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郡有阴阳家,善妖术。凡里中素封有死者,必重币邀致之,肆筵相款,乃可晏安。否则,祸作矣。某村一富翁,有二子皆入武庠。翁以老病卒,戚族皆言某有异术,务得其来,乃可殓。盖藉以免祸,非仅为送死也。二子亦闻其人,心怵之,果以币往。某适构一宅,不欲出诸已,稔知翁家巨富,将令代为落成。见其币,以为薄,挥去之。翁子又加币亲往,某犹少之,且哂曰:“若非市井傭可以戋戋了事者,必欲予往,非百金不可。”
翁子素负气,遂反唇曰:“若勿太作意,死生亦有命在,若能魇我全家殁耶?”
乃悻悻而返。戚族咸以为忧。且觅术者,通邑无一人敢应其召,而事不可复挽。闻某与某契,因浼之一行,愿如其数。某闻而笑曰:“渠恃富家郎,尚气遄归,今复求我耶?予观翁死之时日,今夕子亥之交,当有尸变,故索渠重酬,为渠镇伏。既区区者而不予畀,欲我往,非三百金我亦不屑。”
言已,遂揖某出,曰:“传语诸郎君,性命非若草菅也。”
某归述其言,众益忧。尸在床榻,且将腐,有榇不得殓,子心凄楚。不得已而仍议加币,倩某再往。忽众中一人忿然曰:“如此贪饕,情实不甘。予荐一人,或可以蒇事。”
众询之,则其人亦业堪舆术甚奇,但为某所掩,技不得售,今居左近,可邀而至。翁子实莫能降心,首从其指,遣人往。不须臾而来,状甚蓝缕,众仆偃蹇不为礼,窃以为误乃公事,必若人。荐者与之言,其人入视亡者,轮指良久,毅然曰:“今辰甚吉,故百无禁忌。”
众乃纷述某言,其人笑曰:“是儿固作孽久矣!今若此,是死期亦迫也。某遇异人,得一术,今夜请尝试之。”
翁子大喜,许以聘彼者酬此。其人曰:“此事予亦不较,惟冀诸郎君安逸,庶见予非夸大者。”
乃索乌碗三,素毫一,丹砂钱许。时已初鼓,其人就烛下书符,碗内蜿蜒如蛇形。嘱曰:“各宜闭户寝,勿惊祸至。予自当之,不相累。”
于是裸其上衣,披发跣足,且藏所余丹砂于裩际,猱升而上至屋梁。命人以碗与之,亟麾之曰:“去去!但闻予号,则渠生而我死矣。”
众始骇然,悉屏其迹。其人偃息棁侧,更筹倏已两易,窃自念曰:“殆来乎?”
俄而村柝将三,寂无声息,亦倦欲寐。欻见灯影幢幢,风声淅淅,骇曰:“至矣!”
因凝神起坐。未几,纸衾析析自鸣,尸骸蠕蠕自动,甫转瞬而卧者已起。其人急以碗掷之,盝然震响,应声而仆,心少安。无何,尸又复作。未取碗倏尔离床,又急掷之,又仆地。窃恐其变,注目直视无敢移。忽然崛起,长啸有声,若知梁上人,怒目相属,势将攫拿。其人自揣余此一碗,弗效予亦莫能生已。急取掷之,尸遂颠。冥然许久,窃自以为无患。方转侧欲下,尸又蹶然,较前益暴。至是,其人之技穷矣。震慑间,尸已能步,直逼屋梁,距踊而前。其声呜呜若悲泣,远迩皆闻,其人亦股慄欲坠。少顷,尸至梁下,仰首奋身,疾如飞隼,将以手攫其裩。其人大怖,因思非我则伊,势不俱生,遂摸腰间丹砂,幸尚在,乃悉纳于吻,复自啮其舌,和血噀之。尸不能支,颓然而倒,且大呼曰:“予与若无郄,何竟死我耶?”
遂无声。其人徐徐转动,而筋骸麻痹,有类不仁。已而鸡鸣,众来入视,尸已不在榻,乌碗瓦碎,散布如星,因相与咋舌。其人方下取衣着之,且命众舁尸还故处。语之曰:“亟往觇,某人死矣。”
众如其言往侦之,噭啕之声,果已达于墙外。盖某至夕不见人至,恨恨曰:“若藐我,我必报之,岂术犹有神于我者乎?”
乃抱忿而寝,比及五鼓,其妻闻夫大呼云云,即翁尸之所言也,抚之,气绝,阖室惊惶。此时已就衣衾矣。侦者归述其异,咸诧叹。翁子遂举金酬某人,尸乃入木。后某之子有所闻,因以其状首之官,讼某以术杀其父,官竟不之直。某死未逾年,妻淫子赌,家产荡然。惟某以此闻于人,咸异其术,至今名噪一郡,已富埒素封矣!
外史氏曰:甚矣哉,人之贪也。亡者本无事,而故诈其财。百金亦云厚矣,犹靳之,渐增至三百。吾知即以三百往,彼人之心当未尽餍耳。迨至人极计生,捷足者起,不独褫其魄而毙之,且如扼其吭而夺之。贪壑未满,遗产如焚,又不止术之杀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