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杜李主仆祭奠回庙。李金华写出诗来,递与杜雨亭,杜雨亭接过一看,不觉泪洒纸上。又少定一时,方仔细看来,【此等血心诗句,在雨亭青眼中,岂忍粗忽看过。】只见写的是:
采彼荼毒,不知其苦。
嗟游子兮,涕泣如雨。一解
之彼旷野,瞻望南国。
先父母兮,千里阻隔。二解
之彼荒原,焚化纸钱。
清酒三奠,难到九泉。三解
嗟我良朋,携手同行。
交相顾兮,言难尽情。四解【古调独弹。】
看毕,也提笔写了两首绝句,递与金华道:“粗句不堪,难以见人,既有所成,必乞哂正。”
李金华一看,见写的是:
读诗久废蓼”篇,不敢分心到墓前。
老泪欲流频拂去,怕他滴下透重泉。
寂寂无言叹此生,双亲相继谢人情。
偶然欲写思亲句,二十余年凑不成。【千古绝唱。】
李金华看毕,申孝思将他二人草稿,全拿过去,看了一遍。也提笔在手,将墨磨好,刚欲落笔,那泪普漱漱,滴满胸前,一字也写不出来。【伤哉孝子之痛怀。有难以言传者;而孝子之至情,尤有难以笔书者,故申孝思无声之诗,较有声之诗,愈见沉痛。何则孝从心生,故泪从心滴,可谓不着一字,尽露天真,愈足动人之孝思。呜乎,父母之不得见也。旷野四顾,其情何堪。怅景物之苍凉,愈思愈远。履霜露之点滴,一步一惊。虽先人音容杳杳,缅想犹生。而孝子神魂依依,孺怀莫释。阅者细思无声之诗,应共堕无声之泪,于一致祭。思及其亲焉,亦当有搁笔时。】杜李二人,反将他劝了一回,方才止住泪痕。又说了一回闲话,也就安眠。
到了次日早晨,尚未梳洗,从外面来了二人。直入禅堂,与李金华请了个安,又问了申杜二人好。李金华让他坐在一旁,问道:“你二位到此有甚么事?”
一人答道:“李老爷不认的我?我却认的李老爷。你老人家不记的麦秋时候,开恤贫会么?我二人全来领过钱,者就是众人认一人,一人难认众人。”
李金华道:“有甚么事罢?”
答道:“领钱之时,我听见你老人家说的那些好话,无奈到家之时,身得重病,卧不能起,直到如今,连一点活也无力作去。左思右想,没有一点活门,不得不来求你老人家悲悯悲悯。等着好了,总不能一味发懒,【尚知自勤其力,惭化之征。】横竖忘不了你老人家那些好话。”
李金华道:“你病了可有么法?并非是不欲作活呀?”
又向那一人问道:“你是何事呢?”
那人笑道:“也是求你老人家帮助帮助。”
李金华道:“你吃的肥白大胖的,莫非也是病的么?要不就是你保养的好,依吾看来,你必有不安生处,若是照着吾说的话做去,焉得又来找吾?”
好人答道:“并非不愿做活,也是运气不好。昨日晚上我没在家中,【夜不在家,作甚么去。】竟是被贼偷了个罄净。【一派鬼语。】所以不得不来求点周济,暂且糊口。”
李金华道:“你说者话吾有点不信,你既被盗,万没有者喜容。况且既然被盗,就该急速找找,那能大清早晨跑到者里来。吾也不管真假,自然有个安排。”
说罢拿出京钱三吊,给病者两吊,给那一人一吊。【虽小惠亦施之得当焉。】说道:“你二位各自回去,务习正业,莫要托懒赌博。”
二人谢过而去。
刚出屋门,李金华道:“他俩昨日晚晌在漫地里说的那些话,当是我不知道哩。跑到者里来,之乎者也的,亏来者么为顾他们,还一句实话没有。”【使之闻之,不羞当面。】二人听见,也就速速走去。不多时又来了一人,向杜李等拱手道:“众位先生请了。”
杜雨亭道:“请坐请坐。”
那人落坐。李金华道:“请问兄台上姓?”
那人道:“贱姓曹名承泽。”
且说者曹承泽系善庄曹德霈之次子,曹承恩之弟。承恩配毛氏,其弟配寇氏。自从寇氏过门,百般利害,不惧公婆,尚未一年,曹德霈忧郁而死。【寇氏之恶,彰彰矣。】后曹承恩习武,由武举人升至游击。因南寇未除,领兵在河南一带防堵。不料家中日不了声,毛、寇二氏,也是针尖对麦芒,一个省事的没有。那曹承泽恃其兄之势,终日狐朋狗友,喝酒行凶,无所不至。那曹承恩何从得知?又兼毛氏之兄毛胜走南转北,两处搬弄。【搬弄是非,毛贼伎俩。】
者日毛胜从河南回家,作了一封假信,交与其母王氏。王氏遂到曹家,曹承泽目不识丁,听说毛胜回家,就到了毛家。一来看望毛胜,二来叫他看信。曹毛二人相见,说了几句周旋话,便请毛胜到他家来。毛胜道:“正要给老太太请安。”
说着便随曹承泽而来。及至见了毛氏,兄妹说了半天话,曹承泽便去沽酒。毛胜向其妹道“我妹丈叫我来接你,同上河南,怕你在家与老二家惹气。”
毛氏道:“正不愿意在家里,生气惹恼的哩。”
说着,曹承泽沽酒而回,曹毛二人饮酒中间,曹承泽便将信纸递与毛胜,毛胜拆开念道:
叩禀母亲大人金安。男在河南,一切平顺,不必挂念。闻听儿媳毛氏,在家多有不和,即差其兄毛胜将他接到河南。男将他教训教训,便将他送回。承奉母亲。二弟须少用酒,多在母亲跟前尽点孝心,即是疼为兄的了。【词假义真。】肃此草禀,并问合家清吉,男承恩谨禀。
曹承泽听毕,便有些不悦,胡思乱想,不知怎样才好。将酒喝完,送出毛胜,告知其母。其母道:“者事不好,你哥哥那个性子,你还不知么?倘乎将你嫂嫂接去,闹出不测来,可怎么样?”【为后文伏线。】曹承泽道:“那了的事,他是将他女的接去,也不知唧咕甚么哩。明明是将咱娘们丢在者里不管了,者几年连点银子也不捎来。要不就是捎了来,全叫他女的押起来了。依着吾说等着他走的时候,凿击他一%,音顿将行李挡住,他也没法走了,大分里自然得送银子家来。”
其母听罢,又怕大儿闹事,又怕小儿作祸,甚属为难。曹承泽想了一时,不若到观音堂中,求教李先生,所以才到庙中与李金华相见。李金华问了他的姓名,遂又问道:“曹兄台到此有何见教?”
曹承泽道:“李先生有所不知,弟有为难的事,求教先生。”
李金华道:“只要能办,无不尽心。”
不知曹承泽说些甚么?下回分解。
注解:
扫茔拜墓,岁有定期,在常人不过奉行故事。一经仁人孝子之钦承,最足考见性真。不知秋霜之伤怀,更逾春风旅馆之孺慕,倍甚栗里。敬觇伤心诸诗,字字泪珠,句句心血,铁石人闻,亦当顿足。金华、雨亭二公,固可即诗以徵其孝矣。而元德之笔不忍举,痛不成书,无字之什,尤足动人孝思,不应以工拙律之,亦不得以有无论之。彼孝行有亏者,何堪同年共语哉?曹承恩督兵南豫正宜尽忠矣,惟忠臣出于孝子之门。孝心有亏,即忠心有亏也。而毛氏偏执,寇氏强悍,皆承泽之忿戾习惯,不足以戒其妻与嫂,实即承恩之不能齐家,以化其妻与弟之夫妇也。君子曰:“欲全其忠,当先课其孝。”
故继伤心诸诗,而连类及此也。然而申孝思等,即以劝善为心,以惩恶为念。遇曹氏家风,吾恐前之作诗搁笔者,亦将对此而束手矣乎。
理注:
上回说李杜二人,是有字之诗,申孝思乃无字之诗。追思慎远,比那有字之义更甚。有严氏说出念佛道场,正是要一心念佛,方能克除毛、寇二贼。曹德霈,有德泽霈林,又生下承恩获福。从观音堂内,回光反照,照出毛、寇来,理应灭除,以后承恩承泽,以心为君王,以忠臣为善,意中助行矣。
偈云:
除邪崇正是真谛,助法道品培净基。
毛寇去尽证三昧,心空及第见如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