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人胡某,富埒封君,为近今数十年所罕见。而荒淫奢侈,亦迥非寻常所有。后卒以是致败。兹就平日所闻者诠次于后,亦足资鉴戒矣。
胡有财神之目。相传胡幼时,作徒于某店,夜卧柜台上。半夜忽闻有人声,急呼众起,果得一贼,已僵矣,久之始醒。众询其故,则叩头言贫不得自存,故逾垣入,冀有所获。不意甫入门,即见一金面神,卧于桌上,遂不觉惊骇欲绝。众扶而释之,咸窃窃奇胡。胡后为某钱店司会计。有某中丞者,时有某官候补于浙,落拓不得志。一日诣其店告贷,众慢不为礼。胡独殷勤备至,且假以私财。某感之,誓有以报。迨后攵历封疆,开府浙江,即下檄各县曰:“凡解粮饷者,必由胡某汇兑,否则不纳。”
众微知其故,于是钱粮上兑,无不托诸胡,胡遂以是致富。
左文襄收复杭城时,胡亦由上海回杭。或有以蜚语上闻者,左怒。胡进谒,即盛气相待,且言将即日参奏。次日胡忽进米十数舟于左,并具禀言匪围杭城之际,某实领官款若干万两,往上海办米。迨运回杭,则城已失陷,无可交代。又不能听其霉变,故只得运回上海变卖。今闻王师大捷,仍以所领银购米回杭,以便销差,非有他故也。
时东南数省,当沦陷后,赤地千里,左方以缺饷为虑。得胡禀,大喜过望,乃更倾心待胡。凡善后诸事,悉以委之,胡由是愈富。
左文襄西征时,苦军饷无所出,乃令胡为贷于某银行,以七厘行息。左藉此得率军出关,故不以利重为嫌。其实此款仍由银行刷印股票,贷诸华人,以四厘行息,三厘则银行与胡各分其半也。忆某年银行之执事人回国,香港诸西人公饯之,酒半酣,座中忽一人起而问曰:“诸君今日饯某,为公事乎?为私情乎?”
众曰:“自然是为公事。”
其人徐言曰:“彼为左大人经理借款,曾告我四厘行息,我昨获见其合同底稿,乃是七厘行息何也?”
执事人色沮,噤不敢答,众亦失色而散。
胡姬妾极多,于所居之室,作数长弄,诸妾以次处其中,各占一室,如永巷然。胡不甚省其名,每夕由侍婢以银盘进,盘储牙牌无数,胡随手拈得一牌,婢即按牌后所镌之姓名,呼入侍寝,每夕率以为常。
胡酷好女色,每微服游行街市,见有姿色美丽者,即令门客访其居址姓氏,向之关说。除身价任索不计外,并充与其父或夫或兄弟之美馆。
于是凡妇女之无志节者,男子之阘茸者,无不惟命是听。而其市肆店号所用之伙友,大半恃有内宠,乾没诓骗,无所不至,遂至于败。
胡荒淫过度,精力不继。有以京都狗皮膏献者,胡得之大喜。盖他春药,皆系煎剂或丸药之类,虽暂济一时,然日久易致他疾。惟狗皮膏只贴于涌泉穴中,事毕即弃去,其药性不经由脏腑,较他药为善。然京中他店所售皆伪物,即有真者,而火候失宜,皆不见效。惟一家独得秘传,擅名一时,而有时亦以旧物欺人,伪作新者。故胡每岁必嘱其至戚,挟巨金入京监制,以供一年之用,所费亦不赀。某年有人于津沽道中遇其戚某,询以何往,彼亦不讳言,并告以制膏法,惜日久忘之矣。
胡败后,自知不能再如前挥霍,乃先遣散其姬妾之平常者,令其家属领归。室中所有,亦任其携去,所得不亚中人之产。迨后事渐急,谣言将有籍没之举,乃亟择留其最心爱者数人,余皆遣去。则所携已不及前,然犹珠翠盈头,绮罗被体也。暨疾亟,其家人并其所留之姬遣去,则徒手而出,一无所得矣。其幸不幸如此。
江浙诸省于胡败后,商务大为减色,论者谓不下于庚申之劫。盖时惟官款及诸势要之存款,尚能勒取其居室市肆古玩为抵。此外若各善堂、各行号、各官民之存款则皆无可追索,相率饮恨吞声而已。胡死之次年,值中元节,杭例有盂兰盆会之举。有轻薄子,故于其居室前设一醮坛,悬蟒袍、补服、大帽、皂靴及烟具、赌具诸寓物于壁,旁悬一团扇,题其上曰:“雪岩仁兄大人法正。”
见者粲然。怨毒之于人亦甚矣哉!胡之母亭年九十余,当胡未败时,为母称觞于西湖云林寺。自山门直至方丈房,悬挂称寿之文,几无隙地。自官绅以至戚族,登堂祝寿者踵相接。暨胡殒后,母亦继殁,则其亲友方避匿不遑,到者寥寥。其家新被查抄之命,虑人指摘,丧仪一切,惟务减杀,无复前之铺张矣。论者或比诸《红楼梦》之史太君,洵然。
论曰:综胡之一生言之,抑亦一时无两人也。当其受知湘阴相国,主持善后诸事,始则设粥厂,设难民局,设义烈遗阡;继而设善堂,设义塾,设药局,修复名胜寺院,凡养生送死,赈穷恤贫之政,无不备举。朝廷有大军旅,各行省有大灾荒,皆捐输巨万金不少吝。
以是屡拜乐善好施之嘉奖,由布政使衔候选道被一品之封典,且赠及三代如其官。外人之商于华者,亦信为巨富,中朝向之假贷,苟得胡署名纸尾,则事必成。至于委巷小民,白屋寒士,待胡而举火者,咸颂胡祷胡不置。呜呼!何其盛也。及其败也,此方以侵蚀库款被县官封闭告,彼即以伙友无良,挟资远遁告,身败名裂,莫为援手,宾客绝迹,姬妾云散,前后判若两人。
呜呼!何其哀也。岂生平所获皆不义财,故悖入者,亦悖出欤?抑务广而荒,受逾于器,人满则天覆之,故及身而败欤?梁武帝有言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憾。”
其师之定论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