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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回(上)胜地挥金 黑摩勒初逢异丐

  原来永康山水最为幽秀,山名方岩,计有五峰并峙:一名固厚,一名瀑布,一名鸡鸣,一名桃花,一名发釜,峻险高耸,大似桂林山水。更有历代先贤遗迹,名胜甚多。
  上有胡公庙,胡公名则,字于正,永康县人,宋端拱二年进士,历典藩郡,累官兵部尚书,为宋名臣。因他奏免衙、永丁钱,屡平冤狱,功德在民,殁后又屡着灵异,捍卫乡邑。据县志上说:宋徽宗时,方腊作乱,乡民登山避难,贼众缘大藤,将由绝涧攀升。
  突一大赤蛇出现,啮藤立断,援藤贼皆坠涧死。贼又将援问道攀登,夜梦神人骑白马饮涧中泉,次日水涸。贼知公显灵,皆惧,遂降逃。人民由此信奉益虔。宋绍兴中,锡爵至公位,复加圣惠永佑之溢,历数百年,奉祀不衰。现在乡民称之为胡公大帝,每年春、秋二祭,远近千百里人民朝山还愿者络绎不绝,香烛极盛。
  那岩四面壁立,宛若方城,由岩下上去,当极峻曲,只有一条道路。行至山甫腰上,山径突断,再上,垒石为蹬,势愈逼险,行数十丈,经八九转,始有两亭可供稍歇,名为百步峻。再上,架石为飞桥,有类蜀中栈道。过去两石对峙,名为峰门,人门始履平地。由上俯视,下临无地,势绝奇险,可是山顶却又平坦,广逾十顷。池水莹碧,竹树森列,置身其间,如在平野,胡公庙便在其上。
  这时正当秋季庙会的未两夭,远道香客还有来的,岩上下热闹异常。彼时每值开庙之期,远近各县的乞丐,成群结队纷集岩上下,向香客们乞钱,每年两次,成了定例。
  可是他们俱有常例地段,各不相侵,行乞时也不强追恶讨,多少给点就行,只无故得罪他们不得。黑摩勒昨日与江明会见结为弟兄以后,回到何家。何异先当葛鹰真醉,不料刚回转上房,黑摩勒恰好到来,葛鹰便带他往追小妹,事完回转。何异听锄烟入报葛鹰忽然失踪,情知有故,也赶了出来,正在房中等候。听葛鹰说了经过,不禁发笑。葛鹰又讨酒吃。
  黑摩勒因听何异偶然谈起永康方岩胜迹,意欲见江母时抽空一游,次日一早起向锄烟略问路径名迹,便往方岩跑去。刚走到岩下街,便见各民家内走出许多背着香袋的善男信女(胡庙春秋二祭,远道香客云集,近岩民家多以住房出租,改充临时旅舍,供客食宿,至今犹为常例),连同远道坐了山轿和独轮车刚赶来的香客,正在陆陆续续往方岩走去。沿途香烟店摊。饮食挑担,更是摆满一街。有那虔敬香客,更是一出门便一步一拜,五体投地,用身体量着地皮往山上拜去;装饰不一,口音各异,熙熙攘攘,形形色色,此呼彼唤,端的热闹非凡。黑摩勒看着有趣,便把脚步放慢,赶着香客行人,取道田岸,渡过溪涧,经历五峰,循山而行。到了昔年朱子读书的五峰书院前面,香客游人更多,向人乞钱的花子也不在少数。
  黑摩勒性爱济贫,又见当地乞丐与别处不同,稍有打发便去,不争不闹。固然香客十九多肯施舍,间有不给的,也一回报便去,不出恶声,也无怨色。尤其是香客不问给多给少,只少数人上前讨要,除香客自愿广施、按人散与外,并不遇见好人便蜂拥齐上,不禁起了怜惜。心想看看方岩乞丐到底有多少,明日好作打算。一摸身旁,昨日司空晓星给的十两散银尚还未用,便取出来换了制钱,沿途散去。因为不便一个落空,重又回向五峰书院前散起。
  开首散时,无意中会见一个断了一只手的中年乞丐,坐在院前山石上向阳扪虱,身旁摆着一把缺了点嘴、擦得铮亮的锡酒壶,见人走过也不伸手。黑摩勒看出他爱酒,本想别的钱记人数,单取出一两先给他,面前适有两丐走过,等唤住给完钱,再找那断臂丐时,只这一晃眼的工夫,竟不知何往。问那两丐,答说:“这厮不在我们地段以内,因怜他残废,又不自向人讨,凭客自与,没和他计较。想是适才得了几钱,又买酒吃去了。”
  黑摩勒一想这人好认,忙着散完,好到虞家见了江母,约江明出来同吃午饭,痛饮一场,便没再找,仍一路散着往上走。
  黑摩勒一次换了七两银子,七八千康熙制钱背在两肩,一手捏住散的一头,顺钱串往下捋,见了乞丐就给。人小年幼,长得那样瘦小干枯,钱是又多又重,一个头几乎埋在钱堆里。加以身轻敏捷,手疾眼快,心里更忙:偏一个不会脱空,嫌那隔远的走来太缓,便自纵将过去施舍,不住窜东纵西,跳来进去,引得香客游人俱都注目。不多一会,身后顽童跟了一大群。有那爱管闲事的见他年幼,以为富有香客带来的顽皮小孩,这类举动大人不知,少时发生是非,上前盘问道:“小官人,你做好事,你屋里的大人晓得么?”
  黑摩勒把一对小怪眼一翻道:“我家向没人,谁是小官人!我可怜他们,又有钱舍,今天不过记个人数。看你这人也有一些年纪,怎这样不开眼?”
  那人一赌气转身刚走,黑摩勒这时正走山崖下面,微闻头上有人发话道:“这地方打算硬充大好佬,真个笑话!”
  黑摩勒闻声仰视,石崖高耸,松藤杂沓,不见人家,以为游人闲话,当时忽略过去。一路施舍,到了胡公庙前,那里乞丐更多。
  黑摩勒虽然沿途施舍有些耽搁,但他举动灵敏,行走迅速,比起常人仍快得多。并且自头山门以上路只一条瞪道,盘旋曲折于危峰峻壁之间,上仰飞岩,下临无地。石瞪窄狭,不容数人并肩而行,像百步峻等最厌之处,宽距二尺许,香客多走得慢。沿途只有黑摩勒越众而过,再无一人超出前面。不知怎的,庙前群丐竟已得信,黑摩勒才进大门,便有一个中年花子,似是丐头,迎头笑道:“大老信,想散制钱给我们么?”
  黑摩勒笑问:“你们怎么晓得?”
  那丐头道:“刚才有人来对我们说,五峰书院前来了一个没有大人的野小值,拿着十两头散银,兑了铜钱散给我们用。每人十钱,打算人人有份,一个不叫落空,想不到还是落了一个。野小倌不晓得为什么心慌,见他怕得可怜,叫我点清人数,等他来时,做一回交我一人,好教他省事。还教我几句话,说那野小信脾气古怪,年纪轻轻偏要硬充大人,喊他小官人便不高兴,可喊他做小老人、大老棺。我们说,人家送钱给我们,这般说法不好,也许动气。他说不要紧,他如变卦不给,岂不又成了小孩脾气?并且话是他教的,有本领自会寻他,与我们无干。走时又说,今天同伴捉了一条大蛇,约他吃酒,今早没工夫和人瞎盘。如有人寻他,明早五峰书院后面山亭于里碰头好了。”
  黑摩勒一听心中有气,先还当是适才那人吃了抢白,有意借丐头代口挖苦,以图报复。继一想,到百步峻时,那人还在身后老远,决不会越向前去,那行径举止俱是寻常乡民,又觉不似。算计有人暗中取笑,自己一变脸更落笑话,强忍忿怒,装着笑脸把话听完,问道:“那人是我寄儿子,是因我有钱,看着心痒,想弄几个,才拜我做寄爷的。
  他怕我老人家一个一个散铜钱费事,先来通知你们,表他孝心,倒是不错。不过冒认我的寄儿子的也有,那人是什相貌,你记得么?”
  丐头闻言好笑道:“那人天天在此,我们怎不认得?他也算我们同道。这方岩上下花子,每年各有地段,也有外来的,但必许向本山两处团头挂号,拜过祖师,才能讨生意。他本外来,没照规矩挂号拜山,不能吃这碗饭,坏我们的规矩。本心赶他出去,偏他从不向人伸手,每日拿着一把断命酒壶,有时岩上有时岩下,寻块石头一坐。有那善心的人给钱他就接过,不给不讨。我们暗地里候了他好几天,准备他一开口便做他一顿,赶出山去,一直没有人候着。团头说他残废可怜,现在庙会炔完,没有两天,只他不叫我们扳着差头,就迁就点,由他去吧。他倒也好,永不往人多里轧,只够上两壶酒钱,立时就灌黄汤去,也不和人多话惹人厌烦。过了些日,大家看惯也就拉倒,前日有两个同道和他盘熟,问他姓名来历。他说从小没有姓名,只是讨酒,不是讨饭,他徒弟却是讨饭的多。后又盘问两次。昨日他间起会期快完,才说他是本地善人虞二老爷请来的客,原说是好好待承,不料失信,害他每日连酒都没吃够过,过了会期就要走了。昏昏颠颠,瞎说一气,谁会相信虞二老爷有这样客人,听过一笑拉倒。他不醉酒,照例一句话都没有,刚才代你传话,说了好些,还是头一回见他醒时开口。他真是你的寄儿子么?”
  黑摩勒心中一动,忙问那人:“是否断了一臂的花子?此刻何往?”
  丐头答说:“正是这人,刚才来时,左手上还盘着一条毒蛇,大约得到几钱,又灌去了。”
  黑摩勒回忆适见断臂丐,料非常人,仍作不以为意。问明花子人数,往前一看,果差不多,知无虚假,便把钱数明,连同山下所散,又补了一两银子,一总交给丐头,自去兑散分施。
  故意进庙游行了一周,便走出来。全岩乞丐都觉他小小年纪有此善心,所过之处俱都含笑称谢。黑摩勒觉着有趣,决定明早向晓星、何异二人借了银子,前来重加施舍。见天已不早,心又惦记寻那断臂丐,一出峰门,便连纵带跳往下飞跑。山径陡绝,稍一失足,掉到岩下立时碴粉,吓得那些新上山的香客游人,多代他捏着一把冷汗,纷纷惊叫:“小倌当心!快点让开,不要撞着!”
  黑摩勒也不理他,一会儿到了五峰书院前面,正立定端详去山亭的路径,忽一花子迎上前来笑道:“大老倌可是要寻那断臂膀的么?他就在书院后头亭子里请客,我领你去。晚一点他就走了。”
  黑摩勒知又是那人遣来,心更气忿,也不答话,便令引去。到了峰后,见离书院后墙不远有一山坡,坡上有一碑亭,亭栏上坐着三个乞丐,正在说笑。望见前丐到来,一个笑喊:“大老倌来了!请到亭子里吃一盅吧!”
  引路那丐便自走去。黑摩勒见那断臂丐并不在内,欲向三丐盘问,便往上走,还未走到,便闻见一股清腴的香味。进亭一看,亭栏外有砖瓦新垒成的小灶,亭栏上放一坛酒,地下堆着枯枝木柴,火烧得正旺。灶上炖着一个大沙锅,香味便自此中发出。那三丐中,先发话喊黑摩勒做大老信的一个年纪最大,约有四五十岁。还有两丐生得俱极异样:一个生就一张鸳鸯脸,齐鼻中分,半红半白,红的半边略显浮泡,好似以前长过毒疮神气,乍看年纪很轻,身量也颇矮小,小头却既扁且凹,衬上浓眉大眼阔鼻掀唇,越显神情丑怪;一个身量瘦长,赤足穿着一双藤皮结成的草鞋,衣服虽然破旧,却极干净,尤其手指纤长,连脚一样都是又白又细。
  三丐中只老丐一人起立,含笑点首,其余二丐,一个正打酒坛泥封,一个手剥大蒜,神色甚做,并未理睬。
  黑摩勒目力最佳,岩上下千百群丐,虽只散钱时一面,全都认得。知除老丐外,那两丐尚是初见,因觉有异,暗中留心,一边向老丐盘间断臂丐何往,一面观看另两丐的神情动作。老丐笑答道:“他适才还在这里,本心只想请我和两个同道吃酒,恰巧有他两个朋友赶来,一条长龙不够吃。我想做东道,他不答应,如今找酒跟下酒菜去了。走时晓得你要来寻他,叫我回报,他今天有远客,没有工夫跟别人瞎缠,有什话告诉我。反正他是虞家请来的客人,不管主人讲不讲交情,不见面不会走的。你要寻他,明早也是一样。”
  说时,黑摩勒见那鸳鸯脸的不时望着自己冷笑,情知这两人既与断臂丐同道,也不是什好相与。心中有气且不露出,便将身旁所剩二百铜钱取出,故意笑道:“我找他没有什事,只为今早想送几个铜钱与岩上下的苦朋友。适才曾见他在书院前,后来不见,特地寻来送钱与他,想不到还有两个没有得着的。你们没钱买酒,刚好我还剩有一点,索性部分送给你们,明早见面再说吧。”
  说罢,笑嘻嘻将钱由草串上捋下,一手一半,朝那两丐喊声“接钱”,脱手递去。
  黑摩勒心想物以类聚,原是想借此试试两丐斤两,到底是否果如自己所料。表面递钱,离手时暗中却用了潜力,对方如非会家,劲头决吃不消,势非坠手散落不可。谁知两丐见状也不起立,只各微微一笑,各伸中拇二指一掐,便全掐住。互看了一眼,冷笑道:“朋友,你一叠破铜,也送我们吃酒么?”
  随说,手指一放,花琅连响,二百余制钱全都碎裂,散落满地,无一完整。
  黑摩勒见状大惊,一瞟地上碎钱,片数不一,有大有小,知道二丐内功虽好,自问尚还能敌,因断臂未见,深浅难知,劲敌未见,决计且不发作,先忍下去,只还给他点颜色,明日见面再说,也假笑道:“钱店老倌真会闹鬼!兑些碎铜片与我,适才散了半早也未看出。幸亏身边还有二两头银子,想必不假。不过我还要用一点,不能全数奉送,且分点你两家头用吧。”
  随说,随将银子取出,暗运内功,轻轻用手一掐,便似掐糕饼一般掐成两半,递了一半过去。鸳鸯脸见状,看了黑摩勒一眼,笑道:“客人真个弗错。我两家头谢谢你,今夜又有酒吃了。”
  黑摩勒看出二丐神色已不似前轻视,见他托银端详缺处,索性炫露道:“银子被我拗缺,莫要兑钱时吃亏,换一块吧。”
  随说,随将手上半块双手合拢,一搓一捏,团面也似,依然成了锭形。正要递过去换,不料那鸳鸯脸口里笑答:“好用无须。”
  手里也和他一样动作,容到黑摩勒递过要换,将手伸开,也变成了一绽整银。
  黑摩勒只得笑说:“明早再见。”
  转身走不几步,忽听二丐笑语,一说:“虞舜民人还不错,定是忘记,不然照师父说他为人,哪有食言之理?”
  不禁心中一动,暗忖:那断臂丐自称虞家赴约之客。二丐这等说法,必有原因。看他们内外功都好,不知何等人物隐迹来此?舜民书香世族,怎么会和这类江湖上人有交道?好生奇怪。天已不早,不知江明吃饭也未?且去虞家见了江明,拜过江母,托他母子向舜民间上一问。晚来再向师叔打听,就便托他设法弄点银子,明天约了江明,仍往方岩散放。做完善举,再寻那三四个奇丐,看事行事,好的便交个朋友,如是下三门的匪徒恶丐,便将他除去,以免为害地方。即或他的徒党太多,众寡不敌,有师叔、何异、江明等人在此,再加上一个神偷师父,怎么也不致跌翻在别人手里!还是先去赴约,暂时不怄这闲气为上。想到这里,脚底加劲往虞家跑去,江明已等得不耐了。先还看不起是贵人,及至宾主相见中才觉出真正书香大家,与寻常所见土豪劣绅、贪官污吏,完全另一气象,不特言动举止相去天渊,迥乎不同,便是陈设用具,一饮一食之微,也有雅俗美恶之分。一个是见了令人憎忌厌恶,一个是令人置身其间觉着心身恬适安舒,自然安乐,主客又那么肫切诚恳,不谀不骄,纯任自然,气度清华,由不得生出几分敬意。相形之下,自惭粗野,竟把满肚皮想问的话都咽了回去。直到了江母房中,江明问起前事才说出。
  舜民在旁,猛想起昔日西湖湖心亭赛韩康之约。本定到家便即照办,只为沿途遇险到家,惊魂甫定,忙着与骨肉长兄欢聚,跟着又忙着与兰珍举办婚礼,酬应甚多。好容易忙完,又遇铁扇子来强索宝物。日前还是虞妻提醒,命张福去与胡公庙住持商量,回报:庙期只剩数日,山上下乞丐,只有几十个是土著,余者都是来自外方。每年两次赶庙,奇形怪状什么样人都有。虽说多少年来轻易不会出事,可是他们多非善良之辈,人数又多。每来,地方官府和庙中人都担着一分心。尚幸山上下各有一个辈分尊的团头,情面既宽,规章又严,不见扰害。可是这班外来野丐,不出事则已,一出事乱子就不在小处。早施舍还可,如今好容易盼得一期庙会平安无事过去,若风声传出,他们耳目最灵,势必闻风咸集,去者复回。自古善门难开,必须慎重。真非举办不可,最好由明春起通盘筹计,立出规条,才保不致滋事闹争。这短短几天举办,万来不及。
  舜民知那老住持居庙多年,颇有阅历识见,所说甚是,原准备明年春祭开始践约,不想人家早已来此守候。一问那几个奇丐形相,断臂丐未见过,那阴阳脸的一个,正是赛韩康的徒弟,湖亭让药的人。兰珍本月信水不至,所占己验,这信如何能失?一着急,不禁“噫”了一声。黑摩勒看出舜民知底,便问:“这类人,虞二先生如何认识?”
  舜民便把前事说了。虞妻素信神佛方术,惟恐先说了不验,湖亭卜卦之事,对于兰珍只在船中说了大概,并还嘱咐舜民不要说出;小妹来不多日,更未提到,所以二人均未深悉。
  舜民一提赛韩康,小妹朝江母看了一眼,刚要开口,黑摩勒已先惊道:“照此说来,那赛韩康不就是那丐仙吕瑄么?那三个叫花子定是他的徒弟无疑了。先师临化去前曾对我嘱咐,此人本领高强,不在司空师叔和南明老人以下,尤其精于易理和内外科医道,灵效如神;早年曾经隐身乞丐,游戏人间,后又精通剑术,性最嫉恶,遇者极少幸免,丐仙之名便由此而得。近年装作游方郎中,带卖草药,暗中济世救人,积修外功,以消昔年杀孽,端的名头高大,厉害非常。适在方岩,幸亏不曾冒失,否则当时即便占了上风,老吕人最护短,徒弟又多,结下嫌怨,永远没法解消。其次,师叔知道,非怪我不可。其实我是好心,他倒故意为难,岂不冤枉?”
  说时,小妹正和江母耳语,忽然走过,说道:“黑弟明早定往方岩,去见吕老前辈那几位门下了?”
  黑摩勒道:“自然非去不可,不然岂不变了怕他?我只把话点到,彼此虽未见过,师门备有交情,一定不会闹翻。可是他们真要欺我,不讲交情,那我也就说不得了。”
  舜民刚接口说:“都是自己人,千万不可伤了和气。”
  小妹便问:“依了二哥,该怎样是好呢?”
  舜民道:“此事实在怪我粗心贻误。我想黑老弟不要前去,或我亲往相见,或是暗命妥人下帖请宴,尽了地主之谊再作计较。”
  小妹道:“这样不好。江湖上人行藏多喜隐秘,不愿人知。二哥当地绅宦首户,好端端延些乞丐来家饮宴,未免惊人耳目。吕老前辈以前门下流品甚杂,自在嵩山苦练学成剑术之后,清理过一次门户,比前虽好得多,到底内中有无害马也是难知。当初既与吕老前辈相晤订约,别人无什么交代,仍认他一人为是。如恐失信,可着下人再与庙中住持去说:今年许下善心,因事遗忘,令他传话,全山乞丐由明年起,春秋两季每期施送白米多少石,散尽为止。
  后来因为那断臂花子自露口风,恐不是什善良之辈,休去招惹,对他们几个到来,仍作不知好了。”
  舜民也想起延宴他们诸多不便,闻言深以为是,当即唤来干仆,赶向庙中住持人商办不提。
  黑摩勒见江氏母女关心此事,便问:“伯母、姊姊也和丐仙相识么?”
  小妹答道:“先父在日,家母曾隔屏风见过此老。先父与他相识时他刚练成剑术,在长江上游清理门户,只来寒家一次,不久他便隐迹。第二年先父也为仇家所害,从此未听人再说起。
  黑弟明早可与明弟同去,暂时且自容让,看是如何,回来我们同吃中饭,再作计较。今晚如见司空叔,可把前事和今日所遇告知,并请代问吕老前辈:昔年曾代人向家母手内借去一件皮短衣,久未掷还,现他门人在此,必知他的踪迹,可否托其转致,索讨回来?
  司空叔必有一番交代。如与我母女有关,还请黑弟先来知会一声。我知那皮衣早不在原借人手内,此时要不回来,但是此事日后关系愚姊甚大,吕老前辈总该有一交代,得他一言也好放心。”
  黑摩勒本不知江氏母女底细,先想一件皮衣看得这重,江姊女中英侠,不似小气人,怎会如此?听到后来,猛想起师父坐化时所说的一番话,不禁省悟,脱口答道:“姊姊你说那皮衣,可是当年丐仙代唐……?”
  小妹知他明白自己身世,立时面容惨变,惟恐江明觉察,忙递眼色抢口答道:“黑弟不必乱猜,见了司空叔自知就里。明弟年幼心粗,性情又暴,本领虽得名师真传,天下能人甚多,相差太远。他远不如黑弟机智聪明,既是骨肉之交,寒家只此一线骨血,以后还望随时留意指点,免为仇敌所算,愚姊感激不尽。”
  黑摩勒何等机灵,心里打着别的惊人主意,却不往下再说,连忙答道:“我二人情胜同胞,祸福与共,这个姊姊只管放心。若论本领,他却比我高强呢。”
  江明生来内秀,只为初次涉世,外表浑厚,显得不如黑摩勒太多,实则心中大有机谋。一听二人问答口气,便知有因。心想:黑哥哥和司空叔常在一起,定知我家身世。
  一件皮衣如此看重,必有原因。姊姊已拿话打岔,我如盘问,必不肯说。便装着与兰珍说话,没有听见。小妹更灵,见他没有追问,料少时背人要去打听。适才忘丫黑摩勒与司空叔在一起,怎会不知己事?竟漏了口。他二人交厚,早晚泄露,如何是好?越想越悔,只得乘人不见,朝黑摩勒又打了个手势。黑摩勒见小妹用手势央告,面带优急,知恐泄露,也将头连点,示意不会吐口。小妹看出他性情爽直,料不会对江明说出,才放了点心,舜民夫妻见状虽然不解,料非寻常,均未再提。
  黑、江二人俱都好动,坐不一会,便商量出去游散。江母见天还早,便说:“黑摩勒日内从师他去,聚首时少,你弟兄两个在此拘束,出去转转也好,不过胡公庙今天不要再去了。”
  黑摩勒道:“那断臂膀的本约小侄明早相见,今天自然不便前去。我只和明弟到村外走走,也许到尧民大哥家去看看师叔回来没有。还有那小铁猴侯绍,前日师叔引走樊秋,他在后面紧追,大约想看师叔是谁。他的脚程本快,只吃了眼睛的亏,再被小侄从横里一引,将他引向岔路,闹得他和樊秋各追一面,没有追上,自觉丢人,不是意思。又知樊秋还有一厉害帮手快到,恐敌不过,连日连夜去四明山中求南明老人相助去了。师叔说这人勇于补过,不负死友,有他长年在此,可少好些顾虑。
  “因樊秋颇有几个厉害党羽,小铁猴武功虽好,目力不济,还扇子时,还特地约醉叔奚醒代交,自己藏过一旁,口风若对,便即出面将话说明,为双方解去这层嫌怨,化敌为友,免去不少是非。好在师叔和樊秋已死前师生杀手秦碱昔年相识,论辈分和名望,他吃点亏都不能算是丢人,这样完结岂不满好?谁知樊秋真正皮厚心黑,而且量小,一任星叔连软带硬劝了一大套,不但不听,反说连日老少两人都是他的仇敌,只要遇上,决不甘休!不论对方多大名头辈分,就是他的师父转世还阳,也须拼个死活。一面再三探问日里盗扇老少二人到底是谁,见醉叔不肯明言,又极口称赞师叔为人本领,并世能与比肩者只三五人,你论那样都差得多。这厮闻言,气得几乎和师叔动武,大骂师叔和我是鼠窃狗偷之辈,分明怕他,才掩露形藏托人转致,不敢出面,是真英雄好汉,他没不知和不相识的。
  “师叔气他不过,戴了皮面具,当即将他头上帽花暗中盗摘,再突然出面,叫他认看是谁。那人皮面具,原是前送大哥回乡,走在路上,朋友送的。师叔人瘦,刚合适,又是月亮底下,直似生成一张死人面孔,加上这头气得糊涂,目前似师叔这好武功的,屈指数来共总没有几个,师叔身量有名瘦小,当时竟未想起是谁,始终认定我师徒二人是小铁猴党羽,狼狈为奸,不是好货色,吃师叔挖苦了个够。这厮恼羞成怒,还想冒失动手。师叔冷笑了一声,将帽花还他,并将他胁下正对要穴的外衣一个小洞指给他看。
  师叔又从中警告,方始拿了扇子,说上几句不要面孔的鬼话,忿忿而去。彼时我没在场,要知此事,前夜庙里还得教他多现世呢。昨日师叔叫我寻小铁猴,寻了一天也未寻到。
  我料他不问南明老人来不来,今日必回,趁此无事,也想同了明弟再寻他一趟去。”
  小妹闻言,才知侯绍至今未来之故,忙问:“侯老前辈的住处,黑弟知道吗?”
  黑摩勒道:“怎么不知、我到此地,头一个便看中了他,本心还想和他斗斗。幸亏师叔告我,说他以前虽是个极厉害的独脚强盗,现时双目半瞎,又在无心中做了一件大错,如今闹得他终日悔恨,长年守在此地,为人暗中保镖,谁也不似他这样苦受活罪,可怜极了,还去怄他则甚?我这才明白。他便借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一个破三官庙里。我只遇见他两次,一次挑着一副糖担,一次空身走过。师叔说他日常在这村里出进,不来时很少。只要回来,一寻就能寻到。”
  小妹便嘱江明:“如见侯绍,可把恩师所说的话和樊秋走的情景详为告知。”
  舜民说:“晚来备有便饭,只家中诸人,务请早回。”
  二人应了。
  舜民因长兄尧民和魏、钱二人俱承黑摩勒仗义相助,已订明日请宴,黑摩勒进园未出,尚在前厅相候,意欲陪往,略谈几句再行送出。小妹力言“无须。黑弟和明弟一样,都是自家人,不消客套,好在傍晚即回,由他二人自向后园门走出,二哥去向大哥转致一声好了。”
  舜民只得亲送二人出了后园,自去前厅不提。
  江明才一离开虞家,便向黑摩勒盘问自家身世。黑摩勒因受小妹暗示嘱托,又知江明出世未久,不甚识得利害轻重,便答:“你家的事,我想只你师父和我师叔知道。我随师叔不多几年,从来未听提起。便伯母、姊姊寄隐虞家,师叔也是近才得知。前日和葛师父暗斗,他先还不许,后来我将樊秋气走,便随老葛同走,你是亲眼见的。次日虽然和他见面,只匆匆嘱咐了我几句,随师同行应如何学习本领,并订后会,便即分手。
  事前师叔曾说,有一故人之女,家有藏珍,现受恶人觊觎强夺,已约了两三好友暗中相助。我只说你和姊姊真个姓汪,所以未加细问。适才姊姊叫我对师叔说,想问丐仙讨回前向伯母借去的皮衣,也是奇怪:姊姊一件衣服,事隔多年,看得这重。又想起以前师叔说过,前辈高人中,有两位在南山行猎,与一山酋结交,各得到一身洪荒异兽珍皮制成的衣帽,穿在身上,入水不湿,遇火不烧,多锋利的刀箭也砍射不进。如是此物,很值一讨。刚开口想问是否,姊姊便拿话把我拦住,意思好像怕你因此问出来历。我知她和伯母对你十分关切,只好住口。后一想那衣服连帽儿,全身共是三件,不会只有上身。
  再者有这衣服的共只三人,俱已出家仙去,并无遇害之说,决非此衣。姊姊定疑我和师叔常在一起,不会不知底细,恐说漏了口,被你听去惹出事来。你家只你一条命根,仇人非常厉害,万一你激发孝烈,自投罗网,岂不大糟!故此拦我。其实我也一点不晓,这一来反倒令你生疑。你我生死骨肉之交,真知底细何不对你明说呢,你先莫急,等我偷偷盘问师叔,只要套出话来,全对你说就是。”
  这一番话说得很巧,江明又信服他,暂时竟被瞒过,只嘱黑摩勒,务要即为探问,以便放心,并说:“师父母姊均曾再三叮嘱,不等师父利器铸成、经过熟虑深筹能操必胜之时,即便知道仇人近在咫尺,也不冒失下手。只不过虚生世上,恍眼成人,在自随师学了本领,直到如今不特父仇未报,连本身父母名姓来历都不知晓,想起太叫人伤心罢了。”
  说时气得眼红要哭。黑摩勒见他情切父仇,十分悲楚,不由也动了悲愤,几次想要说出,俱因关系大大,欲发又止。只得劝慰了一阵,一同先去尧民后园门外,叫江明等在外面,择一僻处纵身人内,约有顿饭光景才行纵出。江明见他去久,以为司空晓星必在,方自欣慰,见面一问黑摩勒,说:“我懒见外人,每见师叔俱都背人,已这样去过两次。适才入内,因师叔房外有人扫地,等了一会,才得偷进。师叔已然出门,只留给我一个纸条。”
  江明要过一看,上面只写着“徒侄黑摩勒有话面陈,乞赐一见”,底下画着一颗星光,好生失望,便问司空叔留条之意。
  黑摩勒答说:“那是昨日商定的事,两三日内,葛师如仍贪酒不走,便叫我拿条到富春江上游去寻他一位朋友,告诉大白、华岳之行,年前已不能去。因那人隐居江滨,怕去了不能相见,才给这个字条。师叔不在,我们找小铁猴去吧。”
  江明信以为真,二人同到村侧三官庙。一打听侯绍行踪,老道士说:“他孤身一人赁居在此,据说本是当地人,离家数十年,在外积了点钱回来。昔年亲故,死亡殆尽,现打算在此买几亩田耕种终老,不再出外。无奈合村的四围都是虞家产业,无法买进,远处他又不要。新近和贫道商量,将几亩庙田和一些空地全卖给他,他也跟着出家。每年得利仍归贫道,不足用时也由他贴补,但须反客为主,由他经营布置,不得过问。贫道薄田所入本不够用,清苦异常,好在上代传继,不是公产,侯绍只是性情古怪,人极慷慨手松,也就允了。
  前日由外回庙,说往金华讨账,回来再修整庙字。适才刚回进房,放下一个包裹,将门反锁,匆匆走出。”
  说时因二人自称虞家亲戚,来向侯绍买糖的,穿着又非乡间幼童打扮,震于门第,让茶让座十分殷勤,一点不疑有他。
  黑摩勒一听侯绍带回一个包裹,料有原因,假说:“他糖好吃,我们特意来此,他偏外出,不愿空跑,请开门往取,就便查看。”
  老道士笑道:“他脾气怪极。无法拗他。孤身来此,无什行李,出外从没锁闭过门,锁门尚是初次。包中定是讨账所得银钱,走时曾说不许开进。不久他便是这庙主人,怎好强他,再说他卖糖,乃是日前想不起做什生理,想起生平爱吃糖食,一时无聊,做了几样卖。谁晓得嘴馋,又最爱小倌,每挑糖担进村,连自己吃再送些与村中那些没钱买吃的小孩,一回来,全光,钱却没卖几个,一赌气,把卖来的钱也都给了我,共总卖过几次,转转这样。虞家大房里曾来定做,又值他不高兴,给多少钱也不答应,不知何时高兴才又做呢。少爷想吃,我还每样存了一点,是他做好送我尝新的,味道真好,我去取来请少爷吃吧。要开他门,我却不敢。并且他屋糖也没有。”
  说罢便去取糖。
  黑摩勒无词令其再开,便和江明打了一个手势。等老道士取糖出来,问出庙基原有两三亩大,只是破败,除了神殿,只有四间可以往人。老道士住着三间偏厢,侯绍住的一间更为破旧,僻居神殿之后,蒿草没胫,蛇虫窜伏,加上好些合抱老树,阴森森的,连老道士都不轻易走进。明说不行,可以暗往,便把身旁余剩银子取出,笑道:“这糖真好,这点碎银送你做香火吧。不过我们家人多,想跟他商量,再定做点。这茶不热,你去烧点开水,我们到殿上拜拜菩萨,吃碗热茶再走如何?”
  老道士素无香火,推谢了几句,接银在手,喜欢已极,哪会想到贵家公子会有什别的举动,立即应诺,忙往左间灶屋内烧水去讫。
  黑摩勒暗嘱江明在殿门外将他伴住,故意高声说笑两句,如飞转向后殿。到了侯绍卧室外面,施展手法,撬开那大才尺许连小孩都钻不进的小窗眼,穿将进去。室中有一片门板搭的小床和两三件破旧桌椅,另搭着一副新木板,上面却放着多许甜咸小吃酒菜,俱极精美。锅瓢碗盏,一切用具无一不备,样样新制,都是上货。再看床上,仅是一领草席、一个布枕,被也破旧,只得一条。暗笑此老和葛师一样,也是饿痨得可以。见包裹就在枕边,打开一看,乃见几件新制的粗布衣裳、二百来两银子。方觉无什么意思,顺手一翻,忽从衣服里掉出一面竹牌,宽约寸许,长约三寸,上面刻着山水人物:峰峦环绕,溪流映带,一所房舍位列于山限水涯之间,无数松篁环室而植,庭院宽广,奇花杂荷,驯鹿胎禽往来其间,中一老叟,正在负手看山。景物既极清旷高雅,刻工画法尤其精细绝伦,方寸之中包罗万象,细入毫芒,偏是处处显出闲远空灵,一点不见堆砌拥挤。竹色年久,已作深黄,除景物外,不着一字,也未刻有印章,不知何用?把玩一阵,知水将开,不便久留,细查无什出奇之物,忙照旧包好放置,由窗口飞出,回到殿前。
  江明悄问:“怎样?”
  黑摩勒摇了摇头。见天尚早,便喊老道士说:“我们怕家中盼望,回去吃茶,你不要烧水了。侯老头回来,可对他说,虞家新太大说他糖好,叫他做点送去。”
  说完同走。老道士追送出来,二人已经走远。江明问:“适才见着什么没有?”
  黑摩勒道:“真个晦气!我当老侯带得有什好东西,原来只有二百两银子和些衣服。只内中有面竹牌,刻画好极,不知何用。我都没有动它,就出来了。听说老侯当年出名好眼力,如今目力不济,我来去都干净,不知会被看破不会?”
  说时,似觉身后有人走动,回头一看,乃是一个秃头少年。这时路上行人不断,那少年约有十六八岁,面色发紫,穿着一件新布长衫,好似乡农人家子弟到亲戚人家走动回来神气。三人走的是一条路,黑摩勒觉无可异之处,因不愿人听话,拉了江明,脚步一紧,便将少年落后老远,回望已然拐弯,走向别路,越发不以为意。
  依了江明,本要回去。黑摩勒不惯拘束,又因和江明分手在即,打算找一僻静之处多谈些时。走着走着,看见前面有一树林,正待走进,忽听里边有人说笑之声。黑摩勒听去耳熟,心中一动,忙把江明一拉,掩向树后一看:林中坐着五个花子,早来所见诸丐俱在其内。当中大青石上放着许多食物肴点,旁边有两大坛酒。阴阳脸的中坐,互相纵饮欢笑,甚是高兴。一会那断臂丐道:“老郭怎不见来?”
  另一丐道:“他本随我同来,被胡公庙住持着人唤去,想必是有外来弟兄和当地人有什争吵,叫他管束吧。”
  断臂丐道:“胡公庙善地,当地多是好人。老郭在此辈份不大,规矩却好,人又公道。况且我们来此,谁敢无事生非?莫不是邹二哥早晨所说发作了吧?当初师父承了老郭他们一点情,帮忙回数也不少了。就说要给这里弟兄每年弄着点实钱米,凭他老人家,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就我师兄弟几个,要什么弄不来?偏要朝入募化,还恐经手人办理不善,上来乱了规矩。谁知来此一月多光景,一点信都没听见,也不知人家无意忘记,还是舍不得,有心赖账?如非邹、韦二位师兄到来,我几乎找到他家门上了。”
  阴阳脸答道:“老三你多年没和师父在一起,知道什么!他自从老大老六借着偷富济贫为名做了不少坏事,清理门户之后,永不许门下借名取财,气得改名更姓,换了装束,连那随身法宝都丢掉了。现在哪能似从前,要什么随便向人去取呢?如不募化,钱从何来?仗着他老人家道行近年越发精进,占算如神。我们一没钱用,找他开口,永远和现成放在那里一样。他生平疾恶如仇,更不爱理富贵中人,居然肯开口朝人募化。况且这事我也在场,那人神气实在不差,定是忘记举办无疑。师父原叫你顺路在此候信,看他办得如何归报,又无什么责成。你怎在南山去了些年,还是老脾气?”
  断臂丐道:“这话又不对了。师父算得那准,怎没算出人家到时忘记,叫我来此空等。”
  另一瘦长丐答道:“话不能这般说法。庙期还有两天,焉知人家这两天不想起,师父只叫你看他到时情形,没说别的。况且这是每年两次,长久举办,不是一回拉倒,费用委实不少,人家又到家不久,也须通盘筹算一下。会完没信,再作道理。”
  阴阳脸道:“我看今早那小孩有点意思,弄巧他会去提醒虞家呢。”
  断臂丐笑道:“这小鬼真不识相,仗着会点功夫,故意借散钱来卖弄,亏他还敢到山亭里寻我!我如在时,一定好好管教他一顿,教他拜我为师,做个小告花子,就便带往北山,让他开眼见见世面。”
  黑摩勒已知诸丐是丐仙吕瑄门下,俱非常人,本意不去招惹。及听断臂丐未了一说,不由有气,暗忖:这倒不错,看中我的,不是贼便是花子。就此用师叔手条出见,太没意思,好歹先斗他一斗再说。想到这里,正和江明打手势,叫他避开现身出去,忽一老丐由对面坡上穿林走来,向五丐一一行礼。
  黑摩勒见那老丐通体清洁,年约五旬上下,直看不出是个花子。刚把脚步止住,阴阳脸的已先问道:“老郭,庙里着人喊你么?”
  老丐答道:“这是一桩好事。本地虞家原是出了名的善人,那位二老爷人更心善,每年好事不知要做多少,还不好名,除了受他好处的,谁也不知道。夫妻两个,都是这样,谁找去也有求必应。适才老住持偷偷和我说,虞二老爷自从西湖回来不久,便叫人暗中和他商量,每年捐几百石米,分春秋两季散给方岩上下花子苦人。老住持胆小,知道近年客帮越来越多,加上岩下添了天台帮,上年存心作斗,虽仗各位老前辈硬压,表面安静,早晚仍难免出事,再要有人散米,他们更认做一块肥肉,非争夺不可。说时又正是会期中间,有来有去,一个分散不匀,闹出事就不在小处。再三劝虞二爷明年通盘筹算,通知官府,想好主意再办,回覆了去。
  谁知人家心愿已许,非办不可。他怕得罪,找我商量,间我们情形。我知天台老杨见缝就钻,仗着拜了广帮祖师做寄爷,横行霸道。上次还是勉强卖点老面子,否则连岩上都被占去,这事还有纠葛。好在会期没几天,也想缓缓再说,当时还没回覆他呢。”
  阴阳脸道:“我说师父不会弄错,人家早就想办不是,老郭你真懦弱,师父原为昔年爱你父子和此地弟侄后辈帮忙,才向人家募化,为何不敢承受呢、出了事,有我们担。
  老杨虽不要脸,也只和你为难,不会扰闹善地,犯大规矩。我们这次北山讲理,他既是蔡乌龟的干儿,必定到场,久意寻他,再巧不过。难得人家好心,你吃两盅先去回覆:会期已完,事情只管明春举办,此时必须着手。索性先把风声传出,看是如何,到时也好开销。”
  老丐应声,随众略吃酒菜,便自走去。
  五丐随议论舜民人好,不轻然诺等等的言词。渐渐断臂丐又谈到金华北山讲礼,事因广帮恶丐蔡乌龟纵容门下越省欺人,吃杭州上天竺邢飞鼠用酷刑吊打,背上刻字,钉封回去,因此成仇,约在金华北山讲理。五丐奉了师命前往观场,到时必有一场恶斗。
  黑摩勒一想,这倒热闹,意欲到时往观,只顾听出了神。因五丐未再提他,江明见天已晚,恐母姊久候,再三拉劝,也就息了出斗之念。
  正听得起劲,江明一眼瞥见林外田垄上跑过一条人影,脚程甚快,便拉黑摩勒一看,正是适才由三官庙出来,尾随身后的少年。觉着那人形迹可疑,心中一动,忙和江明悄悄纵出林去,跟踪追赶。二人脚程都极迅速,不消片刻便快追上。那人发觉身后有人追蹑,先颇惊慌,后一回头,见是两个小孩,神色稍定,依旧前跑。嗣见二人离身相隔仅有丈许,只得停步,忿忿问道:“你两个无缘无故追我作什?”
  黑摩勒笑道:“你问我,我还问你。方才我们在三官庙出来,跟着我们是什意思呢?明人不做暗事,永康方岩有我弟兄在不能由你扰害,做了什事,放漂亮些快说出来,免招无趣!”
  江明见他无故追一素不相识之人,又未看出什么,硬要盘问人家,方觉冒失。少年一听黑摩勒口气,只是无心发觉,一看来路无人,心中一放,只顾有气,竟忘了对头脚程能将自己追上,不是常人。欺他小孩,倏的把脸一变,狞笑道:“小畜生,你管呢!”
  随说便要伸手。哪知黑摩勒比他更快,当胸就是一掌。少年武功也自不弱,一手挡开,大骂:“畜生可恶!今天叫你知道厉害!”
  黑摩勒手已挨近少年胸前,觉着怀中藏一块硬东西,便留了神。二人打了一阵,少年觉着黑摩勒身手矫捷,掌法精奇,不消几个照面,便自相形见绌。人家本不知道底细,早知小儿如此厉害,适才忍点气敷衍过去多好!
  旁边一个还不曾上前相助,照此情形,非跌倒他手里不可,倘再有人追来,如何是好、心里着急,想卖破绽纵身逃走,微一疏伸,吃黑摩勒一脚踹倒,跟着赶过,用分筋错骨之法朝脊背上一捏,当时擒住,转动不得。料知少时还有人追来,先把他拖回深林以内,然后低声喝问。少年虽然满脸忿急,却不出声。黑摩勒见不说话,又朝脊背上软筋捏了一下,疼得少年咬牙切齿,满头是汗,状甚惨厉。
  江明看不下去,便问:“黑哥哥你收拾他作什、这人还有点骨气,放他走了,回家吃饭吧。”
  黑摩勒道:“这厮定是一个猾贼,弄巧刚偷了人家东西跑来。你翻他身上就知道了。再不答话,我还叫他吃足苦头,再送他上西天去。”
  少年闻言方始有了惧色,急喊:“你不要翻,我说好了!”
  江明虽觉黑摩勒处置太过,心也不能无疑,早伸手解衣搜索。少年怀中只得十来两散碎银子和一根铁丝、一面竹牌。黑摩勒见着眼熟,要过一看,竟和侯绍所有一般无二。自己正不知那竹牌用处,侯绍出时锁门好似为此,其中必有原因。心料少年和侯绍相识,一时心粗,脱口问道:“你和侯老先生相识么?”
  话才出口,猛想起少年曾经尾随自己,重又改口喝问道:“你定从三官庙偷来,要它何用?快说实话!”
  少年人颇机智,听出小孩与侯绍相识,故意忿忿答道:“那是我侯四叔。为要此牌去救我哥哥,新近才托四叔由南明老人那里借来。已到庙里看他两次,刚见面讨到手里,要赶回去,被你这小鬼无故欺人,早晚和你不得甘休!这牌是南明老人的令符,别人拿去一钱不值,哪个贼肯偷它?话已说完,由你好了。”
  黑摩勒虽觉自己莽撞,误伤了自己人,毕竟心思较细,还在踌躇盘问几句再放。江明已忍不住,过去解活筋骨,放起说道:“我哥哥不知你是侯老前辈一道,对不住,包涵点吧。”
  少年立即整理衣服,转怒为喜道:“也是我赶路心急,错当你们小孩,不肯明说之故。既是一家,还有什话,只请不要告知外人,留点面子好了。”
  黑摩勒见他辞色从容,也自相信。正要请教姓名来历,还他竹牌,忽从林隙中瞥见一条人影由来路上如飞驰来。黑摩勒眼尖,老远认出似是侯绍,身形脚步都像,恐怕跑过,忙即纵身出林,迎上前去,晃眼对面。侯绍一见面,便看出是日前相助自己盗去樊秋铁扇子那小孩,又听醉鬼奚醒说过他的来历本领,见面便问:“适才你到庙里找我么?可曾见一红脸少年由此跑去?”
  说时一眼瞥见黑摩勒手上竹牌,一把抢过,发话道:“小兄弟,你真胆大,这也随便拿在手上玩的!我还当我终朝打鱼,却让乌龟咬了大腿,人财两丢呢,原来还是你跟我开玩笑拿了去。”
  黑摩勒听出话因不对,见江明也随同赶出,只少年没有随来,喊声“不好”,不顾回答,飞步赶回一看,哪有人影!黑摩勒仍当不会走远,仔细一瞧,林后恰是一条横溪,对岸林木蓊翳,歧径四出,料已逃走。侯、江二人也都明白,一同搜索了一阵,全无踪影。夕阳在山、该是归时,黑摩勒生平没上过人当,气得大骂不止。
  三人归途谈起,原来小铁猴侯绍的本领足能应付樊秋得过,添上一个神偷葛鹰,却不是敌手。近年目力不济好些吃亏,又知樊秋虽是个独脚强盗,却有两个极厉害的朋友,都是昔年对头。踪迹已露,早晚必来寻仇,如有失闪,怎对死友!因从醉鬼奚醒口中得知暗中助他的是司空晓星,心中稍慰。断定晓星闲云野鹤,不会久留虞家,心想晓星能敌樊、葛二人,莫如趁他在此找出一个帮手,就现时用不着,将来也好有个后场。生平独往独行,除受过独叟吴尚救助,从未开口求人,胜得过自己的人也实在不多,比较可我的只有天门三老,和吴尚生死患难之交,偏生没什么交情,既必勾动误伤吴尚之恨,自己在杀好友,连个孤女都保不了,也实不好看。相隔又远,现用尚可,不能常备缓急,一招即至。
  只有南明老人公孙潜,辈份既尊,本领又高,相隔更近,可以朝发夕至,便于接应,和二女上辈有一点渊源,自己也算是他后辈。好是好,无奈昔年为在山东道上动人镖车,明探出那镖师是他爱子公孙寿的好友,故作不知,依然下手。后来公孙寿出面,因恨镖师岳鹏张狂,虽看公孙父子情面将镖发还,但在人前用话挤兑,要断岳鹏保镖行业。当时如非吴尚在座,几和公孙寿翻脸动武。由此无形中两下生嫌,多年不曾上门。后来岳鹏自觉话已出口,不好意思再保北路的镖,改走南路。不料走不两年,又遇凶僧大同和尚,在长江上游将镖劫去。公孙寿和凶僧素不相识,为友热肠,不听父言,仗着家传本领,得信私自赶去,死在凶僧日月双环之下。老人痛子情切,苦寻凶僧报仇,多年未遇。
  事情总算由己而起,保不迁怒怀恨。但是此外更无值得可找之人。寻思至再,只得老着面皮,借着得知凶僧伏诛之事,送信为由,赶往他家,相机而行。
  老人自从长子死后屡寻凶僧不获,便率蠕媳幼孙和两家门徒隐居四明山深处。依山傍水,因势利建,风景绝胜,人口不多,甚是安逸。门徒一名谢徽,夫妻二人;一名苗万嘉,新收才只数年,也时常外出访查凶僧下落。老人本是天台富家,本乡财产俱交族侄代管,随时可以取用。生性好善,晚年尤甚,移家四明,只为爱那山水清幽,气候嘉淑,并非与世隔绝。近山一带居民穷苦者多,常时受他周济。老人近年辟了几顷山田,招了几家穷人代为耕种,所得全充善举。这时正当秋收之际,因老人庭园幽雅,景物清旷,蔚有不少名花异卉,驯鹿仙鹤对对成双,性又爱静喜洁,不愿人多烦嚣,佃农无几。
  每值农忙之际,近山受过好处的穷人争来相助收获,俱都日出而来,日落而去。事完犒劳和每年两次散放钱米,都在附近一个天然石洞以内备下酒肉菜蔬、柴炭用具,由那几家佃农为首,率众山民自做自吃,天暖时便改在打麦场上。老人自携门人幼孙时往指挥,观看为乐,不令人往家中去。山民都知他爱干净,也永无人走进他庭园中去。常做佃农共只四家,男女老幼约三十名,连人带牲畜都住在农场附近,相去老人家中约有半里。
  老人之子公孙寿,前妻无出,早死,续娶三年,便为凶僧所害。蠕媳年才三十多岁,两孙一名继,一名承,年只十四五岁,俱从老人学成一身本领。
  侯绍原是连夜赶往,到时天已深夜,才进山口不远,赶上两三起持着火把肩扛农具的山民,一路说笑往山中走去,所谈多是收获之事,觉着离亮还早,怎夜起农作,山中又无田亩?心中奇怪,试一打听,山民闻知是老人家远客,甚是恭敬,有问必答,把老人近况全行说出。侯绍听了,暗忖:在在江湖奔走,劳碌一世,几曾享过像老人这样一天福过、临老还因一时疏忽误杀好友,为了补过,代保遗孤。兰珍还不怎样,江家母女却有好些先世深仇,不知异日要有多少忧患!看吴尚临终遗函,说小妹是他义女,与兰珍情胜同胞,不可分离,又令江氏母女往依虞家;分明是要自己一体维护。江父原是前辈旧交,以前又有负他的事,借此释嫌挽过,原属一举两得。无如前路方长,来日大难,事情忒关重大,无事则已,一旦有事,孤掌难鸣,略微疏虞失事,生死愧对,一世英名俱付流水。今晚便为此事连夜奔波,还不知老人允助与否?
  心方感叹,忽听山民中有一人向同伴道,“这姓陈的小伙子真吃斗,初来还什么事不会,半天工夫全学了去,比我们都做得多,真正奇怪!”
  另一老农答道:“我总疑心他来路不对。”
  先说话那人间道:“你这老头子总是多心。南老大公这样好人,什人不敬重他?难道还有人转他坏念头么?”
  老农答道,“你年纪轻轻晓得什么!你不要看他穿得破,你只看他手脚,一点不粗不鼓,像个种田人么?再说又不是此地人。我听金升说,大公全家上下都是好本事,小伙子一定有点原故。我留神他好几天,本想告诉金升,叫他对大公说一声。因吴阿二说是他亲眷,怕得罪人,不好意思,打算再看他两天。真要是坏人看中大公有钱,也就说不得了。我们都得过大公好处,大家留点心好。”
  侯绍一听,便知其中必有原因,来人不是仇家,便是借此进身,入门学艺。这样鬼祟,多半不是好路道。故作闲谈,插口一问,山民答说:“那少年来日不久,自称老人家长工吴阿二的远亲,姓陈。本在天目山中与人看坟,新近解雇,无事可做。因知老人慈善好施,众山民每年相助农作均得厚赏,每晚还有酒肉犒劳,为此随众赶个短工,希图秋收完毕得点酬赏。别的也说不清。”
  侯绍算计离天亮还有些时,来人不同是何用意,必已早到,忙又探明年岁形相,借故别了众人,绕向前面,飞步赶去,又赶过三个赴农场的山民。正往前赶,忽听山头有人低唤“大哥”,忙把身往路侧崖壁上一贴,仔细查听时,那人又唤道:“大哥快起!到田场上去。我已望见那些山民打着火把走来,不多一会就要到了。当初我就说你吃不落这苦头,最好让我到田里去,你在暗中下手,偏要和我掉换。你看你共总几天工夫,累得什么神气!手和脚全是伤口,事情一点影子还没有,这怎好呢?”
  另一少年答道:“我兄弟二人出生以来,几时吃过这样苦头?我以为田里收割,还能比小时练功夫吃力么?谁知累还在其次,真正讨厌不过,心里又急,还怕被老头子看出破绽。我因听你说小的功夫都那样好,还不甚信,昨日去得早些,才亲眼得见。幸是日里看出点颜色不敢冒失,否则非吃大苦头不可。我看过了今晚再要没法下手,只好丢了这里,早点回去,另打主意吧。阿爹要在这里也好一点,真正急杀人!”
  侯绍才知来者两人,一明一暗。听那口气,好似要盗什东西,并非寻仇而来。南明老人威名远震,竟有人敢起意偷盗,觉着奇怪。因崖上草树甚多,离地又高,上去不免惊动。嗣听二人语声渐远,似已起身,才纵将上去,一看原来崖上还有一个高约两丈的石堆,中央一个方丈大洞,洞内铺有干草,用石块支了一个行灶,一把水壶,水还甚热,旁有半条初熄灭的残烛和吃剩下的肉骨熟菜之类。再往山崖那边一望,适才来路所遇山民,三三五五各持火把,正往前面孤峰脚下绕去,才知心忙将路走错。估量崖洞中人,一个必已跟入人丛之中,另一个有事他去,少时到了田场自会见到。南明老人此时必还未起,未明叩门稍嫌突兀,莫如就在崖洞中等上片时,饮点热水,天明再往求见。重回洞内饮了点水,一会东方有了明意,方始下崖。心想时候还早,不如先去田场,看那少年是何来路。
  遥望晨光稀微,前面山环水抱中,南明老人庄舍田园己然隐约在望。田场上人甚多,正在力作。纵身下崖,循路赶去,假作闲看,内中果有一个少年,与来路所闻相似。虽然也是山中农民打扮,但那举止神情,一望而知是个新出道的江湖中人。心想我这半瞎子尚且看出,南明老人目力何等灵细,连这样的笨贼通看不出,万无此理!因那少年见自己看他,低了个头,只顾乱割田中稻草,意颇惊惶,心中好笑。仰望日头已高,便往老人家中走去。
  行不里许,便见前面现出一所庄舍。屋外松竹围拥,一道清溪绕屋而流,上架小桥,水声潺潺,与四围松声竹韵相与应和。溪中碧波粼粼,游鱼可数,清澈见底。时当秋暮,丹枫透红,遍地寒花,映着朝阳,愈显清艳。遥望对岸,屋宇修洁,朴而不华。庭前土地平旷,花木参差,两只白鹤,高几过人,正在对日梳翎,徘徊苍松翠竹之间。另一垂髦童于手持长帚,正在打扫庭前落叶。看去景物幽静,直和画图相似,令人到此尘虑一消。心想老人真个会享清福,多年未来,这里越发布置得好了。脚刚踏上小桥,小童回身瞥见来人,忙放下手中长帚,抢步迎上,喊问道:“你是侯四叔么?”
  侯绍料是老人爱孙,忙即拉着他一双小手,笑道:“我是侯绍,专程来此给你爷爷请安,你怎晓得?”
  小孩道:“我天亮前到田里踏草练轻功,听做短工人说的。回来告诉爷爷,说“侯四叔手上功夫很好。你教教我吧。”
  嘴里说着话,小手在侯绍掌中倏地用力一震。
  侯绍虽知老人二孙俱得家传,功夫很好,万想不到见面就上,而且力量大得出奇,如非自己钢爪功候深纯,稍差一点定将虎口震裂无疑。这点小孩竟有这等造就,心中又赞又爱,不愿扫了面子招他不快,故作不知,随他一震,将手松开,笑答道:“四叔的功夫还比不上你爷爷十分之一,算得什么!贤侄小小年纪手上功夫就这样好,将来一定出人头地,请你代我禀告爷爷一声吧。”
  小孩见侯绍神色自若,没有试出深浅,又笑道:“四叔哄我呢!爷爷这时还有点事,到吃中饭才能见你。我哥哥也等在屋里。四叔今天非把你那天猿掌法全数教给我们,不放你走!”
  侯绍本来最爱幼童,见那小孩生得修眉星目,面白如玉,貌相既极英俊,人又那么伶俐聪明,一片天真,实是爱极。再想起昔年与乃父公孙寿的交情,一言不合便生嫌隙,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对于故人之子,自应格外看待,况又有求于他祖父,只得含笑说道:“我那几手掌法,实不如你爷爷独门公孙掌。况我还有急事在身,少时就走,也无工夫呢。”
  小孩不依道:“我听爷爷说,不论什么家数,总是多学一样好一样。四叔没工夫无妨,有这半天,我兄弟足可学会。反正四叔此时也见不到爷爷,乐得教教我们多好!你只肯教,不论多大急事,我弟兄也能帮你的忙办去,不教却是不行!”
  侯绍闻言心中一动,暗忖:看这情景,老人并未见怪,平日误信人言,自己生疏。
  早间不见,也许知我掌法从未传人,不便当面明言,授意如此。自己本该对两小弟兄尽点心,老人又素爱两孙,如若教了,求他也容易些;何乐不为?只是掌法奥妙,两小虽然聪明,岂是半日之间所能学会?方自寻思,小孩催道。。四叔走呀,还好意思不教么?”
  侯绍笑道:“阿侄,我真爱你。不是不教,是恐半早晨学不完全,打算下次空了再来。”
  小孩喜道:“这个四叔不必操心,如等再来,却没地方找你去。”
  侯绍还想问他弟兄名字年岁,小孩看出了允意,已不由分说,拉了就走。
  侯绍见他并不领己入门,径由庭侧一条松径绕向正屋后面,又穿过一片竹林,对面便是屋后山下,小孩仍说笑往前拉走,笑问:“你两弟兄在山上住么?”
  小孩道:“有时也在山上亭子里睡,那是夏天,难得的事。不过每天练功夫都在那里。四叔,我听说你近来上点年纪,眼力没从前好,耳力却比先更好,遇上暗器能声听手接。早年‘乱点飞蝗’的功夫一点没因眼睛吃亏低了成色,是真的么?”
  侯绍道:“哪有此事!如今差得多了。”
  小孩意似不信道:“我哥哥还要想看四叔接暗器的功夫,且等走到再说吧。”
  说时已到山脚。侯绍见山势陡峭,山脚一带壁立十数丈,再上始有斜坡和人行路径。石壁上下俱是尺许小洞穴,每穴上下相间丈许数尺不等,像是人工凿成,备练轻功之用。
  小孩忽然放手,说道:“四叔,我在前领路吧。”
  说罢将身一纵,脚便踏到石壁穴里,跟着再由第一穴往上连蹿,晃眼连踏十余穴,到了半崖腰上,两手贴石,回顾下面直喊:“四叔快来!”
  侯绍知他卖弄,小小年纪到此境地,也颇惊赞,笑道:“你先上吧,我这就来。”
  声随人起,也不纵跃,只将两手贴壁,施展平生绝技缘壁而上,恰好一同到达。
  小孩见他上时,身子竟似粘在石壁之上,和壁虎扒墙一般,游行自在,好生欢喜,才落实地便大喊道:“四叔轻功真好啊!”
  侯绍笑道:“你要学这个,只下功夫就行。我还要有攀附,你爷爷简直什么不要,二三十丈高下一耸就上,不比我强得多么?”
  小孩笑道:“爷爷不肯教我们呢。哥哥想必早见四叔走来,等急了。由此上去,拐过一处山坡,见了平地,尽头有两间竹厅,哥哥就在里面恭候。四叔请前面走吧。”
  侯绍只当让客,仍拉他携手同走。走完山径,往右一拐,果见半山腰有一个大广场,半边设着百多根本桩,余者凡是武家所有器械设备,无不齐全。快到竹厅门外,小孩忽说“小解”,脱手走开。侯绍正待往门里走去,忽听头前有一小孩声音唤道:“四叔来接镖!”
  这才想起小孩问他目力,并说乃兄要看他“乱点飞蝗”接暗器本领的话。听说老人两孙均极聪明,武功已有根底。先打招呼,镖却未见飞来,明是怕自己近年目力不济,骤出不意,受了误伤。看小孩借着解手先走神气,这暗器必是连珠乱发,不只一件。想不到两小如此淘气,莫要轻视年小,吃他打中,做人不来。一看对面屋门敞开,并无人影,语声又自高处发出,料定人在屋檐底下潜伏,便笑喝道:“大贤侄要寻找开心么?看我捉着你,告诉你爷爷去!”
  一言甫毕,便见一点寒光迎头飞来。
  侯绍久经大敌,手接暗器更是练成绝技,手扬处早撮到手中。见是一支三寸多长的小钢镖,心想:远客难得上门,晚辈幼童这样顽皮,老人纵然溺爱幼孙,不至于此,分明授意无疑。小的一个资质相貌都好,大的想也不差,莫如看在亡友面上,索性放大方些,把这两样生平不传之秘技传了他们吧。念头才动,跟着又是三支钢镖朝肩、臂、前胸飞来,去的并非面门要害。自己一身气功,就被打中也无伤害,越知受了指教。一面将镖接去,口中喝道:“大贤侄不必顾忌!有什暗器只管施展。我且站远一些,怎样接法要看清楚了!”
  说罢回身跑去。刚跑出两丈左右,微闻脑后丝的一声,与钢镖破风之声不同,料是弩箭之类。也不回身,施展绝技,左手三指向后一撮,便接到手里。未及注视,后面又是丝丝连响,仍用前法,边接边把身子旋转,连接了几根一看,竟是七寸来长的竹筷,知是老人昔年惯用的飞竹。这东西与寻常用来吃饭的竹筷相仿,只是一头略微尖些。发时托在掌上,先用拇指和四指紧捏当中,中指用力向竹头一按,拇、四两指齐松,斜飞出去。妙在手和臂一点不动,全凭这三指之力,势比镖弩还要劲急。不遇劲敌不肯妄用,多半假作败退,暗将飞竹由腰间袖底取出,齐着腕臂向身后敌人斜射出去。射时早觑好准头,连身都不用回,相隔既近,敌自后来,一点看不出发暗器,人丝毫无动作。练成以后,端的百发百中,厉害已极。可是练时极难,不特手法巧妙,难于学习,更须恒心毅力,毫无间断。第一先要把手掌托法练得平稳,到了手接高处坠落之物,不论轻重大小,俱是全掌平伸,稳静如死,毫不摇动。再练手指上的劲头,竹轻发飘,不比镖弩金铁铸成,如非硬功有了根底,便能发射也只三数丈远,过此便成强弩之未了。最后再练目力,由明而暗,先对朝晨阳光练上几月,再去室中注视墙上所画拳大黑点,同时兼练掌法、手劲。练到所画黑点逐渐减到米粒大小,由三尺远近移出七八丈远近,注视时光也由下午日色偏西改到昏暮,才算到了火候。对面发射,是改用中、四二指夹竹,拇指用力猛按,比朝后射要难得多,怎不惊异!
  这时数十支飞竹正如飞蝗一般射到,侯绍也打起精神,蹿高纵矮,不是双手乱撮,便用飞脚让过竹尖,踢飞出去,将全副身法一一施展。未了再张口衔上一支,朝对面屋檐喷去,其激如箭,夺的一声,竟将檐口的瓦打碎了两块,飞竹也俱接完,才行收势止住。两小弟兄一个由檐间纵落,一个由门后出现,双双飞步跑来,恭恭敬敬纳头便拜,齐喊:“四叔不要见怪!小侄因想学四叔武功,太冒犯了!”
  侯绍问知大的名继,小的名承,大的相貌尤为英爽,对客也彬彬有礼,应对从容,便夸奖道:“照你两弟兄的聪明和家传本领,定能和老伯命名相符,继承先志了。”
  两小弟兄同声谦谢。公孙承也改了恭敬,不似初见时随口说笑了。
  侯绍深幸故人有子,便拉两小同进厅中一看,内中陈列,俱是图史文具之类,才知两小文武兼习,俱由老人亲授,赞不绝口。落座之后,由里套间走出小童,献上茶点。
  两小相陪用罢,重请侯绍正坐,跪拜行礼,坚请传授。侯绍一面拉起,说:“教是一定教,但有急事,当日必须赶回,半日工夫决难学会。”
  答应先教一些,改日再来传授,并告凶僧遭报伏诛之事及求见老人。两小先欲强留多住半日,及听父仇就戮,倏地面带悲愤,将足一顿,掩面辞出,如飞跑去。
  隔了好一会方始回转,泪痕犹未拭净,对侯绍道:“小侄因听爷爷说凶僧厉害,要报父仇,本事越学得多越好。这几年只要有出奇本领的伯叔尊长前来,从不轻放,死求活求也要学到了手才罢。今早听四叔来,正在高兴,又有两样出奇本事可学。不想仇人已然伏诛。未得手报父仇,真个伤心已极!适才去往前面报信,爷爷说:他在上月已然得信,因怕我娘伤心,没有说出。我们总想砍仇人几百刀才称心意。照四叔说,他那几根狗骨头,还离他伤之处数十里内山洞之中,将来定能找到。小侄弟兄心思已乱,少时还要祭告先父。四叔既然无暇,改日传授也好。四叔的话也都代达,爷爷说:他自退隐以来,已谢绝世事,亲友来访,只要是想约他出山的,一概不见。本心想见四叔,但又不愿破例,异日无事来访,便可快聚了。见虽不见,四叔所保吴家义女兰珍,却与爷爷有点渊源,无奈不便有食前言。命告四叔,如觉对头厉害,可将昔年竹令拿去。只我家门户中人,不论知交门徒,持令往见,立即出面相助,便对头认得此令的,见了也不敢相犯。小侄并知浙东四友中的石、焦两位世叔,近已移居金华、兰溪两地,相隔永康,比四明还近,如有什事,正好约他,岂不比找爷爷容易便当么?”
  侯绍闻言大喜。公孙承随由书展中将竹令取出。侯绍知那竹令乃是一面竹牌,老人壮年性便恬淡,自刻了一幅山居图在牌上面,暗寓他年归隐之地。后来隐居四明,风景竟与此图吻合。当年老人交遍天下,门人众多,行令所至,无不惟命而行。这等珍贵之物,随便放置,厅屋孤悬山上,常无人居,如被外人偷去惹出事故,岂非笑话!方讶老人疏忽,公孙承道:“我正拿竹牌做香饵,捉老鼠呢!今已无此闲心。四叔顺便将这贼引走吧。省得他不知趣来偷,爷爷又说我顽皮。”
  侯绍一问,才知那假装短工的少年竟为盗这竹令而来,才来头天,便吃老人看破,先以为不是仇家,便是借此进身,投师学艺。后来暗中查探,才知他还有一个同党,俱是神拳无敌钱应泰的门下。为了钱应泰的儿子钱复被一对头擒去,老人竹令可以救出。恰好佃户中有一熟识,分出一人假装短工,每夜在僻崖顶上相聚,合谋愉盗。
  老人因钱应泰品行不好,门下决无好人,本想点破。两小弟兄闻说此事,觉着捉贼可试身手好玩,再三磨着老人,先作不知,将竹牌也强讨去,故意炫露,想引二贼往盗,捉住取乐。公孙承偏又自不小心,往田里踏行衰草,练习草上飞的轻功。二贼震于老人威名,本就心虚胆怯,无意中发现老人幼孙已有这大本领,如何还敢冒失?两小弟兄见他久不下手,正等得不甚耐烦,一听父仇就戮,另有心事,无意淘气,所以才托侯绍将贼引走。侯绍含笑允了。有此竹令,无异老人亲临,问明浙东四友石、焦二侠居址,便托两小代向老人致谢,订了后会,起身告辞。由两小先在田间等候,取出竹令闲玩,被侯绍走来看见,另备一件玩物掉换去。
  冒充短工少年,便是本书首集神拳祖师钱应泰门人马连之子马琨。另一红脸少年,乃钱应泰之侄陈业。二人为了盗取此牌,已来多日。当初陈业因见无法下手,惟恐误事,意欲另打主意。马琨阴狠狡诈,颇有父风,不肯白费苦心气力,最后商定分途行事。陈业另往别处求人相助,马琨仍借做短工隐身,相机下手,再守三日无成,方始变计。早来见侯绍看他,已觉有异,先疑侯绍是老人门下,好生闷气,嗣向同伴一打听,恰有一个多嘴的短工,来时曾与侯绍相遇,知是来访外客,对他说了。这时见两小兄弟和来人并不认识,竹令又被骗去,毕竟阅世还浅,侯绍做作又极自然,以为侯绍如是老人家客,两小决无不识之理,再说也决不能骗取小孩的东西,可见也是为了竹令而来。先当小孩难惹,想不到如此易骗,自己提心吊胆,日夜辛劳,连候多日,一点影子没有,却被别人一到便是骗去,如何不急,
  偏生同党又恰巧走了一个,见侯绍似恐露出形迹,还在引逗两小说笑。算计所住崖洞,必由之路,居高临下,可以远望,忙推腹痛,赶回洞内。由石穴隐秘处取出包里兵刃,急匆匆装束停当,走出往下一看,侯绍已和两小分手走来,走到崖前,便舍正路,抄山僻小径往山外跑去,不时登高回望,大有防人发觉追蹑之状。看出脚程并不甚快,因恐侯绍没有逃出,吃老人祖孙发觉追来,没敢当时下手,跟在身后尾随。眼看前面盗牌人神态慌张,脚步渐紧。
  马琨到底得过高明人传授,赶随一久,渐觉出侯绍不似寻常人物,暗忖: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恐滑脱,又恐敌他不过,只管迟疑,不觉将四明走完,共追了百十多里。
  遥望前面,山深地僻,路无行人,再不下手,更待何时?难得掩藏甚巧,对方直未觉察,方要加急赶上,忽见逃人往路侧树林内跑去。两下相隔尚有十多丈,沿途歧径又多,惟恐失闪,暗道“不好”,忙即飞步追去。赶到林内,人已不知去向,估量对方脚程与己不相上下,必是适才发觉有人追蹑,穿林逃走,去必不远。恰巧林侧有一高坡,忙跑上去四面查看,山径纵横,哪有人家?只得纵下。正想不起往何方追索,忽听树后衰草寨饵有声,回头一看,正是那饬竹令的矮子来此出恭,刚由草地里站起,一见有人,吓得连裤子都顾不得紧,提着裤腰,纵身便往林外逃去。
  马琨只当侯绍心虚怕他,边追边喝道:“大胆毛贼!竟敢向小孩手里诈骗南明老人竹令。我奉主人之命追来,快将竹令还我便罢,不然被我追上,休想活命!”
  连喊数次,对方头也不回,只是朝前飞跑,任你奋力急追,只追不上。时久路长,累得马琨满身大汗,气喘吁吁,不得不把脚步放慢,稍停追逐。他这里势子一松,前面逃人也似力竭难行,步法散漫下来。马琨见状,重又鼓勇追去,眼看追近,对方也自惊觉,加急前奔。
  似这样紧追紧逃,慢追慢逃,两下相差总是十丈左右,永迫不上。追到黄昏将近,不觉到了永康地界。马琨力竭神疲之余,己看出对方决非易与,即便追上,也难讨好,又知山中僻径将完,前行已到人稠的镇集,事更难办。看对方明是往永康去的途径,保不定还有同党在彼,自己孤身一人,怎吃得消?正自愁急,遥望左边坡上驰下一人,与前面逃人擦肩而过,径向右侧野地里跑去,脚程快极,看神气好似与逃人一路,却未见双方停住说话。心中惊疑,脚底才慢得一慢,再看前面之人,倏地脚底加快,已然跑出老远,夕阳光下,不一会便剩了一个小黑点,晃眼没人烟霞之中,不见踪迹。
  这才觉出对方有心戏弄,快到地头,才施展出他的脚程,不特并未力竭,比起自己直强得多。情知追赶不上,只得停了下来,一面喘息,一面寻思:老人竹令如能到手,事便立解。来时自己夸口,任是龙潭虎穴,也须将它弄到手中。那骗竹令的人看去虽像个能手,难道还有南明老鬼厉害?并未和人交手,就此畏难缩退,算什好汉!再者事关大大,没有此物解围,万一真个对头下了毒手,老头子回来怎生交代?越想越不甘愿,断定所追的人前途如有去处,必是金华、兰溪一带,正是师弟陈业的来路,恰好遇合,否则他也整日奔驰,既往城镇大路跑去,不是在此居住或有事逗留,当晚也必在此食宿落脚。永康昔常往来,路地均熟,此时腹饥,且找饭铺大吃个饱,就便沿途查看踪迹、饭后破着一夜工夫,好了总可查出一点眉目,看是明索或是暗取,再打主意。
  一看对方所去,正是转向城关大路。这时夕阳衔山,尚犹未堕,又是方岩秋祭香汛期中,一上大路,便见来往行人甚多,颇为热闹。猛想起胡公庙香汛还有数日,客帮花子前年曾与本帮争过地段,后经好些有名人物出来调处,事虽平复,客帮仍不甘心。金华北山不久还有广、浙两帮一场恶斗,这厮骗取竹令,许是与此有关。永康素无城垣,前行二三里便是县衙,记得衙前有一五福楼,酒菜甚好,吃完再往方岩一行,当可寻出线索,随往五福楼赶去。进门一看,楼上下酒客甚多,刚令堂倌寻一僻静座头坐好,要完酒菜,忽听邻座上有人向堂倌道:“告诉你多拿酒来,就我老头子没带钱,也自有人会钞,这不是来了么?”
  马琨见那人是一矮身材的老头,衣服既是破旧,面前酒壶已堆了八九把,菜也一桌,正向堂倌索酒。堂值似与他熟识,赔笑答道:“老伯伯不要发急,店里今夜吃客太多,忙不过来。要不够量,和上回一样,搭一小坛来冷吃好么?”
  老头笑道:“你倒知我胃口。也罢!横竖有人会钞,多吃点就多吃点,停歇我那朋友来,我要吃醉的话,告诉他,今夜竹牌务要藏好,留神被贼偷去,没法子还别人家。”
  堂倌想是知他酒后疯言疯语已惯,顺口敷衍了两句,转身取酒去讫。一会抱了一坛酒来,敲去泥头,揭开封皮菩叶,放在桌旁。老头叫堂信自去,自己下手,用大碗倒吃。
  马琨闻言早留了心,一面饮食,暗在查看,方觉老头酒量惊人,老头又自言自语埋怨道:“说是就来,如今会钞朋友倒来了,他还不到,莫非掉我醉鬼枪花么,无缘无故叫别人会钞,这丢人的事我才不做呢!幸亏是熟店,欠赊得动,不然酒已下肚,老四真要不来,这台戏坍得落了!横竖不怕没钱,管他来不来,我先来个爽快!”
  随说,随将手往桌旁酒坛口虚按了一下,只听得呼隆一声,坛中之酒立即随手而起,粗水箭也似冒出坛口尺许高下。老头将头一低,便自张口吸住,咽咽连声,狂吞了七八口,回头又再吃菜,直喊“好酒”不迭。
  马琨见老头气功如此精纯,方自惊讶,又见一个矮人急匆匆直向老头座前走来,近前还未及落座,老头已先喊道:“老四!我当你不会来呢。我又没钱会钞,多吃了怕人不赊,馋得我好不难过!好容易盼来会钞主顾,你又不来,到底往哪里去了?”
  马琨见后来这矮子,正是适才所追骗去南明老人竹令之人,愈发惊惶,趁他没有看见,自己座又相背,忙把脸偏过,暗中留神静听。只听矮子对老头道:“今天我去时,真个再巧没有!连门都未进,便从小孩手里把那竹牌骗到手里。不想中途遇一小贼,看出便宜,想要趁火打劫,一直被他追到小石口才得滑脱。先错当他是老头子手下,只顾赶回,无心与他怄气,但已认准他的相貌。早知是个冒充,我早把他蛋黄都挤出来了!我因那竹牌,南明老人归隐之后久已不用,他又永不许人上门,用起来不但令到必行,只听持牌人的吩咐,无不遵办,并且一时半时还决不会露出马脚。可是目前想借此牌一用的人甚多,保不定追我那小贼便是一个。闻说金华北山,广、浙两帮不久就有一场恶斗,不论哪一面,能得此牌便占上风。放在身边,真比什么都珍贵,还要危险!我老怕人偷去,交给你这醉鬼又不放心,想来想去,还是放在我住的那个破三官庙里比较妥当。一则那庙十分破败,庙里只有一个穷老道士;二则我住那间房子在尽后面,又破又脏,门外野草甚深,像人家供祖宗牌位的地方,不是子孙,谁肯前去?三则那地方只是一个小村,都是本地大乡绅虞家一姓,外人不会容留。我想来想去,放在我房里将门一锁,比放在身上要强得多,因此赶回去一趟。累你久等,明日请你再灌一顿如何?”
  老头只管豪饮,闻言只淡淡的答道:“那个随便,反正眼前你已无事,由你寻开心吧。”
  马琨闻言喜出望外,自己正愁这两人难惹,难得他东西不在身上,自吐机密。矮鬼新来,必要吃喝些时,趁此时机,前往三官庙中偷盗,再好没有!无奈矮子坐处虽和自己相背,如若起身下楼,却非从他面前走过不可,如被他看破,不特竹令难盗,弄巧还吃苦头。自己酒菜还未上完,忽然算账一走,和堂信说话,只他一回头,便不免露出马脚。方自胆怯情虚,矮子忽说:“腹泻,要出恭。”
  下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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