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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美人

  琼州余舜章,少时读书于某寺。每当风清月白之顷,辄有良夜如何之慨,盖仅约而未婚也。一夕,篝灯展卷,方将肄习,忽烛光尸闪如人,意为寺僧。视之,无所见,良久复然。余心疑,掩卷伺之。又许时,其状若烟而惨淡,倏有倏无,莫能摹拟。余素以胆力自雄,审知为鬼物,益伺之。久之,较前益真,但具体而微。又久之,甫露半面。至夜分,全形现矣。余亟视之,绿鬓翘然,红姿绰约,美人也。余即起揖而进之曰:“鬼乎?仙乎?何示人以诡异如此?余狂生余舜章是也。如不弃,当剪此短烛,少赐晤言。”
  美人微笑曰:“何遽唐突至此?予实鬼也!知君有渴疾,敬为相如,来献良方。岂以阴浊之质,而更冒自媒之耻哉!”
  余闻言,以其贞鬼,改容询之。美人曰:“妾生前少有薄德,上帝鉴之,命掌禄籍。近来因月老耄荒,所配多失闺人意,敕妾赞襄其事。于是赤绳所系,鲜有朱淑真、李易安之事矣!”
  余惊曰:“若然,则卿固氤氲使之流亚也。岂予亦有韦固之缘,烦子预告耶?”
  美人曰:“非也。老人口盢,几伤人伉俪情,妾不忍为。但妾往来云路,窃见郎君对月临风,时有不豫之色,盖缘洞房有待,虽庶士不免摽梅之叹耳。妾有良策,故来敬陈于郎君”。余闻之,色甚喜,因折节求之。美人出一硃符曰:“援琴之挑,良非君子所宜,妾亦不敢于导引。然郎君之妇,非始生三岁者,未尝不可以相邀。欲速则速之,早尔数年,婚嫁固不妨也。”
  余又细询其说,美人笑曰:“郎君勿絮絮,第置此于枕函,若所聘者,即至矣。”
  径置符于床头,倏忽如烟而逝。余正无聊赖,姑试之。甫就枕衾,即梦其父母为卜吉期,遣使亲迎。俄而彩舆至门,牵红入室,而嘉礼告成。比视新妇,貌甚丽而酷似美人,欣幸之余,亦不以介意。欢然同梦,乐且未央,春色已酣,交颈而息。及转侧而寺钟聒耳,山僧已来送茶,呼曰:“余相公作何好梦,日高犹不明眸也。”
  余笑而起,昼犹念念不忘,其心益不在读。及夕早寝,妇亦亲狎,不再如昨之羞涩矣。盖余所问名者,为邑中某家女,耳食其有殊色,故信之。自此温柔乡深入,益慕睡乡。朝冀暮,暮怯朝,恨不得中山酒为千日醉。久之,当昼而寐,妇亦刺绣其侧,语笑甚欢,遂不复欲觉。未几,某家以余綦贫,且镜台久而未下,竟别字。余生之父母,亦无如何,余亦为之悒悒,而梦则未绝也。第形神精魄,咸为所耗,渐以痿惫,遂终日昏昏皆梦矣。一日强起如市,见斗者二人,一人被殴,几殆,环如堵墙者,仅作壁上观,竟无人能为之解。余见不忍,前诘其由。殴者素识余,忿忿言曰:“渠售妇与予为小妻,既而悔之,所欠者又悍不肯还,故殴之,以泄吾忿。”
  余询被殴者:“值几何?”
  答曰:“因葬父无资,只贷渠青蚨五贯耳。妇不忍别,日涕泣惟愿死,谁赖渠也?”
  余踌躇自念,事关节孝,当思有以保全之。因计囊橐尚余二金,暂贷于寺僧,可足其数,甘淡泊半月,亦无害耳。乃谓殴者曰:“汝欲金乎?欲人乎?”
  殴者稔余为寒儒,谅不能豪,遂姑应之曰:“渠妇貌不扬,予亦不愿成好事。但不得金,情实不甘。”
  余笑曰:“若然,请从予去,偿若金。”
  观者皆踊跃曰:“余相公为此义举,阴德无量矣!”
  因极力怂恿。殴者白悔失言,而迫于众议,亦帖耳相从。惟被殴者感激至流涕,誓以死报。相随入寺,余为僧言,僧亦重余义,慨然相假,并出所有者倾囊付之。因焚其券,被殴者稽首流血。其纷既解,余至夕就寝,竟无所梦,心疑焉。窃怪符不再灵,默祝美人,思以询之。宵半果来,赧然谓余曰:“向昔所云,皆诳君也。妾一缢死鬼,何由司人间婚牍?缘知君禄命浅薄,不久亦入鬼道。妾欲结未死缘,以为泉下伴侣,特虑见疑,未敢冒昧,故假君家新妇,得以梦中为欢。近今相会者,实妾也。日者君以一时恻隐,保全孝子贞姬,土神上奏,福禄俱崇,寿且耄耋不止。妾不敢再为君祟,敛迹伏藏。今承召询,腼颜自陈。”
  言之不禁忸怩,因更太息曰:“欺罔之罪,固已无辞,燕婉之情,犹希垂念。妾将为君返去,珠以成双璧,慎毋别觅鸾凤也。”
  言讫再拜,竟披发吐舌而去。生悚然,汗如雨下,神以顿爽,不再思睡矣。居无何,某家果挽人来曰:“向以一时狂瞽,几背前盟。今愿仍谐旧好,永无二心,其纳之幸甚!”
  余廉之,得其实。则女为鬼崇,时时引帛欲自缢,且狂呼曰:“此余少卿妻也,谁敢夺之?”
  因而后所字者,索退原聘,不敢缔姻,故复修好于余。余心知美人所为,以权词白于父母,乃许之。期年毕婚,女貌亦亚于美人,余特秘之而不言。又明年,余果连掇巍科,成进士。仕至光禄寺少卿,寿至八秩。故至今里人凡执柯者,咸易月下老人为灯下美人,以相谑云。
  外史氏曰:温太真慕其姑妹,因嫁名于友,而自订之,美人殆师其遗意欤?而以避为趋,以离为合,颇类策士所为,其狡亦甚矣!但恐余生无回天之善,则新妇必抱不白之冤。使当日闻之,必将欲唾其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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