧妖道的话,恃有大力在后,故示大方,不把来人看在眼里,妄自尊大,并未派人沿途迎接,又不先去主台上相候,先予人以口实。
邢飞鼠见主人无礼,当然还敬。花四姑接帖一看,觉彼邢飞鼠年才四十,不执后辈之礼自己呈帖,却命徒弟投帖;同来诸人在西客台上各自放声谈笑,顾盼自如,也无一人来打招呼,只是尺许黄帖写着“邢飞鼠拜”四个茶杯大字,也未附有约请什么样宾朋候教字迹,分明狂妄己极,看自己不起。但对方虽是后起,以前道路不对,并无师门渊源,只管情理算是后辈,胚不出他娘家,无法计较。当时怒火上升,朝来人冷笑道:“这是你师父的帖么?你对他说,何时人齐,听请好了。”
邢飞鼠虽有侠丐英名,是浙帮中第一人物,但并不是丐头,徒弟也有限。这次原因广帮恶丐犯规,也不往总团头处挂号投帖,径在西湖恶化蛮闹,连伤多人,当地大小团头制他不住,反为所伤,没奈何往上天竺请出邢飞鼠,将两恶丐擒住,初意不为己甚,那两恶丐有一个是蔡乌龟的义子,外号粉头蛇,本是自告奋勇出来开码头,仗恃广帮声势,不敢把他怎样,不特破口大骂,并将家法黄棍打断,百折不服,这才惹恼邢飞鼠,将他钉封,连那同伙也留了记号,一起命人与蔡乌龟押送回去。
此时天下各省乞丐,只广帮最富,江、浙、湘、蜀次之。广帮丐首蔡乌龟,名虽是个乞丐,家中广有田园店铺,姬妾尤为众多,只为年已六十,广田自荒,一个人照应不过来,便由这些义子干嗣分任其劳,他也明知不问,乌龟之名也由此得来。粉头蛇便是他第十一房爱妾的面首。钉封,乃丐帮处置同类的酷刑,只有对方十恶不赦,犯了帮中大禁,人又凶狡蛮横不服管束,才行使用,身受的人情形极惨。蔡乌龟激令粉头蛇往外面开码头,虽是为了爱妾被占吃醋,对方这等不留情面,也实难堪。加以粉头蛇行时说走便走,那爱妾本不知道,一旦听说在浙江被人钉封回来,开箱一看,粉头蛇浑身糜烂腥秽,血肉狼藉,见了群丐和情人,只怒目吼得一声“为我报仇”便自惨死。爱妾当时一恸几绝,和蔡乌龟哭闹不休。蔡乌龟当即向押送人发话交代,同时天台丐首欲夺全省团头之位,早和广帮勾结,又把花四姑引了出来,名为借地评理,实则双方拼个死活。
邢飞鼠将人钉封以后,总团头知事闹大,再三和邢飞鼠商量,自己让位。邢飞鼠因一当丐首便有许多烦琐之事,哪有平日隐迹风尘专做任侠尚义之事来得爽快,并且总团头业已目残,照情势不当不行,没奈何,只得即日拜竿接位。因是为日无多,又忙于四处求援请人,手下徒党除近在杭州者外,好些都不认识。投帖这一个年约三十余岁,初投到时,拿着邢飞鼠当年从师为丐时惟一的师兄萧山县丐首大头神罗三升一封亲笔信,说来人名叫金线阿泉,人极能干有本领,无论什事都可叫他去做。罗三升识字无多,信上尽是别字,并未说明行辈,本欲以礼尊待,及问本人,自称是罗三升新收徒弟,份是师侄,也就不再和他客气。照例总团头有事,各县丐首俱应派人前来,邢飞鼠因这次名是群丐讲理,实则关系甚大,不是寻常化子打架,或讲什过节,真有本领的人太少,来人多了反倒误事,所以事前不曾发帖传知。可是名头在外,各县丐首,除天台、萧山,一存敌意,一是老年师兄,不曾亲来,余者都是亲率有本领的徒弟赶来助场。
邢飞鼠见来人在乞丐队中虽是好手,这等大场面都出不去,只得勉强的留了些,余各用婉言谢绝。金线阿泉因是老师兄差来,又见谈吐不俗,精气内敛;对于江湖过节礼数又颇当行,便令随在身边,随时听派。因自己这面颇多高人,如以丐对丐,即丐仙门下徒弟便用不完,因此只命做些机密杂事,也没盘问他有何真实本领。阿泉人极本分,每有差遣,闻命即行,凡事俱如人意,办得十分圆满,却是不矜不伐,平日无事随在船上,见人老一张笑脸,连一句话也没有。有人问他以前出身来历,只是含糊答应。谁都料他出身必好,可是谁也没测透他的深浅,他也总没叫过邢飞鼠一声师叔,到必要称请时,只是官称。邢飞鼠平日脱略形迹,不计人礼数,也未在意,为他长于应对,便命前往主台投帖。花四姑只当是对头手下寻常丐徒,见了名帖只顾发怒,竟未留意查看来人形貌神情。及至发完了话,阿泉冷笑应道:“邢团头来时说,此次虽承各方友好老前辈厚爱,来帮场面,因是有理不在人多,公道自在,事前并未发柬相请,也不曾辗转求人想帮忙,多是本人自发自己驾临,更没有一位强出头打横的,人到齐否全不相干。客随主便,只要客人和蔡团头约请的人到齐,招呼一声,立即过来候教,无不奉陪!”
花四姑听他声高语亢,神色不逊,但颇得体,急切间想不起挑错的地方,心又气急,正想开口怒斥他说话为何如此大声,一眼瞥见来人年纪不大,却似一个熟脸,尤其那精光的亮,隐蕴凶威的一双重瞳怪眼,黑眼珠特大,几把全眼眶撑满,直看不出什么眼白。
分明以前熟见之人,只差了一个年纪。猛地想起三十年前一个熟人;不禁心中一惊,气焰顿敛,身上直冒凉气,话到口边,竟未说出。微一停顿,阿泉己满面狞笑,扬长往西客台走了回去。花、蔡两党先见来人无礼,知道姜是老的辣。花四姑隐身乞丐,在绿林中孤军独树,纵横数十年,威名远震,江湖上过节礼数烂熟若流,口头上向不饶人,照此情形不等动手便先发作,给仇人一个大下不来。哪知事出意外,已然眉勃目怒,就要雷霆暴发,只看了来人一眼,忽似想什心事,面带惊容,遽收威势,坐令来人昂然走去,人已回台,闹得连旁观不服想要喝间的人,都失去开口关于,发作不出,好生惊讶忿怒,只想不出久经大敌的人怎会如此?互相对觑,做声不得。
人去以后,花四姑忽然惊觉:受一无名小辈无礼顶撞,只顾心中想事,竟忘发话,当着许多人,相形之下未免难堪,不禁又愧又忿,只得故作自然,冷笑一声,喊道:“秀儿,传知开席,并告诉邢团头,既是他的高朋贵友差不多到齐,可即过来人席答话。你再请蔡老先生一声。”
苗秀应命,便站在后台,先朝西客台邢飞鼠这面把手一拱,高声喝道:“浙江省邢团头听者!家母有命,既是阁下所请高朋贵友,无须等候,可即过来人席,少时当着在座神僧真人以及各路水旱英雄,与广东广西总团头蔡老前辈三对六面评理好了。”
说罢,又朝东客台把手一拱,说道:“家母有请蔡老前辈入席,以便少时三对六面,凭着江湖义气,与伍祖门中行规,和浙江省新升团头邢朋友评理。”
一面吩咐鸣锣开宴。
这时,两边客台上人都在高声说笑,人语喧杂。苗秀在正台口高声一喊,东客台全都侧耳静听,西客台上,丐仙手下十五六个徒弟以及众小弟兄依旧言笑自如,一些老辈剑侠也在各自谈笑,直似无人理会。苗秀说时已看着生气,忽听身侧不远有人冷笑发话道:“再有一会便报应临头,还要狂呢!”
语声低而近,听不甚真。先还疑是自己人在说浙帮狂妄,说完侧顾立处,虽是台口,相隔两边客台各有十好几丈,身后主位也有四五丈,决非在座诸人所说。猛想得那耳音甚熟,明是谷口迎客时崖上发话的对头。心中一惊,不敢招惹,恰值话已说完。邢、蔡二人俱已起立往当中主台走来,只得隐忍,退回花四姑身侧侍立。
彼时化子行规至严,这类席面照例是三盘七碗,当中一个大瓦罐,盛着许多杂菜,用具也极粗糙残缺,表面仿佛简陋,但是此乃规习所限,实则主人产业众多,钱财富有,又以当日之举关系一世英名,样样力求精美。明知蔡党早在里面吃过,邢党也必吃过才来,自摆盛筵只是应景,依然不肯草率。那瓦罐中所盛名为杂菜,有类乞食所得,内用却是山珍海味、鸡鸭鱼肉荟萃一起,无一不是上等材料;其余的菜肴也都品佳味美,便寻常酒楼菜馆也做不出。尤其是席面早已设好,执役人多,各有专司。一声令下,只见捧盘送菜的人上下往来如织,百十桌盛筵参差摆齐,自有两台知宾邀请人座不提。
蔡乌龟应声立行,先到主台。花四姑故示尊礼,起身迎接,双方行礼落座。邢飞鼠后到,花四姑便以老前辈自居,只略欠身,把手伸出略让。那座位是当中一字横列,用四张八仙桌拼在一起,正面坐着花四姑和两个和尚、五个道士;两横头仍是一东一西,分设着双方当事大脑的座位。正面主席之下,另各用四张八仙桌拼成两个大方桌,一边一桌,按品字形设好,当中却空出三四丈方圆之地。每桌俱空着外一面,余下三面各坐四人,共是二十四个花四姑约来助威的有名人物。邢飞鼠看出花四姑盛怒之下竟连面子都不顾,公然对客现出尊卑轩轻。心想:你既据做,不讲过场,我也乐得给你难堪!便不向在座诸人请教礼叙,将手微拱,朝众一个半环,随着主人手让,径往西横头席位昂然入座。花四姑和在座诸恶党见他目中无人之概,好不怒恨,无如对方是客,主人先不谦恭,无法责人简慢,只得强忍气忿,都想:少时便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暂且由你狂去。
坐定以后,花四姑便命进酒。当即有随侍徒党,提了一把有缺口的上上等宜兴紫砂壶,先给蔡乌龟把酒斟上。按理本该主人派出两人,同时为当事人敬酒,以示无所偏袒。
先给蔡乌龟斟已是不合。苗秀因是恨极邢飞鼠,又见花四姑怒极,为想乘机屈辱敌人,暗中授意报复的人先给蔡乌龟斟酒,再给在座诸人一一斟完,然后给邢飞鼠斟上。邢飞鼠暗中好笑:这小家行径,于我何损?只坐在那里微笑,不以为意。花四姑老奸巨猾,江湖过节礼数烂熟如流,只为昨晚大拨到来,满心高兴,以为稳操必胜之券。谁知一早起,先听同党报说,昨晚归途曾遇一高人,看行径颇似邢飞鼠约请而来。一则恃有妖僧在场,自信还敌得过,又以那高人只是路过,事出揣测,并未看准他落脚之所。虽然有点扫兴,还不怎样着急,仍照预定方略行事。跟着拂意之事联翩而来:既因过于招摇,把相隔万里的强敌惹来,又因见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勾动一桩心病,邢飞鼠再没把她看在眼里,连急带气,又存隐优,无形中,心便失了主宰。只顾任性使气,竟忘了自身是主,越是仇敌,气派举止越应大方,苗秀再不懂事,酒斟过后,花四姑才觉出不对,但是无法挽救,微瞪了苗秀一眼,索性将错就错,不作理会。照例把手中杯朝众一举,说了几句客套。众人也各举杯相谢,只邢飞鼠坐在那里不动。
花四姑知一开口必惹无趣,只装不见,等三遍酒斟过,菜全上齐,再举箸横眉,做完谢菜仪式,便开始发话道:“我们伍祖门中弟子,一向受着野狗恶奴欺凌。自从元朝至大年间创立七十四条行规,供奉三祖三仙,将天下割成十八行省,共设二十七个分团,由此日兴月盛,不仅不受外人欺凌,后来反助朱洪武夺了元朝天下。可恨朱洪武见我们上辈诸老前人功劳大大,人数大多,难得安排,听信沈万三的毒计,用药酒将凤阳府吴老师祖害死。假说当化子的人福命都薄,所赐田业不令终年享受,每年必须出外当上三月化子才保住平定无事。一面想下许多阴谋,命地方官和他手下爪牙随时暗算。不消数年,十几位帮他打天下的老前辈俱被害死。首脑一失,我们只得重又过那吃苦受气的日子。”
“到了明朝天启年间,我们化子中又出了一位高人,便是现在神堂所供的竹竿老祖,重订行规,因是上了官家的当,永不许徒子徒孙再与他们联合。同行全奉老祖之命行事。
后来老祖升天,临终遗命:十八省地方大大,自己升天以后,决无人可以承继,为免互相争夺,便将平日处罚徒子徒孙的大小五根朱漆刑杖,分断成大小二十六节,传授二十六位门人,分任十八行省、二十六团的团头,各管各地,一直相沿至今。虽然互不相辖,可是本行中人最重义气,讲究吃遍天下,足踏万方。照例对于远方来投的一行弟兄,只要答话时还出娘家,不特许他随意行动,还应随时随地关照;来人要是和上辈有交情,或是辈分较高的,更须指地供养,格外款待,以见自家人的义气;不过来人也须遵守当地的行规,不论是自己出身和受人款待,除非路过,均须一到便向当地团头挂号,才能出身做生意。此是各位老祖前人遗留下本行人的规矩,相传多年,无人违背。中间也有不明事体的徒子徒孙,一时冒失犯了过错。向来多是主人让客,看在对方师长情面暂时容让,再去告他师长,事后处罚。即便双方起了争执不肯甘休,也只请出本行有名的老前辈,按着行规评理,结局总是各把徒弟当众略微处罚,使大家都过得去。谁也念在江湖义气,对自己人没有不了的过节。因当事初起时双方都顾情面义气,只管祖师前人所留家法极严,轻易无人做那绝情的事,所以有了过节也容易了断。”
“这次广、浙两帮同行弟兄在西湖边上口角闹事,因为广帮徒弟犯规,不服当地团老劝诫,致将邢飞鼠兄弟惹怒,用家法毒打不算,还给钉封回去。蔡老兄弟见浙江帮一点不留情面,便想亲自登门办理。我老婆子昔年在北五省虽然混过几十年,并非浙帮中人,因蔡老兄弟是我好友,邢飞鼠兄弟虽只闻名未见,但我近年隐居在此,总算本乡本上。惟恐双方见面言语不忿,一个不好,失了本行义气,还要使浙江全省同行后辈受上多年的苦难,为此发帖,延请两帮头领和江湖各路英雄、诸老前辈、神僧真人驾临,与双方评理化解,作一了断。我想一只碗不响,两只碗才会叮裆,事须两来,莫怪一人。
双方闹事,我老婆子只凭耳闻,就有一面之词,难于作准。好在事有事在,双方俱都请有高朋贵友临场,谁也不难谁硬吃下去。便我老婆子既作中人,说话也须有个理路,难于偏向一人,也不能听凭谁的人多势盛,便欺压人。为此三曹对六面,请双方各说以前经过,由老婆子等主人出头评判是非曲直。不论哪一面,如若自知理亏,看我老婆子和诸位神僧真人、老前辈的薄面,听从良言,知错认错,自无话说;否则对面搭有擂台,可各凭本领高下,决一胜负。此事胜者为强,我们当主人的自不能置身事外,也只好谁有理帮谁了。话要说明在先,以免到时反说主人偏向。现在话已交代明白,应请双方先说以前经过和现在的心意,以便我们中人当众评判曲直。我们本乡本土,广帮兄弟远来是客,就请先发话吧。”
广帮恶丐蔡乌龟以乞丐隐身,平日不是在两广各偏僻要路上做那绿林生涯,便是在各海滨口岸杀人越货,勾结夷人做那种种不法之事,纵横数十年,向来无人敢惹,不料手下亲信徒党会被人钉封,押送回去。虽然死的是他情敌,面子总是难堪;一方又经爱妾极力怂恿,觉着此仇不报,一世英名全都扫地。为此不吝数万金银延请能人,率领徒党亲来报仇。自恃约有几个精通飞剑法术的妖人,气焰甚是高张。及见邢飞鼠气概昂藏,甚是傲慢,越发忿怒,恨不能当时便把仇人碎尸万段才快心意。无如事先没想到事闹这大,人来这多,对方势力也不可侮。众目之下,既由花四姑出面,以评理为名,不得不有一番做作。闻言狞笑一声,朝主座诸人把手一拱,大声说道:“姓邢的是什人物!我不值与他对话。现在当时同去的徒弟在此,待我唤他当众说那经过,看看可有这情理?”
说罢大喝:“阿彭快来!”
随有一个短小精悍、缺去一耳的汉子应声奔上台来,先朝中座诸人和蔡乌龟跪倒,磕完一个头起立,又朝四外作了一个环揖,然后转身向内,高声说道:“诸位老前辈、师父尊长在上,小徒儿徒孙名叫彭三台,人都叫我阿彭,只因十六师弟粉头蛇张月东,前者一时高兴,约了阿彭到杭州游西湖。我们明人不做暗事,当着诸位老前辈和各路英雄好汉、高朋贵友,不说一句假话。起初只是随便游玩,看看景致,并无用意。因在路上闻说浙帮总团头是个年老无耻的废物,专一巴结官商,向人摇尾巴,显他自己好吃好穿过好日子,不管别人死活,我二人恨他给本行丢脸,想拔他的棒头是真的。不曾想他在空带了多少徒弟,竞吃我二人不倒。他没奈何,派人到上天竺把邢飞鼠搬来。我二人本领虽打他不过,但是骨头却硬,不肯给师父丢人,始终不服,也是有的。邢飞鼠一心想我广帮丢脸,见我二人不肯输嘴,张师弟气忿头上又骂了几句难听的话,竟不顾江湖义气,将张师弟钉封送回。人已被他们毒打非刑,遍体鳞伤,这一钉封,自然非死不可。
这厮忒已狠毒,竟在钉封以前,给张师弟口中灌了一些药,成心叫他多受活罪,挨着几天活命,好扫师父脸皮。阿彭愤极,叫他一齐钉封。这厮不肯也罢,却将我左耳削掉,算留记号。我为张师弟死得太惨,要想给他报仇,看这狗仔报应,再者人已被他制住,想死也办不到,只好由他派了狗党押送回去。这些全是实话。虽然我和张师弟上来有点理亏,但这厮不该如此凶毒;今虽承诸位老前辈出来作主,一则我师徒和他仇深似海,二则这厮狂妄无知,报应该到,也决不肯听话,不如免去虚文,双方拼个死活来得痛快。”
说到这里,倏地旋转身,戟指邢飞鼠狞笑道:“姓邢的,今天是你出头日子,也是你报应临头日子。我阿彭上次不曾死,便有今日。现有诸位老前辈在,少时自必有人将你碎尸万段。我话已完,活着不能亲手杀你,先到阴间等你较量好了。”
随说,手伸处,拔出腰间佩刀便往颈间抹去。这类事,照例得成全他的义气,不能拦阻;并且经此一来,双方更无和解之望。
在场诸人俱知蔡乌龟因上次阿彭不死在杭州,却让人押着,随了钉封回来,太没骨头,只管评理和解是口头禅,结局非拼个死活不可,仍想在事前把场面找足,以显他门下徒党有骨头、不怕死,特意嘱咐阿彭如此做法。阿彭知道蔡乌龟言出法随,不死也是不行,乐得大方慷慨,买个死后风光。哪知他那里刚把话说完,咬牙切齿待要自刎,场上同党也都准备给他喝彩,就在这横刀就颈、性命呼吸之间,倏地眼前一花手腕一痛,刀便被人劈手夺去,同时人影闪处现出一人,来势迅速已极,连点声息全无。
邢飞鼠原意,按着评理规矩,等对方发完了话再行辩驳,不曾想阿彭前在上天竺被擒时那等脓包怕死,竟会舍命来这一套。明知对方想借阿彭露脸,以当场的壮烈行径,洗那前番被擒之耻,好使理归一面;又加上一条人命,为花四姑等主持评礼人先占地步,到时好派自己过错,不致被人指摘她有偏向。实则粉头蛇钉封致死之由,最关紧要的便是对杭州丐首和邢飞鼠的一顿臭骂,阿彭只说粉头蛇气忿头上骂了几句难听的话,把他犯上犯规的大过节轻轻混将过去,跟着人便自杀,闹个死无对证,无从还言驳话,计颇狡毒。自己不便亲身下位阻拦,心想:反正都是些虚套,终归破脸,且等人死后对方发话,迎头先碰回去,跟着比较强弱便了。念头才转。猛觉微风飒然,一条人影飞蹿上来,将阿彭的刀夺去。定睛一看,正是金线阿泉。
台上下入等见状惧都大出意料。这类事大都出于惜才爱将,不料却出自对头一面。
人为救死而来,虽于己有碍,不便发话数责拦阻。尤其是阿彭之死出诸自愿,蔡乌龟一开口便有教死之嫌,只有主人勉强可以发话。无奈花四姑心中有病,见是适才投帖的人,由不得心动神悸,竟没开出口来。蔡乌龟还想:阿彭已经背人再四叮嘱,又曾自告奋勇,刀虽被人夺去,必能始终争气,还出一套话来,格外露脸,不如姑且听之。哪知阿彭本是迫于无奈,并非得已。就在众人惊顾之间,阿泉已把所夺的刀插向腰间,先朝上下四面作了一个环揖,说道:“诸位老少英雄。高朋贵友承恕我冒失,我阿泉有几句话奉上。
这位弟兄想给师父本帮露脸,不借一死原本可以,不过大丈夫行事,死活都须光明磊落,不可含糊其词。一条性命有什么相干!须把话说明,不可亏心。这位弟兄,他说粉头蛇只骂了几句难听的话,这个不能算数。要知广、浙两帮平日无怨无仇,邢师父彼时还没接任,一向只在上天竺明波老和尚房里听经闲坐,除了救济苦朋友做点好事,从不管人闲账,无缘无故怎会使用家法?这位弟兄是个光棍,虽然受人指使不肯细说,但决不会抵赖。上次闹事,我也在场,现照老祖和诸老前人家规代他说出经过详情。我如有一句虚言,愿受家法处置如何?”
随把粉头蛇一入浙境便即横行,等到杭州益发猖狂,也未挂号,便在湖边终日恶讨强要,欺侮游客妇女的经过说明,并说:“当地团头知是邻省弟兄,为求息事,始而好言婉劝,继又请他落地供养,月给规例,以外省来的老前辈之礼相待。谁知他不但不听,开口便骂山门。团头向他理论,吃他用铁沙掌一下将左膀打折。等报知总团头,带了徒弟赶来,仍是忍气,先礼后兵,问他有什么过节,如此上门欺人?因恐他难制,带了历代相传的神棒家法前来。初意只想暂时禁他横行伤人,然后约到公地里去,问明来意,再订约会过节,免得事情闹大。哪知他不说情理也罢,径将家法夺去扔向湖里,大骂:‘我便是那里开山老祖,谁是老祖?凭这一根搅粪棒,敢来现世!’跟着将去的人打了个落花流水,立叫老团头带了全杭州的弟兄,在当日全数滚开,由他另外收徒开山,否则全数杀死,一个不留。这时已由湖边闹到里湖一家大坟地里。坟亲地方怕出人命,已去报官。”
“正在不可开交,恰有人赶往上天竺把邢师父请来,先也不愿和广帮留过节,依旧和他好说,他仍是开口就骂,动手就打。邢师父见他无可理喻才生了气,将他和同来这位一起擒住,到公地里去,把由湖里捞上来的家法取出,别的不说,只要他向老祖前人谢罪,便即放走。他仍不听,反倒大骂山门。邢师父被他骂火,逼得骑虎难下,不得已才用刑拷间他。因邢师父给广帮留脸,打时始终用神棒当先,算是代祖先前人惩罚。谁知他不特不自设法落场,反连本行各位老祖前人也一齐臭骂,并向邢师父怒喝:‘你不用拿这和粪蛆用的哭丧棒耍花样,你要不是千人生万人养的畜类猪狗仔,便把我钉封回去给老乌龟看看。只怕你这狗崽没有这大胆子!’邢师父自然激怒,先没想要他命。也是他自己不好,起初是见浙帮人软始终拿话开导,想借蔡团头的威势硬做到底,争一个全脸,还开出一个码头。不曾想他那点功夫还没到家,邢师父一出手,先将蛤蟆气功破去,照家规打了一顿例棍,众老弟兄又恨他不过,只说真要钉封,搭过长箱。他以为弄巧成拙,万难活命,长叹了一声,朝这位同道大骂蔡团头:‘老乌龟可恶,必是见我占了他的小老婆,诡计害我送命,所以走时立命起身,不许我和心上人见一面。回去老乌龟如不给我报仇,千万要叫我那心上人知道。’邢师父最恨这类欺师犯上的淫贼,这才把他钉封。因拷问出这位同伴也和他三师娘有好,想令他回去自诉罪状,只削了一个耳朵,不曾一起钉封。他回时为求免去钉封,还立下重誓:回去照实供上。谁知他怕死不要脸,说了一套鬼话厮混过去,今日又来混充光棍。你们不信,只问他这些话有一句虚的没有?”
阿泉话说得极巧,把伤对方的话全留到后头来说。蔡乌龟越听越刺耳,见敌我两方俱看自己,此时插口,一则失理,二则坐实,以为阿彭等人说完必要还话,他反正要死的人,难道还不知争气?只一反口不认头,或硬说说话人不曾在场,找着一点错,立时破脸,先纵出去把阿泉打死,然后和对方拼个胜负,也是忙中有错,花、蔡二人当日所约帮手只是好的,几无一个出身乞丐。花四姑想露全脸,不令对方扳一点差头,惟恐众人外行,不知本行规例,艺高气壮,未破脸以前先自动手,受人指责,事前曾经叮嘱:“无论发生何事,自己如不开口,不可越俎代谋。”
这时听阿泉一说,本是人人气忿,想要出头,蔡乌龟偏误会了意,花四姑又在那里盘算心事。一干同党见二人均未开口,以为规例如此,必俟对方话完始能发付,便由阿泉一气说将下去。蔡乌龟还在想阿彭口齿不弱,必有回击,哪知阿泉话完以后,连问阿彭:“所说可是真话?”
阿彭呆在那里,低着个头,竟会一句话也答不上来。照此情形,分明不真也是真的。等花四姑盘算好了心思,觉出情势不妙,不论终局如何,先自丢人:粉头蛇犯了最重规条,对方并非无理,要派他认罪服输,这话如何出口?心方着急,蔡乌龟已自忍耐不住羞忿,方怒喝:“狗仔胡说放屁!阿彭快把前事照实说来。”
金线阿泉已对众高声说道:“邢师父命我传话:今日之事,在场诸位高亲贵友、老少英雄,想已看见这位弟兄自知理短,没什么话说了吧?不过今日之事决非几句话可了。双方只是应景,不过话要说明。我想主人也说不出什么道理,不必再做过场,爽爽脆脆各归本帮。由小而大,一个对一个,借着这好地方,冤有头,债有主,各寻一个了断。什么叫讲理?胜者为强。诸位看是好么?”
话未说完,邢党自不必说,连蔡、花两党也有赞好附和的。
蔡乌龟怒火中烧,愤不可遏,纵身一跃,飞落当场,戟指阿泉,怒喝“狗仔”,方要动凶。阿泉一闪避开,插手冷笑喝道:“姓蔡的,放光棍点!前面有比道行筋骨的地方,你不服气,我们到对台上走。如在这里倚势逞强,你不要脸,我却不能叫天下英雄见笑。要觉丢脸难过,你拿刀来棚我三百六十个窟窿,看我金线阿泉可会哼哈?”
蔡乌龟原是怒极失智,吃阿泉这一来,自知丢人失礼。适才自居先辈,连和邢飞鼠对话都不屑于,令徒代说,如何亲身出去与对方徒弟交手?强忍怒火喝道:“我不值打杀你这狗仔,我只问你本身来路?”
阿泉冷笑答道:“你不用装腔,妄自尊大,假作问我本身师父,日后去寻理性,好下台么,实告诉你这老乌龟,休看我年纪轻,你还差得远呢。”
说时,邢飞鼠惟恐对方蛮横,阿泉当场吃亏,虽然说出去是体面,到底受伤,也相继纵出,忙插口道:“话已说明,有什么道理请到对面台上,邢某奉陪就是。”
说罢,也不再答理,双手一拱,朝上一个环揖,说道:“有劳主人和诸位高朋盛意,此时不必再以口舌分计曲直。就算邢某不听吩咐,前台候教如何?”
说罢,回身径和阿泉双双下台,回转原位而去。蔡乌龟老大不是意思,回顾徒弟阿彭,仍是低头呆立,已丢大人,当众不好施为,低喝一声“快滚”,一面就着对方的话,已朝上座一拱,厉声说道:“多蒙主人厚意解劝,不料邢飞鼠如此狂横可恶,便他服输我也不了。现在什么话也不用说,只好借着主人现成地方和他分个高下了。”
花四姑也早把话想好,将手一举,答礼道:“蔡兄弟请先归座,我自有个道理。”
蔡乌龟应诺,回往东看台而去。
那阿彭站在台口,始终没有出声,乘着花、蔡二人问答之际,倏地往台下一跳,似想逃走神气。一于蔡家党徒,谁也不知他为何如此虎头蛇尾?全都恨他给本帮丢人,又知师父必不容他好死。虽不便当众下手擒拿,但想将他圈住,事完再向蔡乌龟下令处死,猛发觉他乘乱欲逃,如何能容?内有两党徒,素日手辣心狠,立即下台装着迎他回座,意欲堵截,暗用阴毒手法先把他弄成残废,押回台去,少时再作计较。
偏巧这时,由村外进来一伙化子,内有三人胁下俱夹有一个麻布卷,看不出是哪一面的,一窝蜂似进来,直奔当中主台,恰将阿彭隔断。二徒恐他逃走,还想由人丛中挤将过去,才一挨近,内中一个胁夹布卷的好似不快,微微将身略挺。两徒党猛觉一股极大的力量平空直撞过来,当时口甜头晕,再也立身不住,身于直往后退,几乎跌倒。等强立定,再看阿彭已乘乱溜走,不知去向。那十余个化子到了四台中心,也不朝主人打招呼,为首三人将胁下黄麻布卷取出,拿在手里一抖,各是八九个麻袋,做三叠铺在地上,然后背向主台,面朝擂台一坐,下余八九个也各由腰间解下麻袋铺地,分列两旁坐下,好似东西两台谁也不帮,又非作客,只是来看热闹神气。蔡乌龟刚回东看台,因往回走,气忿头上没有留意,刚向徒党发令:“速将阿彭狗仔看住。”
正值追截阿彭的两人回去悄告蔡乌龟,说“台下来了怪人”,不欲再寻阿彭晦气,暗中留神查看。花四姑送走蔡乌龟,正待双方发话,忽见来了这伙化子,定睛一认,二人原都识货,俱各大吃一惊。蔡乌龟恃有妖僧妖道,还不怎样,花四姑却想:今日之事大糟!不论结局胜负,自己从此多事,一定无疑,心中叫不迭的冤枉苦。嗣见来人居中,面向擂台而坐,好似并非定有主见和谁为难,心才略放。事前托大,忘此要着,没请人家,对方自行到场,不以客礼自居,此时如再答理定找无趣,势成骑虎,想了想只得任之。所幸帮手厉害,飞剑法术神奇,管他日后如何,且眼前争了体面,然后相机行事。
想到这里,心中一横,便起身走向台口,朝两边客台把手一扬,高声说道:“诸位老弟兄和门下后辈。徒子徒孙,请勿喧哗,听我老婆子一言。上半年广、浙两帮弟兄结下怨仇,为念本行义气和老祖前人所留家规,想给双方和解,免动干戈。但我老婆子洗手多年,又在五年前封闭山门,上了黄麻章表。虽念老祖前人恩德,供奉越发虔谨,照理已不能算是正经家门里的人。为恐说出来无人信报,因想今年今日是我落地日子,每年照例都有不少高朋贵友光临,正好约请两帮老弟兄到此,借着各路长老英雄会面,了结此事。没想到双方各执一说,两不相让。事情到这地步,我也无法再说什么话。不过双方都是成名人物,与寻常同行争执、打架不同。既凭手脚争道理,前面便是讲台,不论本人师徒或是外场朋友,也不论是比道行法力、兵器拳脚,均请依照规矩,一个对一个,捉对儿分个高下。讲台虽不算小,出场的人终不宜过多。尤其双方均要相称,自问不是对手,可以不必出去,免得自寻死路。还有此次双方约请高朋贵友甚多,主台上好些来客俱是蔡老兄弟的至友,浙帮也有不少老少英雄在内,十九不是本行的人。双方人众本领相差悬远,高的大高,低的太低,彼此不知深浅,先出场的人岂不吃亏?事情无论多大,终有一个了局。老婆于不才,忝居主人,在未动手以前,先代双方约定,既是本行的事,又是徒弟惹祸,理应由双方徒弟先见高低。这场如有一方大败,自问不敌,再请双方高朋贵友登场。两场人数、次数不限,如都一方大败,那也就不必再往下比,死活存亡,一切都听胜家处置,更无话说,如这两场不相上下,再由双方为首之人登场,各自出题比斗。诸位以为如何?”
起初花、蔡二人密谋,只想凭着人多势众,妖人飞剑邪法将对方镇住,杀了邢飞鼠,另派徒党去接全浙团头之位,并没想多伤人命。及见对方不但能手甚多,并把意想不到的有名异人招了好几个来,事是越闹越大,自己不能再照前定,一味逞强行事。身是土著,家业在此,一旦互相屠杀,死伤多人终是不好。知道蔡乌龟年老荒淫,酒色淘虚,决不能似昔年武勇,既恐双方混杀群殴,又恐邢飞鼠指名要蔡乌龟斗,所以这等说法。
说完一看,蔡乌龟早站在东台口恭候回答,立即应声“遵命”。邢飞鼠自回西台原座,便和在座诸人说笑,若无其事。直到蔡乌龟答完了话,才由金线阿泉走向台口,说:“邢师父和诸位前辈命我传话,今天的事都须办完,无论谁前谁后、如何比法,俱是一样。难得好些老前辈、远客光临,赏看热闹,正好请作临场。主人自叫广帮先派人吧。”
阿泉说完退后。
狮王雷应等西台诸宾,虽和邢党这面所请诸人有好些位是;日交,无如双方业已翻脸,就待动手,劝是没法劝,自己是应花家之请而来,自然不便再留,只得朝众人客套几句,纷纷起身向主台上退去。对面蔡乌龟不知花四姑老谋远虑,存有深心,恨不能一出手便将西客台仇敌杀个落花流水,一听先令徒弟出场,口虽应诺,心中还嫌迟缓,不能遽快所欲。无如除吕、郭二人外,几个最厉害的都是花四姑请来,主人已费心力不少,未便拂逆。转念一想,早晚一样,如比徒弟,无论哪一省也没广帮人多,先给对方看一厉害,挫他锐气也好。答完话退回座去,刚要唤人出场,旁立二十多个恶徒已齐声讨令出场。这些恶徒俱是广帮千中选一的好手,各人都有一身奇异技能。内有三个最厉害的,乃蔡乌龟师兄雷州隐居丐首、蛇王陈长生的嫡传弟子,还有两个是广西帮真山老丐的爱徒,论本领真比蔡乌龟还高,都是凭着情面和重礼聘请而来,混在诸恶徒队中以装门面,防备对方要主对主、兵对兵分别较量的。
蔡乌龟生性好胜,见众徒党纷纷讨令,心想自己在广帮称雄多年,虽然都是自己人,这头一阵本应差亲传徒弟出去,才免日后旁人议论。但是仇人徒党决非弱者,况有丐仙吕瑄的徒弟混在其内,更非易与。若令单人出去,头场先败也未免不好看。略微盘算,便令手下五方大岁中的东方大岁八臂花郎罗洪章、北方太岁毒蛇神唐阿妹,连同广西帮借将象山老丐叶文生的徒弟铁手钩连郁潮生一同出场。这三人各有奇技在身,尤其是后两人,除一身好武功外,各驯养了一条未曾拔牙酥筋的毒蛇,咬人立死,矫疾如风。在蔡乌龟的心意,浙帮徒党纵有能手,这类毒蛇定制不住,照规矩又不能使用家伙,当然非败不可,自己这面再不济也有两人获胜,好歹先抢他一个锐气再说,心计原极周到。
浙帮素来文弱,邢飞鼠因这次名为同行乞丐相斗,实际双方所约皆江湖异人、绿林健者,到了真正动起手来,连自己也不过是应名承头,够得上出场与否尚不一定,一心只在对付对方那些妖僧怪道身上打算,没料到花四姑来这一手,会令双方主体人先见一阵,又以浙帮丐徒真有奇才异能之士无多,事前无什准备,虽带有二三十个徒党,俱是随时执役供奔走的,固不尽是无能之辈,要讲逞口舌、卖打、比道行还能应付,真要上场比武,却多半不是敌人对手。只有一个金线阿泉,还是新近才看出他身手矫捷异常,像是软硬功夫俱有根底,到底深浅如何尚自难说。主人已自出题,明知花四姑看透浙帮弱点才有此举,但就本题立论,说不出拒却的话。自己这面,丐仙吕暄所带一干门徒虽然个个身怀奇技,本领高强,无奈不是本帮徒党,不到双方主体见过胜负,不便使他出场,只好硬着头皮拼输一场,打算挑三个胆大心细、口才灵巧、效忠师门、不惜性命的本帮徒弟出场相机应敌。
这时对方已派三人,已由东客台纵落当中空地,先驰向正面主台之下,朝花四姑等上面诸首恶,左腿朝前,单腿半跪,同时右手齐眉,横掌外反,各行了一个本行重礼,猛一翻身,便向主台对面的大擂台驰去,相隔还有两丈左右,脚尖点处,只听飕飕飕三声,便箭一般射到了南面台上,各把双手作罢圈揖,再朝西客台一拱,发起话来。蔡乌龟素性豪奢,又是千里远来有心炫耀,这三人俱是一色的打扮,每人一件上等锦绫拼缝成的千行富贵花斜披肩上,内里一件玄色贡缎的密扣单紧身,却用金银彩线织成破裂碎补的条纹,下穿一条玄色缎裤,也是故意用彩线织些补丁在上面。各光着一双脚,穿一双丝麻合织的假草鞋,一顶与鞋同货料的草帽,帽沿当中绣着一个寸许大小、三角形的本门符标,用两根彩丝带系向颈间,反挂背上,另外佩着随身兵刃和应用的东西,奔驰纵跃,矫捷如飞,远望和三只花蝴蝶相似,端的威风气概。
邢飞鼠见对方猖狂,方要发令派人出场,忽听丐仙吕暄冷笑道:“原来别人的徒弟也可充数么?这厮带有活东西,徒儿们哪个愿意帮这一场,可推两人出来。”
说罢,便有两丐徒低应了一声,蜇到前面讨令。同时金线阿泉也向邢飞鼠道:“蔡贼无耻,头阵便请外人出场,我阿泉前去会他。”
三人恰好同时开口。邢飞鼠听丐仙如此说法,料无差错,将身微欠,说声“有劳”。阿泉同了两丐徒便往台下纵落,从容先往主台走去。
四外众人一看,双方穿着和举止神情真个差到太远。先前三人,名为花子,实则全身打扮想是上等材料制成,那手工钱更比料子还贵得多,休说花子,便寻常人家也穿不起,神态又是那么威武;后出场这三人,阿泉虽穿得破;日,衣履也还洗刷洁净,人也神气;另外两人却和烧香庙会上所见花子一般无二。身量都不甚高,一个穿着一身补丁重叠的短衣裤,头发半秃,长着稀落落几丛短发,腰间斜插着一个粗麻套,长约二尺,内里好似藏有兵器,虽然风尘肮脏,双瞳炯炯,神光足满,看去还有几分精神;另一个生得面黄如蜡,目光发死,走起路来两腿发僵,一点也不灵活,右手并似残废,和鸡爪一般,一动不动拳向胸前,所穿黄葛旧长衫,洗得尚还洁净,只是宽大异常,太不称身,腰背之间隆起了好几道,好似缠有东西,如软兵器之类,下身穿着一条短裤,露出两条创伤累累瘦削如柴的腿和一双赤脚。妙在是一人一个步法,零落盘跚走来,到了正台前面。方料他们和前三人一样,向主台上花四姑等行礼交代,哪知道三人连正眼也未朝上观看,只朝台前当中麻袋上盘坐的三个花子,单腿前屈,各行一礼,一句话也未说,便自回身,缓步往擂台前走去。花四姑看那三人,除阿泉面貌极熟,年纪姓名却又不对外,下余两花子也看不出他路数,明知对方有心无礼,使己难堪,当此双方引满待发之际,也无从计较,只好气在心里。
两台相隔约有十丈。阿泉等行动缓慢,那两花子,貌相身材尤极狠琐瘦弱,连花、蔡等行家俱当阿泉能够动手,那两花子俱是奉命出场卖打、比道行的,并未看出深浅。
阿泉等走到擂台梯下,台上三人等得不耐,各自横眉狞目,冷笑不已。阿泉等也不理他,仍若无事,一步一步顺着台梯走了上去。这类对敌,到了台上照例互相交代两句,问明动手动嘴或比道行,再各按所说行事。如比武力,一两照面,自问能敌便即交手,否则一任双方毒打,讲究打死不哼一声。眼力好而又光棍点的,只一对面便分出敌我强弱,更连手都不交,往地下一躺,听凭敌人处置,直到对方用尽方法,已然血肉糜烂或是晕死过去,总未输口,中间人也发了话,这才罢手。虽然一强一弱,却算两无胜负,而出手的一个无论本领多大,均行撇开,算是被卖打的一个拼掉,当日便不再登场,只能另换别人再上。每遇自己这面武力不济,多用此法去当掉敌人方面好手。可是这顿打,比起官家非刑还要厉害。双方仇怨再要一深,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一个打输了,口稍一哼哈,便累全体同丢大人,更不能再施故技,必须以力和人硬当,本是不济才行此法,自然十九非败不可,侥幸获胜,也不光鲜。所以不到万分无法决不出此,而上去的人,都是千中选一的胆勇敢死之士。
蔡党这面都料浙帮人才太少,无可奈何出此下策,暗忖:这么几根瘦骨头也敢卖弄?
就你们不怕死,当不住我们好手大多,看你能拼掉几个?何况我们这几个辣手先就吃不消呢。心存藐视,益发趾高气扬,来人已然上台走近身侧,还只斜眼瞟着,毫不理睬。
阿泉见状还不怎样,那同行秃花子首先把怪眼一翻,面带不屑之容,阴阳怪气说道:“喂,这头一场就你们三个出来么?要盘道,张口;要比武,动手;要比道行,就使出来;要讲卖打,就倒下,等七大爷收拾你。要是明白一点,心中害怕,就滚回去,另换几个皮骨结实点的来,休得呆在这里装腔作势。”
那广西帮借将铁手钩连郁潮生,年将半百,久在象山老丐叶文生门下,见多识广,人甚阴骛沉着,早疑心到对方怎么不济也有两个好手,未必头一场便令死士卖打,虽然狂做,暗中却留了神,及听秃丐如此说法,便知料中,敌人好整以暇,并非豁出送死,有意去硬卖强,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立把适才轻视之念去掉。这等局面,对方说话往往难听,闻言只自打量敌人,心中盘算,少时对付哪一个可操必胜,免得初出场便给师父丢脸,一点也未动火。那五方大岁中的八臂花郎罗洪章和毒蛇神唐阿妹,:一个性如烈火,一个生性毒辣,都是目中无人,骄横已惯,把来人看得不值半文,如何听得下这一套大话!罗洪章首先暴怒,喝道:“不知死活的狗仔,竟敢口发狂言!凭你三个狗仔,也不用费什事,怎么都能取你狗命。”
说罢便要动手。阿泉等三人未及发话,唐阿妹较有心机,见郁潮生对己使眼色,忽想起对方口出大言,也许有点门道,忙插口拦道:“大哥且慢,叫他通名领死。无论比什么,由他说,我们全应好了。”
秃丐把秃脑袋一晃,指着郁潮生哈哈笑道:“你不用朝这两个死坯挤眉弄眼,你也一样,不能整身子回广西。他叫金线阿泉,这是我哥哥黄阿六,我是你秃爷阿七。你们三个叫什么名字,我们用不着问,不过比什么还是你们先说的好,要由我们挑,你们更死得快,活不成了。”
罗、唐二人一听敌人名字甚生,从未听过,也不知是真是假,同声怒道:“狗仔既不肯说,那你们就过来一对一个,分开来上好了。”
金线阿泉和黄阿六始终在旁好笑,任凭双方斗口,一言不发。待罗、唐二人一说“过来”,黄阿六朝阿泉把嘴一歪,暗示令他对付罗洪章,自己对付郁潮生,于是各就一个,将手一扬,各往一边走去,匀出地方单打,却把秃阿七和唐阿妹留在当地。照例人分开后,互相找好地方,对面立定,还有几句交代才能动手。秃阿七和唐阿妹本立得近,唐阿妹因忿秃阿七无礼可厌,想等另两对人立好方位然后较量,不屑和他多说,只对面站住。哪知遇见对头,秃阿七比他还要心辣手快,这同台分立几步路,霎眼工夫都等不及,口中咕道:“人已分开,不知还等什么?要害怕,回去多好。”
唐阿妹看他好似自言自语,用话挖苦,刚怒喝道:“要打就打,谁还要怕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