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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回(上)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陈业由章家走出,便跑向北山口外溪头去见一娘母女,到时蔡家馄饨刚卖完。陈业四顾无人,飞奔入内。阿婷正在堂屋擀面,见陈业满面风尘的跑回,起身笑迎道:“你从哪里来?晒得这等红脸,吃饭没有?”
  陈业笑道:“前在蒲老世伯家养病,每日总晒两次太阳。这回又和马兄在南明山做散工,每日田里晒秋阳,晒成这张丑脸。连自照镜子都认不得了。”
  阿婷叹道:“你为朋友真叫义气!看神气,那东西想必到手。南明老人不是好惹,必是你诚心感动,假做不知,借你一用,未必是真能愉到手的吧?”
  陈业道:“偷哪有如此容易?这只能说是上天鉴怜,遇见好人罢了。娘呢?”
  阿婷问故,一娘也自里屋走出。陈业拜见之后把前事一说,一娘母女大喜道:“如此说来,不特人可救出,我们还添了好些能手相助,真是快事!你上次黄冈之行做得不好,这次足可将功折罪了。你那同伴小贼可知底细?”
  陈业道:“我已怕上当,哪里还敢大意?今日特为抽空来见阿娘和妹妹,一会便须赶回去和他们同去要人呢。”
  一娘便叫阿婷:“做点你哥哥爱吃的东西,少时他吃了好走。”
  阿婷口里答应,只不动身。陈业力说:“才吃午饭不久,无须。”
  一娘笑道:“那么你们谈天,我做好了。你说那黑摩勒,我听你祝三叔说过,他是司空老人师侄,定知我们来历,只没想到人隐此地罢了。今晚事完,能背人引他来此最妙,否则我们的事暂时不提也好。你初见他时,如说我母女在此,司空老人必来看望无疑。这次北山恶斗,他们必来。有一个丐仙,已够老花婆受的,何况还有这些老少能手!
  这些人平时一个也访问不着,想不到要来都来,如此容易,这还有什么说的!”
  说罢,含笑而去。陈业便和阿婷叙阔,一娘把点心做好,与陈业吃了。陈业要走,阿婷说:“时候还早。这时正卖馄饨,外面人多,你出去万一有花家的人看见,岂非不好?何如帮我在屋里忙完再走。虞世叔知你在此,到时自会走来。就晚了,他迎得上,还省得多此往返。”
  陈业也恋着阿婷,便即应了。正在屋内说笑得高兴,忽听一娘道:“两位小官人想必不知我们这里规矩,既是远来,请到里面吃吧。我这生意是按先来后到,不能破例的。”
  二人暗忖:阿娘此时怎会领吃客进门?隔门偷眼一看,正是黑、江二人。陈业大喜,忙和阿婷说了。一娘领进黑、江二人,取了包好的馄饨走去,陈业偷觑门外,无人留意,便拉黑、江二人同往里屋落座,又代阿婷引见。阿婷便到门外,取了两碗馄饨进来待客。
  陈业一同来意,才说自他走后,虞干最善相法,因见马琨力向二人套交情,知两小兄弟是正路聪明,如和马琨订交,迟早受累,想把话说在头里,暗中示意章焕将马琨支走,把他劣迹一一告知。二人俱是疾恶如仇性情,闻言好生厌恶,对于陈业益发生了好感。因久不归,便问何往。虞、章三人知北山发难在即,一娘母女已快出面,黑、江二人俱是同气,不会泄漏,便即说了。二人一听,惊喜交集,便要往寻陈业,就便拜访一娘,以备归时告知晓星。虞干拦劝不听,话已说出,只得嘱咐二人:“去时装作城里去的吃客,不可显露形迹。少时便由蔡家动身,在北山口内约地会齐,同往花家索人。索性连马琨撇下,不令同往。”
  二人应了,立即赶来。
  一娘何等机智,又早听陈业说过二人形相,见面略微问答便引入内。阿婷闻言笑对陈业道:“我说如何?不然还跑空了呢。”
  说罢便商量预备晚饭,黄昏时吃了好走。黑摩勒拦道:“今晚虞家备盾相请,走时大早,不饿。回时人多,来此恐被花家生疑。这馄饨好极,从未吃过,我们每人多吃两碗,比吃饭还好。”
  阿婷知是实话,笑道:“这真不成敬意,那么索性等门外人散了再吃吧。”
  黑、江二人,见阿婷秀美隽爽,谈起武功,也颇有根底,甚是投机。又谈片刻,一娘把生意做完,备好家常肴点,然后进屋相见,请往食用。二人也不作客套,同往外屋吃了。吃完夕阳在山,天近黄昏。黑摩勒恐虞干先往久候,催走。一娘便令归告司空老人,暇中来此一晤。
  黑摩勒应了,当下辞别起身,行抵山口,天已迟暮。陈业知道山口内外居民好些俱是花家眼线,一路掩饰前行。陈业旧地重游,又经阿婷指点,人更谨细。黑、江二人俱是小孩,暮色昏黄,人家多忙于饮食,就遇一二人,也未怎注目。混进山口,到了无人之处,一同放步,往所约地点飞驰。虞干已然在彼相待,也是刚到不久。老少四人会合前行,直到花家村外峡谷中间,虞干觅地藏伏,以为接应。三人依旧前驰,眼看出谷,快到花家村口,忽见左侧危崖上有一盏红灯,晃了两晃后隐去。三人知是崖上瞭望人的信号灯,仍作未见。正走间,路侧倏地闪出二壮汉,高喝:“来客何事?”
  陈业忙照预定,抢前拱手答道:“我们三人现有要事见查洪老前辈,烦劳通报一声。”
  两壮汉闻言好似有些诧异,一个将手中火摺晃燃,朝三人略微端详,也不再问姓名,便道:“请随我来。”
  当先引路而去。
  三人随在后面,走不多远,出了峡谷,到了村内。陈业暗中偷觑,表面仍和上次情景差不许多,只迎面广场中聚着几十人,正在搭台、添置长凳椅之类,到处都有灯火照耀。这时引路人已有一个往当中大门内如飞跑去。三人还未走到,便见一个须发如猖的高大老头缓步走出,老远便喝问:“是谁寻我?偏在此时惹厌!如不对路,我不把他撕成两半才怪!”
  黑摩勒闻言,便知金眼神猖查洪,心中不忿,应道一声:“是我。”
  声随人到,相隔七八丈外,凭空一纵便落在查洪面前。查洪正说话间,瞥见一条黑影随声飞坠,也颇惊奇,疑是来了仇家,以为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不禁身子往后微缩,暗中戒备,定睛一看,乃是一个瘦小孩,有些内愧,大怒道:“小辈!素不相识,敢来寻我?”
  黑摩勒还未及答话,陈业惟恐债事,早拉了江明相继赶到,抢口说道:“老前辈休要动怒,我们现奉南明老人之命来此,并有竹令符为证。”
  随说随道:“黑哥哥千万可怜小弟,把令符取出,不要闹吧。”
  黑摩勒本不愤气查洪狂做,继一想现有令符在手,查洪必定相让,有什意思?且等过日再说,便将令符取出,交与陈业,冷笑道:“世上高人,我也会过几个,似此狂做、倚老卖老的还是初见。我懒得同他说话,事完我再寻他好了。”
  说罢叉手而立。查洪将竹牌接过,立即转怒为喜,黑摩勒出言无状,竟如未闻,也不再往下说,便令先行引路人:“告知里面:说我借酒一席,款待来客。”
  一面对三人道:“小朋友不要见怪,只老恩人派来,什事都行!你们便骂我,也不计较。请到里面饮酒详谈吧。”
  黑摩勒还要想说:“我们奉命办事,事完即行,不来搅你。”
  因陈业已然躬身应谢,江明又在暗扯衣襟示意,只得罢了。当下三人随着查洪同进二门,往右一拐,便到一间敞厅以内。花家下人便忙着陈列筵席。
  查洪原认得陈业,知为钱复而来,进门落座便问:“你们除了要走钱复,老恩人还有别的吩咐?”
  陈业答说:“老人只此一事,并无他言。”
  查洪哈哈笑道:“想我查洪轻易不肯受了恩惠,不料还是免不掉。偏这两位恩人,像莫老恩人我虽没直接报恩,总算还尽过一点人心;独于南明老人,我不是他,早已身败名裂。死不要紧,人却是丢不起的。我受他恩最重,偏没一个报法,最难受死。他只一位令郎,已为贼秃大同所害,两孙又小,我这年纪如何等得?今天的事虽不能说尽心,但我这老怪物最是倔强,况我已赌过咒,不是老钱自来叩头服罪当众责子,决不轻放。除了老恩人,谁还能要得了去?
  你三人既能要来令牌、必和老恩人有点瓜葛。适才怪我心粗,万没料到老恩人会有人来,以致将这小朋友得罪。休看你挖苦我,似你这大胆子和那身功夫,真不愧南明老人所差。
  连陈小朋友都算上,有今夜这一局,以后只要和我遇上,无论什事,只肯说出,我老头子决无推倭!来来来,酒已摆上,三位小朋友快请入座。一会小钱也来,吃完我自送你们出山好了。”
  黑摩勒见查洪豪爽信义,感恩情切,诚表形外,不禁去了厌恶之想,落座后笑道:“查老先生这等行径,令人可佩。只是我黑摩勒年纪虽轻,说话算数,异日少不得还要请求指教一回呢。”
  查洪闻言,定睛喜视道:“你就是现在传说的黑摩勒么?难怪有此气概呢!我老头子立誓不与老恩人的亲友作对,适才怪我不好,罚酒三大杯,认输如何?”
  黑摩勒闻言反觉没趣,心中佩服,不便再往下说,正要设词掩饰,忽一小童跑进,朝查洪附耳说了几句。查洪立即暴怒,当时金睛怒凸,直射异光,满头银发银须根根倒竖,银箭也似,厉声喝道:“他敢!”
  将手中巨杯往桌上一顿,便自离席走去,到了门口,似又想起有客在座,重改笑容,回头道:“三位小朋友自饮,我暂失陪,一会就到。”
  说罢走去,满头脸的白须白发也自放倒,起落之间真和刺猖一般。
  三人看出查洪动了真火,料是去放钱复有人作梗,故而大怒。再看那只酒杯,已然连底大半只嵌入桌面,表面完好,实已碎裂。因酒溅淋漓,杯又碎裂,知是激怒所致,并非有心对客炫能,俱觉此老热肠血性迥胜常人,便这手底功夫,也是上乘地步,难怪多年盛名,好生赞叹。陈业料那作梗的必是钱家对头林氏兄弟,虽知查洪是花家上客,能够力排众议,自己身在虎穴,人未出险,终拿不定,嘴里随声附和,心中非常的着急。
  正在盘算对付,忽见查洪带了钱复一同走进。陈业见钱复半年多不见,人已憔悴异常,只气概还能振作,不禁心中一酸,当着外人不便垂泪,忙赶过去拉手说道:“我蒙黑、江二兄相助,来接二哥回去。又承查老前辈相谅,一会就走了。”
  钱复新自花园走出,知道花家尚有不少仇敌,即便当时脱身,后患也自无穷,父亲又未回来,更恐因己一走,这些仇敌跟踪前往,自己不说,还要害及乃母,比起独寄虎窟还要凶险得多,心中忧疑,向黑、江二人礼谢之后,故意冷笑道:“这都是我年幼无能,学艺不精,受了欺侮。此番出去,决计连家都不回,便往寻师访友,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查洪笑道:“好好,这都由你。今晚且先吃我杯酒去。”
  陈业见钱复怒容满面,恐他久困烦躁把话说错,难于转圜,忙接口低语道:“二哥,伯母正在倚阎相望,怎说这话?我们因知查老前辈必重南明老人情面,但是这里难免还有仇家,为此与黑、江二兄同来,沿途并有高人接应,决无妨害。”
  查洪怒道:“我放的人哪一个敢拦?你们虽有防备,但我须略尽主人之道。酒饭之后,我亲自送行断后,决不容人拦阻,也不许人暗中跟随。假如你们双方各不服气,等我将人送上了路,事后谁寻谁为仇,没我相干。反正事既由我而起,便由我收,不能由我身上给小钱生事。冤有头,债有主,既然记仇,有本领的怎不自去寻他?要想乘人家大人不在,以大压小,以强欺弱,还想在我老查手里捡现成,直是不要面皮,在那做梦呢!”
  边说边劝众人饮酒。
  黑摩勒暗忖:这老头实在不错,适已说过大话,就不和他相斗,也该显点颜色他看。
  只陈、钱二人本领不济,久闻花家势盛,能手众多,万一动手时照顾不到,因我愤事,不特脸上无光,弄巧多生枝节,白费心力。难得此老能把人情卖到底,钱复此去已无妨害。乐得借此和江明试试身手。便笑对查洪道:“查老先生快人快语,真个英雄行径,不是鼠窃狗愉之辈。此番我奉师叔之命来此,原知你老必重情面,交人自无庸说。但闻这里现有钱家仇人,知道老的不在,小的在此正好拿他出气,如听放掉,必不甘休,当时拦阻不成,必要随后跟去,暗下毒手,杀害人家眷属老小。这等无耻行为本非人类,不去管他!我们救人救彻,他有爪牙,我有手脚,怕他何来?所以特命明弟和我保护同行。原定你老放人便领盛情,现下任有千军万马,自有我们对付。适听你老如此仗义,这班鼠辈自不敢再强,可是那么一来,显得我弟兄因人成事,太没出息了!倘使你老这次只将人放出,不加护送,难道我们遇见追兵,就束手待毙任人宰割不成?钱兄念母心切,急如星火,自然到家越早越好。老先生既有盛意,不便坚辞,就烦相送出山。那追的人,也不必去拦他,自有我小弟兄二人打发。他有本领的,不妨将我二人留下,你看如何?”
  查洪早听人说过黑摩勒的英名,闻言笑道:“黑老弟,我知道你的心意。你这脾气,直似我小时行径。小小年纪能到这样,不在享名。江小兄弟我不知来历,料也不是平常。
  这里能手甚多,俱能重我情面,又与老钱无什过节。那记仇追你们的共是三人,一个是下江黑门中的鼠辈。你如定要断后也可,就便我看看你的本事。”
  黑摩勒喜道:“既然如此,我等来时已然吃饱,钱兄归心似箭,这酒饭他也吃不下去。盛意心领,改日得便,我再陪你老痛饮。就此告辞起身如何?”
  陈业本觉花家不是善地,虎口之内仇敌环伺。
  虽有查洪袒护,但是此老脾气古怪,说话伤人,时候久了,保不生事?如与仇敌说翻,动起手来,即便能走,终费手脚。夜长梦多,越早离开越好,巴不得黑摩勒如此说法,也随声附和,极口辞谢,话甚谦恭。
  查洪知他怕事胆小,笑道:“我地主之谊,已然尽到。既然你们不愿久留,就走也好。不过黑老弟这人我早就想见,难得相会,行径为人又最投我脾胃,实在难得。没谈几句就分手,未免可惜。来来来,且干上两杯再走!”
  黑摩勒原是好量,便和查洪谢饮,各于了三大杯。查洪越发高兴道:“黑老弟,你这人太爽快了,我很想和你交朋友。三日后,你再单人来,我和你痛饮两天,便是老朋友花四姑的寿日。你愿见她更好;不愿,这里还有一场热闹,看完再走如何?”
  黑摩勒见他不甚和江明说话,便答道:“这是我的结拜兄弟江明,他师父是黄山萧隐君,想必你也知道。这里热闹,早听我新拜的师父七指神偷葛鹰说过。到日主人不请,也来见识。况有你老下交,期前必来就是。”
  查洪闻言惊道:“想不到你还是老葛的门下么?十年前我曾与他相遇,他真把我气苦了,后来成了朋友。他酒量真好,我都胜他不过。到日他能来此么?”
  黑摩勒道:“那我不知道。我和明弟必来,可未受人约请,只看热闹。到时也许手痒,逢场作戏,但决不会帮主人一面。我到你这里作客,到时万一和你朋友相打,你不难堪么?”
  查洪笑道:“你年纪虽轻,真个老辣。常言道得好:桥归桥,路归路。你是我的客,与房主无干,只管先来好了。这位江小兄弟,原来竟是陶老先生门下,怪不得你们都有这大胆子,果然仙鹤群里找不出癫母鸡来。我见他说话小心,还当小钱、小陈朋友,你如不说,还真失敬了呢。江小兄弟,你我对于一杯,算赔不是。”
  说罢又斟满一大杯,一饮而尽。
  江明只得陪他干了。
  陈业侧耳细听,门外似有人往来走动争论劝阻之声,心料查洪怪僻孤做,说话容不得人。林氏弟兄吃他当面嘲弄,硬将钱复带出,面子上太已难堪,必不甘休。见查洪已然站起,又和黑摩勒说之不已,心中焦急,没奈何对黑摩勒道:“天已不早,恐他们久候不耐,还是走吧。”
  查洪先在主家席上已有了几分酒意,及见南明老人令符,心中一喜,又和黑摩勒一见投缘,前后又连饮了十几大杯急酒。花园带人时,林氏弟兄闻信出阻,两下争论,几乎动武。气把酒一撞,更添醉意,与黑摩勒越说越投缘,高兴头上,见陈业打岔,正要申斥。黑摩勒看出陈、钱二人满面忧急,江明也在示意催走,知道此老已醉,再说永无完时,抢口答道:“就是这样,过日再来赴约。有话我们走到路上说好了。”
  查洪方始住口,令黑、江二人前行,钱、陈二人居中,自己断后,紧随同行,并嘱路上如有阻拦,由他上前发付。黑摩勒道:“你不是只管送人出山么?”
  查洪道:“出了村口峡谷,再行由你。在谷以内,我总算是主人,哪能叫来客费事?”
  说时已然转向中门。陈业见外面往来人众各佩兵刃,擦身而过,神情甚是匆迫,迥非初入门时安静景象,料有事故,见这老少二人前呼后应,目中无人,随口说话,暗捏一把冷汗,忍不住悄悄向前去,拍了黑摩勒一下。黑摩勒回顾,见他忧急之状,心中好笑,便也不再多口。一同出了花家大门,越过门前广场,俱都无人拦阻。
  钱、陈二人方在暗幸,忽听身后查洪怒喝道:“此事我早说过,不懂得圆什面子!和你娘说,他如念我是老朋友,不要管这闲账!”
  二人闻声惊顾,正是苗秀,诺诺连声,飞步回头往大门内奔去。黑、江二人头也未回,仍自前行,跟着走向出村峡谷。行快一半,黑、江二人在前,忽听身后一阵劈风之声向头上飞过,相隔却颇高远,疑心身后查洪和人动手。方欲回看,跟着便听叮叮之声打向前侧山石上面,随又听查洪在后怒喝,掌声呼呼,近侧山崖石地之间叮当连响,知有敌人隐伏崖上,用弩等暗器冷箭伤人,不由大怒。抬头一看,右侧悬崖上已现出一个身着黑衣身材瘦小的敌人,双手暗器,朝着钱、陈二人一路乱打。查洪也不伸手去接,径用劈空掌法斜挡上去。掌声到处,所有暗器全都打歪,凌空自往斜刺里坠落,撞在崖石地上,石火星飞,叮当连响。查洪已是怒极,大骂:“无耻鼠辈!有本领的下来与我见个高下!”
  对方暗器甚多,有好几样中间还杂着一些石块,一任查洪喝骂,只将暗器乱发,不作一声,所立之处危崖如削,离地二三十丈,居高临下,又是双手连发。查洪其势不能舍众上去,在自暴跳,满头须发倒立如猖,兀自奈何那人不得,正令陈、钱二人挨近身侧,准备仍用劈空掌凭空遥御,防护着冲将过去。
  黑、江二人见状大怒,因见那人立处,地居全谷最窄之处,崖顶似甚平坦,隐现由心,又以沿崖追逐,随心下击,下面的人却不能用暗器打他,极具优胜。互相一打手势,黑摩勒便喊道:“查老先生,你护他们随后来吧!这等藏头缩颈的小乌龟,仗着地势对人暗算,大不要脸!如被打中,一世做人不来。我们要先走了!”
  说罢,各把身子往崖脚山石下一贴。
  那黑衣人报仇心切,认定陈、钱二人乱打,先颇自恃所练暗器百发百中,查洪虽难伤害,打这两个无能之辈,一任查洪怎么善于接收,居高临下双手连发,也缓不过手来,势无不中之理。事后查洪只管不依,但是适才得报,早有深心,查洪和林氏弟兄争论时,隐身一旁并未上前,查洪所说,尽可推作未闻,至多当众赔话。大仇已报,又有许多朋友在场,料也无可奈何。谁知查洪久经大敌,比他还精,一进谷口便在逐步留心。一见暗器飞落,料定来人是谁,不用手接,只用劈空掌向上遥击,在自镖弩横飞如雨,全被老远劈落,眼看全身暗器用去多半,仇人衣服也未沾上,只得随手拾些石块夹杂乱打。
  正在发急,忽听前行两小孩出声叫骂,越发有气。他本不知黑、江二人来历,因听南明老人所差,又见年幼身小,当是老人所用小童,本意不愿伤害,及闻骂声,随手两石块打将下去,人已没入黑影之中。只查洪恃强,仍自居中护送,不向崖脚闪躲。满拟两小孩必沿崖脚外跑,连击两石未中,不能兼顾,只得任之。
  他这里全神贯注下面,伺隙而动,沿着崖顶,连暗器带石块且进且打。下面黑、江二人早让过查洪等三人,贴崖往后溜去,后退约十余丈,打个手势,各运轻功,手足并用,援崖直上,一会上到崖顶,前望敌人,只得一个,相隔不过二十多丈,正用石块往下打得起劲。二人接连几纵便到那人身后,按照预计,一个往左,一个往右。黑摩勒首先戴上人皮面具,咕的一声鬼叫。那人做梦也未想到,这高危崖,两小竟会援将上来,如非黑摩勒想擒活口,随便一击,便自坠崖而死了。那人闻声失惊,方一回顾,右侧江明已如飞赶到,一指点向哑穴,当时擒住。黑摩勒便朝下唤道:“查老先生,这黑乌龟已捉住了!崖太高,没有绳子缒他,你接得住,我便丢下,不然弄死也好。”
  查洪虽料黑、江二人必有举动,因要防护陈、钱二人,无暇回望,也没想到这快就会将人擒住,好生称赞,忙答:“崖上附近也许有人,快丢下来吧!”
  黑、江二人应得声“好”,先是一条黑影抛落。查洪纵身一跃十来丈,刚刚迎上,接到手里,黑、江二人已自疾如飞鸟,凌空飞坠,恰与查洪同时落地。查洪见状惊喜道:“无怪你们胆大,果有这样本领。这厮虽是可恶,看在主人份上,且留在这里,等我送客回来,见了主人再行发落吧。”
  黑摩勒笑道:“客随主便,这个由你。不过我江家老弟所点的穴是萧隐君本门传授,另有一功,外人恐不好解呢!”
  查洪道:“你小看我了。这轩辕百十八解我还记得,不要说了。这厮一来,前途必还有人,快些走吧。”
  说罢,径把那放暗器的敌人放立大路中间,重又上路。
  黑摩勒道声“失陪”,含笑随众向前驰去,刚出谷口,便见对面林内闪出两个手持长剑的老头,手指查洪发话道:“老查,我让你送小畜生出谷,也给你留下报恩情份了。
  我也决不伤他,只留下小畜生作押头,等钱应泰老贼回来,自作交代。本来等你将人送出山去,我弟兄二人一样也能将小畜生寻到,只为有人对我们说,今晚来人中有一乳毛未干鼠辈,口发狂言,要与我们见个高下;再者你适才说的那些话,太看不起人。如若任你将人送走,再去寻捉,我们面子也太难看了!我们让你也有步数,故来此地相候。如念大家交情。人已交出并已送出谷口,心已尽到,就此罢手,免伤和气。”
  说时,查洪早已须发猖立,眼里似要冒出火来。几次想要怒声喝骂,俱吃黑摩勒含笑阻住。听到未几句,实忍不住怒火,不俟话完,劈面怒啐道:“不要脸的老贼!老祖宗不屑与你废话,快滚过来送死!”
  说罢,纵身便要上前。
  林氏兄弟虽有助手暗藏身后,只等查洪出语伤众时,现身变脸理论,心终惧怕查洪气功,急忙往旁一闪,一面暗中戒备,一面喝道:“姓查的不要倚老卖老,随口胡喷!真要变脸成仇,等我们把话说完,动手不迟。”
  说时,黑摩勒已将查洪强行挡住道:“难为你偌大年纪,说话还不算数么?你不说桥归桥路归路么?我们怎约定的?你自送他两个出山,由我弟兄断后,包你有趣,这也值吹胡子么?是好的,这两只老狗又不离开花家,他如没打短命,你回来再寻他算账,不是一样?”
  查洪虽在怒极之下,因知二林既敢出面,还是适在花家言语激烈伤了别人,约有帮手同来。花家所约的人,除了广、潮两帮身居客体,不会和己为敌,下余主要人俱在明后日才能到达。目前这班人,并无一个能胜自己。但是二林如非人多,也决不敢有此举动。一恐负了南明老人之托,二则生平言诺必践,不能反悔。适见黑、江二人身手实是不凡,估量能够应付一节,与其在此相持,转不如依照前言分途行事,将人即速送向山外再行赶回。黑、江二人能胜更妙,如若众寡不敌,再来助他也不为晚。念头一转,哈哈笑道:“小兄弟定要这样,我就送人出山,由你对付两老猪狗好了。”
  黑摩勒闻言,立时纵向前去,笑嘻嘻对林氏兄弟道:“你们听见么?我叫黑摩勒,他是我兄弟江明。你如有什靠山,只管出来,把我二人擒住,走的人自会回来受绑,用不着鬼头鬼脑绕路到前面去拦他。再说要拦也是白拦,如连我两个都打不赢,别的更不用说了。”
  说时,查洪狞笑一声,带了钱、陈二人,道声“停歇再和你们算账”,如飞往外走去。二林中林飞彪心急性暴,大喝:“老贼慢走!”
  身刚往前一纵,江明早一纵身拦住去路道:“我两弟兄也非无能之辈,有本领的,拿我们做押头,不也一样么?”
  林内两人原是新到,不知底细。一则不料查洪会走,再听黑摩勒那么叫阵,知道这两小孩非比寻常。不胜自然好笑,胜了事更不了。因与林氏兄弟有点交情,又吃一阵明劝暗激,才允相助,本非心愿,二人又都好强,暗忖:查洪未说错话,无因可借。这两小孩口齿伶俐,如照年纪名望,林氏兄弟和他交手已觉不合,再出去两打一,传说出去,胜了都是笑话。如将他身后诸人引出,树下强敌,更是不值,意欲静以观变,相机而作。
  二林见查洪已走,所约帮手不出拦阻,又急又愤。偏生两个小敌人又都拦路讥骂,口出不逊,不由心头火起。黑摩勒嘻皮笑脸,对林飞虎点手道:“老东西,要动手就动手,哪有这许多啰嗦!”
  林飞虎随朝林内怒喝:“方、苏二兄请追老鬼,我来捉这小鬼!”
  说时,手方一扬。黑摩勒脚点处一纵十余丈,到了江明身侧,落地喊道:“明弟,还有贼在树林里做缩头乌龟。这里是路口,留神他们溜过去,吃老查笑话。你去对付那老贼,这个嘴边无毛的交我好了。”
  林飞虎见黑摩勒忽然往侧纵退,身法那么轻捷,心方惊奇,闻言才知黑摩勒想将去路挡住。那地方一边危崖刺天,一边绝壑无地,除正对谷口一片树林平地外,只当中丈许宽的山路,是通往前山必由之道,但自己已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方、苏二人更是个中能手,这两小孩竟没放在眼里。今晚如真被他拦住,传说出去岂非笑话,又见黑摩勒生得那么瘦小枯干,不禁又好气叉好笑,怒喝:“无知小贼!”
  正要追上。这时江明已和林飞彪动上手,听黑摩勒一说,应道:“依你”,便舍敌人,朝前纵去。
  林飞虎只知黑摩勒近在江湖上异军突起,对江明未怎留意。刚将纵起去追黑摩勒,脚才离地,猛瞥月光底下,一条小黑影弩箭脱弦般迎面撞来,不由大惊,两下势子都是迅疾非常,身又悬空,变招换式均来不及,自恃武功,更不躲闪,百忙中运足气功,双掌运力,“顺水推舟”朝前一挡,喝声道“着”,方以为对方一个小孩,休说被双掌打中,就这一下硬撞,不死也必重伤。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双掌快要打上,猛觉小孩头往下一低,双掌同时打空,方觉不妙,当的一声,胸腹间已被小孩的头撞上,直似着了一下千斤铁锤,当时眼花口咸,两太阳穴直冒金星,头重脚轻,身子凌空往前一扑,奇痛昏眩中,还在妄想用杀手,顺势将敌人双足打折。敌人已在上面擦身飞过,两条小铁腿一曲一伸之际,借势又在林飞虎前胯骨间踹了两脚。虽因去势已成强弩之末,无什力量,一样也是难禁,身不由己,直撞出去三丈远近才行坠落,虽在重伤之后,因恐跌扑地上更是丢人,勉强提着气,将身一个翻折,仍用原式纵落。身在空中,以为一时疏忽,误中暗算,虽觉受伤不轻,为了半世英名,还想强打精神遮遮体面,落地便寻敌人,欲将他碎尸万段,以泄忿恨。创巨痛深,神志已乱,意忘了内腑受伤用不得力,当时只顾体面,未计利害,这一落地,便觉头昏眼花,手软筋麻,胸头作恶,口里发咸,“哇”地喷出满口鲜血,立时天旋地转,再也立脚不住。想起前情,不由急怒攻心,狂吼一声,鲜血似泉涌般喷出,就此晕死过去。
  原来江明从小便在黄山昔练,深得师门真传。尤其练就一双神眼,敏锐异常。所习百禽身法,尤具无穷变化。人又持重虑后,不似黑摩勒轻率,自觉身在虎穴龙潭不可丝毫大意,贻羞师门。虽随黑摩勒行动,一言不发,心中常自戒惧。林氏弟兄出面,知道敌不止此,暗忖:敌众我寡,上来如不打倒两个,少时即能脱身,也是丢人。再和林飞彪动手,便知不是易与,越发小心。和黑摩勒一换,正想给敌人一个下马威,一眼瞥见林飞虎待要纵身追来,正合心意。忙把兵器腰间一围,觑准敌人发脚,纵身迎上。林飞虎哪知他是黄山萧隐君爱徒,所习百禽身法变化无方,妄想以硬功取胜,致有此失,如非武功精纯,就这一下,当时便毙命了。江明心善;落地回顾敌人落地便倒,又觉于心不忍,忙即纵回,朝林飞彪喝道:“你那同伴弟兄起意不良,害人反害己,身受内伤甚重。我怀里带有伤药,你还不看看去!黑哥哥,他们也打我们不过,没人再出来,我们也走吧。”
  林飞彪瞥见乃兄倒地,知道受伤不轻,手足情长,又恐敌人乘机赶来伤害,无如身被黑摩勒绊住,休想走脱,正在又痛又急,闻言只当仇敌有心说便宜话,方欲切齿喝骂,黑摩勒已接口道:“我们照例不打死狗。那老头想是你哥哥,快看去吧,如要药时,我这兄弟带有萧隐君自配灵药,给你一块也行。”
  说罢,身刚往侧一纵,出了圈外。那林中隐伏的方、苏二人,听黑摩勒拦路喝骂,心中有气,本要出来将林氏弟兄换下,给黑摩勒一点厉害,忽见林飞虎受伤倒地,林飞彪也非黑摩勒对手,越觉面子难堪。心中有气,刚刚奔出,正听尾句,心内一惊,忙喝:“你二人谁是陶老前辈门下?”
  林飞彪不料敌人松手,救兄情切,不顾答言,己向林飞虎身前跑去。黑摩勒明见林中二人奔出,身法绝快,知是劲敌,表面故作未见,暗中准备迎敌,出语讥嘲,未及开口,来人已先发话。江明最敬师执,一听方。苏二人口称“陶老前辈”,知非外人,恐黑摩勒说话难听,忙迎上前去道:“只我江明便是。二位贵姓?”
  方、苏二人定睛朝江明细看了看,同失惊道:“原来是你!十年不见,竟有这等本领,可佩服了!我二人名叫方倬、苏振春,当年曾在始信峰见过,那时老弟还小得很呢。这次花家的事,陶老前辈也要来么?”
  江明也想不起二人来历,随口答道:“我们受人之托,来此只为救人。师父大约不会来吧。”
  方悼笑道:“如此甚好,我二人也是友情所迫,并非得已。今晚之事,闻说主人谁也不帮,只我二人受林兄之约。今人已走,令师灵药烦赐两块。如见司空老人,请代问候。二位请上路吧。”
  黑、江二人万不料如此易于脱身,也颇心喜。当即由江明取出灵药,与二人匆匆作别走
  林飞彪见所请的帮手反与仇敌成了朋友,又见兄伤太重,除却敌人灵药,万无生理。
  即他能够上前拦阻,也非对手。坐视两个小孩般的仇敌扬长而去,愧忿交集,自觉一世英名付于流水,无颜再回花家,含着老泪,方和方、苏二人商量,打算背了受伤的人不辞而别,忽听谷中脚步奔腾之声,正是花四姑因闻林氏弟兄不听解劝,约了新来二客同往谷外去截钱复、陈业,自己和查洪多年至交,知他脾气古怪,手又狠辣,怒发时什事都做得出,林氏弟兄又是远客,万一为查洪所伤,诸多不合。又知今晚来人是南明老人所差,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如不参与,无论闹出什事,还可以查洪老友诸须相让,成心不问,来做借口。如若参与,一个不巧便丢大人。身是主人,其势又不能不问。正在左右为难,举棋不定,忽接谷中守望人报:“新来的山东路上黑道朋友黑影子神偷何亮,在崖上用暗器乱打陈、钱二人,因有查老先生随护,人未打中,反吃今晚接人的两小孩偷上崖去,将他点倒,扔将下来,被查老先生擒住,放在路当中。因吃点了穴道,呆立在那里,言动不得。”
  花四姑闻言,见同坐来客好些面有忿色,觉得太不像话。惟恐林氏弟兄再有伤亡,于面子上更下不去,偏生在座诸人一个也拦不住查洪,明知无用,于理不能坐视,便命苗氏弟兄同了两个有本领的好友赶往谷口,拦劝二林、方、苏四人,且罢干戈,即速请回。如要报仇,事完包在自己身上,决将钱应泰父子寻到,千万不可伤自己人的和气。
  苗氏弟兄走到路上,又接人报,林飞虎已为一小孩打伤,查洪业送钱、陈二人先走。少年气盛,越想越恨,暗忖:查洪惹不起。这两小辈如此可恶,须放他不过。难得查洪不在,正好下手,先将两小狗打死。查洪回来,他们先动手伤人,料也无话可说。越想越气,忙命人上崖晃动号灯,集众来援。苗氏弟兄出时,原有好些人随后赶来,想给双方排解。号灯一动,花家不知有何急事,立命能手出动追去。
  方倬已由附近守望人那里取来温水,与林飞虎将药服下,人也渐渐醒转,只是急怒交加,受伤太重,不能出声行动。林飞彪和方、苏二人正在极口劝慰安心养伤,徐图报仇之计,苗氏弟兄和后援诸人已相继如飞赶到。间起前情,无不愤怒,当时便要追去。
  方、苏二人说:“事关查洪,敌人虽然年幼,身后却有司空晓星和假名萧隐君的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暇,今晚保不同来?他们来意不过为救钱复,正好把人情卖在老查身上,任其自去。如因事生隙,寿辰这日岂不又多树好些强敌?”
  苗氏弟兄终觉气忿难消,仍然率众追去。
  方、苏二人心想:黑、江二人走得很快,况又隔了些时,决追不上。劝既不听,只得任之。苗氏弟兄随和众人顺着山路飞步往前追赶。刚追出五六里,行经平旷之处,遥见山口外信号灯连连晃动,跟着沿途三四处守望号灯一个挨一个也晃动起来,相隔时候并不甚多,却又不是报警信号。花家除山口设有眼线外,平日由谷口到山口这条长路,并未没有望楼灯号。近因村中不时有人窥探,家人一个也未擒获。江湖上朋友越来越多,广帮中人就在日内到达,才在沿途添了几处守望。本意防备加密,多些耳目,实则山路多歧,又易攀升,除非公然直入可以发现,来人地理若熟,或是本领高强的能手,踪迹稍微隐秘,便难觉察,只为壮点声势,并无多大用处。苗氏弟兄一查灯号,便知山外来了远客。适走敌人,并未发觉。查洪是自己人,带人出去,不用灯号报信还有可说,这两个敌人,自己出谷时已命人用灯号传知,前途发现踪迹立传信号,以便追赶,怎会一处也无人发现,暗骂道防守人都是饭桶,方自有气,率众加急追赶,前面不远山角上灯号接着晃动,看出来人甚多,已快临近,猜是广帮中人集众同来。远客初到,丢脸之事便被遇上,未免不好意思,忙嘱众人速将兵刃佩好,由苗成上前相机答话。刚刚说好,便见十余条黑影由远而近如飞走来,相隔三五丈便即立定。
  内中纵出一人,手举名帖,到了面前答话,果是广帮恶丐蔡乌龟约来的一干党羽,尽是广、潮帮中有名人物。正应答施礼间,金眼神猖查洪独自一人也如飞回转,见苗氏兄弟率领多人,各佩器械,灯火齐明,径前喝问:“你兄弟领人出来作什么?”
  苗秀方要答话,苗成比较年长持重,正和来客叙话,瞥见查洪辞色不善,暗忖:此老既回,敌人必已逃出山去,再追也是徒劳,不如忍气圆过这一场为是。忙插口道:“适接山口信号,因报信人今晚酒醉,说话颠倒,不知是敌是友,忙即追来。出谷又接信号,才知远客光临,不及放下兵刃,沿途迎接到此。适见名帖,俱两广路上有名英雄,为应蔡老前辈之约而来,内中还有你老人家两位朋友。我们还未及上前拜见去呢。”
  查洪原是护送钱、陈二人出山,路进未出一半,便遇上虞干。虞、查二人本来相识,查洪问知人山接应,行踪甚秘,无人觉察。回去走的又是昔日阿婷接引陈业出山的那条僻径,即使林氏兄弟命人埋伏堵截,也遇不上。加以虞干因听黑、江二人在谷口外遇敌争斗,虽然两小兄弟本领高强,终以身在虎穴,二林等人均非庸手,寡不敌众,恐吃人亏,再三劝他回去。
  查洪便别众人回走,途中恰与黑、江二人相遇,问知前情,查洪好生夸赞。因已无事,便拉二人就路侧崖石上坐下,谈了一阵,才订后约而别。因送虞干等人走了一段,岔入歧路,所以广帮来人走过,不曾相值。查洪却见号灯连晃,心疑花四姑受二林蛊惑,不给自己面子,派人追赶,心中本就有气,归途又见苗氏弟兄大队人众明火持械,越发愤怒,正待发作,闻言方始气平,便问;“我那朋友是谁?”
  苗秀便接口答道:“乃是广西白象山的铁手箭狮王雷应和他小姐玉钩斜雷红英。”
  雷应与查洪是十余年前老友,原在北五省做独脚强盗,自从隐居白象山,已然洗手多年,不知怎会和广帮中人一气,并还带了女儿同来?方待往下追问还有何人,对方雷应认出查洪,已和一僧一道带了爱女雷红英走将过来,同时苗氏弟兄见来客走近,不愿再说,也忙率众迎上前去,纷纷请问姓名,各叙寒暄,同往回路走去。
  查洪见一僧一道正是自己上半年专人前往约请的河南新蔡县宏化寺方丈神力罗汉志朗、福建兴化长清观住持火真人哈妙通,余下俱是广潮帮中有名人物。问知蔡乌龟因听对头方面约有丐仙吕瑄等剑侠助场,虽然花四姑也约有几位精通剑术的人物,到底帮手越多越好,卑词厚礼,费了不少心力,竟将罗浮山神女崖隐居的剑仙三光真人郭云璞约请出来。近日又由郭云璞转约到湖南长沙桃花村主吕宪明,准在花四姑生辰前二日一同赶到等情。
  查洪当晚只为报恩心切,又和黑摩勒一见如故,本心看不起二林兄弟,所以独断独行,任性而为,实则始终仍是女铁丐花四姑的死党,并无二意。钱、陈二人一经出山,未生事故,便算对于南明老人交代过去,不复再在心上。当广、浙两帮借他讲理,事一发生,早就担心浙帮势盛,能人太多,不惜破例向人求助,专人往请这一僧一道。自己也知性情不好,以前都得罪过,又是多年生疏,未必能够请到。只为花四姑再三恳托代约能人助拳,以免到时丢脸,不得不试碰一下。后来去人归报,僧道俱往两广云游,不在庙中。花四姑因这一僧一道本领高强,仍不死心,径命原人又往两广追去。
  查洪眼看日期越近,音信全无,方恨二人不给面子,忽见应约同来,并还代约了雷应父女,不由兴高采烈,喜出望外。他本气壮声洪,加以酒后兴豪,旧友重逢,越发肆无忌惮。苗氏弟兄得信欢喜,自不必说。那些来客,见一入山口便有人盘问,晃动号灯,没走一半路,主人便即率众迎出,又见查、苗诸人高声笑语,俱以为防备周密,外人不会走进,都是自己人,无庸避忌,于是主客双方全都随意说笑,空山回应,听出颇远。
  查洪满拟黑、江二人已早赶出山去,哪知黑摩勒胆大心细,查洪走后,号灯晃动,看出由外而内,自己人又未被他发现,并由僻径先走,料是来了外人。凭高遥望,看见灯笼火把簇拥多人跑来,山口一面又有十几条人影顺着人山大道前行,脚底俱都甚快,沿途守望人的号灯也随着来人行进接连向花家一面晃去,越知所料不差。暗忖:适才花家大闹,查洪虽是他们自己人,行事也极令主人难堪,说话更犯众怒,而所遇先后共只三人动手,还俱是钱应泰的仇家。如有能手高人在内,见此情景,决不容让。知有本领的都还未到。夜间忽有多人人山,相隔老花婆寿辰又近,再看身法,定非庸手,决意冒险赶往探个虚实人数,归报晓星,好与浙帮中人通知,早作准备,便拉江明重又反身追去。
  二人脚程迅速,查洪又是刚走不久,一会便被掩在身后。及至查洪和双方来人见面叙话,同往谷中走去,黑、江二人尾随在后一听,才知花四姑和广帮所约能手甚多。单自己知道的那雷应父女和那一僧一道,已然够人应付,何况内中还有郭云璞和吕宪明在内。这两妖道俱是昔年华山派烈火祖师门下,不但精通飞剑,还擅好些邪法异术。因当年峨眉派教主妙一真人承继道统,光大门户,到处诛戮异派妖邪,无处存身,郭、吕二人同门至好,又最好猾,看出情势不妙,竟自背了师门,借故滇南访友,一去不归。彼时各正派正举全力扫荡妖邪,二人忽然失踪,以为又遭正派毒手。二人却偷偷同回吕宪明的俗家,变卖田产,隐姓埋名,隐居长沙桃花村中,避了多年,不曾出世。近年来因对头强敌多已道成仙去,重又出现,仗着飞剑法术,渐渐故态复萌,并在闽、浙山中辟了两处道观,各收恶徒。所幸惊弓之鸟,仍有许多顾忌,不常出头露面,恶迹还未十分彰明。
  去年黑、江二人便又听师长说起,还嘱遇时务要小心退避,不可迎敌,闻言不禁骇异。因见对方只管高谈阔论往谷中拥去,意还未足,仍打算尾随深入,探个仔细。眼看随抵谷口,正要掩身深入,二人猛觉眼前白光微晃,方觉不妙,身已不能转动,被人挟去,凌空而起,和腾云驾雾一般往来路飞去。
  江明先虽吓了一跳,离地以后,便觉出来的好似熟人,又朝山外飞去,料知不是外人,始终未动。黑摩勒自从出世以来,从来没有吃过别人亏、未免气忿,飞起不远,觉着身能转动,因脸朝侧面,看不出来人形貌,正在暗运真力,待要强行挣落,忽听身旁喝道:“强敌少时即至,快随我走,不许妄动!”
  黑摩勒听出语气不似敌人,这才明白来的是位前辈高人,方停挣扎。来人已挟二人舍却正路,往斜刺里高崖上飞越过去。刚刚飞过崖顶,便听一种极细微的破空之声由山口那面远远传来,跟着身也落在实地。未及回望,来人已先低语道:“你两个先见识见识敌人是什么来路,省得日后专一胆大妄为。”
  二人本已瞥见来人是个矮胖长髯老者,并非所料素识人物,闻言不暇回答,那破空之声已由远而近,忙抬头一看,只见几条红线夹着一道尺许长的黄光,流星过渡般由高空中飞过,直往花家所居深谷一面投去,一瞥即逝,知是剑仙一流,好生惊异。回顾老头,仍立身后,连忙一同下拜,叩问姓名。
  老头含笑道:“贤侄起来,我姓马,家居天山。近往雁荡访友,本不知这里的事。
  昨游武夷,无心中遇到一个峨眉漏网的五台余孽,探悉广、浙两帮丐头在此借他讲理比斗。本无心管此闲账,一则华山派余孽郭云璞、吕宪明也在助纣为虐;二则浙帮中有我老友在内,既知敌人势盛,不容袖手,本定到日再来,今日闻得晓星住处,赶来探望,又遇到江贤侄的令师,得知郭、吕二贼已和广帮恶丐动身前来。算计今晚必到,你两个此时恰用甫明老人令符往花家要人,难保碰上。惟恐人小胆大,不知利害轻重,吃了人的亏。他二人尚有他事,无暇前来。我已听狄遁说起过你二人的资质,颇想一见,特意赶来,到时正值你们送走查洪,尾随在后。小小年纪有此胆智本领,果然可爱。先想由你们闹去,好在有我暗中保护,纵被识破,也无妨碍。快到谷口,忽听远远飞剑行空声息,知是妖道等赶来,这两妖道俱是以前华山派烈火祖师门下,妖法飞剑,厉害非常。
  便我也只能勉力抵御,难占一点上风,因此将你二人带走。你所接的人已在途中。先遇此事,已告一段落,由他自去,无须再往相见。可随我回到虞家,乘这四五日期限早作准备。我送你们到后,尚须往约能手,迟恐无及。我们走吧。”
  二人一听,知道来人便是闻名已久的天山飞侠老少年神医马玄子,与司空晓星、陶元曜诸位师长俱是多年莫逆之交,双双重又下拜。正述仰慕,马玄子已催二人起立,一手揽住一个,将脚一顿,一道白光凌空飞起,先顺崖后低飞,快到山外,方始破空入云,疾如电射,不消片刻,便达永康,径往尧民后园之中落下。
  二人一看,只江明的师父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一人在彼,忙即上前拜见。马玄子和陶元曜匆匆说了几句,便自飞去。黑摩勒一问,才知晓星已因约入外出未归,陶元暇为等马玄子回来商量,来此相候,已就要走。二人禀过花家虚实。陶元曙行前嘱咐二入:“广、浙两帮约会已定日期,还有五天。在此期中,不许再往金华,到日自有吩咐。”
  黑摩勒因已答应查洪,不便失约,当时未怎么回答。尧民后园自从晓星久住,便不许人再进园去,只有执役二童司空见惯,又因晓星嘱咐,守口如瓶,勿须避忌,所以诸人随意往来,一点也未惊动主人。
  黑、江二人恐江母、小妹悬念,送走陶元暇后,便即越墙飞出,赶往舜民家中,径由江母所居后园人内,见了江氏母女,说了经过。江母听说一娘母女现居金华,便朝小妹看了一眼。江明恰好看见,便问:“阿娘姊姊,认得蔡大娘么?”
  江母未及答话,小妹先抢答道:“我和她母女素昧平生,怎会认得?”
  江明见状越觉可疑,便存了一分心,知小妹不会吐口,便不再间。谈了一会,黑摩勒始终惦记和那断臂丐斗上一下,对小妹说:“持有司空叔手条,托方岩一个断臂花子转交丐仙吕师叔,实为姊姊取衣之事,明日须要早起,告辞先睡。”
  小妹知道二人天亮起身,行前不会再见,又听出黑摩勒口气,日内欲赴查洪之约,江明定必同往,不便拦阻,便劝二人说:“花四姑家中既然约下精通飞剑的能手,常人决非其敌。好在陶世伯、司空叔俱是此道中人,马、吕二位前辈也是剑侠一流人物,况又约有别位高人。你弟兄二人虽有一身本领,毕竟飞剑不是可以力敌,能随诸位师长同往,相机进止最好。如为应了查洪不便失约,也只可作为查洪约往看热闹的朋友,不俟正日诸位伯叔师长驾到,千万不可多事,动手更来不得。”
  黑摩勒知江氏母女不放心,力说:“伯母姊姊请勿担忧。花家煞有能人,此事不同儿戏。我弟兄不去便罢,就去,也必先对司空叔说过,定必小心在意就是。”
  小妹喜道:“只要不多事和人动手,郭、吕二贼和老乞婆即便明知仇敌,见你二人这点年纪,也必顾全颜面,不会为难。查洪又是怪脾气。除非你们自我无趣,就有嫉恨的,也干看着没奈你何。大弟既听愚姊之言,还有什不放心处?请安息吧。”
  两小弟兄回到卧处,同榻抵足,又商量了一阵。黑摩勒虽然胆大,也觉别人尚可,郭、吕二人俱精妖法飞剑,实不好惹,这二次前往,锋芒务要敛起。江明却说:“此去既不出手,有何意味?坐视妖道猖狂,反而生气。与其在花家枯守,还不如候到正日,随诸位师长伯叔同去呢。”
  黑摩勒从不失信于人,闻言暗忖:江家大姊正不放心他兄弟,就此撇下独往也好。笑道:“我的意思也是如此。且等明日方岩回来再打主意。各自睡吧。”
  江明信以为真,竟自睡去。黑摩勒直盘算了一夜,略微合眼,天色已明,匆匆爬起。洗漱完毕,小妹走来,叮嘱二人归吃午饭。黑摩勒说;“今天须往方岩散钱,恐赶不回。打算在外买吃。”
  并把北山查洪之约业已作罢说了。小妹闻言好生喜慰。
  二人辞出,先往尧民家中去寻晓星,仍未相遇。黑摩勒昨要的银钱已代备好,放在桌上,共是百十两碎银子和百十串大钱。江明说:“这多的钱,多有累赘。”
  黑摩勒说:“我有法子,你不要管。”
  随命小童向厨房借来两个竹篮、一根扁担,将银钱分两头挑起。正开后门往外走,魏良夫和钱新民忽然走来相见。一问黑摩勒,只得说了大概。良夫便说:“方岩会期仅剩两日,早欲往游。二位小侠有此义举,我二人也有一点余钱,同往施舍如何?”
  黑摩勒不便拦阻,便请二人将钱取来,由己代散。同行无妨,到了那里须作素不相识神气,须俟散完招呼,始可同在一起游玩。良夫也没想到内中还有文章,忙令人将钱取来。二人共凑了三百银子。尧民昨受感冒,在上房养息,也没告知。新民欲令下人将银子全换成制钱挑往,人随后去,黑摩勒力说:“无须,银子也无须兑换。”
  良夫因二人腿快,既作不识,何必同路?便和二人约定地点,请其先走,一面命人向厨内备好酒食,另外着人挑去。自和新民随后起身。
  黑摩勒知道此时尚早,二人还有好些耽搁,如有什事,到时早已过去,银子又多出一两倍,越发高兴。随后作别,由后园门溜出,转向岩下大路,如飞往方岩胡公庙跑去。
  香汛将终,沿途游人香客络绎不绝。二人年纪既轻,黑摩勒身更瘦小,长就一副怪相,却用一根长大扁担挑着百多串钱,步履如飞,朝前疾奔,加上跑起来快得出奇,晃眼便被越出老远。游人见了,无不惊奇万分。有那上次见过他散钱的人,再添枝加叶一说,于是越传越远,连那本不打算去的人,也三三五五随后赶去。
  黑、江两人一心想在良夫新民到来前和断臂丐较量一下,只顾飞步前驰,别的均未在意,一会到达方岩。正走之间,忽见七八十个乞丐齐声呐喊“来了”,蜂拥而上。黑摩勒先只当是上次散钱群丐多认识自己的缘故,眼看迎头,暗忖:以前连来两次,这里叫花极为本分,从不强讨恶索,施舍由人,永不争抢,并且散在沿途,各有地段,岩脚下人数寥寥,怎会聚了这多,声势汹汹,一拥而来:念头一动,猛想起前日断臂丐相戏之事,料又是他怂恿,不禁有气,这时双方相隔只得丈许,立即厉声大喝道:“这里不是地方!可去书院前空地上,由我看人发放。”
  群丐意似不服,刚刚一声呼噪,黑摩勒业已身随人起,脚点处一跃十来丈,连人带挑,竟从群丐头上飞越过去。江明紧傍黑摩勒身侧,见他越众飞起,也跟着纵身飞起,因没挑着重担,又是有心炫耀,比黑摩勒飞得高远得多。岩上下游人见状,不由轰雷也似起了一片喝采声,半晌不绝。群丐原是受人指使,见此情形也都相顾失色,不敢再闹。
  黑摩勒仍若无事人一般,飞跑赶上江明,头都未回看一眼,径直往书院前空地上跑去。
  经此一来,上下游人俱往一处凑拢,纷纷尾随在二人身后,等到书院前,人已越聚越众。
  黑、江二人先择一平地突起两丈多高的怪石,带了钱挑纵身上去,朝下面高声喝道:“适才苦朋友们俱请过来,我有话说!”
  群丐闻呼,齐声应诺,朝石前围去。黑摩勒见断臂丐等均不在内,好生扫兴,心想且将银钱散完了再说,便笑对下面道:“实不相瞒,我和诸位一样都是穷人,此来散钱,既非炫富,也非沽名。只为昨日来游方岩,恰巧身上带有别人给我的酒钱,看见诸位沿山上下募化,心想会期将完,我虽穷人,还有长辈伯叔随便给我花用,诸位却是没有,意欲慷他人之慨,讨些来分与诸位。因不知道人数多少,才把银子换成零钱,按人分散,借此查点人数,以为再来分送之计。无心之举,不曾想竟把贵行中一位断了臂膀的朋友得罪。后寻他不在,留话旁人,要我第二天来此寻他。昨有要事,无法分身,今日一来为践那日送钱之约,就便向断臂朋友领教。现时他未在此,他爱吃酒,想必还在醉乡,没有到来。天气还早,不妨多等他一会。日前计算,岩上下共是三百四十六位苦朋友,另有五位不在其内,也许还有遗漏。照我今日向人募来的钱、银两样计算,大概每位可以分得一两多银子或是一千多钱。不过银子多是整块,来时匆忙,忘带夹剪戮秤,懒得回取,全凭手掐,分两不会一律,各人凭运气,请不要争多论少。我知这里苦朋友岩上下各有地段,如能破例,都请到这里来一同分散,省我点事最好。否则也请把本段的都请了来。如若来迟,我只照着面前的人散放,只一离开现地去往别处,任人多少,也不再补送了。如有人遇见断臂朋友,也请关照他一声,说他想收作徒弟的小孩,现来应约寻他,向未来的师父先学点乖,此时他正向苦朋友们送钱。他虽也是穷人,但还不是贵行,既不犯贵行中规矩,也未背人发狂欺人。只是拿尊长朋友赐赠银钱,对苦朋友们表点敬意,散完即去寻他。要想收我做徒弟容易,说点便宜话,或是支使人出来扰闹,大可不必,徒自耽延时候还在其次,如再因人一闹,我见诸位不肯容我尽心,我将这钱留来买醉,岂非无趣么?”
  说时,瞥见群丐中有七八个另立一起的,一面目注自己说话一面带不屑之容。说到中间,内中有两个正在交头接耳,朝自己努嘴。忽由人群中挤进一个少年花子,跑到二丐跟前低声说了几句,二丐立向同立诸丐将手一摆,一个跟一个闪向人丛之中。
  黑摩勒目光何等灵敏,先见七丐不随大众一齐上前,遥立旁观,面貌俱生,不似前日见过。方岩花子以残废和年老的占最多数,年轻的极少。这七丐都是年纪不大,内行人眼里看去,个个都是体格坚强,真力弥满。那说话的两个更生得年轻秀气,尽管风尘肮脏,精悍之气依然现于眉字,一望而知为隐迹风尘中的奇人异士,便留了心。
  江明更因侯绍说那断臂丐和阴阳脸的一个,都是江湖上有名人物,不大好惹,知道这类恶丐心狠手辣,阴毒狡诈,连丐仙吕渲那么严肃的帮规,门下都会出了许多败类,人性不一,可想而知。自己这一上来便即炫耀本领,黑摩勒适才又说出那样有骨子的挖苦话,惟恐遭人暗算,随处都在留神。一见七丐溜去,并未向人丛中仁立,径自分别绕出人后,相继失踪;只有一丐身量最高,左耳只剩半个,比较易认;去时恰值山坡下爬上两个乡民,两下几乎僮上,这才看出去处是院侧一个崖坡,下面深草没肩,丛树密茂,极易隐身匿迹。七丐由此穿行,所以不易看出。再往前仔细眺望,当头一丐已在前面丛草中现身,正往书院后面树林中绕去,知道林内必是对头聚集之所,心中一动。暗忖:双方师长多半深交,本算是一家人。断臂丐说话虽然狂妄,黑哥哥也大气盛,本不知道来历,怎能全怪对方?昨晚劝他径寻断臂丐转交司空叔信柬,使其自愧,不和他斗,偏是不听。那信现在自己身旁,何不偷偷赶往,见机行事?如能解脱这场是非更好,否则使对方知道彼此渊源,动手时节也可互让,不致真成仇敌。想到这里,便说要在野地出恭,悄悄循路赶去。
  黑摩勒见话完群丐齐声谢诺,毫无异状,算计先走七丐敌党必是看见自己不好欺侮,偷偷溜走,径寻断臂丐、阴阳脸等首脑,商议如何设法对付自己,找回场面,下剩俱是庸庸之辈,懒得多说。决计先散钱,钱完上面群丐得信不来,必为地段帮规所限,说不得还须往岩上一行,好歹将银钱一齐散完,践了前约,再寻对头较量。便令下面群丐,十人一排,上面站好,随手将竹篮中钱抓起十整串往上掷去。彼时银价,每千钱也值两多银子,足够一个人三五月的用度。花子们自是纷纷喜谢,欢声雷动。旁观的人众见此义举出诸一二幼童,又有那大本领,又是希奇,又是称赞,众口喧腾,议论不绝。
  黑摩勒先见群丐拦路喧拥,似欲抢夺之状,以为这些穷人不知好歹,善门难开,如换旁人,岂不反为所窘?可见其穷,实由自取,不值怜惜,只为言出必践,心早凉了一半,断定散钱时必要闹鬼冒领,故作随意散放,漫不经心,暗中将一整串钱绳捏断,藏了几枚在手里,两眼留神偷视,准备一经发现便即加以惩治。谁知这些乞丐俱极本分,感德知恩,自经吩咐,老是十人一领,各找熟人相好,等在一旁,挨次而前,一点不乱。
  为首两人将十串钱扛向肩上,先率十人,朝上齐声唱喏称谢,便往左侧空地走去,按人分发,公平已极。第二拨也是如此,不用招呼,是得钱的站在一起,并且把钱都各扛在肩上,自显分别,始终没有一个取巧混领、想得双份的。益发断定以前喧嚣作闹全是受人所迫,非由本心,不由又回了好感。心想这些恶丐在自还是前辈剑侠丐仙吕瑄门下,人既不通情理,还要仗势欺人,阻人为善,实是可恶。今天无论如何也须给他看点颜色。
  一会下面群丐,全数散到,共是九十八人。黑摩勒便问:“还有二三百苦朋友未来,可是限于地段不能来么?”
  群丐中有两个年老的正在相对低语,闻言赶过,躬身答道:“本岩同行虽分有几个地段,遇上这类善举,又有善人招呼,远近都可前来。只不过向本段老大打个招呼,再客气的事后每人出个二三文钱的公份,送点公礼,就到底了。适才善人一说,我们派人往各地送信,其实不送信他们也早知道,定为人数太多,他们当家老大人极忠厚小心,此时必在齐众,排好人同来,大约也快到了。”
  说时,前去七丐忽有二丐回转,也不向前来讨,自往青石上一立。两老丐随即回身,将自有的两串钱交与,神态甚恭。二丐始而摇头,表示不屑。老丐躬身谢了,已重搭向肩上。二丐中有一年纪较轻身短面麻的,忽然伸手,向一老丐嘴皮略动,随手将他肩上成串大钱掳了一截下来。两老丐随率手下群丐缓缓走去。二丐仍是兀立不动,面有笑容。
  黑摩勒料知不是好相与,此来必有所为。心方寻思,忽见拐角上游人纷纷让路,跟着转过一群花子,约有二三百名之多,由日前林中后来的丐头率领,排成行列蜿蜒而来,到了面前躬身施礼。黑摩勒照前说了,丐头领命,向众大声晓示。齐声应诺称谢之后,黑摩勒道:“我钱已没多少,现散银子由我手掐,轻重恐不一律,不过相差也不会多大。请大家接到便下,不要争执。”
  那银多半十两一锭,本可交与一人拿去,自行分配。因见前走七丐又有两丐杂在人丛以内,旁立麻丐也混了过来,有心施展,江明久去不来,也未在意,径从竹篮里拾起一个五十两头大锭,拿在手里,暗中运用从小练就的内功神力,双手一撅,先撅成了大小两块。大的一块仍扔篮内,将那二十来两重的小半块,运用神力,合掌一揉一搓,立成了根尺多长的银条,跟着骈起右手双指往上一夹,剪成两许来重的碎银块,应手而落,随夹随朝下面并立的十个花子挨个抛去。夹分完毕,又取大锭。
  旁观香客游人,见那成锭纹银到了黑摩勒手上,直似面团一般,揉搓夹铰无不从心,一点不见费力,不由轰雷也似重又叫起“好”来。花子们好似早已料到,十人一排挨次领完银子,齐谢一声,回身便走,直如未见,也无一唤“好”。
  黑摩勒照样分完了两锭五十两头整银,不见对方出人答话,以为业已镇住,心中好笑。见剩下还有一锭大的,余者都是三五两的零碎银子,偷觑先后杂人丐群中的敌党四丐,并无动静,只杂众人闲看,也不上前索银,也不走去。敌人不来答腔,何苦费力?
  正想借词唤来丐头,令代分散,及早寻那断臂丐去,耳听众游人香客采声住处,似有一丐在说:“这一百钱都不经用。我想向他换点银子买酒吃。”
  循声一瞟,正是那麻脸的。
  先前麻丐向老丐要了一截制钱,黑摩勒便留了神,闻言知要出手,乘着俯身取银之便,就势暗中抓起一把制钱,喝道:“我和诸位结缘交朋友,可是银子和钱都是别人助的。
  银子成色不好,可以来换,或是添些与他;钱已被我散完,只剩百多个,如嫌不好用时,只这一点,一个换一个,换完拉倒。银子我不会折合,占我便宜卖乖,我没那呆;换少了我不忍心。要想拿钱换银子,这个不行,钱换钱还可以。”
  边说边取散碎银块往下撒放,暗中却在留神戒备。
  麻丐原奉断臂丐之命前来约晤,顺便给他看点颜色。及见黑摩勒小小年纪功夫这好,也自赞佩,只嫌他狂妄,心中有气,本意受了丐头之托,想等他银子散完,游人散去,再借换钱开端,不料被黑摩勒耳尖听去,再不接这过节,未免难堪,不由气往上撞,心想:点到即止,使知厉害。随声喝道:“我已拿了阁下百十个破铜钱,肯换最妙。人多我挤不过去,你接住吧!”
  说罢,手扬处,先是三个制钱联翩飞到。黑摩勒早有防备,一看敌人手法,便知是金钱镖能手,暗忖:我四岁起便随恩师学这玩意,还惧你么?随喝:“我懒得接!一个对一个,对换吧!”
  说时,叮叮连声,手中制钱已然发出,恰向麻丐来钱打个正着。
  麻丐满拟黑摩勒手法多快,这连珠打法决难全接,只挨上一个便丢了人,无法说嘴,不料三钱全被击落。手法灵准还在其次,尤难是下面人多,敌人身立高处以钱击钱,非误伤人不可,偏都打向身侧空地之上,无一飞落人群。方自失惊,黑摩勒哈哈笑道:“麻朋友,你有百来个破钱么?怎只换这三个?莫非想把新换的拾起再换么,那就请快拾去。再迟,我不等了。”
  麻丐闻言勃然大怒,冷笑道:“我是怕人着了误伤,辜负你的善心。既这样,你就接吧!”
  说罢,手扬处,一连三四十个连珠飞出。
  黑摩勒早看出他会满天花雨撒金钱的手法,知道这类暗器全凭指力,练到了火候,发将出去不走直路,宛如峡蝶翻飞,忽上忽下,倏忽变幻,耀眼生花,一碰就拐弯,略一转折,重又直飞过来,又劲又急,最难抵御。且喜自己对于此道独得本门心法,单目力就练了三年,已人化境,喊声:“来得好!”
  故显本领,竟将钱分双手一齐同发,并不远打,直俟临身四五尺,方照来钱打去。只听一片叮叮之声,密如串珠,两面五六十个制钱互相激撞,在日光下闪闪生辉,似一窝蜂般,高高下下,往左侧崖下草里飞去。
  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喧哗喝采,一声喝骂:“麻丐不是好人!”
  麻丐也颇知机,见这情景,知敌人本领高出己上,便即住手喝道:“小朋友果然不差!我们在那后山亭中候教如何?”
  说罢,不俟答言,便自闪入人丛之中。下余三丐也同隐去,黑摩勒应声“必到”之后,猛想起江明出恭,为何这久不来,莫非遭了这班恶丐所欺不成?心思一乱,加以敌人已然出面来约,亟欲前往,不愿再散下去,便把老丐头唤过,自己只将零钱留了三百,下余全数交与他,令其代为分散,随往石后纵落,避开游人眼目,绕道往院后山亭赶去。有那好事的游人跟踪赶过一看,已无人迹。
  且不提游人香客纷纷议论,且说黑摩勒正走之间,忽见路侧纵出一个少年花子,将路拦住,年纪约有十七八岁,衣着尽管破旧,却洗得十分干净,皮肤甚白,二目有神,面容也颇英秀,看去短小精悍,不带一点风尘之色,直似一个落魄故家子弟,哪像什么花子?黑摩勒也颇有点眼力,情知善者不来,又是初见,暗中留神,故意笑问道:“你是将才没有赶到,找我要钱的么?可惜你来晚了,钱已散完,只剩几百铜钱,要留着买老酒吃,不能给你了。我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像个读书人,什么生意不好做,却来做这行当?”
  少年闻言,先只冷笑不答,听到未两句,忽然哈哈大笑道:“小儿你知什么?小爷万金家私,全拿来散给穷朋友。人生一个戏场,要名要利则甚?我现时孑然一身,游行自在。宇宙之大,尽我逍遥。寄迹风尘,正是英雄本色。你懂什么!起初听人说你小小年纪,虽然招摇,颇有一点门道,胆也不小,心中爱惜,特意赶来先见一面,不想说话这等俗气,真是可笑!你不是要寻那断臂膀的么?他是我师兄。他们恐怕引得游人来看热闹,惊骇世俗耳目,犯了本门规矩,现已离开山亭,往别处等你去了。以我想,你决不是他的对手。好在再有几天我们便往金华北山赴约。花家设有擂台,谁都可以上场,如在那里相见最妙。真要今日分个高下,你先把我打倒,便领你去。如连我都打不过,那就不必再去现世,他也不好意思收你这宝贝徒弟,请回去吧!”
  黑摩勒暗查少年神情,知是一个劲敌,闻言忽然想起,近听司空师叔说,丐仙吕瑄三年前收一独身侠盗为徒,名叫卞莫邪,是吴中世家子弟,生得一表人才,自幼好武,学了一身本领,文才也有极深造诣,父母死后,遗留下数万家私,不到两年,全都济贫交友散个精光,仗着轻功极好,便在江南路上做了侠盗。自从拜在丐仙门下,便又隐身为丐,游戏人间,不时仍做那偷富济贫生涯。丐仙清理门户以后,本已禁止门人再有盗贼之行,只他一人独邀特许。他也委实武功精纯,洁身自爱,永不同流合污。初会丐仙时,还是富家公子。丐仙有意试他,用一样新采得的药草,卖他万金重价。他竟一口答应,将草买下。本是少年任性不肯输口,成交以后,随手交与游山小童。不料小童竟给他带回家去,用一花盆种好。过了两日,此草果如丐仙所说,结一异蕊,夜发幽香。一时福至心灵,如言采服,一连睡卧三日方起,由此身轻力健,迥异往昔。此时年已三旬,因借灵药功效,身材又极清秀,看去只和十八九岁少年相似,江湖上都称他为美花郎。
  这少年花子破衣洁净,左颊耳际,又有一粒豆大红痣,正与平日所闻相类,断定是他无疑。知遇劲敌,不禁把骄敌之气敛了几分。暗忖:丐仙与师父师叔俱有渊源,如若给他叫明,彼此都难交手,久闻此人身轻如叶,练就一技软藤杖,厉害非常,莫如先斗他一斗,看看名可副实?便笑答道:“你少胡说!我是对哪等人说哪等话。你如同我换个,看见像你这样年纪轻轻的大家破落子弟,只恐教训得还凶呢。听你口气,定是断臂膀的同党了。我也不知你们来历,但是天下事有个情理。我在方岩见你们贵同道人颇多,想送几个,无如带钱不多,换了铜钱,按人发散,记个数目。我因有一约会要去,一时性急,散得快些。就算我是逞能,并无开罪之处。我和他素昧平生,无缘无故背后骂人,面还未见,便要收我做他徒弟。今早来此散钱,又两三次支使贵同道与我为难,自己却不露面。我辈中人行径,可有这样的么?你既代他出头,必也和他同是一类人物,真怪替你可惜的。”
  那少年正是美花郎卞莫邪,平日本不怎喜欢断臂丐,因是同门先进,不得不虚与周旋。这次原奉师命,为了金华北山之事,向断臂丐等传示机宜而来。到后闻说有一幼童在此散钱之事,一听生相和情景,极似江湖上近一二年传说的神童黑摩勒。因先去的几个同门俱多半知难而退,只有一个心中忿怒,自恃满天花雨洒金钱的连珠钱镖,想给人家看点颜色,不料敌人功夫比他还强得多,虽然发话引了前来,看那神气,断臂丐也未必能占上风。初意自己这面来历黑摩勒不会不知,断臂丐素常狂做,打算任他碰上一回软钉子。继一想,那多不好,总是同门师兄,既恐弱了师门体面,又恐双方胜败难定。
  黑摩勒纵然生具异禀,曾得高明传授,毕竟年轻,出道不久;断臂丐奇功别擅,为同门中有数健者,久经大敌,心辣手狠,万一在气忿头上,用阴毒手法伤了黑摩勒,不特从此二人结下深仇,司空晓星等老前辈决不甘休,那时曲在自己,连师父也跟着丢人。只有不等上手便自说破,两罢干戈,最为稳妥。一则想看看黑摩勒的真实本领,再则自己这面已然失挫,如不稍占上风,面子上也觉难堪,便对断臂丐道:“这小孩必有极大来头,弄巧还是自己人都说不定。彼此来历不知,师兄领袖群英,胜之不武。莫如我去会他,就便套问来历。你看如何?”
  断臂丐新自滇、黔回来,不知黑摩勒的来历,一心还想收服小孩,做他徒弟,再三嘱咐:“打倒以后务带了来,不可放他逃走。”
  余下之丐如阴阳脸之类,多是丐仙门下有数人物,几次接报小孩是个劲敌。丐仙门下这些丐徒多是能手,司空晓星与丐仙又是知交,黑摩勒乃晓星徒侄,经他一手提携,两年工夫,在江湖上做了不少惊人的事,到处闻名。忖量形貌本领,岂有猜测不透之理?中有三人首先料到。也因断臂丐平日最为招恨。那年乃师清理门户,独他因为效忠师门,断过一条臂膀,独邀宽容,被他取巧逃脱,分别多年,仍未改了脾气,狂做如初,言行刚愎,不把新旧同门放在眼里。俱想:那小孩如是黑摩勒,败了丢人;胜了也受师父责罚,乐得让他碰个钉子。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愿开口。
  卞莫邪独自跑来,一见人,越发料定是他,满拟对方不知诸同门来历,年幼无知,打算激他说些无理的话,少时好扳错头,省得单是自己这面,不论胜败,都是理曲。谁知黑摩勒甚是乖巧,平日对敌虽极狂傲自恃,永不让人;对于自己人却极有分寸,况又深知诸丐来历,越把步数站稳,上来早已留了神。只管叫阵,口口声声咬定自己一番好意,断臂丐无故欺人大甚,不特对于敌人按江湖上规矩说话,便连岩上下受他施舍的花子也俱以苦朋友相称,并说自己也是苦人,钱由转募相赠,视若平等朋友。不骄不做,没说过一句错话,如何会上他当?只和卞莫邪初会时挖苦两句,立即改口。
  卞莫邪看出他年小刁猾,也算计他必已知道自己这面来历,只得笑道:“你年纪不大,人却精灵。我们一切心照,不必说了。我很爱惜你。既是志在寻斗,不妨你我先打一架,胜得我时,自会领你前去见他。不好么?”
  黑摩勒故意把眼一瞪道:“你爱惜我,可知我还爱惜你呢!我出生以来没欺过人,也不会受人欺。那断臂膀的无故背后骂人,许多可恶!我只寻他一人算账,与别人不相干。无缘无故,为什么和你打架?金华北山,就没你话,本也要去,但到那里再会,却等不得。那断臂膀的如知打我不过,请你来当救兵,或是他不要脸,想用车轮战把我打累了,他再出场捡便宜,那你就和我打。否则你只将他唤来,或是引我前去也好。我跟你作对有什么意思!”
  卞莫邪见黑摩勒竟不愿和他交手,话更刁猾,情知自己行迹也被认破,笑激他道:“你不愿和我动手,是怕我么?可知那断臂膀的是有名的五阴手,不大好惹呢!要不然由我出面给你二人叫开,不打也罢。你贵姓呀?”
  黑摩勒笑道:“我和你交朋友倒还将就。像他这样人,我实高攀不上。你也不必替我担心,怕我遭他毒手,关照提醒我。除非他自己告饶,好歹也得跟他过过手。”
  话言未了,忽听路侧林内一声狞啸,跟着林鸟飞坠般平空纵出三人。黑摩勒见来人在侧伏伺,竟未觉察,知是劲敌,也自失惊,定睛一看,为首一个正是那断臂丐,一个是阴阳脸,还有一个是瘦长子。正要开口,断臂丐已向卞莫邪先喝道:“八师弟,你不必多事!待我会他。”
  卞莫邪闻言意似不悦,哼了一声,自退下来。
  断臂丐随向黑摩勒冷笑道:“这里路厌,草深树多,碍手碍脚。要分高下,随我到那边去。你有这胆子没有?”
  黑摩勒冷笑道:“我不专为寻你,还不来呢。总说这些闲话有什么用呢?你们人多,就以为占上风吗?”
  阴阳脸接口道:“这位小弟弟不是这种说法。我们弟兄虽多,却都不愿和你动手,不过赶来看看罢了。我们来时已然讲定,不论输赢,只将你和我们三师弟一对一分个高下。不论谁胜谁负,一场便完。我们只看热闹,无什么相干。你莫牵扯我们。”
  黑摩勒一听,他唤断臂丐做三弟,知道丐仙门下,前有六个门人,俱是能手。这阴阳脸不是邹阿洪便是韦汉,不愿多伤和气,立即改了口风道:“如此甚好,足见高明。”
  断臂丐已不耐烦道:“你无须小看人,连我和你打都觉以大压小。一则你太狂妄无知,必须受点教训;二则我只一条断膀,你却双手,总算扯直,”黑摩勒冷笑道:“你当我欺负你残废么?我也用一只手奉陪如何?”
  断臂丐知他口巧,怒喝:“小鬼不必尖嘴嚼舌,快随我走!”
  说罢,当先一纵,往来路丛草中纵去,一跃便是五六丈远近。黑摩勒应得声“好”,也是声随人起,跟踪追去,一心想要胜过敌人,纵时加了气力,打算越过断臂丐的前面。不料那地方是一条中隔丛莽的山径,再往前数尺便是一条丈多阔的深沟。断臂丐因是走熟,远近纵得合适,恰在山路樵径之上。黑摩勒地理不熟,纵势又猛,及至身起空中,一眼瞥见前面有沟,身轻势急,又是加倍用力,业已超出断臂丐的头上,无法收住。照势落下,必要掉在沟里。上下相去数十丈,以黑摩勒的功力虽然未必受伤,可是下面尽是泥水,不知多深。
  眼看陷身其中,湿污狼藉,难于起立,心刚暗道“不好”,忽然急中生智,忙将真气往上一提,不但不想收势,反运用全力,猛抬双手往外一分,“飞鹰攫兔”之势,上半身往前一扑,头上脚下,两足登空,一屈一伸,直向对崖蹿落。这一来平空多纵出了两丈远近,恰将深沟越过。快要及地,上半身往起一抬,使一“神龙昂首”的解数,依然还原,轻轻落在山石之上,心中有气,方欲挖苦两句,脚才站定,耳听身后风声,忙回头一看,眼前人影一晃,卞莫邪跟踪飞到。
  原来卞莫邪见他起势太猛,知必纵远,惟恐落在沟中受了伤害,心中一急,连忙跟踪纵起,打算再纵远些,就空中一把将人捞住,一同带往对崖坠落。谁知黑摩勒轻功这等精纯,竟在空中改招换势,脱出危境,飞越对岸,自己竟未追上,不由又是惊奇,又是赞佩,落地便唤了声“好”。黑摩勒见他跟踪追到,也颇惊赞,先还不知来意善恶,及听脱声夸“好”,猜是为救自己而来,便笑道:“我一时疏忽,几受小人暗算。朋友是怕我失足坠落么?”
  卞莫邪笑而不答,仍往对岸纵回。黑摩勒也自纵过。断臂丐见了二人,只冷笑了一声,便往前走。
  因有卞莫邪这么一来,黑摩勒越发断定自己来历已为对方所知。不过自己这面假生痴呆,一味不让,公然叫明言和,觉着有失体面,意欲见过一阵,再叫旁人出来化敌为友,所以别人俱都撇开,只令原开衅人出面,略分胜负便罢。断臂丐的身法,限于地势,似未尽其所长,卞莫邪又预为点醒,此人决是一个劲敌,说起来总算不是外人,看情形胜负难知。好容易熬出这点名望,此时话说太满,败固难堪,胜了也是难处。何况他的同门师兄弟们已把话说在先,不与合力,其势已孤,自己少却许多阻力顾虑,还是小心忍气,放大方些,由他一人狂傲,好使旁观的人觉得处处俱是自己有理,便将他打伤,日后见了双方师长也有话说。念头一转,便把想说的话忍了回去,静静地尾随在断臂丐的身后。所经之地俱是荒林蔓草,有时依稀现出一点樵径,并无道路。绕行约四五里还未到达,偶一回顾,卞莫邪同另二丐并肩相随,似在指点自己说笑。心想听他说些什么,见前行四五步便是一个崖角,拐将过去,故作整理衣带,停住脚步。两下相隔仅只丈许,又都走得快,晃眼临近。耳听阴阳脸笑说:“那姓江的小朋友,年纪和他差不许多,也有那好功夫。”
  还待往下说时,卞莫邪等三人已然拐过,见人便即住口。
  黑摩勒听出江明已然先往,因口气不似含有恶意,乐得装没听见,故意整了整衣带,仍旧往前赶去,又绕了两里远近,方到后岩隐僻之处,那地方是一大姓人家坟地,松柏森林,林中恰有大片空地。黑摩勒未到以前,遥见三三两两的花子由别处山径绕行,急驰而来,均往林中聚齐。人林一看,断臂丐外,共是十三人,除散钱时所遇七丐,下余五个俱未见过,内有三丐腰间微微隆起,好似围有软鞭等类兵器,一到,便听断臂丐发话道:“今日之事,只我和这小鬼两个人的交代,没有大家的事。本来我只嫌他年轻逞能,好意想管教他成个材料,谁知他人小胆大,目中无人,竟敢太岁头上动土,两三次在我门前卖弄。就此饶松了他,我这江南路上不能再来了。我也不管他是什么来头,就凭我这一只手,对付他的年纪轻。这点年纪,他师父既放他出道,必定他功夫到家,没当他小孩看待。好在我这几招寻常手法,八师弟已早对他点醒,他不会不明白。再如嫌我欺小,让他取出兵器,我只空手对敌也可以。我输给他,立时就走,从此江湖上永不走动,算是没我这人。他如输了,我也不要他命,只当众磕个四方头,警戒他的下次拉倒。真要手脚没眼睛,谁伤了谁,那怨各人学艺不精,自认晦气。要报仇时,仍归自己的事,决不牵涉别人。”
  黑摩勒见那断臂丐貌相狞恶,辞色凶横已极,暗忖:此人决非善类。丐仙吕瑄已是剑仙一流人物,怎会收容这等孽徒?听他如此狂妄,必有独到功夫。他已说了满话,就打死他,别人也无话可说,但却万败不得。心里盘算,越发把气沉稳,以静应变。黑摩勒也真机智心灵,平日对敌那等狂做自恃,这时竟会忽然戒慎起来,一任断臂丐趾高气扬把话说完,身后三丐也早赶到,才从容上前含笑说道:“朋友,你说话完了么?你我虽有过节,但是事由朋友自先启衅,与我无干。现时姓名来历谁也不知。固然你输了,只消拨转屁股一走了事;我却要当众磕四方头,仿佛吃亏得多。不是谁胜谁败都不能准定吗,我如输时,就譬如原定你输了和我叩头,也是一样。谁教我学艺不精,这点年纪,师父就放我出道呢?我输不要紧,倒是你的手脚跟别位不一样,本心虽不想要我的命,禁不住没长眼睛,一下将我也打成了残废。虽然做你徒弟倒是合适,好好一个整活人,要少掉一点什么,本事练得多好,起居动作终归觉着有点不够用似的。我想彼此素无深仇大恨,要见输赢,法子很多,何必这么硬上?到头来,你胜了落个以大压小,我胜了也落个好人欺负残废,两手打你一手。倒不如请出公证人来,各凭各人的功夫练上几个,任凭公断,不论胜负,哈哈一笑了事,不但文雅得多,少时说明彼此来历,也许还拉个交情,不比两下拼命内中必有一伤强得多么?”
  卞莫邪等三丐首先夸“好”,余丐也都附和。断臂丐听黑摩勒冷嘲热讽,早已怒发如雷,因适才自己发话,敌人在旁静听,未便拦阻,正待说完还骂几句便即动手,一听众声附和,忽把念头一转,怒喝道:“我本来不值和你这小鬼比论高下!你这等说法,必是害怕受伤,打算取巧。我原无心要你的命,依你就是。”
  黑摩勒笑嘻嘻道:“那么,怎样比法呢?”
  断臂丐道:“如比掌法,显我欺你。量你乳毛未干,能有多大本领!兵器拳脚,凭你出题就是。”
  黑摩勒道:“兵器拳脚,各有师传,不对手,怎分得出胜负?
  莫如各把轻功、硬功、暗器三样各练一回,赢得两次便占上风。我输了磕囚方头;你输了,爱走不走我也不管。你看可好?”
  断臂丐道:“少说闲话!到底比哪一样?”
  黑摩勒道:“适才见你跳得颇高,轻功定然不错。这个我不敢说在行,也曾练过几天。算你年长相让,我先练个样儿你看。练得上来,你练;练不上,你用你的花样,只旁边人说比我强,就算你赢。练完之后,硬功由你先练。你那掌法是独门功夫,我定比你不过。你如两样都赢,不必说了。至不济,你总可赢一样。这未一样,你如会打暗器最好,否则也不限定,比练别的功夫也行。”
  断臂丐怒喝:“小鬼!我知你跳得高,你自练去。”
  黑摩勒笑道:“我共练三个样子请教吧。”
  说时,早把地势看好。先跑向右侧石翁仲前面,相隔两丈处,手朝众人一拱,纵身一跃,向前飞去。眼看落到石人头上,倏地蜻蜓点水般,双脚微微一点,身朝前扑,紧接纵起,虽不甚高,身却放平,势也加快,箭也似直朝四五丈外的树林射去,一瞥即逝,没见落地,也无什么响声。众人定睛一看,黑摩勒双手紧握一株松树的老干,全身凌空往上斜起,钉在上面,不见丝毫摇动。约有半盏茶时,忽将身子一翻,就势手脚倒转,朝老干上一蹬,重又飞回,到了石人上面,又换了“灵赡飞跃”之势,两脚一屈一伸,平射出去,又从第二个石人头上飞出两丈远近,方始落下,脚才点地,翻身一跃四五丈高下,又飞将回来,仍朝当中发脚之处落下,相差原位不过数尺远近。那两石人相隔三四丈,又从树上回纵,连落脚处不下八九丈远。
  最难是在树上发脚,树干多坚也带弹力,不易发挥全力,又是身子向前平射,几与石人一般高下,势子那么迅疾,必须在快过头时暗中提气,将腿双蜷,前半身刚一飞过,同时运足全力,双腿突伸,向后一踹,方不至于失力,否则不特第二石人不能飞越,弄巧还要受伤出丑。这回身一跃,在内行人眼里虽无什么奇处,但在刚从远处纵落,脚微沾地便自飞起,又纵得那高,如非轻功到了绝顶的人,不能办到。众人虽不便喝采,也在暗中称赞不置。
  断臂丐不知黑摩勒的本领未全施展,性更急暴,当时又惊又怒,狞笑一声,怒喝道:“你不过仗着人小身轻,跳得高远,也敢在此卖弄!可知跳蚤也跳得高,蹦得远呢,有什么用处?我先试个样儿你看,我却不抄别人套子!”
  黑摩勒道:“你忙,我就等你练完我再练。且看你有什么拿手,使出来叫大家见识见识。”
  断臂丐口里哼了一声,将双足并齐站在当地,上下身笔挺。
  黑摩勒暗中留神,见他两腿虽然直立不动,前后胸和手臂上却似有什么兔蛇之类,隔着衣服在内爬行,尤其那条断了的左臂,还有半尺来长的断桩,在里面颤摇更急,知在运用全身真力劲气,现时不是显硬功夫的时候,定施展轻功中“旗花火箭”的身法,“旱地拔葱”,通身笔直,往上硬拔。这种功夫为练习轻功扎根基的要诀,学习剑术也是必由之路,全以快慢高下来定功夫深浅。到什么火候一望而知,丝毫不能取巧藏拙。
  敌人想系断了一臂,身子又没自己轻捷灵活,知照适才的样,在石人头上纵跃飞越,必比不过,又以为自己年小就肯下苦,用这种功夫也为年岁所限,不能到家,想来个硬的显颜色。他却不知自己生具异禀,才四五岁便能手攫飞鸟,又承恩师师叔倾囊相授,无论哪一种的功夫,所走都是上乘道路。彼时因师父不久就要化去,许多技能同时并进。
  这类功夫虽只练过两三年没有间断,仗着生来身轻气劲,恩师又赐服了两次灵药,已练够六分火候,加以这些年来,稍一得暇仍就温习,根基早就扎稳,每练必有进境,估量还可应付。不过这厮断了一臂,还敢用这功夫出场,口里又出狂言,必有过人之处。自己终没到那火候纯青境地,还是不可小看了他,一任对方运气,一言不发,只把双目觑准他的手脚,看他如何往上拔起。
  断臂丐看出对头虽然年幼,大是劲敌,口虽怒骂张狂,暗中也自留意,惟恐一个失错便把英名扫地。站在那里,先把真气运行一遍,然后缓缓沉练,一齐运到右臂掌上,蓄势待发,自然耽延了些时候。这一来,休说黑摩勒看出他功夫尚未精纯,便连旁观诸人也觉他对着一个小孩尽力做作,太已失态,便能获胜也不光鲜了。
  断臂丐在丐仙吕瑄门下最是性躁,又在云、贵各山寨中往来多年,一意孤行,从未遇见敌手,最后做了两年山酋,惟我独尊,染上好些野性,益发暴烈,自尊自傲;加以生平好练,肯下苦功,永无间断,日有进境,除丐仙一人外,谁也没放在眼里。不想日前一时高兴,见黑摩勒资质甚好,心想能收这徒弟倒是不错,只命人传了几句话,人家便寻上门来,而且事前一些布置全未使上,派出的人全都受挫碰了钉子回来。怒火上升,立息收徒之念,正待将黑摩勒擒来处死或是毒打一顿解恨,忽然有人传话,说起对方来历,竟动不得。无如话收不转,恶气难消,只得和众同门说明,好歹也是稍压对方锐气,给他吃点小苦才罢。众人拦不住,只得言明:大家置身事外,任其独上。
  这时卞莫邪已然先走,断臂丐等了片时不耐,也赶了来,把对头另引得一个地方,以免被人撞散。原意自己不比适去七丐,小孩任他经过什么高明人传授,打着必胜之想,及至亲临一试,黑摩勒的硬功真力虽不会比得上自己,轻功造诣似已伯仲之间,并且决没他纵跃轻灵,那么俏皮好看。功夫就比他强,也只能算拉直,不能算占上风。深悔适才不该心存顾忌,和他文斗。头场休说是败,只是平手,面上就扫了光彩。本就心烦,再看旁立诸同门神情,对于敌人大是赞许,自己运气时却在暗笑,越发愤怒,勉强将气沉压下去,终是不能凝练纯一,已挨了好些时候。其势不好意思再为延迟,只得运用本门心法,将先运到手臂上的劲力真气暗撤回来,导行全身,始而顺着血脉筋骨徐徐循环流行,一个周天过去,又由缓而疾,以后越运越快,随心所注,晃眼便是一周。五六周天又过去,才将右手掌平伸向上,缓缓提向腰间,倏地将周身之力运向手臂,掌心猛的朝下一按,真气上提,身便笔也似直凭空自拔,向空中飞升起一丈来高,眼看势衰,翻掌接连几按,先后又凌空冒起六七尺高下。
  断臂丐本还想再冒高些,无如这类功夫一面运用真力,还得提气使其互抗,方能排空上升。休说气散,稍失均平便即无效。先时暴怒气浮,勉强凝练,其功不纯,仅能到此为止,不能再上。自觉这是日积月累的真功夫,为武当剑术入门根基,对头决难办到,无须过于奋力,即此已足。念头一转,便把真气一散,落将下来,仍立当地。
  黑摩勒暗中留神,见他落脚仍是原立之地,一点不差,心中也自称赞,暗忖:这厮无怪狂妄,想不到剩了一条手臂,还有这好功夫。幸而自己生具异禀,又得恩师真传,否则今日这轻功便须输他一头。卞莫邪入门较晚,和断臂丐尚是初次会面。余人虽是同门,因是一别多年,适才只见他做作可笑,也没想到他功夫一点未丢,还有如此进境,俱都暗赞不置。
  断臂丐缓了缓气,瞥见众人面带惊异,益发得意洋洋,指着黑摩勒大喝道:“他们是我自家兄弟,不便说话。小鬼你也学过两天,不会看不出香臭,凭良心说,比你那猴纵狗跳的花样如何?这头场你难道还不认输么?”
  黑摩勒也不着急,笑嘻嘻答道:“我为什么认输?第一,我原说轻功共练三次。才练两样,你就抢上。我当你要一样和一样比呢,原来不过如此。难道我练的两样你一样没有照练,你只练了一样,我还没试,就硬派我输,哪有这种情理?我这人素来慷慨,决不和人狡赖。我知你吃了残废的亏,先练那两样你练不上来。我如叫你照练,又显我好人欺负残废。这样以前我算白练。事从新起,则当我让你先练头场。不过你是一手,我是两手,我不值学你的样。我且再练一回,请诸位朋友公断吧。”
  断臂丐最恨人道他残废,无如骄敌过甚,对头还没照练,话先出口,白受挖苦,还不出话来,气得狞声怒喝:“黑小鬼休要说嘴!等你练上来了再说。”
  黑摩勒哈哈笑道:“那是自然,要不怎么叫对比呢?身法不同功夫同,好歹也等练上来了再说。尽吹大气有什么用处?”
  说罢,走向前去,从容指他说道:“你的功夫也实不差,我早看明白,只是气浮一些,人又大夯。果真照你那样,遇上敌人,不等你气运完,身上早有好几处记号了。这是你的短处。”
  断臂丐不知黑摩勒故意慢条斯理说俏皮话,实则暗中也在运气,准备一起就起,闻言怒喝:“小鬼再说闲话,我就和你硬上!你益发难讨公道了。”
  黑摩勒笑道:“你先不要生气,你还有长处呀。第一,你起落都在原处,大约连脚印都不会差。第二,脚底下土已被你上时硬力踏酥,下面已然陷有两个很深的脚印。我先给你说出来,免你少时说嘴。”
  断臂丐道:“你明白就好,盼你能照样练上来。”
  黑摩勒又道:“你总是忙,我话还没说完。休看我夸你,坏也坏在脚印上头,所以你的功夫这辈子莫想到家。轻功主气,硬功主力,各有成就,怎可混在一起?你这样力胜于气,彼此不能相抵,所以不能拔得太高,上到空中也是死的,无法变化,遇见比你高明的人立时吃亏。我如学你,不也差么?这个恕不奉陪。要比硬功另来,没的叫明眼人笑话。我年纪轻轻,还想做人呢。”
  断臂丐再也忍耐不住怒火,厉声暴喝:“小鬼只管耍花嘴,到底练不练!”
  黑摩勒笑道:“说练就练。以为像你那样装腔作势,一点寻常功夫要做好些丑态么?大家看好了,我这是开口功,不怕说话散气伤神。”
  断臂丐未及还言,黑摩勒早把气力运纯,忽把双足一并,全身并没一丝动作,便自笔直凌空上拔,升高了一丈七八。众人看出就这一上去,已比断臂丐强得多,大出意料。有两个早由不得脱口喊出“好”来。同时黑摩勒上升之势已停,眼看下坠,倏地把前身朝前一扑,双手一分,双足一屈一伸,化成“白鹤盘空”之势,径往左侧平飞过去,并未往下直坠,晃眼凌空飞出两丈来远,猛把身子一折,双手连招动了两下,跟着往胸前一抱,双足蹬空,又化为“鱼鹰掠水”之势,头上脚下,箭一般飞射下来。离原起处约有六七尺高下,忽又将胸前双手一分,上身往起一抬,轻轻落在地上。凌空盘舞,上下起落,身法灵奇,直和飞鸟相似。尤妙是身在空中曾经飞翔转折,不比断臂丐是直上直下。落脚之处仍是原地,无什差异。小小年纪,这好功夫,休说旁观诸人暗中赞服,便断臂丐也觉高出己上,无话可说,不由又忿又愧,心想轻功已输给这小鬼,人算丢了一半,除比硬功挽回颜面,更无善法。不愿听敌人胜后挖苦,方想抢在头里发话。
  黑摩勒一落地便折转身去,已先向众人说道:“我和这位断臂膀朋友的轻功,各有传授长处。他到空中能往上再拔,我却能在上面飞翔翻转,这是他吃了残废的亏,不能算输,可也不好意思说他是赢。诸位都是行家,必有公断,就算我和他扯直吧。第二场该比硬功了。我身体大小,虽不要他也让我,但事先讲好,比的是功夫不是力气,仍是各练各的,不能一定学样。否则把这场免去,和比轻功一样,大家扯直。单比未一场收发暗器来定高下也可以。”
  断臂丐早看出敌人狡诈灵巧,以为他人小力弱,不敢比硬功夫,抢口说道:“放屁!适才讲好,想赖不行。你仗着人小身轻,头场由你卖弄。这第二场须由不得你。”
  黑摩勒回身笑道:“我不愿占残废人的便宜,头场并没算赢。还有两场呢,你急什么,依我想,这一场免了最好。一则省得抵赖争执,头场既没箩定输赢,这二三两场除非你都赢我,只败得一样,我便不能输这四方头。你要头一场便输,那更糟了。再则比硬功不消两只手,不能用残废来借口。你如输了,我简直替你不好看相。就拿这未一场来定输赢,岂不爽快?”
  黑摩勒原因上场以后,看出众人虽是断臂丐的同门,对他神情都似不满。既恨断臂丐狂妄,加以头场已胜,乐得乘机怄他出气。硬功和暗器自己俱有专长,特意绕弯,把话弄结实些,以便三场全比,至多硬功比他不过,收发暗器万无败理,怎么也是赢的。
  断臂丐却当他人小力弱,怯敌取巧,大怒喝道:“你才胜头一场,还是取巧赢的。不用装疯卖乖,就你把硬功赢了,也不能算了事。”
  黑摩勒哪知断臂丐头场一输,自觉英名扫地,恨他人骨,不论二场胜败,安心要借收发暗器伤他性命,闻言笑道:“我们以武会友,大家客客气气,有什么气可生?要比就比,请你先练个样子出来,我领教吧。”
  断臂丐道:“你乳毛未干,长得还没一条狗大,如动大的,道我欺你。我在它身上做几个记号你看。你练得上来,就算你赢。”
  黑摩勒道:“这石人又没惹你,你要做什么记号?”
  断臂丐知他嘴巧,懒得再听下文,喝得一声:“少说废话!看好了,我这也是一场三样。”
  说罢,双足一点便自纵起,朝左侧石人飞去。快过头时,手按石人左肩,身便倒竖起来,跟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在石人身上滚转,一手双足直和粘在上面一样。连这么滚了三次,倏地身子一挺,飞落场中,手指黑摩勒喝道:“黑小儿,你去看清了再来!这是硬功中的头一样。”
  黑摩勒已明白石人身上,凡断臂丐着手之处,尽成粉碎。笑道:“人家坟上陈列好好的石人,坟主人也没得罪你,无缘无故给人家毁坏了,这是何苦?等把你这些手迹脚印显将出来。我刚才虽也曾借这石人练过功夫,要和你一样,乘人不在,无故毁坏人家的东西,丢人还在次,良心上大说不过去。”
  说着,早把周身真气运足,一扬手掌,朝石人遥遥打去。只听掌风劲气劈空之声呼呼连响,石人身上的碎石便似雪雨纷飞一般,随着手掌起落四散飘落。石人转眼之间变作百孔千疮,周身满是一些手脚形的空洞。这时人石相隔至少也有两丈远近。
  断臂丐练就铁掌、铁脚,着手脚处,皮面乍看还似完好无伤,实则已被硬功劲力击成碎粉。黑摩勒因听卞莫邪点明断臂丐掌法厉害,知他只剩一手,必有独到之功。自己既经恩师传授,也许比不过他,便不和他硬比,另把本门拿手百步劈空掌施展出来。众人先见他轻功绝顶,多以为是占了人小身轻的便宜,没料到气功也会有这深造诣。一以力胜,一以气胜,都算硬功。非内家功夫到了上乘,均不能有此境地。殊途同源,实说不上谁是输来。黑摩勒连问数声:“请众评断。”
  众人便都一言不发。
  断臂丐怒道:“他这分明取巧,莫非也算我输不成?”
  黑摩勒道:“实不相瞒,你我的功夫要是互换一下,谁也不一定准练出来。输赢固是难定,可是你我两人都没到家。你看我年小,本领不济,高人却是见过,你不到家,是手脚印有深有浅,不能个个一样。你说我取巧,并不尽然,和你一样二百五却是真的。我练这门功夫虽然也叫百步劈空拳,实则是练剑气的初步。我因比你调皮,练的是开口功,嘴里说话,暗中已把真气运足,不似你练哪一样都是周身筋肉乱动,看去文雅,要顺眼些,无形中神态上便占了一点上风。至于我那短处,第一大毛病,是只能用来比练,上阵和人动手,彼此势子都快,匀不出运气的功夫,虽也一样能用,力却不能使全,比起这个要差得多。真要随便可以运用,别位打不过,似你这样再来两位,也可奉陪了。第二是这类罡气贵于收发由心。平日仿佛人极文弱,用将起来说到便到,表面并无异处,内中却是有刚有柔。掌发出去,哪怕打的是当中嵌着一块石头的豆腐,石头只管粉碎,豆腐却不能损伤分毫,那才算是高明之士。像适才代你揭盖一样,本该掌风打到石上将浮皮撞破,立用回力将碎石吸离原槽,丝毫不剩才对。我却每一个洞都打两下,连撞带扫,硬用掌风给刷干净。这一来槽口却不能如你原样,多少总要破碎一些边口,虽然你已将它毁坏,到底也是罪过。我那取巧之处也并非一点没有。因我心细眼尖,只是你的手模脚印我全记准,没错一处,所以我用劈空掌虚打,石屑应手而起。不信你看,管保一处不剩,也没将好的地方打碎一块,所以你觉得我功夫好。可是石人背后我却没长着飞眼,你的功夫也还有点根底,不近前决看不出。要等仔仔细细又摸又看,完了回来再打,多寒伦呢!我们恰好半斤八两,我不说我赢,你也不能强派我输。你看还公道吗?”
  断臂丐先本愤怒,后来听出了神,直等说完才行想起,怒喝道:“好!这就算是平的,我还有两样呢。看你又有什么鬼门道可闹!”
  随说随往两株大可合抱的粗树下走去,喝道:“小鬼,我如施展别的功夫,你这地梨一样的小鬼物事也没法学样。这柏树恰巧是两株一样粗细,你也能蹦两蹦,不算我出难题。这次却要照我样练,不许取巧。”
  黑摩勒料他要施展铁掌绝技,这个决比不过。方要拿活绕他,断臂丐早独臂一扬,横掌往树中腰斫去,接连斫了四掌,喝道:“小鬼,你自看去,难道还要我把它弄断下来才明白么?”
  话言未了,黑摩勒已连声高喊:“坟亲快来,你们坟上有贼了!”
  断臂丐怒喝:“小鬼狗叫点什么?你练不上来,想借此落台,那是作梦!今日我非教训你一顿不可,什么人来也是不行。”
  黑摩勒笑道:“你这人天生贼脾气,一点天良没有。一动手不是损坏人家这样,就弄坏人家那样。我惹了你,难道石人、柏树也惹了你么?这类无故害人的事我向来不做,恕不奉陪了。”
  断臂丐怒喝:“莫非这就拉倒不成?”
  黑摩勒道:“谁还比不过你!我只不肯毁那生得好好的东西罢了。刚才比轻功时也是各练各的,几时要你照我样练才算?怎就不通情理?”
  断臂丐怒喝:“你不另拿一株树来练,如何比得出功夫深浅?”
  黑摩勒道:“你又说外行话!各有各的巧妙不同,功夫深浅,旁观者清,自然我有我的练法。这树我本不想毁它,反正上半截已被你手斫断,我就借它一用如何?”
  说罢,走向前去,绕树走了一遍,冷笑一声,将身一纵,便到离地三丈来高的老干之上。断臂丐喝问道:“现在是比硬功,树已被我铁掌斫断,一撞就倒,你上树去作什么?”
  话未说完,黑摩勒已折了三枝手臂粗细的短干,纵下地来,双手连搓带掠,干上枝叶树皮全都折落粉裂,又把一头在山石上接连磨,便成了三根二尺来长的尖头木桩。
  断臂丐当他想用手力争胜,狞笑道:“你搓了两根柴火棒,就算是和我比么?”
  黑摩勒仍不理他,取了一根,回向树下,轻轻:跃,到了断臂丐适才手斫之处的上面,两脚夹紧树干,双手用力握着木桩,将尖的一头照树干上扎去,一下斜扎进去半尺多深,跳下地来,将下余两根如法炮制,纵向树干之上,分三面依次扎人树。跟着双脚盘树,起手掌朝那三个木桩头上依次打去,每打一下,木桩便深入三五寸。人似走马灯一般,头下脚上,手足并用,环树而转,不消片刻,三桩全数深嵌入木,方始纵落,树大合围,人小腿短,只足尖微微盘着一点圆面,算起来不过全干圆径十之一二,同时还须用足劲力打那木桩,身又悬空,环树而转,端的全身都是功夫。掌法不说,单这身法之灵巧和精力之弥满充沛运转随心,就非寻常人所能梦见的了。众人虽不便屡次叫好,也都暗中惊赞,点头不置。
  断臂丐见这一场仍是难分高下,照此情形,再比下去也未必能胜。何况头场已算暗输,对头不认赢,原是故使促狭,卖乖显大方,越这等说,自己越不能不认输。自知败多胜少,如等对头占了上风,再借比收发暗器来伤他,难免为人所笑。念头一转,正改主意,用什么方法,变脸动手。黑摩勒已走过来,笑嘻嘻地说道:“我先还当这树真个被你用于斤大力法斫折了呢。原来你硬功也是一样不曾到家。在自斫了好几下,树心依旧连着。尺寸高下也不怎如一,不用力撞它,是不会倒断的。我想人家好好坟树,何苦给它弄断?万一有人上坟,走到树下,遇上大风,刮断下来打伤了人,也是罪过。有我这三根木桩插上,树心未断,也许还能活呢。我只为把树救活,免得伤人,还没和你比呢,你发什么急?不过你那手法我已领教,至多不就是把树斫断么,这也算不得什么奇处。实不相瞒,我现时已看出你一点来路,谁伤了谁都没意思。依我想,趁这输赢未定之际讲和最好。你一定要比,各人也把来历姓名说出,免得伤了自家的和气。”
  卞莫邪等在旁一听,这小孩真坏,上来先把人气个苦,后比了几次功夫,明明占着上风,却故示大方,不争输赢,只使在场诸人心里明白。等敌人真火激动,比武也落了败着,无法落台之际,才说出这样话来,使人进退两难,而他却是处处站稳脚步,事后谁也无法挑他的眼。对方这个毛包,焉有不上当之理?正想乘机上前劝解,断臂丐已忍不住怒火,厉声喝骂:“小鬼,怎么你也是闹鬼!这样比法分不出高下。什么功夫也是胜者为强。我又不想你的姊姊妹妹,通什么姓名来历?我先教训你一顿再说。”
  说罢,往前一上步,迎面就是一剁掌。黑摩勒脚点处已纵出有五六丈远近,手指断臂丐怒喝道:“你真要动手么?一定奉陪就是。但你不肯明说姓名来历,我却非说不可。并非我怕你,借师长渊源使你手下留情。不过是防到万一你是自家人,我打伤了小的,将老的引出来,我赔罪时可以稍微卸责,不能怪我不好。”
  断臂丐已不耐道:“要打就打,哪有许多噜嗦!”
  随说,纵身迎面又是一掌劈到。
  黑摩勒重又纵身避开,厉声喝道:“反正非交手不可,你忙什么?你不容我说完,决不还手。仅你一个人动手有什么意思?”
  断臂丐生气道:“你说你说,看你有多少屁放!我是成心教训你。要叫你老这么烂地梨一样不再长大,留点记号,成全你那身轻功夫。你是什么变的,还当我不知道么?”
  黑摩勒插口道:“你既知道,还非和我交手不可,可见不是自家人了,早知如此,也不和你比功夫,白费许多事了。不过你这人靠不住。当着你诸位师兄弟,我还是说明了好。你识时务,你照着刚才各将功夫练完,也不论谁高谁下,心里有数,彼此哈哈大笑,就此拉倒,免得四方八面都不够交代。我的先恩师已在前数年坐化,借他老人家的威望,一则显我吓你,二则他那本领功夫,十成中我还没有得满三成,就在外狐假虎威,也惭愧一点。只说我这位师叔和我新拜的师父吧。一是司空老人,在场诸位都是高明人,想都有个耳闻,不必再说名字吧。一是七指神偷葛鹰,江湖朋友没有不知道他的。你只自问,你的师长与这二位老人家交情如何?相识与否?来定这一局。你如仍要交手,那我把你当作一个不相干的坏蛋,就不客气了。”
  断臂丐怒火早已填胸塞脑按捺不下,自恃滇、黔之行立有不少功劳,拼受一场责罚,立意要把对头置于死地,闻言不但没有息念,反更气大,瞥见卞莫邪等同门弟兄互使眼色,似有劝解之势,惟恐上来叫穿,对头借口落场,毫未思索,厉声喝道:“今日便把我祖宗抬出,也非管教你这小鬼一顿不可!有什乱子,我一人承当,好坏与人无干,也不要人管我闲账。你话已完,没什么屁放了吧?”
  黑摩勒一听,他把众同门都僵住,立定心意,决计施展全身本领与敌人拼个高下,戟指怒喝:“我已处处点醒,不愿与你这残废人一般见识。你仍不知轻重进退。今日叫你尝尝黑小鬼的滋味!”
  声到人到,这次竟比断臂丐还来得快。未两句话还未完,双脚微点处,捷如飞鸟,到了断臂丐的面前,扬面先是一拳打去。断臂丐因他每次都是巧言搪塞,万没料到来势这等迅速,也自心惊,瞥见人影飞落,知道敌人内外功力不是寻常,又在匆促之间,不及施展辣手,便把右臂往上一横,准备挡过这一冷拳,再施展手法反掌劈去。哪知黑摩勒身手灵巧,武功精纯,运用气力,都得了本门心法,来势虽急,依然虚实相生。这里才挡上去,敌人已然换了解数,上面改实为虚,右拳猛地缩回,同时身往下沉,抬腿便向敌人腹部踹去。
  断臂丐一下挡空,见敌人右手缩回,只当左手跟着进招,未及还攻,腿已踹到。敌人手巧身轻,自己虽然铁掌厉害,只一打中,不死即伤,无如吃了断臂的亏。强敌当前,一世英名所关,稍有失闪便难再混。在没把手法使开以前,自己谨慎为是。这只独手势难上下兼顾,只得把身形往右一闪。初意敌人用的是左腿,打算上面防着敌人的诡招,身往右避让过这一腿,随即移步换式,用独门铁掌阴手,将敌人打成残废。谁知黑摩勒有心取笑,这未一招也是虚的。左腿往上一抬,右腿同时用力就地一点,故卖一个险招,对面平空纵起。
  断臂丐往右一闪,恰将断臂的左半身空出,疑是敌人避实击虚,事在紧迫,不及闪避,忙将右臂往左一横,准备乘着敌人身子凌空,用削掌斫折敌人两腿,兼护右半身的短处,眼看斫中黑摩勒的前膝。猛见敌人小腿一蜷便自避过,身已上升。一掌斫空,刚觉不妙,未容再换手法,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猛觉右肩头上轻轻按了一下,敌人已往身后飞过,急忙转身回望。黑摩勒已纵出两丈远近,转身喝道:“明人不必细表,适才给你留点记号易如反掌。这还是我因见你残废,不愿用两只手赢你,那只右手还没动呢!
  你如听我好言相劝,趁这时还没什么大人在场,又都是你的同门兄弟,我也决不会对外人说,就此拉倒,最是便宜。”
  断臂丐此时已把仇敌恨如切骨,如何听得人耳?闻言只狞笑一声便赶将过来。黑摩勒见他目闪凶光,神情狞恶,来势也不似前两次轻率,知道这次暗中有了准备,一经交手,掌法便自发动。自己上来虽然给他一点小挫,略占上风,但那阴手铁掌十分厉害,仍是大意不得,便再往前纵去,静以相待。断臂丐也因敌人身手过于灵活,连挫之余生了戒心,赶离五尺远近便不再进,戟指喝道:“黑小儿少发狂言!今番强存弱亡,才是在比真功夫。你还有什么鬼门道取巧,不妨全使出来。我如先动手,不是好汉!”
  黑摩勒一面觑准敌人的手,笑答道:“我知你狗肚皮里心思,因见我身法灵巧,摸不准用什么手法,想以退为进,让我先发手,你好乘机施展那残废脚爪,对是不对?其实先发手也没什么,一样叫你丢人现眼。不过我照例欺硬服软,一上来就让你比到未了,却先占你一步。不知道的人,又当我欺你残废。我已打算让你到底,所以你先前连打我两次,我才还你一次。这个例不能破,还是请你先发手吧。”
  断臂丐骂道:“黑小鬼,你只耍贫嘴有什么用、这是你自己找死!”
  随说,早把全身真气提向右臂之上,左脚微顿,右脚往前一上步,左肩一偏,右臂随着右脚往前一推,相隔黑摩勒三尺远近,近面一挡掌凌空打去。黑摩勒见他人不近身,施展劈空掌法,摸不准敌人这只手到底有多大功夫,不敢硬接。有心怄他,只将左手单臂上横,微微一挡,仍以虚招相接,挡过一掌,再回手劈空斫去,两眼觑定敌人动作,只不动身。
  断臂丐这一掌原用了十成足力,满拟黑摩勒还和适才一样,仗着身法轻灵,骤然纵起来攻,只一近身,便可打他一个重伤。即或不然,这一掌打过去,不知闪开正身,妄想乘势迎敌,对面撞上,受伤也不在轻处。哪知黑摩勒精灵已极,早就看出敌人掌法是独门功夫,两样均未如他预料,既未上前迎敌,也没有和他硬撞,仍按大敌当前对面交手一样,先将正面避开,只用横劲略微空挡一下,便在离身五尺以外一招一式施展开来,直似两人各站一圈对演拳法,不往一起凑拢。使了两三解,黑摩勒便跳出圈去。
  断臂丐喝道:“你这叫过手么?”
  黑摩勒笑道:“刚才我的主意原是文比,这样再好没有,谁也伤不着谁,多妙!”
  断臂丐喝道:“放屁!你怎配和我对手?休看我没近身,我这劈空掌法一样着实。只被打中要害,你这小鬼不死也要断掉两根骨头。你那猢狲脚爪打过来,我一点都没有觉着。你明知厉害,抵敌不住,鬼混两下就要滑脱,简直做梦!”
  黑摩勒笑道:“你说人放屁,你连屁都不会放。你说你能将我打伤,我还不是好好的么?这样空比,我没那工夫和你鬼混。真要对面过手,我早说过,无论如何你是残废,我让你一步,由你先上来动手。我让过几次决不奉陪。要不这就拉倒,我还是找我好朋友去。对不起,要失陪了。”
  断臂丐原因黑摩勒滑溜,想引逗他发动,看准来势,运足真力猛下毒手,一击便成重伤。闻言知被识破,又见黑摩勒乘机要下,如何能容?怒喝一声:“我就先打死你这小鬼!”
  纵身便追。黑摩勒连纵带跳,绕着坟头飞跑,故意让敌人追临切近,运用全力由后面劈空打来,再往侧一闪避开。口中却喊:“念你残废,我又让你一回了!你记着点,让够了数我却要还手哩。”
  嘴只顾说,脚底依旧飞驰,时远时近,不时回身扮个鬼脸,引得断臂丐怒骂不休,暴跳如雷,偏是追他不上。一个大人,一个小孩,走马灯般,绕着坟头追了十几圈。旁观诸人已忍不住好笑。
  后来断臂丐实气不过,边追边骂:“小鬼再不回身交手,我便要用暗器打你了!”
  黑摩勒刚回了声:“随便!”
  断臂丐已早把暗器取出,脚底加劲,追离大许远近,仍将全身之力运向掌上,猛的扬手照准敌人后心打去,同时当中三指缝内夹紧的三枚暗器也是作品字形发将出去。
  那暗器纯钢所制,形如枣核,中刻一只三腿人立的白虎,名为白虎钉,乃断臂丐近数年在南疆苦心独创之物,分有毒无毒两种。毒的一种中贮奇毒,两尖头都设有机簧,内藏两支极细而含有毒液的钢针,一经打中,撞上便自发出,见血封喉,专能克制内功能手的死命,起初本是备来专打南疆所产鳞皮坚厚的蛇蟒猛兽之用。以断臂丐的手力,便是无毒,中上也是穿肉透骨,甚或对穿过去,何况恨极仇敌,所用是那有毒的一种。
  黑摩勒自恃双手能够接发暗器,一味引逗,哪知厉害!终算身轻心灵,正跑之间,闻得身后掌风中夹着暗器之声,听出不是一枚,声音又极细微,知道来数必多,势疾不容回手再接。敌人不是不知自己内外功皆有深造,情急之下,如无几分自信,怎会随便妄发?就在这危机一发之下,心念微动,更不回顾,脚一点劲,径自避开掌风,斜行向上,平空纵起三丈高下,恰巧将这三枚白虎钉躲过,落在地上,一下也未打中。刚一提气,仍用本门心法,凌空旋转身子,同时手向腰间,将自用的小梭镖取出,准备还敬。
  那落处恰在群丐立处左侧,脚才沾地,耳听有人微语道:“老三怎把这专破金钟罩混元气的白虎追魂钉也使出来了?”
  话还未完,断臂丐已是赶近,仍用前法,一掌三钉对面发来。黑摩勒何等机智,自然一点即透,忙往后一仰倒卧地上,头快着地,脚跟用力一蹬,贴着地皮直蹿出去。这一掌三钉又是躲过,没有伤着。
  断臂丐先将毒钉用品字形发出,吃黑摩勒一纵躲过,这次改分上中下三路发出,以为万无幸免。哪知黑摩勒临机换了方法,既不上纵,也未来接,身往后仰,又是躲过。
  吃了独手的亏,发完三钉,便须重向囊中掏取,略微耽延,黑摩勒接连几纵,业已老远,再追便难似前隔近,气得不住毒口咒骂。
  黑摩勒算计人在四五丈外,任他多准多巧的手法,也决打不中自己,便不去理他,一纵老是好几丈,落地回身相待。容到敌人追纵过来,重又纵起,最近时相隔也有四五丈,后来索性绕林而驰。添上树木掩蔽,断臂丐的毒钉越加发不出去,在自咬牙切齿,无计可施。
  又追逐了一阵,黑摩勒觉着引逗已够,正要还敬两下,猛瞥见前面人影一闪,定睛一看,正是江明。借着逃避,绕奔过去。耳听江明低喝道:“丐仙就来,不可伤他!”
  说完,人影一晃,便向树后隐去。
  黑摩勒得了江明报信,心中已有主意,回顾断臂丐飞步追来,似恐自己跑脱,甚是情急。存心怄他,越发加急飞驰。断臂丐本已疑心敌人想逃,忽见脚底加快,方自急怒辱骂,前面林树间,人影接连几晃便没了影子。正在张望搜索,猛听林外敌人遥呼:“朋友回来,我在这里呢!”
  回头一看,仇敌己绕回坟场,站在卞莫邪等群丐面前,正指自己说话呢。当时怒火上攻,忙追过去待下毒手时,黑摩勒容他追离两丈远近,身子一晃便到了群丐身后,高声喝道:“我还有几句话要说!真要拼命,也等把话说完了来。不然,你没我跑得快,一辈子也挨不着我。”
  断臂丐见他掩在阴阳脸和卞莫邪身后,有了挡箭牌,人又滑溜,知打不中,又见诸同门面上均带不满之色,各立原地,一步不移,只得怒喝道:“黑小鬼,你哪有许多屁放!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快些滚出来纳命!”
  黑摩勒笑道:“我和你不过一时争执,有那么大的仇恨么?先我看你像是有来历的,问你不说,只好诸事奉让一点。适才忽然想起,目前江湖上隐迹风尘,像诸位这等行径的,多半俱是丐仙吕老前辈门下,先师、家师叔和我新拜的师父,俱和这位老人家是好朋友。我两人如若相拼,不特是个笑话,一个不巧,不论谁受了伤都不合适。最好还是那句话,趁这胜负未分,两罢干戈。你如嫌气不出,现在总算你是追我的,我甘拜下风,认输如何?”
  断臂丐暴跳道:“你这小鬼太已可恶!今日有你没我。不论你把什人抬出,也是难逃公道。你不是会躲暗器么?是好的不要逃。你在十步以内立定,我这白虎钉如打不中你,我改姓。”
  黑摩勒道:“按说用暗器打人,也没有叫人家站在一定地方的。你既不讲情面,我也无法。但容我还手不呢?”
  断臂丐道:“当然不能只我一面之理。只不许跑,谁先动手或是各发各的都行。凭我还会占你小鬼的便宜么?”
  黑摩勒笑道:“你这人反覆无常,一来便羞恼成怒,叫人让也不好,不让也不好。
  话须说明,胜败只这一场。我是点到为止,决讲师门交情,不会伤你的。可是你用的却是下五门的毒药暗器,打上必死。我如被你打中,怨我命短,学艺不精,人已死去,就想再和你作对也不行了。你要打不中我,你又不肯服输,另出花样,缠扰不清,我却不奉陪了。”
  断臂丐怒道:“要动手快滚出来!哪有许多啰嗦!”
  黑摩勒便高叫道:“在场诸位仁兄俱听明白!我因看出他是吕师伯门下,不愿和他作对,从上场就让他,他偏苦苦逼迫。箭在弦上,万一有什么冒犯之处,不能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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