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开门见山,周鼎不好再说别的,料定他们不是恶意,只得道劳别去。一面命人端出酒菜,一面告知舜民夫妻。兰珍先因一心保护舜民夫妻,竟忘了两件行李沉重非常,尤其是那小的一件。直到东西由那二人随行李挑入周家放落后,还未想起。直到王升进来,一说二人情形,才觉自己初次出门缺少历练,受人指教,只知照本画符,太已粗心,幸有侯绍暗中相助。听二人口气必是侯绍请来,否则照周鼎所说侯绍之言,抵岸时明在暗中保护,嗣见起身无阻,才赶往前面谷中开道,二人如有别意,侯绍先容他不得。但是这两件重要东西,世上只有四五人知道,侯绍并不在内。心方奇怪,周鼎正从外来,述那二人言语,越觉所料不差。只不知侯绍何以得知此物现在己手,知道沉重无人能抬,特地约了能人装着脚夫,相助抬送。
正悬揣间,舜民忽想起昨晚由江家上祭回船时,马过松林,垂下一条人影,向手里塞了一个小布包,叫在无人时开看。因苇村为人豪爽口直,连日所遇多系不经之事,恐他日后张扬,未便开视。舟中睡了一觉醒来,想往后舱夫妻同观,又觉兰珍尚未合晋,自己夫妻,感他父女和江小妹救命恩德,又是个女中英杰,并不以侧室相待,同舟已是从权,当着苇村和男女下人,径入后舱背人密语,未免不大庄重,没好意思进去。因那布包外面写着“贺仪双色”等字样,人影矮小,又和小妹所说的小铁猴侯绍相似,料里面包的必是两件妇女佩带的轻巧礼物,东西贵重,恐骇外入眼目,所以不令当众拆看。
嗣和苇材谈别的闲话,就此岔开,一直不曾取视。
这时恰好苇村因坐轿劳累,饭后便由周于渭陪往书房榻上歇息,众女眷多在收拾碗具铺设卧处,只剩周妻一人陪客,又领虞妻到里屋更衣去了,室中只兰珍、周鼎,在窗侧互相商谈,就便取出布包。见外面包了好几层,打将开来,里面乃是一个三寸大小扁扁的白木匣,不假雕漆,像似新制就不久。摇了摇,没有声音,匣盖封口密固难开,猜是珠翠首饰之类。周家至戚至好,周鼎少年老成,又是高人门徒,便也不怎想避他。随喊二人过去,悄声说了前事,将匣放在桌上,叫兰珍开看。兰珍见那木匣刀痕犹新,乃是一块整木挖成,略刻关口,再用刀削一块木板,硬插进去,封闭甚紧。那封口毛边都有揉平痕迹,看出除四外为求齐整是用刀削外,余者都是用手。知道此人内功非同小可,但又不是侯绍所为,好生惊奇。忙用左手掌四指托了匣底,大指按紧上面匣盖,上下用力一搓,咝的一响,匣盖半开,立时精光迸射,耀眼生辉,慌不迭紧用手遮住。遥望篱落外面,适才二人酒刚送到,正在举杯共饮。相隔尚远,不曾看到,房内外更无他人,当把背朝窗外,抽开盒盖,仔细一看,不禁惊喜交集。
原来那木匣里面用破棉絮裹着两件东西,那精光耀眼的果如舜民所料,是一粒长圆形的径寸明珠。还有一件却是奇怪,既非珍宝首饰,又不是什么古玩,可是一个用精钢打就的三足蟾,大约二寸,刀法精细,形态生动,通体作苍黑色,两只突出的红眼有绿豆大小,非珠非玉,莹滑晶明,闪闪生辉,灯光之下,彩晕欲活,看不出有何用处,底下压着二指宽一张纸条,写着“子长永佩,宝之无失”八个字。底下也是一个三足蟾,乃一笔画成,笔力刚劲,画法圆熟,像是常画惯的花押,没有具名。看那语气,好似比那粒明珠还要贵重得多,头一句像是人名,又像是舜民生于长大以后,给他永远佩戴的意思,俱不知此物用处。兰珍看了那花押,好似小时听人说过,也想不起,只得罢了。
舜民嫌木匣缝口毛涩,开关不便,破絮又不干净,辱没了宝物,便没有要,随手扔弃。
向周鼎要了点纸,包好珠、赡二物,揣入怀内,嘱咐周鼎,不要告人。
接着男女主人相继进房,那张纸条也随着破絮弃掉,忘了捡取。一会,主人便请安置,舜民等天明就要动身,也就不作客套,分别就卧。只兰珍一人,因那两件要紧行李日里几乎遗忘,又有侯绍带信,说今晚明早尚有仇人寻斗。暗忖:舜民素无仇家,义父当年仇敌虽多,但已隐名多年,无人知他踪迹。人已死去,怎还苦寻不舍,莫非为的是这两件东西、越想越担心,暗中结束停当,把行囊内的兵刃暗器取出,放在手边,虚掩房门,将灯吹灭,和衣躺在竹榻上,默俟动静。舜民已往后面书房,与苇村同榻去了,这一间原是周铭夫妻的卧室,因还未生子女,最是干净爽亮。主人特地让出,与虞妻、兰珍居住,地方却在前院当中房屋。对面是周鼎的卧室,随来男仆,都在里面打地铺。
客睡以后,周氏全家除二老外,都忙着料理半夜这顿早餐和路菜糕点之类,全在后院厨下,一个未睡。周鼎先和舜民、兰珍看完异人所送礼物,略谈几句,又亲向厨下,取些干净酒肴,端出去劝杨、方二人饮用,道了“简慢”,正要坐下相陪,姓杨的笑道:“酒还扰你一些,吃的已够。我们相交日长,此时最好还拿我们当脚夫看待,大家方便。”
说完,便催周鼎把酒留下,菜端回去。
周鼎回顾脚夫们尚无人来,顺便请问夜来可有什么事。姓方的答道:“老弟,我已看清主客住室和放行李的地方,我们受人之托,照本画符,只晓得苏家阿妹根脚,对头如何寻她,并不知道底细,恐怕毛病还出在我们挑的行李身上。已有能人暗中保护,他要不行,谁也没用。不过恐怕来的人多,分头下手,那位老前辈一个人照顾不到,不能不留点神罢了。今天事巧,也许还寻不到这里。最好今晚能打发掉,才省事哩。苏家阿妹必不会睡,对头要来,必由前门进去,行李放在堂屋一进门就看见。他和令亲无仇无怨,姓刘的如未一伙,不会无故伤人。你只守定堂屋外间,如有响动,拦住府上人等,不可慌张走出,不等人快进屋,你二人也不可出来迎敌。话虽如此,也只是防他万一派个把毛贼抽空暗盗东西。真要对头本人都到了屋里,那就拆空老寿星,倒大霉了。我二人再倒两盅,人静以后便要离开,你自请吧。”
周鼎一听风头这紧,好生愁虑,知道不宜露相。一旦有警,恐女眷无知走出,须先招呼,又恐惊了父母,只得偷偷告知兄长,说前面人太乱,来客行李众多,恐启偷儿觊觎。据自己查问路上情形,恐有人来扰闹,请设辞告知全家人等,莫往前院里来。夜深如有响动,千万不可走出。有自己一人,足可发付,免惊吵老父宾客。两兄都信得他过,如言嘱咐在讫。
周鼎也和兰珍一样,径往自己房中,将门虚掩,吹灯坐定,因没趁手兵刃,寻了两根木棒握在手内,等候动静。脚夫们要趁早。在各邻家酒醉饭饱之后,略坐一会,分别沉沉睡去。周鼎隔窗外看,见月色甚好,篱外石上,方、杨二人已不知何时走去,四外静悄悄的。野地里芦寥繁茂,微微起伏,夜静风和,庭树无声,夜凉如水,只远处旷野之中,时有两三声村犬夜吠,分外显得幽寂。侧耳一听,对屋窗户微响了一下,知道兰珍未睡,也在室中轻推窗隙,向外张望。估量天已交了四更,暗忖此刻正是要紧关头,照侯绍和方、杨二人之言,如有人来,已在附近交上了手;再过半更不来,还在前途相候无疑。心中既恐敌人当晚寻上门来,想了想,又觉早些开发的好,心情老是不定。又等过一会,全无动静,实是不耐。心想方、杨二人不知埋伏何处,到底今晚有事无事,也不知道。与其枯守坐此,何不出去看看、反正只在门外一带,并不走远,堂屋也看顾得到,何况还有兰珍在对屋防守。一看室中,王升等鼾声大作,睡得正香,便把房门轻启,悄悄走出。夜静耳聪,隐隐闻得后院兄嫂们笑语之声,此外都是静荡荡的。再有更许光景,天便大亮,客已快起,当前安静情景,决不似有祸变将临之兆。
心刚略放,忽听兰珍一声娇叱,听那声音似在墙外。接着便听铮铮两响兵刃与暗器交触之声。适才听对屋窗户微响,未朝外看,也不过一霎眼工夫,兰珍竟已飞身出去,不禁又惊又佩。当时一着急,未暇寻思,循着声音追将出去。跑到屋后墙外,哪有兰珍和敌人踪迹?墙根下却横着两支光闪闪的袖箭,知是打落敌人的暗器。事在紧急,不及拾看,往前一抬头,月光之下,瞥见两条人影疾行如飞,正往日间来路上跑去。前面是个中等身材的短装汉子,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后面追的正是兰珍。两人身法都快,晃眼已是一二十丈远近。刚想跟踪追去,猛想起家中还有父母来客和那两件紧要行李,如何能离得人?万一来贼还有同党,故用调虎离山之计,那还了得,想到这里,吃了一惊,看兰珍已占上风,不顾帮同追贼,忙往回跑。才到篱门,便听堂屋内当的一下重物落地之声,知道不好,手扬木棍,飞身纵入。人才落到门口,还未闯进,听室内有一老人语声喝道:“你把这名帖带回去,对他说,此后不许再寻虞。周两家的人为难了,快去!”
周鼎身已纵入,见那两件行李已然挪开了些。屋当中站定一个矮瘦老头,正朝一个高身量的人低声呵叱。那人生得猿背蜂腰,二目神光足满,背上插着一把极锋利的钢刀,腰问挂着镖囊,精神勃勃,甚是矫健,一望而知是个绿林中的好手。方要纵步上前,老头倏地伸手一拦,喝道,“周鼎不许妄动,快让他走!”
周鼎原看出老头是自己一面,闻言刚一迟疑,那人已答了声:“谨遵老前辈台命,后辈去了。”
跟着人随声出,身子往旁一侧,便由周鼎身侧飞纵出去,周鼎因兰珍尚在外面未回,还欲追出,老头一把将他拉住喝道:“事情已完,你追他则甚!你老亲在堂,当人家是好惹的么?”
周鼎听老头说话是外路口音,料是一位前辈英雄,才想起人家相助一场,还忘了拜见请教,连忙恭身答道:“晚生并非追他,苏小姐尚在外面追贼未回呢。”
老头答道:“这个无妨。那一同党不是她的对手,此时必与侯瞎子遇上,说几句话就回来。可对她说,前途已然平安,到家可将我给的那件东西,找一显眼之处钉好,将来生子,给娃儿随身佩带好了。
少时他夫妻起身,你也无庸相送,可命入将四只野猪分别寻到,抬往县中,领下官赏,平均分配。为这畜生,猎户们也着实不易,既令他们出面一场,不如多分一点,此外给众脚夫与同去的乡民便了。粗人无知,难免相争,你如在此主持,自无话说。否则争端一起,必将你露出。本地劣绅恶棍都有,日后事多,官府知你有此本领,必来请助,休想安静。”
周鼎诺诺连声,方想施礼称谢,请问姓名,老头竟没容他开口,把话说完,扬着右手,道声“再见”,身子一晃,人便到了门外。周鼎忙喊:“老前辈留步!”
追出看时,哪有人影?心想便飞也没有如此快法,难道会隐身法不成?又跑向前十几步,回头往房上一看,老头已到了后院房上,身法快极,看时已往房后纵落。知道追他不上,半夜深更,又不便出声高喊,惊动四邻。
异人失之交臂,心正惊惜,一回头,瞥见来路上,又有两个敌人往回飞跑,后面追的正是兰珍。暗付老头适说事已平息,怎还有贼人余党,偏又是往回路逃走。老头已将强敌赶去,估量不会再有人来,意欲两下夹攻,擒这两个笨贼,问个底细。一举手中棍,正要迎上前去堵截,忽听二贼狂喊救命之声,一看兰珍已快将贼追上,来贼喊声甚是耳熟。定睛一看,不由嗳呀一声,飞步往前便赶,还未赶到,兰珍已将来人踢倒。周鼎恐她手下绝情,忙喊:“快些停手,是自己人!”
同时兰珍也发觉所追不是贼党,停手站定。两下见面,兰珍因家中无人,不顾细说,朝二人道声“得罪”,当先往回跑去。周鼎将来人扶起,跟着跑回。刚到家门,方、杨二人也从后院墙外缓步走来,面上神情甚是沮丧。兰珍去到房内看了看,料已无事,也放下兵器走出。周鼎因大色将明,人客快起,只邀二人在门外石上落坐。见兰珍走出,迎上前去,互说经过,才知窗格微响,竟是敌人所为。
原来兰珍先见对面房门虚掩,知道周鼎也在守伺,想起适才分手时忘了招呼一声,敌人到来,如何分头应付。深夜之间,对屋住有下人,不便过去,只得罢了。一会三鼓过去,毫无动静,追想身世,方在伤感出神,忽听前窗微微响了一下。兰珍虽从苏翁学了一身本领,遇敌尚是初次。当时急于擒贼,又恐惊动众人,给周家留害,仗着心灵手快,身法矫健,乘着外面拉窗之便,跟着一手持剑,一手顺势推开窗户,飞身纵出。那窗户本来虚掩,没有关紧,一推便开,一到外面,便见地上月光映出一条人影,顺房沿正往墙外闪去。兰珍不知敌人调虎离山,目光到处,跟踪跃上房顶,来贼已纵落墙外。
如何肯舍?忙又追踪下去。脚才点地,猛觉一点寒星迎面飞来,知是敌人暗器,举剑一隔,刚刚打落,第二箭又到。兰珍照旧隔落,纵身一跃,便到来贼身前,手持主剑,分心就刺。
来贼是个三十多岁的大麻子,身法绝快,手更狠辣,两箭没有射中,敌人业已追近,也颇吃惊。闪开宝剑,装着欲逃之势,身于往旁轻轻一纵,等兰珍二次纵身追击,倏地施展绝招,改退为进,一个“飞鹰回翼”之势,反身跃起,照准兰珍,连肩带背,一刀砍下。兰珍还算武功精纯,没有中了他的诡计,脚未落地,一见刀到,便一个“独手擎天”之势,用足平生之力,振臂往上一隔。兰珍手中乃是苏翁当年纵横江湖的一口名剑,来贼所用也是一一把精钢百炼的好刀。刀剑相击,玱琅一声。兰珍迎势匆促,剑锋略偏,虽未将刀砍断,刀锋微触剑芒,已砍缺了一个小口。来贼甚是内行,一听响声,便知刀已受伤,好生痛惜。同时又觉出敌人力气甚大,这一剑连臂膀都震发了麻,方信名下无虚。此来原为诱敌远出,以便同党下手,不敢应战,纵身跃出老远,回头就往前跑。两下用力都猛,兰珍悬空上隔,越发吃力,刀虽挡开,落地时身子也晃一晃,方行立定。
就这略一迟顿之际,敌人已跑出老远。适才险遭暗算,心中急怒,举剑追去。
周鼎先朝院外看了一会,毫无迹兆。兰珍出时,面正向里,以为兰珍推窗外视,就此疏忽过去。直等闻得兵刃相触之声,发觉有变追出,贼已跑远。后来兰珍追进谷口,贼人连发暗器,俱被打落,眼看追近,正要反身来斗。两下还未交手,忽然平空纵落一个矮子,只一照面,便鹰拿燕雀也似,将敌人一把抓住,不能动转,附着耳朵说了几句话,来贼恨恨而去。兰珍赶到,贼已放走,一看那人正是小铁猴侯绍,连忙上前行礼拜见,叫了声“叔父”。侯绍道:“我先只知白凤娃这贼婆不忿狗于吃了人亏,口争由你起,不听她丈夫的话,暗命党羽与刘家小贼送信,命他暗中下手害你夫妻。谁想事有凑巧,那老酒鬼又给你夫妻惹下一场是非。他那日拿了你几两银子,前往相熟酒家买酒。
那酒家姓王,有个儿子叫王明,自幼爱武,跟酒鬼练过几天,因打伤人,逃出在外,不知怎的被他拜了一个能手为师,当晚刚刚同了他师父一齐回来。本就有点耳闻,那两件东西在令尊手里,只访它不着。这老东西酒馆泄机,王明向那能手一说,偏巧白凤娃闻得此人到来,强接到家中款待,一一个是想报仇,一个是想打抢,正好同谋。因男贼不愿失信于我,再三劝他,不可现地下手。那人虽想和我斗一下,照理也得顾全主人面子,才没有动。此时我和酒鬼全未得信,多亏令尊一位老朋友,从远方寻他到此。见入已死,因访你得知此事。那晚后挑行李催你们快走的,便是他。随后又给我送了一信,他说沿途护送,叫我先赶到兰溪码头上,寻人抬那东西,并作准备。这位老先生果然老谋深算,敌人算准时辰,由刘家起身,到码头时,你们船已先到,往小路走了,走时又未向脚夫们先说去向。打听不出,正想明日赶往永康,回到刘家一问,猜你夫妻必往周家投宿,夜间又赶了来。我虽能敌此人,无奈我的助手只有两个,他的徒党有三人,个个能手。
我知那位老朋友必要相助,便在这里等他。二更带了一个徒弟前来,在谷中和我打了半夜,未分胜败。忽然来了一个党羽,唤止我们,向他说了几句。他知那位老朋友一出面,再不能罢休,立时现眼,才对我说了两句交代话,两罢于戈。并说他用调虎离山之计,另派两徒往盗东西,如已盗去,必然交还。如尚与你交手,可速唤止。此事算了,他也不去刘家,后会有期。我挖苦了他一顿,便即赶来,恰好那厮回门,气他师徒不过,先擒到手,问明之后,再行放走。一再特意把他引到我的身上,日后免他又寻你们晦气。
现时那位老朋友必把事情办完,此行尽可无虑。这师徒四人不是无名之辈,都丢了大人,休说刘家父子,连白凤娃狗子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我想会那老朋友一面,日内即出永康,遇便也许看望你们,路上如遇贼党,自觉可胜,只管丢他的人,都有我呢。”
兰珍便问:“那老朋友是谁?”
侯绍说:“此人不叫我对人说他来历名姓,不能失信。好在他送得有一件东西,那是他的名字符记,仔细一想,就知道了,快回去吧。”
兰珍只得拜别,回头就跑。一出谷口,她正遇见那两个苏州猎户,因周鼎打完野猪,遇见舜民夫妻,忙着接回款待,忘了寻回二人,周鼎去后,越等越不见影,有心回村,又恐周鼎为野猪所伤,不知就里,见了周铭,无言答对。等到半夜无法,仗着能闻风嗅兽,可以趋避,打算趁着月色,前往兽窟附近寻出周鼎下落,伤了便抬回去,就是死了,也可编词交代。正往谷口一带探头探脑,忽见一男一女持刀飞跑,似是仇杀,又像遇盗,看出两人步法飞快,俱是能手,哪敢招惹?忙向村后藏起,等了一会,见无声息,以为去远,刚走向路上,恰值兰珍跑出,见二人也是短装,佩有弓刀,神情鬼祟,见人就逃,误把他们当成贼党,持刀就追。二人又当是女贼,把先一男子杀死谷内,又来伤他们,越发害怕,忙往回路狂奔逃命。兰珍脚程自快,一会追上,一腿一个,便自踢倒,方觉贼太脓包,未及喝间,周鼎已看出是二猎户,出声赶上,二人也说了自己来历。兰珍甚是好笑,丢下先跑。
周鼎只得饰辞,说这是舍亲,武功甚好,适才追赶一贼,事出误会,并略说日间除猪之事。二人一听四猪全死,立时兴高采烈,转怨为喜,既享名又享利,巴结还来不及,哪里还肯再出怨言?方、杨二人是绿林旧人,家住兰溪乡下僻静之处,乃侯绍的后辈。
二人这次刚由北五省做了一票买卖回来。侯绍在江边与他们相遇,知道二人力大,正寻不着人,便托了他们。二人素对侯绍敬畏,难得有事相烦,正可借此献点殷勤,立时应诺,在江边守候。等船到来,乘着忙乱之际,假充脚夫将行李抬到周家,一踩门向路道,便料敌人当晚不来则已,如来,他猜客住后进,必从后墙纵入。二人本领本来不强,只知周鼎是个会家,年纪却轻,没甚看得起他,意欲显一显本领,所以嘱咐周鼎只守护着那两件东西,自往后墙外觅地埋伏。等到将近四更时分,不见动静,方以为当晚或可无事,谁知敌人也料到侯绍要和他为难,又知兰珍是个家学渊源的能手,来时把徒党分作两路,自当正面,另命两贼用调虎离山之汁,一个将人调远,一个力气最大的去盗东西。
方、杨二人正在低声谈论,忽见屋侧人影一晃,知道有变,忙追过去。来人乃是一条细长大汉,身法甚是矫健,见了二人,两下一言不发便动了手。二人先见来人背插单刀,并未使用,只凭双手来斗,脸上带着看不起人的神气,自己也不好意思再用兵刃。
不料来人武功精深,竟是劲敌,打了不多一会,双双被来人点了哑穴,终算没有伤害,只挖苦了几句,便即纵身上房,进了周家。二人还当敌人只是一个,实则敌人用计甚巧,来的二人并不同路,一个和人动手,一个早从邻室蹿房过来,望见厨房灯光,前往偷听。
探出兰姑行李俱在前院,飞身赶去。二人躺在地下着了会急,正气得无计可施,忽见房上纵落下一个矮老头,到了面前,略微一点,便将二人穴道点活。二人知是前辈高人,连忙行礼,称谢请教。老头道:“那点倒你的人便是何雄,乃钱塘四少爷中最狠的一个。
你二人跌倒在他手里,也不算丢大人。这厮还有一样好处,占人上风,当面喜欢刻薄几句,背后永不提说。为人也是狠在外表,善在心里,况且今晚又吃我擒住,吃了点小苦,怎肯向人宣扬,丢他自己的人?只你们不提好了。你们相助兰珍夫妻,虽是受了侯朋友之托,也无异帮我的忙。仍恳二位将东西抬送到家,足感盛情,怎么向我老头子称谢?
主人周鼎乃黄山萧隐君的得意弟子,你二人把他看轻,未免走眼。目前小辈中新出能手颇多,以后休再以年貌取人。还有洗手宜早,绿林中终非久居之地,能保首领的有几个?
这几句话便是我老头子为朋友的一点忠告。你我相遇,终算有缘,异日如有为难之处,寻不到侯朋友相助时,可去雁荡小龙湫后崖绿杉村中寻我好了。”
方、杨二人忙问:“老前辈尊姓大名?”
老头把右手一伸说道:“我住的地方便是我的姓名,到时寻我自知。后会有期,快到前面去吧。”
说罢,身形微闪,便自纵落屋后竹林之中,一晃不见。二人见老头伸手时好似只有三个手指,绿杉村不像人名。二人家在南方,作案却在北五省一带,想了想,没听说有这么一位只剩三指的前辈高人。当时很不过意,吃了人亏,好生惭愧,垂头丧气到了前面。见着周鼎一问,果然难关已过。
总算周鼎聪明,见贼自后来,二人竟未觉察,面上神色又不自然,并没深问。一会天光渐亮,脚夫们纷纷起身,在原借住的各邻舍家中吃了些泡粥隔夜饭,齐集周家门外,将行李搬出扎捆,等候启行。随行男女仆人等,也早在主人起身以前,打好铺盖卷。舜民夫妻和苇村相继起身,洗漱之后,仍往前院周铭房内落座。一场祸事,一夜之间消弭无形。除却兰珍、周鼎二人,谁也不知一点信息。兰珍知事已完,前途料无凶险,乐得放从容些,并没有像昨晚预拟的那样匆忙。等主人把送行早饭端出,大家吃完,略微梳洗,日头已出现多时。主人自然殷勤送出老远,方始别去。舜民先不放心,暗嘱虞妻,悄问兰珍,只间出事已平息,此后无优,还不知道夜来那等凶险。直到回抵永康好几天,才知底细,好生惊异不置。到家又听乃兄所说弃官之事,由此引起子孙兼习武事的心事,此是后话不提。
一路无事,下午行抵永康家中,舜民安置好了苇村,匆匆进入内宅。由虞妻转述兰珍之言,知道还有两个风尘中的异人,受侯绍之托,相助抬送行李。忙命王升追出去请,答说二人将行李送到,因别人无此大力,仍由他们一直抬进内室;王升事前得了周鼎的密告,早已改了礼貌,因不令先说,到家开发脚轿时,特意将他们留住,准备少时觑便暗告主人稍加礼遇,不料一转身的工夫,二人业已乘乱走出,把先要过去应得的加倍力钱留赠王升;等到发觉追出查问时,脚轿夫们都在村口小茶馆内歇腿喝茶,尚未走去,只方、杨二人不知去向,问谁都说未见等语。舜民闻言只得罢了,心中惦念长兄尧民,连点心都顾不得吃,出陪苇村略说两句,便一同去至尧民家中看望。尧民早有下人送信,闻兄弟得信即日由湖上赶回,并且苇村也同了来。多年未见的手足至亲,甚是喜慰。正忙着要过来,一听二人同到,连忙接出。三人相见,俱都执手呜咽,悲喜交集,同到内书房中,落座献茶,吩咐厨房开上点心,准备夜间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