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虢国夫人

  唐季禄山之乱,六军不发,贵妃缢于佛寺,三国夫人亦皆没于乱军。至宋元祐间,洛阳张生因赴陇西省亲,道出马嵬古驿,凭吊遗迹,大书一律于壁曰:“金屋香消艳色空,可怜羞对上阳东。当年凤舄徒怀恨,此日金车不再逢。虢国蛾眉悲晓月,太真罗袜冷西风。只余行客题诗处,赚得幽魂泪点红。”
  题毕出驿,既已夕阳在山。策马而行,仓皇失道,闻路旁低语曰:“尖嘴生来矣。”
  惊视之,时已昏暝,见一青衣妖婢,自断烟丛棘中出,敛皀致词曰:“夫人辈辱承珠玉,愧无以报,请枉驾聊作竟夕之谈。”
  生曰:“夫人为谁?”
  答曰:“即虢国姊妹是也。”
  生素不羁,虽心知其鬼,绝不惴惴,慨然从之。行约半里许,果见高第连云,如王侯贵人家。至即有苍头数辈,接策絷驹棼如也。青衣入报,少顷即来速客。整衣随入,重门以内遍燃巨烛,第火色青荧,不类人世间物。及至于广庭,则珠帘低亚,椒雾氤氲。青衣又入禀,复始延生入。庭中设四筵,先有二美人在座。一衣碧绡,年约四旬,而丰韵犹存;一衣藕色衫,齿甚稚,貌亦殊丽;皆以罗巾护项。青衣曰:“此秦韩二国夫人也。”
  生再拜,夫人俱答拜,三让就坐。美婢即以茗进,生饮之,味绝清芬。茶已,秦国首言曰:“愚姊妹自遭天宝之乱,避居于此,虽时殊世异,赖有贤地主,颇不岑寂。适阅壁上佳章,又添盷悒,故屈尊客来一谈,幸勿疑忌。”
  生逊谢曰:“呓语盲词,唐突殊甚。不责狂生幸甚,反赐宠召,实假出非望。”
  谦抑间韩国微哂曰:“诗则佳矣,何独遗我二人?岂真为张祜一绝所惑耶?”
  秦国亦笑曰:“浑忘却佳客辱临,奈何意中人反不一晤?”
  遽命青衣速请虢国夫人来。因告王曰:“渠以君诗有‘金车不逢’‘蛾眉晓月’之句,竟惭赧不欲相见。”
  生笑解曰:“此正狂生歆羡处,岂夫人反不见谅?”
  语未已,香风冉冉,自屏后出,则虢国夫人至矣。独衣素,亦以红巾围领,含羞再拜,掩袂无言。睨之,素面嫣然,修蛾淡扫,古人果不相欺也。生目眩良久,秦国以宾席逊客,三国夫人主席相陪。以玻璃为盏,其酒与之同色。韩国语生曰:“君试尝之,此西域之葡萄酿也。”
  俄有双鬟十余人,衣羽衣,簪柘枝,箫管竞奏,不辨何曲。虢国始言曰:“此霓裳第二叠,予从阿环索得原谱,费尽心力,教习此数人。一旦变起,遂不复作。今夕为客奏之,犹令人凄其欲绝。”
  因泫然泣下。秦国止之曰:“妹勿作向隅态,使客不欢。吾闻李三郎在沉香亭赏牡丹,青莲学士应诏作《清平调》三章,谱之弦管,妙绝一时。今夕佳会奇逢,幸有张君丽句,何不亦使谱入,又增一段佳话耶?”
  虢国称妙,乃以诗付众鬟。少停乐作,即壁上律也,音韵哀婉,举座叹赏。既终一阕,虢国酒酣情动,眉目荡然,似有怜才暱就之意。韩国觉之,曰:“张生酷好娥眉,阿姊宜酬彩笔,壁上诗即沟中叶矣。”
  因笑而起,促使二人合席,兼以巨觥强生与虢国接吻。秦国亦大笑,乃命婢以绛纱笼灯引归寝室,始自去。生此时不克自主,相携登榻,而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不复知人间之乐矣。欢好有间,虢国太息曰:“昔崔家千牛为妖婢所诱,明皇谓我曰:‘何私藏男子?’孰知今果然耶!”
  时更漏将尽,方起着衣。癷闻人语纷拿,青衣婢仓皇入报曰:“将军来。”
  虢国香肌汗淫,举止失措,促生出户外避之。旋见一人,虬首狸身,目光射电,周身皆白毫,无寸缕,吼叫而入。生匿于短垣,屏息无敢出声。闻室中怒叱曰:“吾以汝曹无依,收充下阵,何淫心不死耶?决杀汝以泄吾愤。”
  已而闻虢国哀号乞命,生不忍,乃大呼曰:“勿伤夫人!有罪身愿当之。”
  语未终,砰然有声,如山鸣谷应。须臾,寂无所见,惟松楸阴翳,鸦鹊鸣噪,东方日出矣。惊愕良久,遥闻萧萧声。踪迹之,得其马,乘之以出。及遇土人,询之,则故杨国忠全家藁葬处也,因惶恐而去。
  外史氏曰:自古名姝艳鬼,多有风流话柄,供人剧谈。而多情如虢国,反独无之,似乎网漏于吞舟矣。今得此事,足见夫人亦未能忘情于地下。亟登之,以补旧闻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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