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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下)风尘奔荡 扁舟剪烛夜如年

  天色又晚了下来,遥望市街之上,灯光耀如繁星;人语喧闽,不时随风送到;回顾来路,却是暮色沉沉,月儿还未上到天中,长江只剩一条极长白影在那里闪动。江边渔火明灭,畦垄间村犬吠声此和彼应,汪汪不已,点缀得暮色十分幽静,两下相去不过里许,景况迥不相同。有心回向众村童打听黄港村的路径和江侠母女踪迹,恐又惹下麻烦。
  追忆昔年,两过桐庐,再游严滩,都在对岸停泊,这镇还未来过,市街不远,何妨观光一回,于是信步朝前走去。
  一进街口,便见两旁店肆朽比,酒楼茶馆有好几家,人们熙来攘往,络绎不绝,热闹已极。舜民想找个地方歇腿,便择了一家邻江的茶楼,走了上去,凭江而坐,王升也在别一桌上坐下。堂情过来,问过茶名,泡上一碗上等明前,打了手中,端过茶食,便自退下。楼上茶座甚多,还有一个说《三国》的先生,尚未登场,正和一位老者谈论,相隔舜民最近。众茶客本是笑语喧哗,见舜民眼生,品貌衣著不似常人,俱疑是城中官府过江私访,都伯多言惹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邻座老者仍与说书先生自在谈笑。
  舜民先是凭窗品茗,以待月上,喧声一息,邻座言语入耳分明,只听老者答道:“照我给小妹所测之字,她娘目前病虽凶险,还有救星,应在今日,不致便死,可是明春旧病重发,决难活了。”
  说书的问道:“听阿保说,小妹甚是孝娘。按说每日卖的鱼钱不少。老伯伯前天给她娘看病,可知她母女两个近来日子好过么?”
  舜民一听,所说之人正是日间江中卖虾的奇女子,正中心意,忙即凝神听去。
  老者又道:“什么好过!她平日积有几两银子,无奈她娘的病非参不可,前日就用光了。昨日我看她可怜可敬,意欲送她点钱,她却说我钱得不易,又破例给她娘看病,怎好受我的钱?再三推却,后来想是自知无法,才答应收下。我又给她测了一字,应在今日有一贵人救星,千万出去做生意,才能相遇,如若错过,便糟透了。她自从来到这里,最信服是我老头子,其次阿保,但能往她家去的仍只我一个,知道不会骗她。我又叫兰珍去代她服侍娘,才连夜捉了点螃蟹,今日午前相遇,说是卖了一半,未得好价,心惦着娘,想要回去。是我再三劝她,才勉强答应卖完回去。偏生今早客船不多,她碰了两回,赌气不见熟人不卖了。我陪她等了一会,又拆了个字,断定无差。她因上月与人动了回手,几乎闹到官里,我嘴又敞,由不得要对人夸她,知她会几手的人渐多,早想奉母他去。我因算我女儿终身应当靠她才能成就,再三劝阻,仍说过年必走,想起还在为难。谁知这次所拆之字,主于不但她的救星就到,我女儿同她都应在月内他去。请想我这大年纪如何会往他乡?兰珍也颇孝顺,怎肯舍了我去?休说是她,几乎连我自己也信不过了。刚想重拆,她便看见一条熟船,忙划小船赶去。因等了大半日心焦,原想遇见熟人得钱就卖,不料船上一位女客发了善心,给了加上好几倍的钱,正好去买一支好人参来保命,事已应了一半,你道奇也不奇?我又同去她家,她娘日里本来见好,我进门那一会忽然危极,幸而昨日我配的药还有一半,忙给她服了。我又同了兰珍,拿着钱匆匆回到镇上,向人家匀了支好参,配好了药由兰珍与她送去。有这一副吃下,定可转危为安了。”
  底下便转了别的话头。
  舜民留神看那老者,身量高大,须发如银,衬着一张红脸,善气迎人,言谈举止,似非俗流。那说书的却是拱肩缩背,貌相狠琐。正想撇开他和老者说话,恰好说书的时刻已到,堂信来请上场。说书的先拿起水烟筒饱吸了两袋,喝了两口浓茶,然后慢条细理站起身来,就堂信手里递过来的蓝条纹灰布面中擦了擦嘴,咳出一口配痰,将桌上手中包、扇子拿起,向老者道得一声“停歇再讲”,然后笑嘻嘻向众茶座一路点着头,缓步踱上台去。这时茶客便走去了十之三囚,剩下的俱是专为听书而来的主顾。另一个堂倌,一手拿着小箩,一手拿着一串烫有火印的竹书筹,挨桌上走来,每人面前放上一根书筹。有的当时掏出几个制钱,往箩里面一扔,堂倌口里直说:“替老板记上好了,现会作啥!”
  人却往别桌走去。有的得了筹,连理都未理,可是堂倌对这些不给钱的客人格外恭敬,满面赔笑,蜇过去放下筹,一恭身,拨转屁股就走,仿佛深怕那人给钱似的;有时也向客人低声叽咕几句,意似述说当晚所说节目,宣扬说书人的本领。有的堂信未到便先和他含笑点头,堂憎却装着和别桌客人答话,没有看到,始绕走过来,且不给那人茶筹,开口先说:“客人你这碗茶都泡成白水了,可要再泡一碗?”
  那人连说:“还好,我等一个人,停歇就走。你不用管我,忙你生意去吧。”
  堂倌冷笑道:“谢谢你。”
  便走开去。这类茶客约有四个,堂信一会绕完别桌,又过来问。两个知赖不过,只得要了把手中,嘴里念着:“天到啥辰光,还不来?我今天又不喜欢听书,还是回去吧。”
  讪讪走去;另两个一是和堂信赔笑,要了根筹,却未给钱,堂信走后,连咳嗽几声,拨回头去向邻座茶客,谈论昨夜所闻书中关于,一会唾沫横飞,放言高论;一会拿眼愉觑肆主,堂值,声音忽又低了下去,好似难关已过,心安意泰,中间又略含着一点顾忌之状。全楼茶座约有百人,堂馆待遇因人而施,脸上神态也是阴晴百变,各有不同。
  那说书的早已坐到台上,二次接过手中擦完脸,打开手中包,取出醒木。琴马。铜指甲,将桌上横着的三弦上好,再取水烟筒,一袋跟一袋,呼噜呼噜狂抽一阵,一面觑定下面茶客人数,眼光跟着堂情乱转,外表还装着毫不介意的神气,向近台诸熟茶座点头招呼,此应彼答;直到堂倌完放了书筹,回到账桌,将小箩中钱晃琅琅往钱筒一倒,余筹打好了结,往墙钉上一挂,才把水烟筒放下,伸出兰花手指头,端起把自备的小茶壶吸了一口,又平咳了两声,然后套上铜指甲,定了定弦,高举醒木,向桌上拍了一下,交代完过场,弹唱一套开篇,紧跟着说起书来。
  舜民一听,乃是“隆中三顾”的后半面。起初见那说书的人物酸俗,无心听书,满意向那老者通谈请教,因见堂倌发筹,形形色色,情景可笑,同时老者又起身往台旁小门走去,归途走向别的茶座与人闲话,未得接谈。及至老者回座,已然开书,台上三弦丁冬几响,立时满堂寂然,悄无声息。再看老者,更把双目闭上,大有专心静听之状,又是大众听书时节,素昧平生,自然不便惊扰,只得耐心等到书说完了再行通问。偶然耳边听到句开篇,觉着音节美妙,弹唱均佳;试再静心一听,这“隆中三顾”本是《三国演义》中一段好节目,经说书人口里一粉饰,更把一代枭雄、旷世奇才的君臣得失遇合、抱负心期以及风雨岁寒、草庐春暖诸般景致,说得来绘影绘声,活灵活现,仿佛玄德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与孔明羽扇纶巾、抱膝高卧之状,如在目前,不禁大为赞赏,暗忖荒江小镇中竟有这等好的说书人才,适才真小看他了。猛又想起全堂茶客收钱的收钱,记账的记账,独自己主仆和老者三人桌上,也没收钱,好生不解。
  正寻思间,头段书已然说完,醒木拍案,说书的仍去擦脸抽烟。台下立时乌烟瘴气,添水的、耍青条皮丝的、打手中把的,乱做一圈。再看那老头,睁开眼睛正望着自己,似乎欲言又止,舜民知道歇不多时又要开书,恐出来久了妻室悬念,忙欠身问道:“老先生可以请到这边桌上一谈么?”
  老者道:“不敢,晚生正要讨教。”
  说罢,便走了过来。舜民让他上坐,命堂信添了碗茶。两下互问姓名,才知那老者姓苏名半瓢,江苏元和县人,少年游幕,中年改行,以看风水为生。父女二人,别无亲丁。十年前,受一个姓蔡的富家之聘,来到桐庐,心爱富春山水之胜,居停主人生前又为他置了顷许地,便在当地落户,准备老死于此。起初原不叫这名字,只因昔年孤身一人游大白山,发现一条龙脉,追寻入川,在藏边大雪山麓得到半枚周玉,形如半瓢,血沁银惋,古色古香,爱不忍释,数十年来不曾去身,由此改名半瓢,以志奇获,年时既久,真名字反倒忘了。
  舜民这一接谈,越觉那老者丰神古秀,道貌岸然,料是假名避地的高人,所说的话也是半真半假。耳听弦索丁冬重又响起,见众茶客好些朝己偷看,知道当地谈话不便,朝半瓢道:“小弟由永康家乡往杭州进香,船行经此,停在前边不远。如不嫌晚,可能恕我冒昧移至舟中一谈么?”
  半瓢道:“我正有许多话要和舜翁说,同往尊舟,再好不过。只是夜间惊扰,不好意思罢了。”
  舜民便叫堂倌算书茶账。半瓢忙说:“无须,连尊管家的,小弟都付过了。”
  舜民心想与王升一上楼便分作两起,主仆二人并未说话露出痕迹,他是如何知道,并连账也候过?无怪堂倌不来收钱;心中不解,口里正在逊谢,半瓢已然看出,笑道:“舜翁觉着奇怪么?你的行迹我已早知。便是此番过访尊舟,也是为了江家孝女之事而去哩。些须小意思,何必客气乃尔!实不相瞒,先他们还当舜翁是当地官府来此访案,经小弟说了,又有人来说舜翁散钱村童之事,知道舜翁只是一个寻常进香客人,才放了心。不然今晚夏先生的生意,还被你耽误了呢。”
  语声先时颇低,未两句声音甚高。舜民为他豪爽之气所夺,又想起钱都在王升身上带着,客气反不合适,见众人都闻声回头,颇觉半瓢说话过于随便,不愿停留下去,只得道谢,揖客同行。半瓢也不作客气,起身便走,行经适才立谈之处立定,对那两茶客说道:“我说如何?回去对东家说,这事他弄错了。我和他见面再说吧。”
  舜民主仆听得逼真,以为另一件事,也没在意。
  三人一同下了茶楼,见街上月光在地,灯火渐稀,铺户多已打烊上门。只有几家茶楼红灯高挑,弦管之声时起时歇,行人也都少见。半瓢独自当先,步履甚快,不时向前凝眺,也不和人说话。舜民两次想问他话,半瓢只是回头摆手,舜民也不明白他是何用意。一会行抵街口,舜民见路侧墙角里似有两条黑影一闪,半瓢也似特意绕到墙角,嘴里低声咕咕两句。等到近前,并不见人,神情颇为诡秘;细忖半瓢貌相言谈决非坏人,也就不去管他。直到过完街口,行抵适才散钱之处,半瓢才立定相待,并肩缓步同行。
  舜民故意问他:“为何走得这急?”
  半瓢道:“我也受人之托,少时到了尊舟再奉告吧。”
  舜民不便再问。再行数十步,便到船上。虞妻因舜民久出不归,正在悬望,见有人同来,忙即避开。
  舜民揖客就坐,王升去至后舱端上茶点。客主二人客套几句,舜民便向半瓢询问江小妹的来历。半瓢先请屏退从人,说道:“小妹行踪本极隐讳,除当日卖鱼,便是家居奉母,无人识得她的来历。只因前年冬天下着大雪,她娘犯了呃逆老病,危在旦夕,她听冯阿保说我会医,求我前往她家诊治,才得相熟,渐渐和小女成了知己之友。此女事母甚孝,又有一身惊人本领,每日打鱼所得足可度日。这里地方上虽有个豪绅,仗着财势武力,见她美貌,想打主意。因我和他上辈都有交情,经我出头一说,也就拉倒。叵耐她娘,穷人得了一个富贵病,一年之中至少要犯三四回。每当旧病重发,非上好参茸等贵药不治,而且一回比一回重。平日纵有一点积蓄,哪里买得起参?今日因听我劝,在江中卖蟹,得遇舜翁贤梁孟赠她银两,回来对我说起,嫂夫人还约她今晚明朝在桐君山下相见。她因母病甚重,萍水相逢,又不便过受人恩,来否尚未定。身世来历,她因讳莫如深,我也近半年来才知一二。以舜翁为人,本可奉告,无奈她以前曾再三叮嘱莫向人前提起,不便再为泄露。看她感激称誉情形和所占卦象,舜翁明是她的福星,相见当不止此。早晚自行明告,暂且不要说她。舜翁只当她是一个大有来历的风尘奇女便了。
  至于此番造访,乃是舜翁未到以前,小妹忽令小女兰珍送话,送她卖蟹回时,仿佛看见尊舟舵后钉有黑鱼图记。当时情切病母:匆匆归来,忘和我说,回家一会,才得想起,恐恩人有什么变故,她又不能分身,请我代为留意。我忙命人往码头上查问,并无永康兰溪来船,归途遇见这船老大,才知停泊在此。向他盘问,他说舜翁是永康有名善人,最是厚道,他们素来敬重,决不敢勾结恶人暗算,并且他们从开船起,也没见人打什么记号。我刚得了回信,小女又赶回来,说她恐小妹错看,也到了舜翁停船之处,寻见那块黑鱼图记钉在舵后船艄隐僻之处,如非小妹那双慧眼,又是在船艄下看,决难发现。
  我一听那形相,果与船人无干,也并不是当时就要发难,乃是向这里头子送礼,由他派人尾随进省,或在归途,或随到水康府上再行下手,并且含有搪塞那头子之意,特地把图记钉得隐不易见,如能混过算你运气,他也算向头子交了一次差。看此情形,这人与舜翁必有瓜葛,事非得已,不像安心害人神气。难得舜翁船停僻处,船人既非同谋,或者还未被贼党发现,忙命小女乘夜来此,设法将那图记取走。小女去后,恰好贼党有人上楼听书,我用言语探听,贼头并未得信,可知不曾发现,尚来得及。正觉高兴,不料一波甫平一波又起,如非舜翁为人乐善好施,几乎又惹出事来。”
  舜民听到一半已是惊心,闻言益发骇异,自思并无致祸之道,忙问:“何故?”
  半瓢道:“舜翁勿惊。如今事已过去,只是府上多财,远近都知。现有好人在侧,难保不无后患。小弟既有所知,不能不说出来,好让舜翁作一防备罢了。适才所说贼党为首之人,姓金名鹏,他祖父原是鱼行经纪。到了他父亲手上,吃喝浪荡,把家业败尽,鱼行也盘与别人,中年落魄,所生止此一子,在家乡立足不住,仗着从小学会一点水上功夫,带了儿子,跑到北五省去谋生,终于投到陕西华阴县著名大盗小金龙白冲手下。先只代他在风陵渡口管着一只半黑船。没有几年,便因心辣手狠,结下强敌,被仇人弄死。此时金鹏年才十一二岁,从小随了乃父流落江湖,学会满嘴切口,一身水里功夫,不久便被白冲看中,收为义子,大来又把一个独养女儿许配给他。夫妻二人,水旱两路都着实来得,在黄河岸上称雄了一二十年。白冲忽因劫一官船失了风,吃保镖能手打成重伤,当场虽然逃走,回家自知无救,又料官府搜拿必紧,自己在黄河岸纵横数十年,从未吃过人亏,仇不能报,活也无味,况且不能,生平只此爱女,恐遭连累,忙对女儿女婿说了后事,将毕生劫盗所得,是珍贵易于携带的,给了女婿。余剩金银财帛,全从地库内取出,连夜招集徒党,当众表分完后,便命女婿携了妻子回转江南故乡,不得迟延。身后葬殓,由众徒党料理,埋在华山隐秘之处。只许在江南遥祭,不过十年不许省墓临奠。
  乃女再三哭请送终诀别,执意不允,立促起身,并令众人散后,各去洗手谋生,若不相识,不许随意来往。白冲立法素严,令出必行,众人自是不敢违背。金鹏夫妻一走,白冲便即自杀。他夫妻到了河南,又贩些货物,到江浙两省卖了一次,这才装着经商发财,回转故乡。按照乃岳所遗留给他们的资财,又给他们断了后患,在这里可称得起是个财主,无忧无虑,谋几世的温饱。偏生他妻白凤娃,从小随父出没惊涛骇浪之中,杀人越货,跳迸惯了的。初到江南,见着到处水绿山青,风物清美,比起黄沙漫漫,浊流千里,相差何止天地?手边又有的是钱,倒也觉着事事可心,处处适意。日子一久,由渐觉无奇变而为静极思动。先只不耐清闲,还没想到重理旧业,仅仅招些年轻人去往家中,随他夫妻练习武艺而已。谁知第四五年上,山中出蛟,发了大水。他夫妻还乡之时,因为金鹏幼小出门,故乡变成生土,只会跃马行舟,不懂求田问舍,经人怂恿,把沿江的水田,都买了去。这些田土,多半是江边淤起来的沙洲,照例是过些年要淹没一回。也有水退以后地形不变,或是淤得更好的,终是被水冲刷坏了的居多,叫作靠天吃饭。地虽肥美,向少人要。他初回哪知就里,遇田就买,见每年收成那多,还在高兴。一旦发水,全数精光,偏这一年水又格外大些,竟见不到田的影子。不知不觉,把家产倾了多半。
  他又豪爽成习,养得人多,食用奢侈,眼看不能持久,又不愿缩小门面。暗中一商量,知道江南太平已久,人烟稠密,稍微出点命盗案子,便要轰动一时,不能似黄河口岸上做法。于是用下极细密的心思,把长做改作短做,化零为整,化近为远。遇上一水好买卖,总是老远尾随下去,要劫便是大的,连人带船一齐弄光做绝,不留一个活口。出事以后,只当客船遇风沉没,看不出一丝盗劫痕迹,稍差一点,决不下手。似这样做过几年,渐渐挑选徒弟出道。江船常时失事,谣言渐多。为避风声,敛迹了些时候。最后又改了方法,命手下徒弟四出蹑访,专向远处做些生意,自己一面顶着富商地主牌号,专一结交官绅。手下徒党也分作为几代,除第一代门徒偶然得见外,余者多是奉命行事,轻易见不着他的面,就有要事得见,也在舟山附近一个荒岛里面聚会。辈分小的,竟有始终没见过他面的。不过一二十年的光阴,居然成了当地首户。仗着规条严密,又喜作些善举,本地都当他是个豪侠好义的富翁。休说无人知他踪迹,便是江湖上,也只知舟山碧螺岛内,有一本领高强、徒党众多、行踪飘忽的水上英雄黑飞鱼金本白,谁也没想到他会家居此地。
  他闲来无事,仍然收徒习武。他妻白凤娃,生有一个儿子,今年才十九岁,取名金庭玉,水旱功夫都不错,十六岁上就入了武痒。独子娇惯,未免在外恃强胡来,近来名声才臭了些。他那门下徒弟,上自绅富世族,下自五行八作,哪等人俱有,一共分成两等使用,第一等是先说那些在水旱两路做强盗生涯的;第二等便是这些好人家的于弟,借传授武艺来给他壮门面的。两下虽是同门,从来不通闻问。前者更是讳莫如深,就明知所遇是第二等的同门,暗中只管照应,当面决不吐露只字。可是这些少年纨挎,也有被他看中选为心腹加入盗党的,都负有一种使命。他知这些门徒全有身家,而与富贵场中多通声气,并不令其随同为盗。只命他们随时留意,做个高等眼线。遇上可扰之船,只要经过这条江面,给那人船上钉下一块寸许见方的黑飞鱼图记,经他手下发觉,报信上去,或是就船上下手,或是派下徒党,尾随到了地头,再行乘便打抢,这类盗案多发生在远处,尊舟图记便是由此而来。连日因贼子金庭玉在镇上新惹了祸,连伤三命。仗着老贼财势,苦主虽然忍痛和息,可是新任官甚是精明,听说已有耳闻。贼子怕官过江私访,城镇两处都派有耳目,准备官府一来,便诱迫到他徒党家里,软硬兼施,不令过问。说好交个朋友来往,不好便下毒手做掉。舜翁之来,刚巧赶上,几乎把你错成了是地方官,弄出事来。多亏上岸时散了两串钱,在场有两个村民也是书迷,上楼时看见舜翁,说起散钱之事。
  那两贼党,已分一人前往报信,一听说是过路客人,小贼性情刚暴,恐错报受罚,知我与老贼相识,有点情面,小贼也还知点敬重,求我说情。
  我几面推详,断定舜翁是小妹所遇贵人,会罢茶账,便值开书,后来正想请教,不想青眼先施。此时舜翁已然无害,即使得知此事,老贼的规条,只会寻我算账,也不与你相干。小弟前助小妹打消了小贼妄念,今晚又起去他的图记,倘若知道,未必与我甘休,但小弟也决不怕他,只那钉图记的贼徒知机密已泄,难免阴谋陷害。舜翁异日还乡,对于令亲友辈,须要多多留意才好。”
  舜民闻言,好生惊疑,只自己素无仇怨,想不起那钉图记的人是谁,想了想答道:“多蒙半翁搭救,小弟得免大祸,感谢不尽。此番携眷游杭,只为进香还愿,不料生此非灾。虽蒙大力化解,异日吉凶尚自难定。闻得半翁精干占卜之学,可否赐教,以便趋避呢?”
  半瓢道:“舜翁不说,我也有此意思。我那测字只占眼前,虔卜一卦,看看如何。”
  说罢,要了三枚制钱,就手内摇放六次,按易理占了一卦,乃是“雷泽归妹”,细一推算,不觉大惊。舜民见他面容失色,疑心自己有什么祸变,惊问:“卦象如何?”
  半瓢愀然拱手道:“恭喜舜兄,卦象于你大吉,只是此次杭州之行必无所得,到后三日即有急足催归。至于金屋藏娇,自有异人送上门来,明冬定生贤郎无疑;于我却大不利了。”
  舜民因船人仆役只知杭州进香,买妾之事都不知道,却被半瓢初见道出,益发心折。
  刚要问话,半瓢略微定了定神,又排出一卦,只自己细详了详,连卦名义解都未说出,便对舜民道:“你我萍水班荆便成知己,可算有缘。明日桐君之游可以中止。小妹母病,未必能来。如念她穷,她住桐君山后黄港村一片梅林后面。那里有一危崖,上有飞泉,下有茅棚五间,倚崖而建,即是她家,离此有十来里。地虽隐僻,说明了却极易寻。明早开船时,可着尊管家与她送些钱去。小妹奇女,必不拒却。尊管回时,可在镇上茶馆中寻谢阿二,向他租匹快马,不消两个时辰,就赶上尊舟了。归途最好仍走水路,务请驾临黄港村小妹家中一行,决保舜翁无恙。小弟或者在彼相待,尚有相烦之处。此时天已不早,恐小女一人在家久候,且告辞罢。”
  舜民见他两番卦卜,面色沉忧,语言失次,迥非初见时安详爽朗之状,料非无故。尚欲留谈片时,半瓢已自站起,再四叮咛,叫舜民不要游山,明早速行。舜民留他不成,问他住址,又是摇头,连道“无须”。只得送他上岸,殷勤订了后会而别。
  夫妻见面,谈说经过,觉着事虽不经,不由不信,到底慎重为是。虞妻又是胆小,恨不得当晚开船才好。好容易挨到天明将近,舜民断定半瓢也是个异人,决非江湖术士一流人物。仔细寻思一过,安心要结纳这个风尘朋友,便命王升拿了一百两银于前往黄港村,照他所言行事。寻着江小妹,就说舜民夫妻本定今早和她相见,因有事一早开船,不及应约。昨晚镇上闲游,得遇苏半瓢老先生,听说她许多孝行,甚是钦敬;又知她母病待医,家况清寒,特命人送这一点银子,请她收下,为老母医药之资。如另有相需之处,可往永康见访,当能为力。行时虞妻又叮嘱王升,留意观察小妹家况,银子务要留下。王升领命去讫,舜民便命开船。
  前行不远即是严滩,上有汉严子陵的钓台。舜民夫妻因一夜耽着心思,没有睡好,开了船好一会,心情略宽,都有点倦意,无兴登临,命船只管开行,到了钓台,不必来喊,径和虞妻和衣睡去,直睡到午后被船身颠醒,夫妻相继起身,天已交西,钓台早已过去,王升也在午后回转。唤来一问,说是到了黄港村,江家小妹应门时面有泪痕,神情颇为愁苦,对于主人赠银之事似已前知,见来人便让了进去。那茅棚共是五问,依着山崖建成,并不一排。外观虽是茅棚竹架,内里却极坚固整洁,石地上连一点灰都看不见,家具全是竹制。小妹的娘睡在里间;外屋三间,两明一暗,甚是敞亮。大约小妹就住在紧靠她娘房的明间之内。墙上挂着琴和宝剑弓袋,另外挂有两枝铁萧。竹架上堆了不少书,竹案上笔墨文具无一不备。如非房子简陋,看那陈设,直似一个士族家中的书房,哪像个江边打鱼女子所居,交了银子,小妹立即收下,毫无客套做作。王升因见小妹容颜愁苦,顺便问她:“老太太病体可曾痊愈?”
  小妹答:“回去上覆主人,家母的病,昨晚服药,今已转危为安了。”
  随说随去暗间内拉出一个比她身材略高、年纪略大两岁的大姊,品貌比小妹生得富态一些,不知因何伤心,两眼俱已哭肿。小妹指着那位大姊对王升说:“这是我结拜姊妹,姓苏。下次再见,总不致不认得吧?”
  王升也不知小妹是什么用意,含糊应了,当即告辞回来。行时,那大姊已跑进暗间,仿佛听得里面有一老人微微呻吟了一声。别时小妹请主人休忘却苏先生之言,归途最好来此一行。刚走出那片梅林,马夫谢阿二已牵了两匹好马走在林外相候,说是奉了苏先生之命,来送王升回船。当下随他各骑一马回赶,可是走的却非原路。先以为他本地人路熟,定是抄近而行,容到绕向江边,走了好久,才看出离昨晚泊船之处不过七八里,算起来至少也多绕走了一半多路,上船、下马相别,给他马的雇价,坚持不受,说苏先生的朋友,不能要钱,竟自骑上一匹,牵上一匹,扬鞭飞驰而去。回船正赶老爷睡熟,没敢惊动。如今过完富春,已离钱塘江上游不远了。
  舜民一听,原来船行顺水,又是顺风,已入了钱塘江,正值晚潮时初起之际,无怪乎船身颠动得紧了,一面点头,吩咐打面汤水,跟着开饭。王升出后,夫妻谈起小妹和苏翁之事,互相推详,觉着小妹受银不谢,定有深意存蓄。那姓苏的结义姊妹,定是苏翁之女兰珍无疑,只不知何事悲泪,哭得两眼都肿。如说为了江母之病,小妹又说母病渐愈,况且小妹也那般愁眉苦脸的,是何缘故?小妹母女相依,家无男丁,王升行时所闻暗间中老人微呻之声,又是何人?好生不解。一会,王升端进面汤水。舜民二次盘问,王升说:“行时所闻暗室微呻,声极微细,彼时风吹林木正响,许有误听,但看苏女含泪出进之状,室内必有人在,并且决非江母。”
  舜民先因苏翁昨晚卦后神色颇现仓皇,疑心因为泄机,受了凶人暗算不成?继思苏翁言谈举止,证以茶楼见闻,在在受人尊敬,好似一乡耆宿。他和小妹相识也只近年,不会无家;小妹寡母孤女,家复寒素,纵有不测,万不会在临危之时弃家就养于人之理。再听小妹所说紧记苏翁之言,分明盼己归途往访。苏翁如若遭害,怎会出此?况还有马夫谢阿二奉命送人之言,越想越觉自己所猜,苏翁不会有变;王升虽然从小相随,精明强干,也许一时误会,就此放过。夫妻洗漱进食之后,天已昏黑,船人因钱江夜潮浪大,将船泊在邻近西兴的小镇上。第二日一早,开船到了西兴,渡过对岸,开发船钱,雇了轿和挑子,往预先约定的亲戚家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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