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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翠

  固安王立猷,以才长屡中副车,年三旬犹未售也,居恒辄郁郁不乐。庚午复入场屋,考事既竣,以母病遄归,未遑候捷音。抵家,母亦小愈,王亲视汤药,棘闱之事固未尝去心。一夕,母寝,细君亦倦卧,王独坐诵头场三艺,津津不自胜。慨然曰:“如此佳文,掷地当作金石声,岂朱衣犹不首肯耶?”
  语未竟,闻墙角咥然,似有窃笑者。因大骇,疑为穿窬。而笑声娇细,不类衣冠者。亟起往视之,则一二八女郎,眉目如画,碧衣朱裳,手拈菊花一枝,冉冉而去,忽不见。王诧为妖,心甚怖,不敢复诵,遽就寝。阅两日,将近揭晓,兴复勃然。篝灯展卷,孑然一室之中,恬吟朗诵,剌剌不休。女郎欻然而至,匿笑入室,直前以柔荑掩其卷曰:“如君此等文,止堪供覆瓿用耳。犹絮絮不置,聒人好梦耶?”
  王大惊,灯下视之,容光满目,鬓发如云,诚绝色也。心虽竦惧,然夙以名流自负,竟见嗤于妇人女子,意甚不平。因起而揖之曰:“卿亦知文耶?恐覆瓿者,正未易逮此。”
  女郎微笑曰:“以予闻之,将毋同。”
  王益不忿,径牵其袂,使坐,曰:“试阅吾文。如此黄绢幼妇,而不以桂枝相许,姮娥真盲矣。”
  女郎坦然就坐,仍笑曰:“姮娥不盲,君心自盲耳。”
  即取案上丹铅,批阅之。娇波不瞬,纤腕不停,钩之勒之,不须臾,而三艺皆遍。末署八字曰:“桂林半枝,掇取为幸。”
  王见之,于邑无色。取而视焉,披窍导窾,无不切中,乃悦服。亟请其名,女郎笑曰:“若当执贽为弟子,何汲汲询人姓氏耶?”
  王又固请,乃曰:“成氏,小字弱翠。家固与君相通也。”
  遂与王谈论古今文艺,皆一一能指其瑕瑜。王益心折,因索其吟咏,即以手中菊花为题。翠援笔疾书一律曰:“采菊东篱学隐沦,指尖犹带露华新。奇擎掌上鸦黄淡,笑数风前凤嘴匀。摘去秋光寒翠袖,分来佳色艳罗巾。不因把玩香盈手,错认金钗欲赠人。”
  王流览再四,赞曰:“清新秀艳,《香奁集》得未曾有。”
  翠又笑曰:“此与君文差堪伯仲,不意俱蒙谬赏。”
  王大惭,欲留之宿,辞曰:“与君为文字交则可。若及其他,君家床头自有人,谁能保醋娘子不攒眉耶?”
  言已径去,旋失所在。王心窃爱慕之,每夜独居,以俟其至,而迹竟杳然。数日后,通邑喧传,某州中某,某县捷某,固安只一副车。询之,则己也,益服翠之藻鉴不爽。至夕,私具酒果,屏人孤处,祝曰:“翠娘子盍惠顾乎?”
  语甫毕,身后吃吃有笑声。回视之,则其人已在室中。因延之坐,谢曰:“法眼不差,卿真我师也。”
  翠曰:“幸中耳,岂真先见哉?”
  乃并坐宴欢,翠渐忘形,夜既深,犹未言去,王遽挽之就枕。欢洽之际,退避逡巡,犹然处子也。翠因叹曰:“本图与君为嘤鸣,今乃与君为伉俪。笔墨中亦有魔障,信乎女子不可多事。”
  及晓乃去,自是无夕不至,踪迹诡秘。王不言,家人亦莫能觉。一日谓王曰:“妾家距此只数武,而君竟不一谒丈人峰,似亦缺事。”
  王曰:“然。”
  即浼其携往。翠曰:“君明晨托言访戴,步出村东,妾来导引,乃可行。”
  生从之。诘朝,具衣冠趋赴村外,翠果相俟于野。见王曰:“来乎?”
  王曰:“来矣!”
  奔就之。翠即袖中取红巾,为王障面,笑曰:“请郎移玉。”
  王举趾如踏败絮,柔不胜履,心甚恐,勉随之行。有顷,闻翠语曰:“至矣。”
  揭其巾,则竹篱茅屋,风致萧疏,早有一老翁,扶杖候于门外。见王拱揖曰:“远涉劳苦。”
  翠指而告王曰:“此翁也。”
  王视之,庞面古服,矍铄非常,遂执子婿礼。翁逊王入,草堂数椽,绝修洁,似无烟火气。寒喧毕,即有垂发女童捧茗至,酌之清芬。茶已,翁乃谢曰:“小女子幼失所恃,茕然无依。今以之累君子,老夫惭甚。”
  王唯唯逊让。翠即起入内,躬亲治具,咄嗟之顷,肴核罗列。王起执盏为翁寿,翁亦相酬。交酢甫毕,翁呼女童曰:“请姊来,王郎非他人也。”
  翠果含笑而至,促坐共饮。翁因叩王场中作,王虑为翠嗤,嗫嚅不敢言。翠笑曰:“父勿问,好煞亦在孙山外矣。”
  翁怒之以目曰:“此岂事夫子之礼耶?”
  翠乃默然,酒既少酣,翁指庭际芭蕉,丐王珠玉。王酒后兴豪,顿忘扫眉才子在坐,遂口占曰:“清阴如柳碧如苔。”
  翠颦黛曰:“拟不于伦,着想妙在能俗。”
  王不顾,又吟曰:“伴尽纱窗翠色裁。”
  翠掩口曰:“前既沟中着泥,此真水面抛石矣!”
  盖讥其欠通不通也。王有愧色,乃不复作。翁强之,沉思良久,始续曰:“剪剪春衣秋雨里。”
  结句急未能就,翠遽曰:“予已代郎得之矣。”
  因朗吟曰:“绿毛狮子到阶来。”
  言讫大笑,翁亦不觉粲然。王不堪其谑,变色而起曰:“妻不以我为夫,予何能居此?”
  翁亟谢过,王不听,拂衣出门,则四围青山,茫无人径,莫能识其来路矣。正栖皇间,俄一牧牛儿,独驱骅犊,横笛而来,王亟逆而询路。儿曰:“若非我家新婿耶?何惶急至此。”
  王因愤诉其故,儿曰:“归无难,但乘我牛背可返也。”
  王勉从之。儿令王瞑目,仿佛行云雾中,不一刻而抵其家。王张眸,始知为村外,遂弃乘,儿乃辞去。王挽之问其程,答曰:“君所至者,四川峨嵋山也。”
  因以川连一裹贻王,人与牛皆不见。王骇然,归家亦不宣言。窃自愤曰:“夫不若人,匹妇犹以为羞,况女中之仙乎?”
  于是深自刻励,下帷苦读。期年,业大进。自取前作,玩味久之,笑曰:“予自视亦如嚆矢矣。”
  益奋厥志,而每思翠不置,究不复来。壬申竟魁于乡,癸酉复捷南官。在京候职,旅邸正无聊赖,翠忽搴帘入。王惊喜,起逆之。翠裣皀庄容谢曰:“妾恃房帷之爱,偶而戏言,触怒夫子,又累君迷踪陵谷,几不能归,负罪丘山,不敢复见。今闻联捷蕊榜,喜不自持,不得已而腼颜趋贺。自此一别,遁迹故园,无面目与君偕老矣。”
  语竟欲行。王笑而曳之曰:“勿作态!梦想眠思,谁以汝为憾耶?”
  翠乃笑曰:“思则有之,不憾妾,乌能中哉?”
  王怪而诘之。翠曰:“妾固日侍左右,君自不知耳。”
  因并坐,为王缅述:“父怒女辱婿,诃逐于野,遂化身为牧牛儿,以红巾为牛,送君归里。又以无所栖止,偕居君斋,但不敢或现其形,何尝一日离侧哉?”
  王犹未信,翠言某日读某文,某日作某艺,纤毫不爽,皆别后事也。王乃不疑,亦谓曰:“非卿嘲姗,无以致此。今之飞黄腾达,胥吾卿一激之力也,乐羊之妻不得专美于前矣。”
  翠亦逊谢。至夜,久别新婚,欢倍畴昔,因口占贺王曰:“一声胪唱展蛾眉,忘却临岐双泪垂。今日与君重举案,御香好向皒边吹。”
  明日,翠与王某移寓他处,矫称新娶之妾,翠遂昼见,人亦无讶之者。王后以二甲观政,因家于京。王妻亦寻卒,乃以翠为继室,生子一女二,数年,托言思父,欲归宁,遂去不复返。
  外史氏曰:仙之成姓,只一智琼,此殆狐也。其诙谐之妙,具有曼倩之才。而能于戏谑之中,相厥夫子,致身青云,岂长舌之妇可侔哉?乃翁亦风雅,于所居足见一斑。且安知非父女协谋,使天壤王郎因激而为今时逸少耶?吾故不敢目之为狐,而以为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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