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人未及答话。那旁凶僧自从飞钹破后,打了一阵,觉出仇人本领高妙,自己任是如何也只打个平手,心气已馁,情知此仇决报不成。又见大势已去,和伊商动手的蒙面人直似仇人化身,伊商内功不如人家,久必无幸。早有退志,无奈平素受人供养礼敬,不好意思舍了便走。一听伊商停手发话,暗忖:这些人都有来历,伊商不论是死是走,他们都不致上前助战,以多为胜。自己要走,却难免合力堵截。看神气,这些人哪个也非弱者,尤其和伊商交手的蒙面人,竟和仇人是一样家数。还有康成这小辈也不是个好斗的。一个劲敌已难应付,何况三个?此时如不见机,再想走时,那就难了。想到这里,振起精神,招式一紧,杀上前去。
彭谦万没想到,凶僧已是成名多年的人物,在这种场面上还会贪生逃走,没有骨头。
见他加急进攻,只当是敌忾同仇,情急拼命,方欲变招相敌,凶僧欲退先近,只一个照面,乘着彭谦用拐一格之势,施展轻身绝技,下面日月环借劲使劲,身子微扭,双脚一蹬,由“蛟龙翻身”,化为“惊燕穿云”之势,斜着飞起,凌空扭转,径朝左近林中纵去。彭谦也跟踪追去,两下相隔不过丈许远近,凶僧纵落林边,彭谦也自纵到,方要施展轻功抢先人林堵截,猛听林内哈哈一笑,飞出一条人影。凶僧正提气上升,骤不及防,来人身法又快得出奇,凶僧双环竟吃来人双手掳住,一抖便自夺过,骂了声“不要脸的老贼”,随手扔去。凶僧知道遇见克星,后面又还有对头,暗道“不好”,方想往侧逃窜,不料来人竟未容他二次起步,上面一掌打向胸前,喝道:“老贼找地方挺尸去吧!”
凶僧便倒退了好几尺,知道身受内伤甚重,连声也未哼出,如飞往斜刺里跑去。
彭谦自那人出面,便没再上,见将凶僧放走,上前说道:“老贼虽中了这一掌,但他内功很好,远非昔年之比,莫不又活着害人吧?”
来人答道:“这一掌我足用了九成力,他曾用右手来挡,也吃我斫折,到了胸前,我也加上按劲。除非在这一昼夜中寻到肉芝之类灵药,三日必死,还不能走出百里以外。他既内行,也必知道。念在他偌大年纪,苦练一世,我向来作事不为己甚,且容他寻个隐秘所在藏尸骨吧。”
彭谦又问道:“司空兄照顾许多刺客盗党,临终还在暗中监防老贼逃走,本领真高。习肌个刺客在哪里呢?”
来人答道:“这伙没出息的败类,已吃我擒住点了哑穴,绕到林内交给黑牛看守。今日所杀盗党没一个不带几条人命,死得不冤枉。伊商心辣手狠,害人更多,万万容他不得!可笑甘同老儿因和他兄老南极有交情,再三向愚兄求说,饶他一命。我知此人虽然从小就在绿林中讨生活,人却任侠尚义,极有骨头,不肯服低,故意给甘老儿一个整面。他果然不肯悬崖勒马,适从林内遥望,已然停手,正和凌老弟答话。想是痛恨那几个刺客不够朋友,临难先逃,打算要几天期限,去将这几个败类杀死,出了怨气,然后回来纳命。江湖上这等行径原有,这厮性情刚直,也决不会作出不要脸的事。一则事涉官场,这厮本恶闽抚一类人,推原祸始,难免不连带着同下绝情,恐其连累我那三位朋友。再说这厮杀孽大重,死得委实不在,休说刺客全数落网,无一逃走,就是逃走,也不能容他自己走动。看那旁两人还在争论,甘老儿也在那里,必定推在我的身上。此着我已想到,待我前去发付他回来好了。”
说时,康成也赶了来,三人一同走向场上。
凌风早看出三人神色,知已大功告成,先开口道:“伊朋友,这便是我那位朋友。我不过因这几个小毛贼不值费手,让你稍待片刻,并非不讲江湖义气,这不是来了么?只要那几人有一个漏网,伊朋友只管随便好了。”
甘同在旁,见三人一同走来,并未擒着什人,私心还代伊商希冀。谁知泥中人听完了话,便对伊商笑道:“这几个小毛贼太可恶了,平日做人鹰犬,倚势横行,遇上乱子,连累好朋友受害。一见不好,偷偷夹了尾巴,丢下一跑。这样绿林中的败类,休说你不饶他,我也怎肯轻放、适才逃没多远,都被我擒住。因恐伊朋友恶气难消,连毛皮都未稍动,如今俱在林内。待我着人取来,任凭你给他一个报应吧。”
说罢,将手一挥,两小侠便飞也似往林中跑去。
伊商闻言,哈哈大笑:“我本意亲身擒杀这个猪狗,不想劳动阁下又多费事,怎过意得去呢?我纵横半生,今日跌倒许多能人手里,死得总值。不过彭家双侠,以前只知彭谦一人,今春才稍稍听人说起,还有一位孪生过继外家的兄弟,也同拜在大寒老人门下,一向在山中随师,近三年才辞师下山,为寻多年未见长兄下落,没有多时便名满川湘。今春又听一位好友说起,他已访得乃兄隐居江南,不久要来,彼时很想见识见识。
适才谈起,才知乃兄借用他的雅号,易名凌风,就在附近古庙中居住。弟兄二人,前日在此无心中路遇,本领我已领教,果然话不虚传。司空老侠盛名为人,更是不消说起。
只惜道路各人不同,无缘亲近,末路相逢,也算幸会。余者诸位,除却甘老大哥是先兄好友外,想都是有名人物,可能将姓名来历见告么?”
这时除彭、凌、甘、司空四人外,康成。颜尚德、朱文燕。韩文约,还有奉泥中人之命去往盗巢搜杀留守余党、遣走伊商爱妾幼子的赤城山人金彝,五人面具仍在脸上戴着。虞尧民等一行,只周平一人站在左近,钟、卢二镖师正在崖下守护,相隔尚远。韩文约闻言首先答道:“我等隐却行藏,实是为了颜兄是虞老先生世侄,不愿使他知道,并无其他原故。我等姓名来历有何不可告人之有?”
随说,五人一同卸去面具,各自通了姓名来历。
伊商听完,两道浓眉往上一挑,刚要发话。恰值两小侠和黑牛三个小孩,分用竹竿将赵连城等五人似僵尸一般挑了跑来。这五人均吃泥中人点了哑穴,两小侠只就各人腰带拦腰笔直挑起,并未捆绑。刚放地下,泥中人迎过去,每人给了一掌,全都醒转。伊商见了五人,不由怒火上升,霍的一低身,将地上那把厚背钢刀拔起,待要砍上前去,忽又眼珠一转,笑对众人道:“这五个鼠辈并不是我亲手擒到,我此时已不屑和这班猪狗答话,仍烦诸位自己料理,伊某要告辞了!”
说罢将刀往颈下一横,便行自尽。
甘同见伊商右手紧握刀柄,刀夹颈内,鲜血顺刀口突突往外直冒,凶睛怒突,满脸厉气,尸首兀自不倒,首先厉声喝道:“伊二弟!这几名猪狗决难活命,我让他死在你的眼前好了!”
说完,纵身到了五人身前,伸手便抓。赵连城被泥中人点倒了好一会,醒来四肢麻木,见了众人和伊商,又惊又愧,明知难逃公道,私心仍万一之想,正乘伊商自刎之际,和同党使眼色,令分路逃走,逃一个是一个。不料甘同见伊商惨死,爱莫能助,心中忿愧,恨极了这几个罪魁祸首。赵连城还想抵敌,才一照面,便被甘同用重手法劈折两臂,左手一把抓向胸膛,五指立即连衣服深深嵌入肉内,疼得赵连城“嗳呀”
一声,几乎晕死。甘同手法真快,左手一斩掌砍向面上,随松右手抓向面门,往前一推,微听“咔嚓”一声,赵连城颈骨立即折断,搭向后背身死。甘同双手举起,刚向伊商尸前掷去,就这瞬息之间,下余四人见势不佳,不顾腿麻,纵身便逃。却不想有这些能手在场,如何能够,泥中人等还未动手,两小侠早有准备。四人才一起步,两个吃黑摩勒一人一镖打倒在地。一个逃得稍慢,刚觑好方向逃路,身子一转,童兴正站身后,见伊商自刎,刺客又想逃走,喝声“毛贼敢走”,声到入到,手起一槊,立时扎中那人面门,死于非命。另一人身手比较灵活,早相好了逃路,故作前纵,身于微往侧翻,却使个“风刮垂杨”的解数,一跃两三丈,往斜刺里纵去,方觉无人追赶,脚一点地,慌不迭二次待要纵起,忽听急风过顶,跟着眼前人影一闪,迎面落下一个待铁拐的,暗道“不好”,想逃无及,吃康成一拐打向头上,脑浆迸裂,翻身栽倒。先中镖二人也吃童兴补了两架,全都扎死。
甘同将四贼尸身一齐提在伊商尸前,说道:“二弟阴灵不远,家事自有愚兄照料,安心去吧!”
说完,伊商眼才闭上,身子往后便倒。甘同一纵步抢上前去,将尸首扶卧地上,劈开右手,轻轻取下颈刀拭去血迹,撕了赵连城一块衣襟裹住,倏地脸色一变,仰望众人,待要说话,一眼望见泥中人正含笑看他,忽又低下头去,泪便夺眶而出,叹了口气,二次抬头向众说道:“诸位兄台老弟,并非老朽不知爱脸,只为生性耿直,不会耍弄花巧。我与老南极原是至交。今日他兄弟遭此大祸,老朽见不能救,已然愧对死友。闻他尚有一妾,生子年才数岁,他弟兄为人如何,已死无须说了。诸位都是英雄豪侠之士,今日他的党羽全尽于此,剩此寡妾孤儿和寨中一些男女下人,想可稍看老朽薄面,从轻宽饶了吧?”
彭谦知道此老心厌,昔年曾受老南极恩遇,伊商一死,心中悲愤,连在场诸人全都恨上,只为泥中人决非对手,不便发作,忙接口道,“甘老仁兄不必难过,今日之事不只为了维护良善,还有许多因果在内。当年朱、韩二弟好些亲友,还不是为伊氏兄弟所杀的么?我们早知他虽家居本山,自从纳妾生子以后,便作长久打算,为他年地步。家中除了几名丫头,妻亡多年并未续娶。只有二十来名咳罗当佣工使唤,也不随出打抢。
平日非值不劫,每出行事多在千百里外。此次如非贪心过重,报复念切,也不会有此一举。我与他相隔不远,已连探查过几次,委实凶残已极,事主从无活口,便他下人稍有违忤,如想辞退他去或是逃走,也休想活命,近年性愈暴烈,几于人人自危,巴不得离此他去,适才已有人前往遣散。难得他为听赵连城之言,惟恐对头走漏,又疑心镖行求人相助,倾巢而出。他那侧室又非寻常无知妇女,所以事情顺手,未伤一人。如今寨房火焚,这一母一于已然上路,取道江苏投亲去了。”
甘同闻言,牙关微挫,答道:“如此也好。老朽与他弟兄相交一场,寸心未进,待老朽寻口棺木安殓,免遭消骨化尸之惨吧。”
说罢,朝众人一个环揖,道声“再见”,一手扶着伊商后颈,一手托起尸身,飞步往山僻之处走去。
颜尚德便问:“这些尸首如何处置?”
彭谦答道:“这几个鹰大的尸首,为防累人,只好连山口洞后几具一同化掉。马由我们分别送回颜庄。下余死人死马,寻个隐僻山洞收藏,外用大石将口堵死。此辈盗党虽然死有余辜,我等也不为已甚了。”
这时钟、卢、尧民等人见事情已完,想亲身拜谢,见识见识泥中人和这些位蒙面英侠,正商量间,泥中人老远看出来意,忙令周平过去拦阻,并令即速起程。说完向众作别,往适树林中走去。周平因听黑摩勒说,众人谁也不愿现露名姓行藏,忙即回赶。玉麟见状,料有原故,便请众人止步,问明来意再走。一会,黑摩勒和周平近前相晤,传了泥中人的意旨,说众侠士都有事,无暇相见,吩咐钟、卢二人速护尧民等一行上路,不可迟延;一面告诫脚夫们,今日之事不许对外泄露。尧民等主宾三人忙抢前拉住黑摩勒礼谢之后,再三相烦,务必代为致意:“请令师叔途中一晤,同去舍间盘桓些日。”
黑摩勒笑道:“我师叔着实说你三位老先生是好朋友呢,我想许能答应。不过他老人家脾气古怪,勉强他不来,我定把话说到。听说虞家花园很好,将来说不定我还寻了去玩玩呢。”
尧民道:“老弟光降,再好不过了。”
玉麟还想与众侠士见上一面,无奈黑摩勒力促速行,只得称谢而止,好在一切早已准备停当,一声令走,便即启行。黑摩勒直看着起了身,方始作别自去。
玉麟回顾场上诸人仍然戴着面具。正牵着马匹在那里捆载尸首,隔得既远,又都以背相向。盘问周平,只说众人曾应伊商之请脱了一回面具,语声甚低,只知大有来历,在在江湖多年,竟一个也不相识。玉麟料这些英豪侠士不肯与镖行中人来往,回去将来见了谭镇南,也许能够知底。既不愿见,且自由他。因前途已入康庄,至多只有伊商在山口前后假充官人办案,设来拦阻商客的一二盗党,照今日局面,想已做掉,无足为虑,便乘途中无人之际,告诫脚夫,推说:“适才那场恶斗,乃江湖上正邪两派相争。途中所见,全出盗党误会,并非有意劫镖。这班人都不好惹,如要胡说,留神性命!”
好在两行人不久分路,黄、李一行脚轿夫久受镖行雇用,见过阵仗,自不必说。尧民等所用轿子,原是沿途零雇,没有一定去处,此时脚夫们都晓得一点江湖行道,客人相待又厚,闻言齐声应诺,谁也不敢乱说一句。这场争杀,只便宜了九龙沟严氏弟兄没有遇上,后文另有交代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