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说完,便装饮水,往厅走进。马琨未始不觉蹊跷,心终信着邱义,以为少时屏人,自会明言,姑且闷在心里。一会寿面肴点开进,邱义便即进房随侍,马琨心自难安。两下人偏守伺不离,看去执役甚谨,不能全数遣开。方愁无暇向邱义盘间底细,吴新忽自走开,邱义恰未在侧。
马琨见只剩陈禄一人,忙对他道:“陈管家,我还有一个同伴在屋里。原定今晚回去,明早再来与老太爷拜寿,不想主人情重,款留在此,不便推谢。意欲请你辛苦一趟,着一闲人与我带个话回去,说我在此下榻,叫他不必等我,如愿来也可以。”
陈禄便问同来尊客的名姓,马琨只说姓陈,住在福来店里,一问便知。陈禄随即应声走去。马琨见他送出时隐有笑容,也未在意。陈禄刚到门侧,正遇邱义走人,便笑道:“贵主人命我有事,敝同伴解手去了。烦劳这位大哥偏劳片刻,我去说完了话就来。”
说罢,不俟邱义答言,径自含笑点首走去,邱义遥瞪了马琨一眼,近前作色道:“我自有事,老弟你想法把人调开,是不相信我么?”
马琨急得脸涨通红,答道:“小弟承大哥萍水相交如此厚爱,焉有不相信之理、只为大哥话未明说,如今反主为仆,一则问心不安,更恐应对不好,反误大哥的事,负罪更大,为此想背人请问一声。你我知己,休说于小弟无伤,既为兄弟,便是骨肉一样,祸福相共。只大哥说出来,无不照办。”
邱义起初犹有怒容,听到未两句方始颔首,悄答道:“说来话长,此时也无此闲暇。总之老弟交我有益无损。实不相瞒,先前我交礼单,虽是来人出面,并未用我本名。我说你是浙江世家公子,自幼好武,拜在钱老先生门下,因慕莫老之名,恰值师父因病难来,特地讨这差使,不远数千里备礼恭祝。我却说是自小随你一同习武的仆人,少时当着人前,你越故意差我做事越好。我现有一急事,非莫老一言不能解围。我原可见莫老,但在二十年前,我父亲和他曾有点小过节,老头量小性做,恐他万一推托,岂不误事?难得你我一见知己,正好借此掩藏。人有见面之情,他小时很喜欢我,曾说大来只去寻他,有求必应,要老命都给。任他多记家父旧日过节,只能见到,立即成功。事成愚兄对老弟还有一番酬谢,真是两全其美,再好不过的事。一切详情也说不完,日后自知,你就不用细问了。”
马琨未及答言,吴新、陈禄二下人随同走回。邱义也装作主人间话已完,躬身送出。
马琨和陈业同是打着钱应泰旗号前来拜寿,陈业先到,知宾不会不知,未听提起,几次想要打听,又恐陈业藏私狡猾,所说不实。邱义来时又再三叮嘱,此去莫家,话要少说。
移居水竹厅后,本想向下人探询,又因借口着人与店中送信,支开陈禄,不便再问。以为无关紧要,就此放过。
其实陈业打的是一娘旗号,并未提是钱应泰门徒,一到便被留居竹林宾馆。他是谦和自重,知主家下人正忙,一则生客新来,不便差遣,更恐马琨不知轻重,得信追去误事。好在事先约定,事由己办,功由他分,自己原可便宜行事,无什交代不过。只消当晚或明早见着莫老,觑面把话说到,得了允诺,立可如愿以偿。纵使马琨心中见怪,至多赔几句话,有何妨碍?便安妥当心,住在宾馆以内,与同居诸客周旋聚处,还自欣慰。
万没料马琨忌刻贪顽,初涉江湖不曾历练,利令智昏,竟与素昧平生之人一拍即合,成了莫逆之交,相约同来,如若同住一处也可相遇。陈业人虽忠厚,不善愚弄取巧,但以幼遭孤露,饱历艰辛,又得义父陈松常日教说,颇能鉴别轻重贤愚,见事机警。邱义行踪诡秘,言词闪烁,纵不能断定事之如何,也必有几分防备打算,何致闹得两不接头,生出好些事故?这且不提。
马琨在水竹厅内闲坐到天近黄昏。下人掌灯,端来极丰盛的酒筵。方想来时曾说魏三大爷因我是钱家门下,十分看重,不令居住寻常宾馆,专人通知,移寓来此。来人并说老人家夜来还要亲自延见,所谓老人,不知是莫老,还是这位姓魏的?知宾和那少年,一是莫老徒孙牛玉庭,一是莫老晚亲张瑞,人虽谦和,所说都是客套。问他魏三太爷的名字,只答江湖老辈,与令师相识,见后自知。随即岔过,并未说出。现时静中想起,两人语多含糊。起初颇似另眼相看,容一有了息处,便由两名下人在此承应,一任枯坐,更不再来招呼作陪。园外只管鼓乐交奏欢声四起,也无人领往观赏。疑念才动,忽又自解说,以为莫家贺客八方云集,人数太多,知宾太少,不敷分配。所居水竹厅又是例外,本不在宾馆之列,所以照应不到,主人情意仍是厚的。方自寻思,二仆已将酒肴摆设齐整,来请人座。马琨不便招呼邱义,只得独踞一席。酒筵本极丰美,马琨为了暗示礼让,留了几样好菜,不去动箸,赶忙吃完洗漱,令众即席自吃。自避厅外,偷觑邱义,正乘二仆不见,在和同来亲信从人名叫邹小的打手势,面有愁容。马琨未始不觉事有蹊跷,无如利欲所惑,稍一生疑,便自宽解过去。
这时天已入夜,远近楼台亭谢、山石林木上的各色花灯都已点起,银花人树,灿若云锦。到处笙歌嘹亮,随风吹送,想见热闹非常。可是水竹厅左近,因在园中僻处,只厅外竹子和山石垂柳上,稀落落点起二三十盏大红竹灯。除适才有两点烛人和送席来过外,更未再见人行。便园外灯景,也只从假山石隙中遥窥一二。灯月之下,翠竹青森,池水溶溶,遥相陪衬,越发显得清静枯寂。
马琨偏又是个喜动好事的性情,一心想看当地风光热闹,只不能去,越待越无聊,深悔适才不该来此。见厅中诸人饮食已毕,二仆正忙着撤去残肴。方想把邱义点出商量,可否出园看戏游玩?邱义已自走来,进前垂手说道:“少爷不说饭后求见莫老爷么?小的已和吴、陈二位管家说,请他们少时代回一声,并代候那位魏三太爷,已然答应了。”
马琨巴不得邱义葫芦里的药早见分晓,听他递话,见陈禄已往外走,以为是往告主人,立即接口道:“我们几千里路专程到此,只为仰慕主人威德,求见赐教。明日拜寿人多,不便详说。能在今晚赐见,了我们多年仰慕心愿,实是三生之幸。”
马琨原意向邱义讨好,说话总带“们”字,暗引亲切。不料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话方说完,陈禄已然走过,忽然回身立定,笑嘻嘻道:“家主人和魏三太爷如非看重尊客,也不请在这水竹厅屈住了。便尊客不说,也是要单独请见的。只不过今夜是暖寿日子,家主人有好些位远道而来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须要叙阔,一时没有闲空请去同见,又觉辜负尊客数千里远来美意,故此今夜见是必见,大约至多只有魏三太爷在座,决无外人,只时候早晚不定罢了。”
说时撤取残席的厨人走来,吴新正招呼进厅收拾,听陈禄这等说法,走来接口道:“小陈,客人要见主人,你只照话回上,哪有这许多空话?
你这样乱说,客人如若走开,偏巧主人立时请见,一时找请不到,主人还好,那位魏大爷的怪脾气,你不自寻烦恼么?”
陈禄笑道:“这个我自信还不要紧,再说客人就有走动,也不会找请不到。这位三大爷脾气虽怪,莫非今明天主人千秋大好日子,还有要命的事不成、你如胆小怕误了差事,我一人承当如何?”
说罢,不俟吴新答言,转身走去。
吴新也回说厨人,埋怨道:“你看小陈近来越发不像!只上人不在,当着外客嘻皮笑脸,信口开河,成什规矩?没的令人见笑,真是该死!”
马琨通未理会,见陈禄已然走远,邱义仍由假山石隙中向外探望,双眉皱了两次。若有什事,暗中愁思。
一会,吴新说往左近去烹好茶,与客解渴,随同厨人走去。邱义见无外人,忽问马琨道:“听说令师神拳之名威震江南,内外功俱都高人一筹。老弟从小随师,即便没全学到,遇上能手,对方深浅总可辨出的了?”
马琨便问:“大哥此言何故?”
邱义道:“我闻莫家上下人等都是好功夫。这两下人好像他的亲信,当然不弱。以我眼力,适才暗中留神他的行动,除体质和眼神略显得比常人好些外,别的却看不出。老弟你可看出有什异处么?”
马琨闻言,忽想起适才令陈禄着人往店中送信,邱义和邹小俱在厅内,自己正立窗侧,对面便是假山石上那条裂缝。山在他前,出路偏在西北,中有山、池横亘,须由东南石洞小径绕过,两下相去数十丈。马琨刚见陈禄重转过山径,晃眼已在石缝隙中望到,一瞥既逝,这快脚步身法,从未见过。既疑眼花,邱义又在埋怨,恐被说是大惊小怪,不曾告知。这时想说,又因邱义自到园中便忧喜无常,似有满腹心事,迥非初遇时情景,又看出有些自居老大哥神气,便随口奉承道:“大哥久闯江湖,见多识广,真是好手,哪有看不出的道理?小弟未怎留心?只觉那陈禄脚底轻快一点罢了。”
邱义冷笑道:“他们下人整天跑来跑去,即在莫家为奴,多少总学过两天。年轻小伙,哪有跑不快之理?”
马琨见他辞色不甚高兴,便即住口。
吴新烹茶先回。隔有好一会,陈禄方始回转,说:“主人陪着几位老友饮酒,尚未终席,席散即来奉请。”
马琨心急,又间:“约在何时可以终席?”
陈禄道:“那没一定。他们都是好量,听说已吃了六七成,想必不致太晚吧。”
说罢退向一旁,马琨见二下人只初来和邱、邬二人略问姓名,轻易不再说话,彼此却在暗中偷眼打量。时光易过,不觉夜分。厅外红灯已换了两次蜡烛,主人仍无请见之信。邱义等久也觉不耐,正和马琨使眼色,欲令陈禄再往探询席终也未。马琨会意正要张口,忽见二小童端来两个大朱漆圆盒,中盛精美酒菜点心,说:“老太爷因今日寿辰,天已夜深,不愿客人饿着肚皮见他。过了这一会,没法再找好饮食吃,叫客人吃完消夜再去见他。老太爷少时便往行健场大厅以内相候,吃完饭就随我们去吧。”
邱、马、邬三人见二童怔怔的语直无绪,都当村童无知,不善说话,没有在意。饭吃得早,正觉腹饥。马琨仍装主人先吃,吃完再叫邱义吃。邱义道:“莫老大爷正等主人相见,小的少时再吃也是一样。”
一童把眼一瞪道:“你说什么!少时再吃,谁个再来收拾这家伙?明天是正日子,早晚几千桌酒,厨房都忙不过来。今晚你们吃完这一顿就没得吃了。再说老大爷也不会这早就去,依我想,你们还是吃饱了去的好。”
邱义虽急于见莫老,一想少时真没处找吃的,吃饱也好。念头才转,二仆也来劝用,便就剩的同吃,又喊二童:“小哥也来吃些!”
二童齐道:“我们吃的多呢,此时不饿。你自用吧。”
陈禄忍不住要笑,吴新看了他一眼,陈禄随笑问道:“邱、邬二位跟贵上去不?”
邱义道:“我和邹贤弟从小就陪敝上习武,朝夕不离,多年来只学会了几手毛拳,不曾见过世面。久闻莫老太爷威名,极想拜识拜识。想倒是想跟去,尊卑悬殊,不知可否?”
陈禄忙道:“这有什么不可?休看老太爷一世英名,人极随和。不论人物高下,多么鸡零狗碎,只来见他,没有挡出去的。并且今明日是他老人家千秋,是随客来的下人,都令随主进见,给拜寿钱。你二位随去,包管有好。”
二童也附和笑道:“谁说不是?真有好处,你们不想去,还找你去呢。这样再好不过。本应该吴、陈二位大叔领帖的,好在时候还早,你们吃完,喝一碗茶,等我两个送还家伙,也赶去看看这位魏三太爷有什俏皮话说。”
邱义以为小童口敞,不似二仆谨言,便问:“魏三太爷也在那里么?想必是位大名头的人物了。他叫什么名字?”
一童答道:“连我还未见过,知他叫什名字?
只听说他说话俏皮,是主人老朋友。你们如不见他,今晚不会与老太爷相见罢了。我如见过,还跟去做什么?”
邱义估量魏三太爷必与钱应泰旧交,是个成名老辈。多此一人,虽觉此事难办,但是莫家这等人物甚多,早在意中。探间不出底细,也就放开。马琨避在里间,见二童不时耳语,眉眼灵活,似甚伶俐,与说话不类,颇觉奇怪。
一会吃完,二童收了残肴,和陈禄耳语两句,如飞跑去。陈禄笑对吴新道:“你看这两个,近来越发顽皮。等过寿辰,非告大的管教不可了。”
吴新道:“你就是个孩子头,还说他们呢!我已闷了半天,又不是什么要紧事,要这多人做什么?你同这两娃随去服侍,明日还要早起,我不同去了。”
陈禄道:“这也一样。”
说罢便同起身。绕过假山,吴新自去,由陈禄一人领了三人前行。马琨遥望四外,灯火错落,灿若繁星。管弦之声,远近交闻。问是终夜演戏,明日还要热闹。心正艳羡,先二童忽从反径上赶来同行,说:“老大爷已然得信,我们到时,也必刚到,快些走吧。”
三人见所行多是僻径,灯景只管繁丽,人却没遇多少。陈禄说:“园内外连当晚客人新送的,共支起七处戏台。除老主人和三五老友外,所有人等俱由本家弟侄门人,陪同看戏,所以只听远处欢呼,途中不见人影。”
邱、邬二人,闻言暗喜。行约半里,又绕了两处亭榭假山、大片松林。遥望林中,木杆四五,高出林端,上面各悬着一盏大红纱灯,由林外估量,少说离地也有五六丈高下。邱义见似寨围中所用灯旗信号,心中一动,便问陈禄道:“陈二哥,花园内树这几根旗杆,有何用处?”
陈禄未及张口,一童已先抢答道:“难为你还从小就随主人练武,这练轻功的五云梯都没见过?我跟你说吧,我家老太爷,门人后辈很多。这花园后半截直到山脚,平时都是练功夫的地方。翻过那山,便是去邻县的小路。如在平日,这行健厅里热闹着呢,可惜你没福见识罢了。”
邱义受了小童奚落,自是有气,当时不便计较,心想:这五云梯,只听师长说是轻功练到绝顶的人才能使用。照小畜生所说,那行健厅好似一个练武场所。今日寿辰,怎在这等地方见客?一路猜疑。不觉由林中穿出,面前忽现出一个大空场,当中一座大厅。
那五根木杆,便在厅前空地上,每隔两三丈一根,做梅花形植立,另外还散列着许多武家练功夫的器具。厅前后左右房舍甚多,到处灯彩辉煌。居人似均外出观剧,除两个照看烛火的老园丁外,静悄悄的不见一人。邱、邬二人见状,方自喜虑交集,陈禄已当先赶去。那行健厅共是七开间五明两暗的大敞厅,当中屏门后还有一大间。这时一童紧随马琨,另一童便傍着邹小身侧。邱、邹二人遥望厅内灯明如昼,却不见人,以为主人还未到来。瞥见二童面带冷笑,正使眼色。方觉二童说话神情处处显出轻视,令人可恶,忽听陈禄高呼:“客人请进!”
邱义忙向马琨悄悄一推,马琨会意,忙即应声上前。邱、邹二人也各对看了一眼,振起精神,紧随马琨身后。刚到门,便听一个老人口音说道:“管他主人从人,都叫进来就是。”
二人巴不得有这么一句,一行五人随同走进。
马琨当先见厅中只侧面临墙放有一张大红木炕,上首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鹤发童颜,长眉入鬓,风目含威,双瞳炯炯,精气外露,光头跌足坐在那里。一手扶着炕口,另一手搓着两枚核桃。见马琨等入门,放了手中核桃,拖着一双朱屡,起身走下。马琨知是名震江湖的本宅主人莫全,不敢怠慢,忙说:“后辈马琨,与老前辈叩头。”
当即拜倒在地,莫全也伸手来搀。马琨震于威名和当日所见排场声势,神情本不自然,心又惦着邱义曾说与莫老世交,只见着便可相求,此时业已见到本人,应该上前叙礼,怎未听说话?百忙中方回脸偷觑,猛听丝丝丝接连几声,自头上耳旁等处飞过。说时迟那时快!马琨连念头都未及动,方觉有异,耳听两声呼叱,猛觉腰间中了一下重的,就地被人跌倒。同时又听一声怪笑,叭咻连响,似有两人挨打栽倒。急痛慌乱中想要纵起,身已被人踹住。这一挣扎,吃人将脚一紧,肋骨几被踏断,痛极失声,不禁“嗳呀”,不敢再动,只得老老实实贴卧地上。暗忖:来此是客,并无冒犯,何以进门不问青红皂白,动手就将人打倒?想要喝问,又恐吃苦,话才忍住,忽听身后一人笑道:“狗崽子,你认得三太爷么?太岁头上也敢动土?便莫老头饶了你,我也饶你不得。”
马琨听语声甚熟,好似以前听过,只想不起。因无应声,猛想起邱义行径可疑,自己远来拜寿,并无过错,先听声音,明是暗器,这厮必是莫老仇家,无法进身,利用自己,假充下人,暗算行刺,被人擒住,连自己也饶在里头。知道主人厉害,心中又急又怕,正在盘算少时如何应付,忽听莫老笑道:“老三偌大年纪,还是这等气盛。你这样做法,他们肯心服么?快把穴道解开,孙儿也把这小贼放起。等我问明来历,到底他们自信有什本领,敢到我这里来?”
先发话的一个道:“这两狗崽子,合用五毒针打你面门要害,都吃你一口气吹开。我不过怕你老寿星好日子懒得动,替你代了次劳。那做幌子的狗崽更是脓包,着小孙孙一脚踢倒,连动都不敢动。又不曾要什人帮忙,还有什不服气么?今明日不动刀,叫他们拖出村去活埋了就是。”
莫全笑道:“老三动不动就活埋人,这暴脾气,怎老不改?当真就不怕带命债么?无论什事,总要弄清白,到底他们是什来路,我们还没问明白呢。我生平不喜与人作对,此在三十年前,还许气盛,有得罪人之处。近年自信与人无争,就有什事,也是卖我老脸,做个中间人,不偏不袒,向双方化解。看这厮行径,与我仇恨不小,年纪却都这轻,叫人奇怪。你过去,先把那行刺的一个穴道解开,省他有话憋在肚里,张不开口。”
先发话人冷笑答道:“管什来路去路!他既用这类下作暗器,便不能容他活命。刚一来时,我在路上遇见这两狗崽,就看出不是善类。等我故意拿话一逗,越发看出情虚。
心想这两狗崽来做什么的呢?如说有什么仇家,想借拜寿拉拢,求你出手相助,又不该那么暗中咬牙切齿神气。后来我跟他们交礼,见主谋的一个装着随从下人,叫那孩娃打着小钱旗号投帖求见,这才断定他们藏有好谋。我也没来见你,先令二贤侄命人将三个狗崽子安置在水竹厅。以防惊动亲友。我自出去,将那六个装着抬礼暗伏一旁,准备得手时放火接应的党羽,擒往林后僻静之处拷问底细,竟未吐口。先还当他们熬刑不说真话,后经我连用锁骨缩筋之法,六贼齐声哀告求死,才知这为首二贼心机甚深,真正本身姓名来历,连他多年心腹、共患难的同党也不知底。拜寿行刺之事,前晚快到黄冈时才行说出,也只激励了同党一番。说你与他不共戴天,细情仍未说出。被我点倒的一个,自称姓邱名义,还有一个叫邬小,大约都是假名。我知你这老头生平没做什错事,且慢点解开他们。先自想想,如想得起,照他们这等阴毒,死也无亏。那还是我那话,一埋了事,问他则甚?大好日子,没的怄气,白饶狗崽子骂你两句,舒服么?”
莫全闻言想了想,笑道:“三弟不必管了,他们既敢来此,总算好的。我决不伤他们。”
随喝:“孙儿放这厮起来!我不放时,他们也没法逃走。”
马琨随觉背上一紧,刚自忍疼,已然松开,连忙欠身,仍跪地上,不敢起立。偷眼一看,先说话那人,果是来时所遇花子。邱、邬二人各倒地上。莫全已起身向二人走去,伸手各向胁间点了一下,二人相继起立,晃了两晃才行站稳,看神气四肢已然麻木。莫全随对马琨道:“我已放了,你还不起来?”
马琨刚讪讪地立起,花子忽然喝道:“像这样松鸡蛋,也配出来充人样子!我见不得这样小狗崽,没的叫人看了恶心。荣儿将他掖到后屋里去,等问完这两狗崽再说。”
先将马琨打倒的那小童便走过来,对马琨喝道:“三老爷爷不要你在此现世,快跟我走!”
马琨不敢倔强,一言不发,随了就走,行过邱、邬二人身前,邱义道:“老弟不必忧疑,事情都有我呢。”
小童怒喝:“狗贼少放屁!”
手刚一伸,莫全喝道:“孙儿不许胡来!这厮也不要走。叫他三人在板凳上坐,缓一缓气,我有话说。”
花子在旁怒道:“老头你总不听我话!这是你的家,该由你作主。我算多事,我仍和老偷儿他们吃酒去。贼由你放,离开这里,我自会寻他们算账好了。”
说罢,踢踏着草鞋,径往屏门后走去。莫全唤道:“老三回来!少时我对你一说,就明白我的心思了。”
说时,草鞋声音已然走远。
莫全回坐炕上,朝着邱、邬二人苦笑道:“这是何苦,当初你父母虽说由我而死,但他夫妻所行所为,何等阴毒凶残!就拿未一次说,还不是他自设陷阱,想把受过深恩的师长和同门师兄弟一网打尽,为所欲为,以致身败名裂。自行不义,惹火烧身,怨得谁来,你弟兄长大,又受凶僧蛊惑,苦心积虑,重蹈你父母覆辙。上前年有人说起,有一伙新出道才几年的黑道上人,横行山东道上,无恶不作。适才着人假作仆役,往水竹厅查看,你两个竟是那为首之人。休说今日行刺,便照平日所为,遇上我辈也难活命。
我终念在你父母虽然不仁,以前终是结盟之交,不肯下那绝情。其实你弟兄三人,在你父母死前一年,你兄年才十五,自恃练了点武功,带着你两个出外行猎,为狼群所困。
眼看送命,恰值我受你父之请前往赴约,因彼时已看出你父心有凶谋,戴了面具先期前往窥探,探明诡计回转,归途天黑,闻得狼叫寻去,将你三弟兄救出险地。你大哥再三问我姓名,又请取下面具,我都未允。后来你父死后,他不知怎的竟知我是他的救命恩人,给我来了一封长信,以后便无下落。当时如不是我,早都野死在外了。今日虽犯我手,仍不难为你。但是适才那位老前辈,你们在江湖上跑,总有一个耳闻。他因你用那下流阴毒暗器,痛恨非常,你们今日离开这里,他一定随后赶去。无论走到哪里也难躲脱,可有什方法避免么?”
邱义先听莫全发话时,意颇忿恨,及至把话听完,忽然起身说道:“我弟兄八九岁时为狼群所困,救我们的也是你么?无怪大哥走时那等说法。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想杀你全家,报我父母师长之仇,已非一日。无如我父母被难时,我已十岁,你常来我家。
我弟兄手脸,均有记认,你为人心细,本领又高,惟恐一见便被看破,无法近身,迟到如今。上月听我师父说,你做整寿,才想你年岁已老,再不下手,万一你老死,我弟兄抱恨终天。本意就打着近年假名姓旗号,装着慕名拜寿,乘你见客之际,用我师父所传毒针行刺,偏生路有闻说,你年老喜静,这次做寿,全出门人子侄怂恿,不是本意。仗着辈分名望,倚老卖老。贺客中只见有限几个老友,此外只一些上交情而未成名的后生小辈能够见到,余者不论生熟,俱由门人子侄款待。那针打近不打远,又想多杀你家几人雪恨,为这样仍难近身。恰巧落店时遇见马琨,由店伙口中得知是浙江来的贺客,试约来谈,问出是钱应泰的门人,并还有一同伴,已然送礼先来。我探出他实是钱应泰门下,有些不实在的话也未深究。他又说师父与你交情甚厚,这才起意拿他做幌子。我弟兄们装着从人脚夫,意欲到此一试。如能因他得见固妙,否则到了明晚,客多人乱,再不能下手,便放上几把火略出怨气,回与师父商量,再想法子报仇。马琨实是新近相识,事情与他无干。你虽救过我弟兄的性命,但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今日你虽放了我,此仇终于必报,将来不能得手,怨我所学不精。万一得手,我也决不想活,必以一死谢你,也决不伤你家人好了。还有我大哥因感你救命之恩,父仇难报,已然披发人山。今日又知此事,我弟兄为报父仇,均未娶妻。这是我三弟洪亮,那你告他,最信你话,请对他说。既落你们的手,放否和事后为难,一任尊便,我洪明决不皱眉。但今日话已说开,报仇之事是我主动,以后也由我一人下手,决不要他人相助,与我三弟、马琨和同来诸人全不相干。是好的,容我三年,他不寻我,我还寻他呢!”
还要往下说时,旁立小童已忍不住,对莫全道:“爷爷莫信他的话。那马琨小贼最可恶,明明是他同党,他偏说新认识。二叔曾见他们在水竹厅,背人你哥我弟的,鬼头鬼脑偷偷商量见爷爷行刺。就刚才进门时,孙儿还见他两个递眼色、打点子呢。如今事败,怕三爷爷不饶他们,知爷爷厚道,想开脱他兄弟和同党。花言巧语,想哄哪个?洪明、洪亮说为父母报仇,还有可说。最可恨是马琨这贼,想害人没本事,已经该死,连点骨气都没有,就三爷爷饶了他,孙儿都不能放他好好走的!”
莫全笑喝道:“小娃家晓得什么?我已答应放他们了,管他所说真假。不过你三爷爷正气头上,离开这里,别人不说,他三个休想活命。你和陈应龙把他们领到后面石屋中去暂住一日。过了我的生日,或是和你三爷爷说好,或想别的法子再行打发好了。”
马琨己尝过小孩味道,闻言自料难犹未已,也不暇再顾颜面交情,扑地跪倒,哀告道:“老前辈在上,小辈实是奉了师命,千里远来与你老人家拜寿。不料同伴师弟陈业讨好先来,闷坐店里,久候不归,因而受人愚弄,做人不得。”
莫全道:“那你师父到底是谁?”
马琨以为乃师偌大名望,与莫老至少也是神交,总有几分情面,便答:“家师实是钱应泰。”
莫全笑道:“你这小崽太没出息了!自身作事自身当,我已答应放你,怎到了真人面前,还接二连三他说假话?似你这样行径,连我听了都有气,无怪乎小孙孙们容你不得了。昨天果有一陈业,乃我老友遣来,那人虽然年轻,甚是老诚忠厚,我很爱喜他,何曾说有你这样师兄候在店里?至于你说那师父,休说他因听了枕边之言背信忘义,辜负萧隐君成全美意,约人同往北天山寻仇,还未上山,便吃狄家两个后辈女客淳于姊妹,一个对一个,将他制住,所约帮手的飞剑也被毁掉,如今同在哈密郊外庙中养伤,不知我有做寿之举。即便他在江南,也决不会前来与我拜寿。他那对头狄遁前日来此,倒是住在这里。你这信口胡说,倒是何意呢?”
马琨因莫老和易,没说出钱应泰因何不会前来,闻言惟恐莫老认他是洪氏兄弟党羽,惶急羞愧之下,只顾证实前言,也未思索,便没口子分辩道:“家师去往北天山未归,也是实情。后辈和陈业实是仰慕你老人家威名,又因有事奉求,故此假名拜寿。如有虚言,任凭老前辈从重处治,决无怨言!倘再不信,陈业此时必然尚在宾馆,唤来见面,一问自知。”
莫全略一寻思,问道:“陈业有一结义弟兄名唤钱复的,你可相识么?”
马琨觉洪明暗中用手点了他一下,也未理会,仍脱口答道:“那是家师心爱独子,偶因一件不相干的事,误犯了女丐花四姑的侄儿苗成、苗秀,约往比斗,先吃苗秀打伤。去时遇一白发白眉老头,因不知他是谁,没有行礼请教。老头生了气,将师弟钱复擒去。
经人指点,才知那老头便是江湖上有名的金眼神猖查洪,只你老人家能制他。恰巧后辈们正商量要来拜寿,一举两便。也是师弟陈业存有私心,他不令我同来,我一人守在店里,才有这场是非。”
还要往下说时,莫全眉头一皱,先低声自语道:“这就是了,差点又受人骗。”
随唤孙儿往宾馆中将那陈业唤来。小童闻言,且不起身,悄问道:“陈世哥人很好,莫非他那事爷爷就不管了么?”
莫全微愠道:“我生平最恨人骗我。以德报怨,君子所为,也非不可,但那厮师徒行径太可恶了!这等人正该绝后,不找他已是便宜,如何还管他事?快唤陈业去。”
小童恶狠狠瞪了马琨一眼,低骂:“不要脸的臭狗!自己不是东西,还累别人。早晚遇上我时,叫你好受!”
边说边往外走去。马琨觉莫全祖孙口气不佳,方自寻思。莫全朝马琨看了看笑道:“你这人品行心术、本领气骨无一可取。此番回去,务要痛改前非,才能立足人世呢。你师弟为老乞婆与查洪所困,我已答应陈业,过了后日前往相救。
也是你没有义气,不明事理,白累陈业千里远来。如非我念在他老友所差,还要给他吃点小苦,不是你私心所误么?我虽不知底细,听你二人昨今两日之言,分明他对你有难言之隐,不令同来。你偏想分功讨好,同来了又不安分,将他机密无心泄露,反倒说他私心。我免去一番跋涉,钱家余孽却吃苦不少了。”
马琨这才悟出,陈业此来并非打着钱家旗号,所以不令同行。听莫老之言,分明与师有仇,先已应允往救钱复。因己走口,听出钱家独于,忽又中止。好容易得有救星,这一来竟为自己所误。再受莫全一顿训斥,不由愧汗交集,在自愁急,无计可施。
莫全也不再理他,又问洪氏兄弟:“你那随来诸党羽俱已被擒,虽因问供时受点苦楚,俱未受什么伤,养息些日便可痊愈。我那老友念在他们都有点骨头,本是为友义气来犯险难,并非主谋正凶,又都吃过苦头,想必也能容让,你弟兄二人必不宽容。除了依我,更无活路。如真不愿在此留这一二日,我也不能勉强,随你们便,总之我心已然尽到,此去如有失闪,休埋怨我小气。”
洪明、洪亮互看了一眼,同声慨然说道。“我知你所说俱是真话,盛情心感。我们此来跌翻已是没脸,怎再托庇仇人字下?被你擒住,杀剐任便。不放由你,既肯容我将来再报前仇,只一说放,立时就走。老叫花只管容我不得,我们也明知他的厉害,姓洪的此去如若相遇,便死也须一拼。人都有生有死,谁还怕他不成?”
莫全闻言,两道寿眉往起一皱道:“不想你们如此倔强。既是这样,我也不再拦你。
明日是我寿辰,我决不放你对头离开此地。但他号称‘七日追魂’,脚程素快,耳目又多,只安心寻你,无论多远,不出数日必能追上你们。此去第一人要分散,再则踪迹务要隐秘。只要在七天以内不被追上,当年便可无事。少时我仍再劝阻一回,听否难料。话已说完,应龙,你领他们出村去吧。”
先在水竹厅装下人、后领三人入见的陈禄立答“遵命”。洪氏弟兄昂然立起,道声:“多蒙宽让,后会有期。”
各自一揖,随同走出。
莫全也自起身,走向屏后静室之中。
马琨见当日诸人对自己俱极轻鄙。行刺之事虽已辨明,钱复出险脱围却没了望头。
只说此行不特分功,还可见点世面,扬眉吐气,谁知弄巧成拙,万一钱复因此出了什事,陈业回去势必说出真情,花家乱子又是由己怂恿卖艺而起,日后怎见得师父母姨的面?
方自悔恨交集,先前小童已领了陈业,急匆匆由外跑进。陈业满面俱是愁容;见着马琨喊声“大哥”,底下的话未说出,小童已抢拦道:“爷爷现在里屋等你,这样没有骨气的狗东西,和他称什么兄弟?”
边说,拉了就走。马琨想和陈业分说两句,刚站起身喊得声“三弟”,吃小童回手一推,喝道:“你老老实实跟我坐在那里,有你好处!”
马琨不敢招惹,只得愧忿坐下,眼看二人往屏风后转去。墙厚屋深,也听不出里面说话声音。待了一会,陈业垂头丧气随着小童一同走出,先指小童对马琨道:“这是莫老前辈的侄孙莫准,年才十二,已学会家传八拿手法。长于以轻胜重,有铁手箭小神童的美号。年纪虽轻,论起本领,着实比我们弟兄高得多呢。”
马琨立时起身,一躬到地道:“这位世弟的本领,适才我已领教。铁手神童的美号,果然话不虚传呢。”
莫准虽看不起马琨,幼童多喜奉承,不由减了好些恶感,一面回礼,笑答道:“我这一点毛手脚算得什么?不要说了。反正你们想办的事已难如愿。陈叔索性再玩两天,看完这里热闹再回去吧。”
马琨知求救之事已属无望,不禁面涨通红。陈业随答道:“我此来虽说为救钱复而起,内中还有别的原因。初见祖老太爷,曾说过了明后再定行止,本已有了允意。不料马大哥自不小心,受人之愚,闹得事败垂成。适才再三向祖老大爷陈说,颇蒙见信。不知为何,仍是不允前往。本意再等一二日,求准弟帮忙代为进言,打探口风,有无转圈之地。何况明日又是他老人家千秋正日,自然要拜了寿才走的。”
莫准喜道:“爷爷意思,本叫你过了明日再走,连你那同伴一起,省他一人走在路上又出乱子。我看爷爷还有什话未说,否则不会留你。能多住两天最好,我必尽心尽力为你想法。天已半夜,我今晚为那两个狗刺客,好戏也没顾得看。好在还有两天,索性我们回到宾馆睡上一个好觉,明天早起拜完寿,高高兴兴陪你玩一天好的。”
陈业道:“你明日不在寿堂行礼么?”
莫准道:“我爷爷不喜虚礼,来客拜寿都在早上,一会工夫就完。多远的客也都早到,像今天到的就最晚了。午后伯叔哥哥们都陪客吃酒看戏。
我年纪小,更无什事,我只和你最投缘。现在我陪你玩,将来我到江南,你成了主人,再陪我玩,不是一样?”
马琨道:“那个自然。世弟如去,我必作个小东道。那里山明水秀,好玩的地方多着呢!”
莫准笑道:“是真的么?我适听陈叔劝说,也不恨你了。我们尽在这里有什意思?同往宾馆去吧。肚皮要饿,还可要消夜吃。”
说罢,三人一同起身,往宾馆中走去。
马琨一看,那地方正是初来时知宾引往的竹林以内。一问陈业,彼时正和莫准在林内谈说江南景物,走得稍快,只一进竹林便可相遇,何致引出这场是非?莫准又说:“那花子便是江湖上有名的三叫花之一,神乞车卫。洪氏弟兄一来,便吃他看出破绽。
先没拿准来是刺客,爷爷又不愿在自己寿日闹事,故此将人稳在水竹厅内。那派去服役的下人,连送食物的,都是爷爷门人弟侄,个个好手。原意夜间探明来人底细,拿话点醒,轰走了事。车三爷爷疾恶如仇,偏是心急,硬背了爷爷,将那假充挑夫的党羽擒住,拷问出行刺实情,硬要爷爷严加处治。爷爷力说:“来人不过偷偷摸摸,公然当众行刺,决无如此大胆。生平不与鼠窃狗偷一般见识,还是放掉的好。”
车三爷爷执意不听,为擒真赃实犯,故令爷爷延见。洪氏弟兄见了爷爷,如若知难而退,交代几句话退出,原可无事。偏生不自量力,一见便下毒手。车三爷爷见刺客使出这等阴毒暗器,如何能容!
其实不必二老动手,便水竹厅侍客诸人,哪一个本领也在来人之上。可笑洪氏弟兄久跑江湖,竟未看出一点动静。”
马琨闻言,才想起二仆身法绝快,已然看出又忽略过去,悔恨莫及。
那宾馆竹屋竹楼虽是新建,里外都悬有彩灯,陈设整洁舒适。来客分屋居处,各有专人侍候。陈业到日,首遇莫准在村外随众延宾,一见投缘。又知是一娘所差,越发亲近。所居偏在竹林一角,是一小楼,不与众客相连,甚是清静。主客三人到了里面,马琨随间陈业:“倒是何人引见?为何先不明说?”
陈业道:“小弟非不说,有约在先,不许泄露。当初不令大哥同来,也是如此。谁知大哥依然上了人当,真是可惜!”
马琨道:“这事都怪愚兄不好,太对不住你了。引见那人,想必是位成了名的老辈。现在事已过去,终可说出了吧?”
陈业方一迟疑,莫准正色对陈业道:“陈叔,这话你却说不得!不要为他这个无用黑心人一一句话,惹出事来,你吃不住呢。”
马琨已知厉害,听出语风不对,忙道:“我不过随便问问,实有不便,不说也罢。”
莫准冷笑道:“事情与你无干,你不过问才好呢。”
陈业也道:“小弟实有难言之隐,大哥日后自知。此时恕不奉告了。”
随用闲话岔过。
马琨知莫准轻鄙自己,心中忿恨,不好现出,只得老着一张脸,净说好听的话。莫准年幼,胸无城府,陈业再从中拉拢,一会便自有说有笑,混去猜疑。三人谈了一会,莫准早令宾馆中下人给马琨办好床铺,自和陈业同榻安卧。次早起身,莫准因昨晚一来,对马琨已减去若干厌恶,便令陈业告知马琨:神乞车卫性情古怪,疾恶太甚。最好令马琨在宾馆相候,不必同往拜寿,免被看见,白受奚落。好在行礼为时不久,再同看戏游玩也是一样,何必多此闲气?莫准原是好意,马琨本意想在此多见识一些人物,以为昨日陈业已和莫老说明真相,既非刺客一党,来了是客,为何不令同往?疑心莫准始终不把自己当人。但这小孩年纪虽轻,说话尖利,逆他白遭无味,不便不听,只得强笑应诺,二人走后,越想越恨,由此与莫准结下深仇不提。
莫家门人弟侄恐老人家酬应多劳,事前约好,所来贺客,除莫老自愿单独延见外,都在正日这天早上同时拜祝。莫、陈二人到时,寿堂人已聚满。来客不论亲疏远近,俱按当早到时先后,分行排列。行礼时辰一到,莫老穿了吉服,款步走出,站在寿堂神案侧面。立时鼓乐交奏,知宾一排排领客人堂拜祝。因客太多,就这样,还拜了两个时辰才行毕事。拜完寿时已近午,知宾陪了众客纷纷人席。莫家除却花园有一多半不在内,加上两邻莫家门人弟侄的房舍,共有百十处院落,酒席全都摆满,还不够用。一切不相干的来客和本地邻里,都在现搭的席棚以内,有的就在露天底下。酒席由莫家门外设起,延出三里远近地面。天又助美,风和日丽,柳暗花明,端的肉山酒海,盛极一时。
莫准礼一行完,便就人丛中寻到陈业,本约同唤马琨,寻一好去处,另约几个世兄弟一同畅饮。陈业知莫老名动江湖,交游多是有名人物,颇想借此认识,每遇一个异样点的人,便向莫准打听,莫准也有好些不认识的,又去转问别人,因此耽误了好些时间。
莫准见陈业问得殷勤,笑道:“陈叔既想多见识,好在不饿,索性在这里,等人散完了再走,你看好么?”
陈业自是愿意,连经莫准指点,认识了不少成名人物。有和莫准相熟的,更引了陈业上前通名拜见,陈业欣幸已极。等客由寿堂散尽,那些成名人物多是莫老多年至友,也经莫老自行延向静室另行款待。二人方始起身去寻马琨。
陈业路上想起寿堂上没见到神乞车卫,便问:“是否追赶昨日刺客去了?”
莫准道:“适才我在寿堂偷问家兄,昨晚刺客走后,车三爷爷执意过了今日往追。经爷爷再三劝说,方始应诺,便宜他们多活一年。可是今早车三爷爷依然起身,他已答应,决不中变,又在今天出走,必然还有别的要事。我爷爷隐居多年,从来安静,近来并无什事。爷爷昨日曾命你暂留,他今此行,莫非为了你吧?看他老人家过午回来不回来,我再去打听,就知道了。”
说时,走到竹林以内。
马琨正等得心焦,在林内闲踱,瞥见二人回转,迎将出来。莫准便不再提前事,说:“这里客都走完,不必再寻地方。楼后有小厨房,你二人在此稍候,我先喊人开席,再找陪客去。”
随唤宾馆中执役小童传话准备,径自走去。一会领了三人跑来,一名莫猛,是莫准的堂兄;一名崔宁,一名夏正霆,俱是莫老的二辈门人,年纪都比莫准大不几岁,个个英俊。各自引见之后,因陈业是一娘命来,莫准应低一辈,唤之为叔,莫猛等三人也跟着称呼。陈业执意不肯,不便当着马琨说一娘,只说各交各的,定要兄弟相称。莫准因他自来已说了多次,只得改口依了。一会酒席开上,就设林内,诸小弟兄同饮谈笑,快乐非常。众人虽看马琨不起,因他口齿灵便,久了也都亲近。席终同往各戏场中看戏。
陈业以为莫老既命暂留,或者还有希望。到了黄昏,吃完夜席尚无音信,心中愁急,又托莫准前往探询。莫准去了好一会才行回转,乘着众人目注戏文,俏把陈业拉向僻处,说道:“车三爷爷已早回来,我去时,他和爷爷正在席上和同席诸老辈谈说此事。原来爷爷对朋友心肠太热,所以昨日你一交信,立时答应过了这两天就起身赶去,不料午后车三爷爷来到,他对花家的事早知底细。那老刺猬受过爷爷大恩,本来去到没有不听说之理,无奈这次蔡老太姑本意是想爷爷去赶掉老刺猖,好去花家羽翼。信上明说也好,偏又不肯。只说你是他属望最殷的门人,有一结义兄弟被老刺猖困在花家,请爷爷即日前往解救,并叙多年阔别,别的一字不提。经车三爷爷来说,才知花家为给广帮恶丐撑腰子,近闻丐仙吕瑄要替浙帮出头,慌了手脚,到处约请能手,不知是何因缘,竟把华山派几个妖道请了前去。爷爷知到那里,不问老刺猖肯不肯听话,将人交出,必与花家争执。所约妖道,个个都精通邪法,多好武功也难抵敌。恰巧钱应泰当年曾用重手法伤过家叔莫云鹤,害他残废。后来自知不是爷爷对手,又托出人来求情赔罪。爷爷看了中间人的情面,未予追究。后知老钱为人卑鄙阴毒,他打伤家叔,先兵后礼,竟是预定的好谋,恨恶已极,无奈活已出口,不便再往寻仇,如何还肯救他子孙?乐得借此反口,表面回绝了你,对于蔡老大姑之约仍是不曾忘德,特请车三爷爷到邻县去寻访一个异人,意欲约了同行。叫你候上一日,便是为此。现在诸位老人家商量停妥,说丐仙吕瑄也是剑侠一流,花家约人不会不知,终还约有同道相助。两帮讲理比斗是在九秋,为期尚远。
管钱复的事,何必这早前去?正好乘老乞婆不知有一世仇强敌要乘隙和她为难,暗约上两位能人,临期突然赶到,出一奇兵,使她措手不及,岂非绝妙?爷爷信已写好,大约今晚明早必定命我转交。你那同伴阴刁无耻,你既拜在蔡老大姑门下,最好以后和他绝交,回到路上务要小心。此信和她那面信符更该贴身紧藏,不可失落。须知蔡、花两家深仇大恨,志在必报,可是老太姑现时势单力薄,如被花家知道行藏,凶多吉少,丝毫不能大意呢!”
陈业闻言好生着急。所幸一娘母女之事并未曾误,除莫老外,还得了好些助力,终算不幸之幸。知再求说无用,只得罢了。当晚哪还有什心情看戏?不等终场,催着马琨同回安歇。莫准知他心中烦闷,便陪回宾馆再四安慰,方始别去。次早天才亮,莫准便自跑来,悄告陈业:“爷爷回信已令专人送往。先意还想命你将那面双龙铜旗信符留下,因有人说你拿了可以防身,太姑本意也是为你,并非用来作此凭证,这才作罢。爷爷颇喜你为人老成,此间人多口杂,无须拜见辞别,由我送你起身吧。”
陈业知作客套,便即应诺,一同回转店房,收拾行囊起身。莫准又送了一程,互订后会而别。
马琨因在莫家饱受惊恐奚落,陈业对他仍是始终敬礼,也无一句埋怨,背着人又再三宽慰。想起事情实坏在私心自用不明事体上,不禁天良发现,觉着陈业实是忠厚义气,一到路上无人之处,好生引咎自责。陈业见他赔话,便答道:“我们三人骨肉之交,都是为好,谈不到谁误了事。我想二哥难星未满,该有这等波折,不然哪有如此巧法?已过的事不必说了。现时莫老既记钱老伯前仇,不肯往救二哥,此路已断。除了他,只有南明老人,如肯援手,力量比莫老还大得多。不过这位老前辈隐居甫明山中,已早声明不再问世,尤其听说与钱老伯又是素常不和。我们素昧平生,前往相求,休说请他出马,连面都未必肯见。我曾答应过那指点我的前辈异人,如找莫老,还有多少话不能对第二人说;如找南明老人,什事都可和大哥商量。要是容易,也不必几千里远赴黄冈,先就寻找他去了。道路只此一条,明求不行,只有把他那块上画山居图的竹牌盗到手中,走向花家明白要人,用后再给送还。此牌只能到手,不特老刺谓查洪怀德畏威不敢倔强,便花家姑侄也必买个情面。无如此老厉害非常,岂是我们两弟兄之力所能近身的?听莫老说,钱老伯在新疆不但仇未报成,还受了重伤,困在那里,连想豁出丢人受过,等钱老伯回来去向花家要人都难办到。事已至此,别无善法。且先回到金华,由我寻见那位异人,请他另示机宜。如求南明老人,应该怎样行事,再作计较。”
马琨叹道:“这事都怪我一人不好。听贤弟口气,那异人是谁我也能料到几分。又是我有眼无珠,不知进退轻重闹出来的。这次往救二弟,除了贤弟这条路,还有何法?此后我也不再多问,任凭贤弟一人调度,愚兄无不从命。”
陈业见他素日狂傲自大,居然降心相从,也颇喜慰,以为受了自己感动,暗忖:人谁无过,只要能改便是好的。由此对马琨不但没有轻恶之心,反倒加了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