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摩勒本来童心未退,要做什事,非做彻不肯甘休,心想:手中宝剑,一举动便有芒尾伸长,只顾赶路,还未试过,不知用时到底能有多长光芒?此石离地丈余,正好一试。人在下面,看能撩中不能?念头一转,随手往上撩去。剑尖上芒尾电一般倏地伸长,恰好撩个正着,石条应手而折,迎头坠落下来。黑摩勒忙往侧一闪,方喜宝剑神妙,竟有如此威力!待要再舞一下试试,猛又觉手中一震,一道光华已脱手而起,径向那钉有半截石条之处飞去,嚓嚓连响之后,跟着一声狰沧,壁上石块纷纷坠落如雨,剑已深没石内,无影无踪。这次因避上面坠石,心中狂喜,微一疏神,剑脱手内,力又较前为大,虎口震得生疼,竟不及紧握,被它挣脱化去。方知道此剑穿石如腐,不知遁向何方?上面所现洞口又小,只能容手,无法钻进搜寻。不禁痛惜悔恨,急得在下面顿足乱跳,心想:看祝三叔洞中情形,分明筹备停当,只等时机到来下手。适才如取不出,或是自己到手,都有可说,如今闹了个得而复失,空喜欢一场,还不如不得呢!自己得不成,反误了别人的事,如何有脸见人?越想越烦,知道剑光甚亮,穿石之声不长,若入石不深,也许还有法想。
及至晃燃火筒,援上石壁一看,剑穿之处只有剑柄握手大小,连原塞洞眼的石条均未全裂,望去黑洞洞,哪有光亮!使火一照,也看不出一点形影,也无冷气透出。剑芒不见,剑定已人石不知多少寻丈,也许将此山壁穿透飞向别处都说不定。惶急失望之余,忍不住伸手入内探查,手臂还未伸完,隐闻玱的一声,有物撞指。洞长手短,伸出手指一探,似是剑柄,不禁惊喜交集。忙用手指夹紧,往外一拖,觉出甚松,再用力紧握,一扯便出。快要出口,心说:怎会无光,莫非不是原剑?正自犹疑,那东西已随手而出,目光到处,当时喜出望外,竟忘了附身壁上,微一疏神,手脚一松,跌落下来。总算有一身轻功,见势不佳,凌空一个“鲤鱼打挺”,身子轻悄悄落在地上,没有跌伤,可是还不十分拿稳。及至把手中所得抽出一看,谁说不是适才所失的神物利器?原来壁间石条所塞小洞里面,正藏着那口宝剑的剑囊。想是剑有灵性,自欲还鞘,故脱手飞去。洞并不深,原伸手可即,只为宝剑还匣以后,剑上光芒已掩,全洞本就黑暗,又是壁间小洞,火筒外照,光射不进,心更有剑上发光的成见,只当化去,不料一伸手便将剑柄摸到,连匣一起带出!
黑摩勒的师父本是有名剑仙。只为收他恰值兵解在即,又见他煞气太重,性过疾恶,年纪更轻,一任央求,不肯传授。后随司空晓星奔走江湖,见了不少异人,学剑之心愈坚。晓星说:“你资质心地都够,只短了一口好剑。如习剑器,不仅多费心力年岁,并还有好些弊害。此时你正在外历练,与其旷日持久在山中苦修,何如在外留心物色?等将好剑寻到,或由我亲自传授,或另给你物色名师引进,均无不可。”
所以朝夕梦想,时刻留心。满拟师叔失剑之后,物色多年尚无遇合,自己更不知何年何月才得碰上,忽然无意而得;先愁有剑无匣,想不到机缘如此凑巧,定是命中早注,该做剑侠一流人物无疑,怎不惊喜欲狂,喜出望外?初得时还恐那剑又生花样,将匣佩好以后,老是手握剑柄不敢松开。后渐觉出宝剑归匣,仿佛物各有制,顽徒遇见严师,有了管束,由此安静下去,更不再有变动。
剑已有匣,想起该往花家去赴查洪之约才对,但是心终不放,老想等一会,看看此剑到底有无变动再定行止。似这样踌躇不决,延了不少时候。也不知外面天色早晚,肚皮倒饿了起来。心想:日期只剩了一天,老挨在这里也不是事。还是先寻老查,就便扰他一顿。花家有事便罢,如无什事可做,再赶回向诸位老前辈请教好了。想到这里,拔剑一看,除一舞动仍是光芒异长,山石扫中一点芒尾立即粉裂外,别的并无异状。将剑还匣以后,故意将手试探着松开,虚拢剑把,又用左手连摇剑匣,均未见有变动。连试多次,不觉又挨了好一会,才行钻退出洞,回到三立所居洞穴。由原路走到崖腰洞口,微微揭开藤蔓,探头出去一看,日色已自偏西,两头谷口均无人走动,侧耳静听也无声息,忙钻出去,手援山藤,一手握剑,觑准下面崖石,贴壁纵落。脚才点地,忽听右侧有人“噫”了一声,疑是花家派来守伺三立的党羽,赶急纵过,那人已由洞内探头,低唤:“黑兄快来!”
定睛一看,正是昨晚所遇的祖存周。随同人洞,问:“你怎会在此?”
才知祖存周自从昨晚随马玄于出村以后,回到江船上面,见了诸位长者,互说完了经历,便自安歇。
存周道:“今日一早,先是昨晚后来三人中的赤铁剑夏云翔前来拜望,才一落座,便吃司空老人、马玄于二人连讥嘲带规劝说了一顿。夏云翔人颇深沉,支吾了几句便即辞去。
不多一会,我们这面又来了几个闻风赶到的前辈高人,说起在路上曾遇一人御剑飞行,斜对面驶过,互~询问,正似适才走去的夏云翔。断定他必是看出我们势盛,往别处另约能手相助去了。随后祝三叔命人来告,说你探出的事也与诸老前辈来时所见相符。我们已有意想不到的能手相助,就不去理他了。司空老人先没想到事情会闹这大,又想保全查洪,故此命你赶来赴约,就便探询虚实。现因来了一人等你相见,命我前来唤你回去。我以为你还在花家作客,由午前起,费了好些事才得混进。到后遍查,并无你的踪迹,后擒一人间询,也是没有,好生奇怪。后又想起祝三叔曾说他行时你还未走,也许尚在这里,又费了好些心力来此试探,仍然不见。算计你决不会落在敌手,遍寻不到,打算二次人村,谷中敌人老是往来不断,中间还有两个能手,为了早间妖徒被杀之事,上来查探了一回才行走去。如非来人粗心,我隐闪得快,几被发觉。适才谷中刚有强敌走过,你便在崖腰上探头出现,出来稍早一会便遇上了。你怎会藏在上面?难道藤底下还有洞么?你佩这口宝剑似非凡品,哪里来的?给我看看。”
黑摩勒才知崖腰通路三立未对存周说起,尚还不知,可知此老对于此事甚是机密,看得自己独重。因恐祖存周看剑时,不留神又被飞去,一面紧握剑把,笑道:“祖兄先不要忙,等我说完了得剑经过再看,免我闹个空喜欢。”
存周见他从一见面便全神贯注在这剑上,甚是矜持,好生不解,笑问:“何故?”
黑摩勒把得剑经过一说,存周失声笑道:“你太多虑了。照你所说,此剑实是神物,能够飞腾变化,但你要知物各有主,祝三叔用心多年不曾到手,你却半日之内无心而得,明明该为你有。看那情势,明是祝三叔听人指点,或是发现剑气上腾,根寻到此。眼看得到,不知怎的被它化去,只得到一个剑匣。本欲收剑,不料定数不该为他所有,竟制不住,被它刺破崖上山石飞入腹地。
祝三叔又跟踪追寻,查见藏处,偏奈何它不得。那剑到了一定时候便思还匣。无如祝三叔也深知这一层,又知那剑厉害,还匣时,如持手内,必受其害,将剑匣藏起,准备想好方法再用以收剑。那剑还匣不得,到时便自飞跃。无如深陷山腹,故道难寻,在在洞中上下飞腾,穿击刺穿了许多洞眼,过了火性依;日落下,终飞不出,时日一过,重又坠落。祝三叔每月朔望来此,定是此剑发挥威力飞腾的时日。现既还匣,又为你所有,经你把持之后己认主人,焉有变化飞逃之事?”
黑摩勒恍然大悟,才把患得患失之心收起,将剑摘下递过,便问:“老查我还没有见面,是去是不去呢?”
存周一边看剑,答道:“按理是应该去,不过那位老前辈业已等久。此剑如此神异,便眼前各位老前辈所用飞剑的本质,我想也未必有胜似它的。家师那口寒金剑比它便有逊色。有了它,简直无须炼到身剑合一,只略传剑诀即可施用。
村中会剑术的敌人颇多,你带此剑进去,被他们看见定必生心劫夺,去了也是可虑。还是回到江船,见了诸位老前辈,问明它的来历,将剑诀传授,使剑能依主,不为他人所夺,较为重要。”
黑摩勒本想先去村中见过查洪,践完前约再返江船,闻言便将前念打消。一同起身出洞,伏身崖松之后,觑准下面无人经过,由黑摩勒前导,纵身下去,手援藤蔓,由藤底钻人。存周依样施为。到了洞内,黑摩勒因值腹饥,又将祝三立遗留的食物取出,和祖存周匆匆吃了些,再由后洞穿出,顺前行途径出山。
路上黑摩勒和存周商量:“祝三叔为了此剑。曾费许多时日心力,却守了个空。有心还他,无如自己想学飞剑,珍视如命,万分不舍。少时见了他如何说法?”
存周笑道:“这有何难?剑已为你得到,他是成名老辈,又和令师叔至交,怎好意思索还,他虽成名大侠,只是武功绝顶,不擅飞剑,年纪已老,也难再下那等苦功,前守此剑不去,必也是无心发现,觉着神物难得,恐落外人之手。就他得到之后,也是拿来送给和他有交情的后辈,未必留为己用。你见他时,可说你无心中发现洞底放光,缒绳下去,那剑正在洞中飞跃,竟会自来就你。后来寻匣不遇,寻路回船,走过涧壁水洞,剑忽脱手飞去,斩断壁间石条,冲入石内。上去一看,连剑带匣俱在,随手而得。说完随将剑献出。他知定数归你,必以转赐,决无话说。”
黑摩勒又问:“新来高人,是什路道?”
存周道:“那都是一娘母子引来的,到后就知道了。”
黑摩勒知来人必也是剑仙一流。司空叔明知敌人防守紧密,出入不易,仍命祖存周涉险人村寻找回去,十有八九必为引进拜师,不禁喜出望外。
二人且谈且行,不觉由泉眼故道山腹中穿出。到了外面,又越过两处峰崖,便到了出山路径的中间一段。按照祝三立所说途径,当地来去两路均有敌人所设望楼,走不多远便被发现。如图省事,不由正路出口,往横里走,只再越过一山一涧,到了对面危崖之上,便是阿婷上回雨夜接引陈业出山的山僻捷径。黑摩勒前在蔡一娘家,陈业、阿婷也都说过。偏生二人都是年轻,好胜喜事,又听存周说,把守山口的只是几个心粗无用的废物。金华北山,名胜之区,春秋佳日,游人不绝于路,虽然花村峡谷是全山最幽僻难行之路,不时仍有足健好奇的游人走进。现当秋末冬初,满山丹枫照眼,正是启人游兴之时。女铁丐花四姑近年已算是退隐,难得出去做一水好买卖,本乡本土,绝不肯露出形迹。这次如广帮恶丐帮场,只管江湖上传说宣扬,绿林云集,由山口起直到花村,单望楼就设了二十多处,势派浩大,但终不肯现形明做,使风声传到官府耳里。那近山一带望楼,只给她做眼线。真要发现敌人,不过传递信息、通报出入,或是借故寻隙,诱向无人之处才行合围下手。除了夜间游人绝迹时另以能手增防外,日里即便被他们看出,轻易也不致动手。就动手,凭这类庸流也不在二人心上,况在黄昏以前,尽可装着游客人山走迷了路,忘却寻常游山的归途,误绕小道,从容走出,加以由山腹通行,跋涉峰崖颇为吃力,俱懒得再去绕越攀援。略微商量,径由来路走去。
二人脚程极快,忙着回去,又都想试脚程快慢,一到路上便施展轻身功夫,飞也似往前驰去。全山出入口,除游山正路以外,连同上下山道樵径有七八处。只走花家这条路僻在山的东北,近山口一带的山民农村,十有八九是花家的党羽耳目。这时炊烟初起,斜照黄昏,口内两边山坡上,人家三五,梯田上下,还有人在。二人还未走近,连望楼带这些与花家通气的山民全都警觉。二人急行向山口人字望楼,未走近,便见了望楼首点号灯分向左近望楼通知:“乘来人未出山口,上前拦截!”
那些村民也各抄器械,纷纷聚集,等候动手。先还有点疑心是自己人,及见连用号灯打暗号不曾回答,走得这等快法,断定敌人,便前后夹攻,迎赶上去。
存周正走之间,一抬头,瞥见望楼号灯连晃,前面聚集多人,猛想起只顾和黑摩勒比较脚程,一时轻敌大意,忘了闪避望楼上的耳目,方笑自己疏忽,嘱咐黑摩勒说:“敌人看见我们了!”
忽听飕的一声,由前面拐角岩腰上,灯光闪闪,飞投下一枝镖枪,一下插在草地之上,跟着便听崖上有人大喝:“来人是什路道?快快停住!答明白了话再走!”
说时,声随人到,又纵落下两人。一个人手持长矛,一个人手持厚背钢刀,拦住二人去路,势甚凶恶。
黑摩勒方要上前,吃祖存周用手拉住,故装不解,怒喝道:“你们是山贼,还是打猎的?拦路作什么?我们游山走错了路,也碍你事么?要是山中猎户,快领我们出山,我赏你一个小银锞做酒钱。要是山贼,你们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这名胜之区拦路打抢,我必将你送官严办,休得后悔!快说!”
那持刀的一个,是苗秀的族兄金刀苗旺,起初凭高遥望,来人身法绝快,料是敌人脱出,及一对面,竟是两个小孩。一个貌相英秀,年纪稍长,装束整洁,活似一个会武的贵家公于。一个装束虽较可疑,但是年纪更轻,生相又瘦又干。苗旺新从外路赶回,虽听说昨晚村中来了几个敌人,年纪有老有小,本领俱都不弱。万没想到这等小法,以为真是官绅子弟游山迷路。想起花四姑再三叮嘱,不遇真正敌人不可上前拦阻交手,致招声气。闻言方一怔神,还未及答,四外乡民和前后守望的人也自追拥上来,都是见人以后觉着不像,恐犯村中规令,不敢妄动。存周见对方迟疑,假作有气道:“你两人耳聋么?问你的话怎不答应?我问他们也是一样,有什么希奇!”
苗旺见他气派谈吐像是官绅人家子弟,一面用暗号收风转口。不令众人招惹,一面赔笑道:“少爷不要动气。我两个俱是本山猎户,只为前面村里昨晚被人掘了壁洞,偷去好些铜钱,又把一条黄狗弄死。我们看出,贼已逃进山里,找了半天没找出来。适才我二人正在前面崖上打山猫野兔,看见少爷们跑得太快,只当是昨晚来的小贼,在山里待不住要逃出去,故此下来拦阻,不想看错了人。顺这条山径往右一拐就是出山的路,到了口外往西南一绕,见有山口再走进去,自会绕到你们来的出山正路,走回城去。北山只这一带地方偏僻,人也粗野些,无什景致好看。山里还有青狼山猫,当心撞上。下次不要再到这里来了!”
存周道:“你这一说,我才明白。我们带了好些人来,不过喜欢爬山,走迷了路,没在一起。如把你们认作强盗歹人,回去喊了人来,你们就要被衙门里捉去吃冤枉苦头了。既是这样,我们走吧。”
随说,随和黑摩勒但然由人丛中走出。
众人俱未敢再拦阻。
二人已然走过,微闻身后有人说道:“这两小官出来游山,怎会一人佩着一口好宝剑?又都带有镖囊,如不是年纪太轻,真像那话儿哩!”
存周闻言,故意对黑摩勒道:“只说今日游山还可打猎,不想白费气力。翻了好几处山头,除去野兔,连只大一点的野物事都没遇上,真正扫兴!那两猎户甚是强壮,他说这里有狼,还叫我们当心,恐怕来了撞上,却不知道我们找的就是这类物事。可惜天晚,怕家中大人惦记,要不和他们一起打猎,定能打到。多么有趣!只好明日再来了。”
黑摩勒闻得身后脚步之声甚轻,知道对方尽管放过,不能无疑,派人在后尾随偷听,心中好笑,暗忖:这类废物俱都不值一打。便知我二人来历,有什么用处?存周不令动手,必有用意。闻言乘机答道:“谁说不是回去大晚?阿叔又要说话了。他们这些乡下人以为我们年小,怕让狼咬了,劝不要来。我们明早偏来,打些花兔花狼给他们看。”
说时已到山口,回顾身后尾随的壮汉,已往右侧梯田上走去,知他信以为真。山口大树底下虽有几个假装乡民围坐闲谈的敌党,因已得了口内暗号通知,连问也无人间,便自走出。
黑摩勒还想便道去往一娘家中探望,存周说:“无须。附近俱是敌人耳目。一娘母女虽已来了能手相助,事前还是隐秘些好。”
黑摩勒回顾无人,悄声说:“那些废物怎能拦住我们?祖兄不肯动手,是何心意?”
存周笑道:“这些人虽不值我们一打,但是,敌人信号传递迅速。此时花家颇有能者,俱精剑术,飞行迅速,如被闻警追来,我们到底势孤。尤可虑是黑兄所得那口宝剑。好在明早便是双方交手正日,也不争此一晚。真被识透,那是无法。能不动手,终以暂时隐忍为是。”
且谈且行,不觉到了前面小村,村后便是蔡家。二人已不想往访,正待将脚步放快。
忽见村侧小径上飞也似跑来一个壮汉,相隔约有十丈左近,手握一柄厚背阔锋的金刀,右臂似已受有重伤,神色甚是张皇。二人俱不认识,因自蔡家一面跑来,料有原故。黑摩勒首先迎纵上去,未及喝问,跟着前面拐角上又追来两个少年男女。女的一个正是阿婷,男的却不认识,俱都手持兵刃暗器。断定前跑壮汉必是蔡家仇敌,刚往起一纵,那壮汉正跑之间,瞥见身前纵落一个小孩,拦住去路。因是先前吃了小孩的亏,又见轻功如此好法,并未轻视,一声不发,左手放了右臂,扬刀就斫。黑摩勒喊声:“来得好!”
身子往侧一闪,右手登镖,左脚往起一踢,猛觉一阵风过,一条人影落向壮汉身后,只听叭裆两声,壮汉翻身跌倒,同时手中刀已被自己踢飞,脱手坠地。一看那人影正是存周。壮汉一倒地,阿婷和那少年也同赶到。少年就地上将刀拾起,插向腰间,双手铁爪也似抓住壮汉一腿一臂,高举过顶,如飞往来路上跑去。阿婷随向黑、祖二人低说:“二位大哥快到我家,一会人就来了。”
二人依言,刚跑过转角,便听有人向阿婷询问:“适才是什么声音?阿妹看见没有?”
阿婷笑答:“一只黄鼠狼偷了民家的老母鸡。我和阿娘两头追拦,阿娘用厨刀斫了一下,可惜没有斫中。”
随和那人互说了两句闲话,便道“再会”回转。黑、祖二人见她走来,正要询问。阿婷把手一摇,催促快走。到了一娘门前,二人走进。阿婷急匆匆取了一把糠谷,出外唤鸡,嘴里念叨,直骂:“黄鼠狼可恶!养得这肥的一只下蛋老母鸡,被它咬走了。”
神情甚是自然。存周暗佩阿婷心细,料定后面尚有人追蹑,忙拉黑摩勒同往堂屋走进。内中并无一人,前见少年忽由左间卧室内探头出来,打手势请进。
二人人内一看,靠墙的床绷先已挪去,所擒大汉不见。一娘正往床架上安放床绷,回首看见黑摩勒,问:“阿婷可曾露出马脚?”
黑摩勒答说:“阿姊现在门外唤鸡,刚才所擒那贼现在何处?”
一娘悄答:“小声!”
随指少年道:“这是我家世侄蒲红。陈业也在这里。大约愚母女踪迹已露,不过,要走还有时候。如何应付,已然告知红侄和阿婷。二位贤侄不要出去,我去做些吃的,大家吃了,好准备一同走吧。”
说罢,随即走出,转向后面去讫。
祖存周见阿婷还未进来,便走向外屋,隔着壁缝往门外偷觑。阿婷已将鸡收笼,只剩一只,在篱外广场上乱飞乱跑。阿婷只管在草地里追逐,兀自捉它不到,一不小心,吃树根绊了一跤,气得阿婷娇声怒骂:“该死的鸡!刚才让黄鼠狼吃了倒好。今天捉到手,就把你杀来吃了!省得讨人厌,每日都是这样费事。”
又喊:“阿娘做啥去了?也不来帮我一帮。”
边骂边追,气得没法,拾起砖头土块乱打,也未打中,一,会儿便见人影由身侧闪过,定睛一看,正是一娘,腰系粗布围裙,一一手持着笤帚,身法甚快,出了堂屋才改了寻常步法,极似在内扫地闻声赶出之状,人还未到篱外,先唤:“阿囡,什么事这样发急?”
阿婷手指逃鸡,娇嗔道:“我家十几只鸡,就这只断命公鸡讨厌!
天都什么辰光了,还要死在外头不肯归笼。几次要杀它,娘总不肯,黄狼偏又咬它不死。
为了捉它,跌这一跤,差点没把一条新上身的裤子跌破,外人看见,怎么好意思呢?娘也不来帮我捉捉。”
一娘笑道:“阿囤总是心急。天一一黑它会回来。捉不到拉倒,为它生气多不值得!”
阿婷道:“我偏要捉到它给吃点苦才罢。”
一娘笑道:“阿囡又发戆气了!那么你替我到灶间烧火,我捉它去。”
阿婷才气忿忿往里走,来到了堂屋。蒲红迎出,悄问:“有事么?”
阿婷道:“大约先前因听刀声,起了疑心。只盼那贼是孤身到此,没有党羽,就无事了。”
一娘随将逃鸡捉回笼内,又在院内取了两束柴草,才行走进。
存周暗赞一娘母女机智心细,做作绝像,忽听床底作响,地板起处,移向一旁。阿婷由地底探头,悄问:“阿娘,王家那两小贼走了么,适才纵向前邻屋顶,隔着房脊探看,前街和房左右俱都无什动静,想必可以无事了。地窖那贼只不开口,女儿气他不过,踢了两脚。这厮平日想必造孽不少,我们把他做掉了吧!”
一娘道:“胡说!冤有头,债有主,好歹也须盘间出个来历。看今日神气,弄巧还许不是花家派出的人都说不定,哪能这样做法?王家两子,自从上半年来吃馄饨看见蒲世兄起,便起了疑心,常来窥探。
本想给点苦吃,因念他爷洗手多年,近年因和苗氏小贼山中打猎相识,才做了仇人党羽。
他爷在此装脸多年,知老花婆手没洗净,常时偷偷摸摸到外省打飞食,闻说老大不悦,屡次告诫。多年乡邻,由他去吧。”
阿婷微嗔道:“阿娘真是心好。这两小狗,比今日来贼还要可恶!适才又和女儿嘻皮笑脸,后又悄悄跟来,累女儿假装跌上一跤,衣服也弄脏。如非顾全大局,早开销了。等事一明,定要给他一点厉害,管什近林远树呢!”
一娘道:“我偏不许你这样!灶屋点心现成,已然上笼,你还不快去,老在地底作什?”
黑摩勒笑道:“江船上有的是酒席,伯母何必费事?”
一娘道:“我也是近来才知道,这小南村里竟也有好几家是老花婆的眼线。亏我母女自来韬晦,不露丝毫痕迹,才未被看破。其实明日便和仇人对面,何必这样怕人?一则我母女在此多年,众邻舍相处颇好,不愿在此伤人,使受牵累。二则恐怕仇人警觉,存下逃意,连明日对面,尚须骤出不意,多请好友相助防范,以防滑脱,如何可在事前露出马脚?好在村里人都睡得早。
村后只我一家,连日推病,未卖点心。除邻近王家二子偶来窥伺外,往往终日不见一个外人。我们吃完,天早黑透,正好暗中起身。明早已改装,同去山里,便有人知道前往报信,说我母女弃家出走,也没工夫考查了。倒是适才所擒那贼大是可疑。那人颇像个汉子。地窖不大,原为藏东西的,既不忍杀他,暂在这里,等人来救,也是不便。阿婷替我在蒸点心,待我问明底细再定主意吧。”
随将床绷揭向一边,揭起地板,纵将下去。
黑摩勒好奇,拉了存周随同纵落。见那壮汉,吃存周所点哑穴已被人解去,另用分筋错骨之法将他制住,不能行动,呆立当地,见人纵落,怒目而视。黑摩勒笑嘻嘻间道:“朋友,你脊背酸麻,不大好受吧?何不把姓名来意说出来,多好呢!”
壮汉只是怒视,一言不发。一娘道:“我母女隐居此间,向不与人争执,自问生平只有一人难说,此外并无仇家。你如实话实说,即便是仇人所差,我也放你,否则莫怪我手狠。”
那人闻声,半晌答道:“我名邱义,本来与你无仇无恨,只为前在黄冈欠了一个不相干朋友的情。
日前往金华北山花四姑家送信,路过兰溪,遇见那朋友,说起你母女诡秘,他又在此吃过一个小老头的亏。我疑心你母女和那小老头是我的仇人,今日正赶路过,借买馄饨为由,来此窥探。你家生意停歇未做,我看不出个道路,小老头又不在此,刚打算要往山里去,不料小狗已早识破我的行藏,转疑心我是你们对头遣来,和小丫头拿话套拢,将我稳住,等河边洗衣服的人走开,两打一将我打伤。逃到小巷,又遇见你们同党,合力将我擒住。我从小起,为了父仇半生奔走,未得遂愿,日夜悲愤。现在既落你们手里,死活任便。只是你们真实姓名来历,连那小老头一起,是否仇人党羽,我尚不知,未免死得大冤。不论死活,务要明说,免我不得瞑目,做鬼也不和你们甘休!”
一娘闻言,笑道:“你弄差了。那小老头便是祝三立,你那仇人我们虽也相识,但你父之死却与我们无关。我母女姓名来历暂难相告,你的来历和在黄冈所闹把戏,我也闻知。当年你父之死实属咎由自取,怪人不得。莫老以直报怨,不特将你释放并还再三代向车三爷请求,你才留得一命,如再不知自量,就难说了。我母女与你无怨无仇,决不杀你,但须委屈在此暂留一日夜,一则免误我事,二则……”
话未说完,邱义急道:“老太太,我此来原是自己冒失,死而无怨。你们既非仇人,又肯大量放我,便请人情到底。你们行藏我也决不泄露。否则,我受人之托去往北山,就应在明早。如若留此一日,不特误事,将来何颜见人?”
一娘笑道:“我留你在此实非恶意。一半固是为我机密,一半也是为你。留此一日,可以免得明早前往送死。因车三爷也在那里,上次黄冈,你在他老例日限之内,能够逃脱,今年也许得免。无如心里已有成见,你又在他对头方面助拳。不出场,你去则甚?一出手,立有性命之忧。平白送死,这是何苦?此时放你可以,只还是不要往山里去吧。”
说时手指一点,邱义便自解开,想了想,苦笑道:“多蒙老太大良言相劝,但我生平不肯失信于人,就不助拳,也须把话带到。不相信我,那是无法。你就放了我,不过这一日夜,我也不逃。如蒙见信,我去送完了口信,再回转来如何?”
一娘先微笑了笑,突然正色说道:“世上哪有此理!我不放你,原为保我一夜机密,既然放你,要你回来再住一日,是什意思?我此时已将你筋骨解开,去留任便,不过你平日虽有不善之处,尚非寻常绿林中人行径。看你性情,却是心直计快一流,有心泄露自是未必。此去这一日,无论所遇何人,须不能提我母女只字。否则不论你是有心是无心,只因你走嘴,误了我的事机,任是跑到天边海外,我一样能将你请来,那时却休怪我事前没打招呼!你刀在上面桌上,言尽于此,你自去吧。”
邱义见一娘只手一指便解了分筋错骨法,除时久筋骨有些酸麻外,别无所苦。言谈行事那等明爽痛快,落落大方,极合过节,料定他是昔年江湖上成名女杰。因一娘有“此时暂难相告”之言,知道问决不说,心想:这是何人?有此本领气魄?她这一日夜的机密,明对花家,但花四姑除近日为广帮中人张目,结怨江浙帮中人外,并未听说有什么仇家。昨遇马琨,又说他母女隐此多年,如若报仇,已早下手,何待今日?尤奇是她与黄冈仇人莫家老鬼和神丐车卫二人又是旧交,却隐居在这等隐僻小山村内,带了绝色女儿,做那卖馄饨的小本营生。
实是令人不解。闻言方自寻思迟疑,忽听暗影里娇叱道:“这厮放他不得!要放,也等明日午后。阿娘今天怎如此大意?”
跟着烛影摇摇中,阿婷由后面人口纵落。
一娘道:“你年纪轻轻知道什么?他便是你陈世哥黄冈莫家所遇刺客,并非对头派来。莫老尚还不肯杀他,我们如何不容?我看此人不忘父仇,定明恩怨,能守信义。事已讲明,由他去吧。”
阿婷朝邱义嗔道:“今天真个便宜了你!”
邱义不便还言,只得向一娘举手作别道:“我知老前辈必非常人,只是想不起来。既承宽容,后辈决不食言背信。诸位后会有期,我自去了。”
一娘道:“你此去可由房左来路绕向正街,途中如遇人询问,可说你是花家至友,因在途中闻人说起我家馄饨,寻了来的,便足感盛情了。”
随使眼色止住众人,不要上去,只令阿婷送去,不许多口。阿婷笑道:“我如早知他是洪家子弟,也不会伤他了。”
邱义闻言心又一动,当时不便追问,径与阿婷同上,取了行囊,作别自去不提。阿婷直送到转角,看他转入正路,无人出问,才行回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