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明成化中,商州民有行二者,忘其姓氏。以负贩为业,昼出夜归,独行无伴侣,豺狼鬼魅,举不关心。一夕归倍迟,时正深秋,白杨风起,道旁丛冢仿佛如有啸声,实是林中落叶与封家十八姨互相唱和耳。二方径行不顾,忽闻书韵盜唔,随风声而上下,或疾或徐,似断实联。讶之曰:“予日夕过此,未见一瓦一椽,此诵声胡为乎来哉?”
因立而倾听,音响宛在左近。心知非人,乃大叱曰:“天青星皎,何物死魅敢在此作声,惊我行旅!会须以老拳饱之。”
语未已,其读忽辍。须臾,非烟非雾,出自冢中。因伏于草间觇之,见有人如书生,博带峨冠,约略可辨。既而闻其言曰:“宵深路僻,不宜犹有行人。适闻吠声,似怪予呫哔者,当以火烛之。”
其音颇类楚咻,遽呼曰:“徐家可速将一炬来!”
旋闻嘤咛响应,即有火光自墓内出,幢幢然,其色甚青而惨淡,当是鬼燐无疑。无何相近,则一少艾持碗灯尸闪而来,又宛然人世物,绝不类幽壑所吹者,心窃异焉。书生语以故,将肆冥搜,忽闻少艾笑曰:“子欲人,斯人至矣,何反震惊如此?”
书生亦笑曰:“卿言良是。草中人固不异冰上人也。”
于是径趋蓬颗,揖二使出,曰:“君既不畏吾辈,何为匍匐于兹?幸勿怀疑,即出相见。”
二果坦然无惧,起立拱揖。睨其貌,美如冠玉,年仅终童。少艾执烛旁侍,意颇肃恭,而衣饰之淡艳,容色之殊尤,则固目所未睹。二知非俗鬼,因谢曰:“归途过晏,忽聆清吟,窃疑揶揄我者,不意乃士林君子读书以消此长夜。予呓语唐突,万勿苛责是幸!”
书生又笑曰:“我辈何人,岂能为祟?君似不免多虑。虽然,有事敬求,亦不虚此一遇。”
遂揖二同坐于林下,始自白其由来。盖书生本襄阳人氏,商牧某公,其父执也。书生以小试不利,心窃愤懑,将赴北京援例以冀科名,故迂道过此,思饱猪肝以望云路。惟因少年行迈,未免裘马甚都,乃为奸人所觊觎。至此林中,天已昏暮,方将疾趋赴州治,一时伏甲尽起,盞拥而前,书生与二仆遂皆毕命路侧,某公固未及知也。贼既泻囊,大失所望,因虑捕盗者踪迹,遂潜启窀穸,纳尸圹内,方始瓜分而散。书生言至此,潸然泪下。少艾忽蹙黛曰:“若勿絮絮,使人如割寸心。”
书生因指之语二曰:“此子即予之地主,生前亦遭妒妇身死,先葬于兹。予与之邂逅九泉,见其深娴风雅,又复同病堪怜,甚相爱慕。两美既合,兼之同穴,但乏斧柯,抱愧鹑鹊。今得君,可以赤绳对系矣!”
言已,又起长揖。二敬诺,因询其何以主盟。答曰:“余有控牒一纸,内言某与某愿为姻契,即署君名,言为作合,祈君代焚于城隍司,则无媒之嫌可免矣。外有白金二锭,系在腰橐深藏者,浼为置材一具,暮夜来此,启冢出尸,将予残骸入榇,与若人同厝于斯,予当数世不忘是恩。未识君肯援手否?”
二一一力任,无难色。书生乃出金与牒,再拜而付之,然后与少艾和烛而灭。二亦目眩移时,四野萧森,慄不可留,遂怀金亟返。至家视其物,粲然白镪,真金也。乃笑曰:“痴鬼以此与我,将以望棺槨之美与倡随之乐乎?开圹者死人,谁不知?予不任受功,亦不任受过,得此生殖足矣,其他何恤焉?”
竟私其金,不为市榇,又匿其牒,不以焚。盖当受金时,贪念已萌。旬日,金将用尽,仍出负贩。途遇州役系之去,茫然不知其由。至案则积赌某某咸在,二曾以鬼金偿其债,寻变为楮,故以妖妄讼之耳。二初不肯承,及证佐昭然,乃不能讳,因述其金所自来。官怒其诞,将笞之。忽首者一人,张目直视,大呼曰:“死襄阳某者,即此曹某也,公可加刑于二。”
官闻之骇然,盖即书生所云父执者。初知将即至,心甚喜,日使人迎候于郊,已而寂然,方以为疑,至是闻其死,故大惊。亟询其状,对曰:“详在牒中,二实执之。我城隍司之急足隶也,不能缅述,请即退。”
言讫,其人顿扑。官视群小皆变色,乃佯笑曰:“鬼何为者?此二以妖术遣之耳!”
命将二另锢一室,以犬血厌之,明日当严鞫,实则阴使之取牒也。众果心安,官又语之曰:“事未能白,汝曹亦不可返,盍居此俟偿尔金。”
亦命散禁于室侧,而潜以健卒逻守之。夜分,二始以牒至。官视之,非婚牍,而实血状,历陈劫杀之惨,不胜勃然。亟升座,令役往械各犯,多在梦中。驱至庭,毒加拷掠,乃尽服,无一漏网者。案既定,官乃亲往起其尸,面色如生时,犹未朽。因二言,盛其葬具,与女柩同厝于一丘。既竣,始判令二归。临遣,官笑谓之曰:“善为执柯,勿再误人好事也。”
庭之上下皆粲然,二乃归。自是胆力虽犹昔,义利亦稍分明矣。
外史氏曰:始见书生缓于复仇,而急于图婚,未尝不心焉鄙之。及其假伪金,首真盗,谈笑复仇,而佳配之有无竟不必问,始叹图婚一举,亦假途灭虢之计耳!智岂出苟息下哉?若二以贪败乃公事,而究为撮合之山,直是庸人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