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人有卖海鲜者,其名曰李念一。湎酒而渔色,尤好龙阳君。虽产仅中人,而耽耽逐逐,惟此是求,妻子之饥冻弗恤也。同里崔十三,恒依之。十三年仅成童,貌逾好女。母早卒,惟父在,又以病废,家綦贫。以故念一尝拮据相助,冀图片刻之欢,而未遂所欲焉。盖十三聪慧,善揣人意中事,虽以家寒亲老,借润匪人,而刻意防之,守身如处子,念一遂不得染指。癸未夏,念一以事如海宁,往返数日程,力请于十三之父,欲与十三偕,意固将决一死战也。十三之父不欲,曰:“童子何知?君亦自往可矣。”
念一益固请,而十三弱即好弄,乐于远游,又从中怂恿,父不得已而遣之。滨行,密语十三曰:“若人素有轻薄名,儿之家倚之,不得不听汝往。但以全璧去,以全璧归,吾可以见先人于地下,儿亦可谓克孝矣。否则,我人也或不能知,而鬼则知之,必不容汝入崔氏之庙。”
十三领诺,即辞父行。邻比多有窃笑者,以为崔父贫病失心,特置子于虎口之下,其不被啖者,未尝有焉。乃十三自负己智,欣然与念一同舟。与之饮则饮,与之谑则谑,了无畏忌,即念一亦自谓鱼游釜中矣。舟行至暮,十三出篷底闲眺,时念一酣卧,未暇相从。十三目视水光波流,倏忽上下,慨然曰:“人不自立,瞬息下流,殆与此水无异耳。”
有触于怀,因窃念曰:“今夕与若人同舱,彼若以力,将如之何?岂我一婴童而能与壮夫相抗哉?且适间言语涉邪,几于矫手顿足。我果何策以御之?”
筹思无计,因而自悔。方且四顾榜徨,潸然泣下。忽上流一扁舟御风而行,载一中年妇与一少艾,状类母女。女荡桨而母搬罾,殆渔家也。舟行将近,少艾顾十三而笑曰:“个儿郎只身如叶,陷于泥沙,能效我远避狂暴耶?同病宜怜,母不可不有以拯之。”
妇亦笑曰:“儿之言,可谓既登彼岸,不忍溺人者矣。况是儿亦孝子,不宜坐视。”
乃即怀中取一册,其巨如掌,仅十余页,裹以他物投之十三曰:“孺子得此,可以保身矣。”
舟如奔马,十三惊顾之,早已相去里许。辗转之顷,航影已没。十三幼从父读,颇通文,亟启其册而阅之,则皆闺中戏术,无他奇。十三乃攒眉曰:“予焉用此?媪殆绐我为笑乎?”
既而思之,若运以机智,术亦良得,遂秘之袖中。而念一已醒,遽呼十三,十三入,诘以焉往,答曰:“适在皕首观江景耳。”
念一乃笑曰:“以汝之容光,不惧蛟龙攫去耶?”
因又嘻嘻言曰:“今宵能共榻,当以所得之半赠若,以赡亲。不然,三尺水即汝安宅,将葬尔于江鱼腹中,不得复返矣。汝父老病,讵能向我索人?”
言之咄咄相逼。十三闻之,甚有惧色,顿忆册中移灯就火之法,颇可以济燃眉。乃朗然曰:“兄之爱我,苟非木石,皆知感。但予稚年,不谙情事,且畏羞。倘得沉醉,任若为之,予亦不惜此身。”
念一大悦,慨许之,自出登岸行沽。十三亟觅楮颖,就烛取册观之,则急口令耳。凡三令,举十数言,备极男女狎昵之语。且令曰:“能诵如流水而无笑容者,乃免罚。”
十三一一书之于笺,而自为默记,亟藏其册。未几,念一复入,置酒将饮,十三曰:“无令不欢,且今日之事,更非可默然相对者。昨自邻家得口令数行,颇可以司觞政,请与若行之。”
念一自恃捷给,毅然而应之曰:“诺。”
即各满饮三爵,索令共观。十三又曰:“若年长我一倍,必不予欺。如不遵予令而索予欢,予宁赴清流,誓不汝从。”
念一亦允之,无难色。十三始出令相示,约以一大白。念一甫寓目,已笑不能仰。十三又自请先行,每一发声,更故作睥昵以动之。念一之情已荡,心遂无主,不得已而亦诵之,未及一行,早已粲然。十三执觯行罚,又不姑恕。再诵又复如是,三诵益不能成。俄顷之间,连釂十余爵,念一既已酕醄,遂不作他想,诵之愈急,愈不能如令。漏下二鼓,念一竟玉山颓矣。十三又连劝二盏,已不克启吻,知其深入醉乡,心始少放。此盖以所欲荡其心,复以所难箝其口,不必灭烛徙薪,而烈焰顿熄,管子所谓因祸为福者也。十三既以智醉念一,别无忧虞,方能拂榻就寝。忽闻弹指声,自启舱门视之,烛光之下,一人掩笑而入。回顾焉,则顷者所遇之少艾耳。喜而致谢,兼扣其突如之故,女笑曰:“恐君未易办此,故来相助一臂。今既潦倒,此夕无虞矣。明日敬效吾法,必当有验。”
十三始得谛观,女貌淡艳幽妍,自觉形秽,殆天人也。十三情窦已启,适与念一戏,欲火久炽,见女反身欲归,乃笑而留之曰:“姑少坐,容我酬恩,其可乎?”
女觉其意,微哂曰:“子尚己躬不阅,犹妄思魔障人耶?”
飘然出产,倏忽遂不见。十三惊诧良久,复取其册展玩之,倦极而眠,不觉东方之已白。晨起视念一,兀自朦胧,且被酒不能起。乃甘言以慰之曰:“昨夕所饮无多,兄乃酩酊若彼,冥然漠然,深为弟忧。”
言讫,巧笑承迎,念一究不悟其以趋为避之计。是日也,念一病宿酲,至夜方愈,遂誓不复饮。十三亦不能强,乃用册中反客为主之谋,挑之以言曰:“兄今者深为酒困,不可再有所戕。客夕之约,能姑俟之异日乎?”
念一侧首以示之曰:“不能。”
十三曰:“予昨者亦为情扰,竟夕不眠,此时亦惫甚矣。兄能容我小憩,夜深自来就见。弟信人,决不爽约。”
念一弗即诺。十三又曰:“否则,兄来就予,予当假寐以待。但不可着衣,惊弟使寤,则忸怩,或至于妨命亦未可知。”
念一又不禁色喜,冁然从之。十三密索于舱中,得短梃,长可尺余,藏诸皀席之下。竟与念一分榻而卧,而潜拥此梃于怀中。挟持利器,念一固不及知焉,欲炽情炎,反侧不寐。倾耳即闻有齁声,知十三已入黑甜,急不能待,遂悄然以起,白身靸履往就之。潜启其衾,亦不之拒,且肤香袭人,情益莫遏。方将共枕拥持,而十三之身忽已转侧向外,仍复鼾眠。念一如其所教,不敢惊,因解履登榻,自趋里床。乃身甫贴席,而十三若梦中忽觉者,遽呼曰:“可人来乎?”
以巨物少避中坚,直捣后队,槛门皆破,几及睾丸,其痛不可当,而前徒之精锐者,不觉倒戈莫举矣。念一痛极大呼,而手足俨如缚束。许时,十三始伪为乍寤之状,顾而视之。残烛未烬,因急藏其梃,佯笑曰:“是吾兄耶?予适梦与美人戏,彼嗤我无伟具,予于暗中摸索得一物,颇粗壮,因以戏之,不意兄至。梦呓无知,负罪良多矣。”
遂故为亲呢,欲与为欢。念一惊定痛生,外肾似有浮肿,厥臀更暴痛如割,不及问鼎,喏喏而退,呻吟者达旦。此又闺人与女伴相戏,乘其无备而中伤之策也。念一始疑十三,谓其有心规避。乃十三夙兴即起,奉事益谨,言语益甘,俨有呵脬舐痔之意,念一疑复少释。第负重伤,损及不毛,虽仍前不悛,亦几于用武无具矣。忍痛二日,已抵海宁。扶杖市中,索其前逋,信宿而子母皆得。十三思归,促之启行,念一亦不获耽延,遂复登舟。创亦渐平,色念复动。初犹不敢即逞,将及杭界,忿然曰:“此行实为是人,非只图彼戋戋。今去故乡伊迩,而志不克遂,何以生为?虽溃烂而死,亦命也,务毕吾愿而后已。”
然亦窃疑十三,遂阴谋亦欲醉之,使其无能脱赚。暮泊镇市,浼楫人沽酒割鸡,而己仍前作狼狈之状。乃十三聪觉者也,早已如见其肺肝,因取册暗中览之,又得良图,名曰移花接木。其法用圆竹一节,满贮蒜汁,而以生面和胶封其口,密置衾底,卧后先润以津,务令如脂如韦,无少窒碍。彼来故不予以门户,俟浼之再三,然后自为指南,急以所备者自前而后承迎之。胶著热肌,固结不解,汁浸厥物,痛入心脾,诚惩淫之奇计也。然须预伏白刃,防其反噬,以为不虞之备。十三得其术,心益喜。觅之舟人,得胶少许,惟竹不能猝办,忽于榻侧获之,则固念一所截用以贮其碎金者。因笑曰:“即以其人之物,还治其人之身,大快大快。”
遂一如其教而预储焉,念一又茫然不知。及昏,欢然共饮,托醉先眠。布置已尽完密,俟其至请尝试之。念一果暴痛如触蛇蝎,亟取烛自视,则累累者虽故伟长,然已代之以竹矣。急以手脱之,又牢不可拔,愧忿交集,将致命于十三。而十三早挺刃而起,数之曰:“汝腼然人面,而务为狗彘行,败人家风,污人子弟,罪已在于不赦。汝数数诱予,加以强横,予念同乡久契,少惩于前。汝不知洗心涤虑,改弦易辙,今宵仍萌故态,予因聊试小术,俾汝革心。竟乃迷而不悔,怒目视予,予已置身度外,不复作桑梓之想矣。”
言已欲自刭,且号呼杀人。盈舱鼎沸,同舟共泊者皆惊起,须臾毕集。视二人则裸如也,知为逐臭之故,争笑而询之。十三且泣且诉,历陈其状,众皆咋舌以为奇。环瞩念一,既已面无人色,痛不能言。戏视其腰,则松不生于腹上,而竹乃产于脐下,遂不禁鼓掌大笑,为之哄堂,又无人屑于援手。唯舟工惧其陨命,贻累于己,始代为脱之。尽力而后落,其必拥肿不中绳墨可知也。众命与十三胥着衣缕,而后以正言责之。念一俯首知罪。客中有尚义者,将代十三鸣之官。念一泣恳数四,众又为之居间,始令具一伏罪状,而以所得所有者尽以输之十三,聊示罚过之意。达旦即驱之,罄身离舟,另觅小艇归里。永不许扰十三家,扰则执状赴县,众将鸣鼓而攻,必不恕。念一一败涂地,莫敢与争,遂垂头自去。抵家犹卧床褥者匝月,盖淫心亦既少戢焉。舟中人以十三为智,咸爱重之,竞市酒肴相馈问。乃十三深虑念一,恐其报复,心欲遄归,无如距家仅一日程,而风色少逆,至夕,犹泊于曩昔遇女之处。十三心识其地,乃笑曰:“黄石公犹在乎?报韩者已归,可以从赤松游矣。”
及寝,有人款户径入,视之,则赠书之媪也。喜极趋迎,延之坐而谢之。媪谓之曰:“怜子纯孝,是以相救。今日子之耻已雪,而我之事未终,故深夜特来与子议。”
十三无难词,直诺之曰:“再生之恩,无不如命。”
媪曰:“予居此水数百年,纵横自得。近有无知孽妖强欲夺吾宅,兼思嬲吾女,故遁迹他乡,且多构奇策以御之,其中利害,尚有甚于子所行者。幸为龙主鉴察,屏渠远方,并召我母女。前此邂逅,正予旋归之日也。因自奇其计,遂以授之于子,果能免患。然予有女在,不遂远游,意将委之于人,非子不可。倘得子之金诺,则我可脱然无累,往朝南海,成其正果矣。”
十三闻言,喜出望外,亟以婿礼拜见。媪大悦,起曰:“今夕颇良,可使迨吉者来事夫子。”
遂匆匆亟去。未几,侍婢数人捧丽人自外而入,装饰如贵家,绝非向之落魄者。比睨之,果即前者少艾,益慰所怀。于是欢欣与语,女终腼腆不答。其母又来促之寝,乃屏烛下帷,解衣同梦。海棠湿雨,杜鹃啼春,竟不知夜之几何矣。昧爽,媪即至,赠婿以赤金二笏曰:“多与恐汝不任,然已可吃著此生矣。”
径留女自返,女亦不甚流连。妆讫,辄与十三对坐,他人往来皆莫之见。即十三亦倏然不见其妻,乃怪而问之。笑曰:“妾实神人,彼龌龊商人乌能见予哉?”
将至乡里,女与十三谋,别舍于外,而使十三驰告于父曰:“舟中皆谓儿智,有客愿以女嫁儿,兼赠重金。彼适有远行,不获亲来讲姻谊,先遣其女于归矣,敢请父命。”
崔父闻子言念一事,喜其智足卫身,不负父教,因慨然许之。草创婚仪,令子迎妇归,始合卺焉。邻比闻十三完璧而归,且知念一为所伤,病不能起,皆叹息以为异,竟不疑女之自来。女事翁孝,事夫顺,理家有则,且以药疗崔父之疾,病良已。十三又出金置产,俨然素封。夫妇承欢数载,父殁,遂弃其业,不知所之。唯念一尚在,则已贫病交迫,家无斗筲矣。
外史氏曰:余不矜十三之智,而矜十三之孝。且不为十三幸,而每为十三危。何也?向使不遇授书之人,则十三已为砧上之肉,虽智足自卫,又乌能出庖人手耶?抑安知非天鉴其孝,阴令贤母为之造谋,俾其全璧归赵哉?故为贫家之子弟念,与其学保身之十三,母宁为不轻身之十三。苟无十三之孝,念一必将饱饫秀色而归矣。岂仅作门外汉,竟至焦头烂额乎?孝矣哉!十三。危矣哉!亦十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