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皮张香涛署两江宴客,不期而至者八人,南皮见座无余隙,乃起身出,箕踞胡床上,劝客尽髃,且徐徐下令曰:“当与公等一诉衷情也。”
众惟惟。既而南皮隐几而卧,鼾然入梦。酒罢,南皮未醒,众不敢散。中有一客,为某宫保哲嗣,素嗜阿芙蓉膏,徘徊厅事间,烟瘾大作,涕泗横流。直至夜尽,南皮始欠伸而起,众兴辞出,已东方欲白矣。
南皮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而无倦容。无论大寒暑,在签押房内和衣卧,未尝解带。每观书,则朦胧合眼睡,或一昼夜,或两三时不等,亲随屏息环立,不敢须臾离,彼此轮流体息。侍姬妾辈亦于此时进御,亲随反扃其扉,遥立而已,盖签押房有一门,故与上房通也。
南皮博学强识,口若悬河,或有荐幕友者,无不并蓄兼收,暇时则叩其所学,倾筐犹不能对其十一,多有知难而退者。任某督时,有狂士某投刺入,命见,见已,遽曰:“我某某也,我通测绘学,汝知之否?”
南皮授以笔欲面试,以穷其技,狂士一一胪列,了如指掌,南皮大叹赏,乃委充画图局教习。某狂士出谓人曰:“此公固易与也。”
南皮有侄捷南宫,某日开贺,座客云涌。席半,各分禿卷一册,多有故作谀词以赞叹者。座有某太史,文章经济卓绝海内,且读而且訾之,未终幅,裂而碎之掷于地。南皮大惶恐,逡巡入。次日语人:“某人的批评固然不错,但于我面子上下不去耳。”
佥服南皮雅量。
一日阅操,南皮骑款段马,马为某营官所献者,老而羸,踯躅行,途中过一山,上坡时四差弁承马后而拥之登;及下坡时,左右无能为力,马骤然一跃,南皮乃卧于马背,紧握缰绳不敢释,惧其逸也,既至平地,乃徐徐起,见者无不掩口胡卢。又南皮尝至某学堂,衣行装,穿马褂、开气袍,忘着衬衣。既至堂,天大风,南皮下立滴水檐与教习絮絮谭,忽吹开气袍起,中露一银红绉裤,另有蓝缎绣花裤带及香囊等,彰彰在人耳目,南皮急掩之不及,众皆匿笑。
南皮通西学,制造一切颇能窥其门径。时洋务局总办某观察,固懵然于此道者,一日传见,南皮询以铸一大炮用铁若干磅,观察率然对曰:“职道给大人回,大炮五六十磅铁,小炮用二三十磅铁就彀了。”
南皮轩髯大笑曰:“这点点铁只彀造一个锅子,一个汤罐。”
观察赧然出,明日撤其差去。
南皮尝创办一书院,延吴中某孝廉为掌教。孝廉短于视,五步外不能见人影,惟辨其声而已。开院日,南皮率肄业生行谒师礼,孝廉谦甚,下位掖南皮起,突然一撞,声礙訇,则孝廉额击南皮额也,观者哗然,几致不能成礼。
南皮廷试策一道多至万余字,不依卷格,改写双行,缘是探花及第,并获文名。作《五经》文光怪陆离,不可逼视,此是生平绝大本领,训诂之学不过野狐禅耳。
南皮尝患痔,每坐起必血殷座上,曾延朱少伯广文疗治,云系受烧酒暖锅之害。盖南皮每饭必饮老白干斤许,且佐以汤羊肉,北方风高地燥,南皮久居卑湿之区,不知其中弊病,以致一发难收矣。
南皮作字,自以为苏也,其实桀骜不驯,近于北魏。端午桥学褚,临砖塔铭甚有工夫,高于南皮多矣。
南皮生平最擅长者,为皇典丽之五经文,其所以掇魏科者半由于此。或云《江汉炳灵集》八股文皆南皮改本,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南皮号令不时,是其一生弊病。有出洋学生数辈,已束装待发矣,南皮忽命入见。学生日日诣辕守候,直至一月之久,音信全无,学生大为愤激,因发传单以声其罪,后得梁鼎芬调停始已。
南皮喜阅书,无论何人往谒,若当卷帙纵横之际,惟有屏诸门外耳。某观察一日自侵晨候起,至掌灯为止,未尝出见,询诸仆从,始知其故,然亦无可如何也。南皮所建两湖书院,共费十万余金。一湖在讲堂之下,即梁鼎芬所谓“两宫若不回銮,此吾死所”者。一湖在大门之外,双堤夹镜,风景天然。南皮无事,辄骑马而来,冬日戴一红风帽,长髯飘拂如银,见者皆有望若神仙之叹。南皮善骑,梁鼎芬有时策鞭其后。梁躯肥短,偶然纵辔而行,则以两手紧据判官头,远望之仅见一背隆然高起。南皮一回顾,而笑声作矣。两湖书院肄业诸生,体操之外更习行军。尝有五十人至红山试马,马皆劣者,下坡之际,坠者多至四十余人,南皮一一为之延医调治,约半载,始次第而瘥,从此肄业生不敢复作据鞍之想矣。南皮所练童子军异常矫捷,统领则使其子为之,营官皆其孙也。张彪所部,辄为所窘,后因张彪进谗不已,始行遣散。
于荫霖抚鄂时,尝随南皮骑马至校场大阅,时方盛暑,立于秋阳之下,仅张一伞,虽有亲兵挥扇,而闷热殆不能堪,于归遂病,几濒于死。
南皮于下午即进晚餐,已怡然就寝;戌正着衣而起,盥漱毕,即下签押房,伺应者往往苦之,惟轮班交替而已。
张彪初为外戈什,既跑京折两趟,乃升内戈什,其后辗转保至记名总兵。其事南皮也,无微不至。南皮之衣敝矣,张彪制新者叠庋其旁,南皮取着之,亦忘其为他人物也。南皮尝呼张彪曰:“为我购某物,购某物。”
张彪诺之而去,从不向账房索银。既献,南皮又曰:“某某物不佳,某某物不佳,为我持去。”
张彪乃留备自用。一年之内,此种赔累累万盈千。
南皮曾患口疮,其势甚殆。尝延上海某医为之诊治,某医按脉之后低声曰:“宫保此病恐怕有点外邪。”
此说一传,而楚人好谣,诬蔑之事起矣,故南皮深憾之。南皮传见属员,有自朝至暮不能谋一面者,惟于外人则否。外人或约三时而至,则两时半已候于大餐室矣,久坐焦急,屡向材官讯问,极困倦亦不偃仰片刻,其以诚待外人如此。
黄花农极长,南皮极短,谈次必在室中往来躞蹀,黄时时离座,与之应对。二人并立,相距有英尺二尺八寸之多。
南皮不以改革外官为然,竭力反对,电稿有四千三百余字,略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天下无事,庸人扰之,不过天下多事,今天下多事,而庸人扰之,可乎?此皆由于新进喜名图功之过”,云云。
南皮不善骑马,而善骑驴。尝于雪后跨黑卫,循行江干,戴风帽,上着一笠,大似画中人。某君比以韩蕲王,绝口不谈天下事。
南皮疏荐张彪于朝者屡矣,政府诸公皆置不理。南皮大怒,抵书某邸,洋洋洒洒凡数百言,大旨责其蔽贤。某邸见而笑曰:“香涛想是疯了。”
南皮文孙坠马而殒,坠马处立一纪念碑。碑系梁星海廉访鼎芬所撰,语极沉痛,南皮往往拓以赠人,盖以舐犊之爱犹未忘也。南皮之长亲某,一日由远道寄书来,假银三百。
饬账房备银如数,而令幕友作覆函焉。既成,阅之蹙然曰:“太深了!”
另觅一人起稿,又曰:“太浅了!”
将自握管为之,以事冗无暇及此,忽忽已逾三月。俄得电文一纸,则其长亲已以老病而亡,而银犹俨然在也。
湖北督辕文案有杨令名葆初者,一日代拟致某大员书,有“弟愧学而未能”一句,阅之大怒,谓:“此人我所素鄙,岂甘学之?更何至学而未能?杨令太卑视我矣。”
遂亟下撤席手谕,后经同幕友环乞,始获蝉联。
南皮咨学务处,请将裁缺湖北巡抚衙门改为湖北仕学院,手订章程二十条,大致府厅州县入院肄业者,月给薪水银四十两;同通州县入院肄业者,月给薪水银三十两;佐杂班入院肄业者,月给薪水银十八两。课程共分九类:一曰法律,二曰地理,三曰财政,四曰格致,五曰图算,六曰武备,七曰交涉,八曰文牍,九曰方言。共分正科简易科两项,正科三年卒业,简易科两年卒业,卒业后破格录用,藉以鼓励人材。
南皮议奏改科举为学堂一折,中有“三年之后,如果学堂无效,请仍改科举“云云,张长沙见而诧曰:“君亦作此出尔反尔之言耶?宁不畏他人讥笑耶?”
南皮曰:“吾谋已决,勿溷乃公也。”
长沙不语,退将南皮疏稿钞示鹿传霖,于此二语上附陈所见,鹿阅讫,报书一纸,亦表同情。翌日长沙出鹿书示南皮曰:“芝轩之言如此,君其从否?”
南皮无奈,乃删二语。事后长沙谓人曰:“南皮刚愎,故不得不以权术播弄之也。”
南皮陛辞之日,奏请将上海制造局迁至芜湖,一旦失和,以免为外人占夺,及估工,则需三百万。说者谓有此三百万,何不另起炉灶之为愈耶?而且一旦失和,上海之制造局外人能占夺之,芜湖之制造局外人独不能占夺之耶?吾恐南皮笨不至此。南皮回里时,雅兴勃发,思食苦菜,乃作一八十余字之三等紧急长电,达天津某官,历述昔时在天津,有县令曾供此品,其菜如何种样,如何食法云云。无如遍觅不得,某无以应,乃亦发八十余字之三等紧急长电于某大军机,在京居然觅得一握,计费钱十二吊(京中以五十个大钱为一吊),用马封六百里加紧送至,南皮得之大喜。
南皮之调署两江也,密电鹿大军机,问其内廷有无真除之意,覆文曰可望,南皮喜而之任。已而另简他人,南皮入京责鹿不应诳己,词色甚厉。鹿阳为谢过而于暗中播弄之,以致南皮置散投闲,几逾一载,鹿亦狡哉!南皮在京日,郁郁无聊,或有讽之乞退者,南皮攒眉而已。后始知天津原籍仅剩破屋数椽,其余古董书画所值无几,此次仅一展墓,而亲戚故旧之告贷者已不绝于门,南皮苦之,匆匆登程而去。南皮在京潦倒可怜,不复如从前意态矣。政府诸公尝曰:“他本来是个当书院山长的材料,那里能彀做督抚呢?或告张,张叹曰:“天下纷纷,伊于胡底?我方恐将来欲为文学侍从之臣而不得,诸公此论,亦复何伤?”
南皮入京之后,抑郁无聊,袁世凯慰之曰:“近闻军机处将增一人,老世叔何不图之?”
张问计,袁曰:“明日与老世叔同诣庆王,求其保奏,则此事可唾手而得也。”
张大喜,明日与袁连镳而往,庆王卒然问曰:“香涛你有什么事情没有?”
张赧于启齿,乃曰:“请王爷安耳。”
未几端茶送客,二人怏怏而出。将至中门左近,袁回顾曰:“世凯还有话面禀王爷。”
庆王曰:“既如此,你进来。”
张惟目睛而已。又明日朝命下,着荣庆在军机大臣学习行走,张闻之一闷几绝。政府诸公与张南皮反对者,王文韶一人而已,王素柔和宛转,西太后呼作琉璃蛋,亦可想见其为人矣。前此与南皮以废科举事意见大为相左,一日有问:“张某可以回任了罢?”
王仰天冷笑曰:“不叫他去他敢去?”
南皮尝谓人曰:“不解何事开罪仁和,而彼与我一再为难至于此极!”
或告之曰:“仁和有存款在某侍郎处,常年生息,某侍郎为公所劾,差既撤,利亦止焉,仁和以是痛心疾首。”
南皮曰:“劾某侍郎者,老袁之力居多,何能怪我?”
或曰:“老袁气焰方盛,公已荏弱可欺,仁和舍袁而就公,是其半糊涂处也。”
南皮与仁和在朝房闲话,南皮谓:“科举一日不废,则学堂一日不兴。”
仁和闻之,须眉倒竖,直斥南皮曰:“别的我都不管,我但问你是从科举出身,还是从学堂出身?”
南皮不服,仁和怒甚,势将用武,幸为苏拉劝散,否则仁和定以老命相拚云。南皮抗颜前辈,不肯下人,如李鸿章、刘坤一皆与之意见参差。庚子张、刘既订东南之约,李在京,惟日往来于联军总统瓦德西之门而已,张遗书诮让之,李告人曰:“香涛做官数十年,犹是书生之见也。”
盖谓其不谙大局也,张闻而勃然曰:“少荃议和两三次,乃以前辈自居乎?”
时人目为天然对偶。
南皮曾语某比部云:“我办事有一定之宗旨,即启沃君心,恪守臣节,力行新政,不背旧章十六字,终身持之,无敢差异也。”
又语人曰:“我此次由湖北到京,一路所遇少年,其言语每好作反对,是亦无可如何者。”
一日昼卧,忽蒙叫起,以俄约故也,服役者撼之不醒,乃为加衣冠,舁诸车内,及至颐和园左近,张始欠伸而醒,询知其故,不觉大笑。谗者摭拾其事,因有精神委顿之字样。
南皮在京日久,无所事事,惟定大学堂章程而已。有见其手稿者,谓如此严密,学生其何以堪。此语为某邸所闻,莞尔笑曰:“照这样子,只好关门。”
于是外间遂有“张之洞,关了门”之对,盖较“陶然亭”尤为现成也。南皮在京所定学章,最重经史,故曾于大学堂添设经史学科。向张长沙云:“能解经典之文章,自无离经畔道犯上作乱之弊,方足为异日立身应事之基础。”
自返鄂后,亦曾欲于鄂省学堂添课经史。某日某尚书得其手札云:“现已通饬全省大小学堂,一律添补经史学科,且拟将两湖书院改为经史专门学堂。”
云云。南皮于经史之外,并重词章,尝慨然谓梁鼎芬曰“自新学行而旧学废,训诂词章等等几如一发千钧,我辈不可不任仔肩”等语。梁鼎芬因拟创一国粹会,盖示己之宗旨与南皮相吻合云。
南皮入京,每召见,必力持废科举之议。迨奉督办京师大学堂之命,议论多与张冶秋尚书不合,于是翻然思异。一日召见,语及科举,奏曰:“臣前亦以科举当废,迨今考察学堂,所造人材,多不可恃,不如仍留科举,免滋流弊。”
朝廷颇然其说。尝与袁慰庭合词同奏,请废科举,有某侍御驳其说云:“如谓科举之中鲜经济,张之洞讵非由科举出身?如谓学堂之外无人材,袁世凯何尝由学堂擢用?”
枢垣诸大老见之,为之点首者再。南皮最莫逆者为张冶秋,时至大学堂,与之商榷,冶秋拙于辞令,遇事惟惟而已,南皮尝谓:“冶秋这人明白是很明白,可惜见了面没有什么谈头。”
南皮之入都也,行抵汴梁,致一电于瞿、鹿两军机,授意嘱作一奏稿。瞿、鹿得电,即以付诸章京辈。章京知为张物,数人会议,穷数日之力,斟酌尽善,张至呈之。张阅竟,曰:“此军机笔耶?何恶劣若是!此不能用,须吾自为也。”
瞿、鹿大惭。未几被西苑门骑马之命,又嘱作谢恩折,瞿不之应,鹿以亲谊故不能却,强应之。后以付诸章京,稿既脱,张见之太息曰:“吾不虞军机之不通如此,仍须吾自为也。”
自是不复有所属矣。
南皮请定学堂冠服程式,并请通饬各省提学使,将学堂内逆书谬说剪发等弊随时严行查禁,及删减读经讲经功课、不习国文诸弊认真考核,以期整肃学制,杜遏乱萌,召见时因此事奏对良久。
南皮寓京日久,只以饮酒赋诗为事,樊云门时随杖履,亦复乐此不疲。某日南皮又在琉璃厂搜求骨董,曾忆李文忠于庚子议和之岁尝谓人曰:“香涛做官数十年,犹是书生之见。”
文忠此语,先得我心。当樊增祥未曾赴陕之先,日与南皮诗酒流连,颇极赏心乐事,濒去时,作书留别,有曰:“倘或前缘未尽,定重逢问字之车;如其后会难知,誓永立来生之雪。”
南皮见而恻然流涕,亦可见师弟情深矣。自樊增祥之官陕西后,独处无聊,时至龙爪槐、锦秋墩等处闲游,车敝马羸,见者几忘其为封疆大吏也。樊增祥,张南皮特拔之士也,于结纳李莲英之外,复依附仁和,尝宣言曰:“仁和如劾南皮,己当代为主稿,则南皮罪状可以纤悉无遗矣。”
南皮闻而大怒,召之至,顾之冷笑曰:“君今日俨然吴中行矣,其如我非张江陵何!”
南皮督粤时经营广雅书院,糜金巨万,校藏旧学诸书,风雅好事不减阮文达也。一夕兴发手书一额,并撰七言楹联一副,饬匠速制成,明日午前必见之于讲堂之上。诸匠皆有难色,一黠匠曰:“吾能为也。”
明日午前果已告竣,南皮大喜,赏赉有加。未及半年,额与联俱拳曲如梳矣。后知匠先以额木锯分四片,联木锯分十四片,以匠四人环一额而刻之,额凡四片,需匠十六人,联凡十四片,需匠五十六人,然后钉以贯之,漆以涂之,油以泽之,骤视之固无斧凿痕也。此匠亦深得《战国策》九九八十一万人扛鼎之遗法哉。
广东向有恶习,凡新任督抚到粤,则太平关馈银十万,海关运司各馈五万;督抚署任者到粤,则太平关馈银五万,海关运司各馈二万五。此非私囊之贿赂,盖习惯自然,不啻开销公款矣。南皮到粤时,下车未久,此款累累献至,张佯惊曰:“此阿堵物何为者?”
后命充作公款,其直情径行欤?抑矫揉造作欤?是未可知。今粤海关已承旨裁撤,想官场中人必为之一叹曰:“又少五万!”
南皮去粤,其书吏有恩泽难忘,在署中有供奉其长生禄位者。说者谓魏忠贤亦配享孔子,张之得食人间烟火,不得谓为优异也。
南皮在金陵日,尝游鸡鸣寺,南皮立高处,左望玄武湖,澄澄如镜,右望台城,则林木丛杂,不能一览无余。南皮不慊于心,因命材官伐树,寺僧伏地哀之曰:“树皆百年物,伐之则生机绝矣。”
南皮不顾而沉吟曰:“其如寥阔何?无已,其盖一三层洋式高楼乎?”
寺僧以南皮为其置别业也,喜而谢。胡砚孙观察进曰:“以名胜之地而盖洋楼,似乎不古。”
南皮深然其说,寺僧又忐忑不已。濒行时,顾胡曰:“你替他将就搭几间屋罢,茅蓬都使得。”
言毕,匆匆乘舆而去。
南皮偶游吴氏园,俯瞰秦淮河,画船如织,南皮忽动容与中流之兴,急命雇船。材官入曰:“某某船为人雇去吃酒,某某船为人雇去打牌。”
南皮曰:“吃酒呢还罢了,这打牌的真可恶,这样的水光山色领略不尽,连书都可以不看,何况打牌?”
材官退,乃另觅一小船,南皮既登,狂喜欲绝。南皮平日惯坐小轮,榜人虽打桨如飞,犹嫌其缓,命戈什二人臂助之。戈什多不谙其法,有失楫者,有湿襦者,船几为覆。一日又游玄武湖,玄武湖不通外港,惟以划子往来而已,材官奉南皮命,觅一巨舫以百余人舁之起放入湖中,南皮半晌流连,登岸而去,材官相率一哄而散,此舫遂不能复还原处,舟人大为怨望。西门胡园花木甲于一郡,南皮欲往游之,办差者因张灯悬彩,自朝迄暮,至于四鼓,踪影全无,承值者皆倦而卧矣,东方甫白,南皮携幕友汪荃台至清远堂,徘徊良久,而诸人无知之者。南皮谓汪曰:“是游也,可谓清而且远矣。”
南皮又游明故宫,感慨兴亡,流连陈迹,题诗于壁,欷而去,后为一断发学生所见,钞示于人,并附会之曰:“某句实言革命。”
事为南皮所悉,急令垩工涂抹之。
魏午庄尝具东请南皮宴饮,南皮复之曰:“近方具疏,笔墨繁劳,不出门已三日矣。”
此风一露,阖省大惊。南皮最恨吸鸦片烟者,粮道胡砚孙适犯此病,而南皮极赏识之。一日接见诸员,痛诋吸鸦片者,末指胡曰:“像他吃烟,这才无愧。”
胡因自行演说曰:“职道起得最早,只抽六口。晚上睡得最迟,亦只抽四口。论理还是不抽的好。”
南皮曰:“能彀起得早睡得迟,就抽十口烟也不妨事。”
言至此,目视黄花农方伯,黄急起立曰:“司里也最恨吃烟的。”
散衙后,有人谓黄既作此语,则其不吸烟可知矣,然藩署常熬广土,大约不是姨太太就是师爷也。
南皮在金陵日,日日束装待发,各营将弁之恭送行旌者无不疲于奔命。有画策者曰:“鼓楼为宫保出入必由之路,盍扎营于此以待之乎?彼必不能插翅而飞也。”
众是其言,于是鼓楼前后,皆擐甲执兵之士矣。南皮至下关时,某国兵轮未曾声炮,张虎臣具告之,南皮见魏午庄曰:“这船上的营务很废弛。”
魏惟惟而己。南皮在金陵与魏午庄仅谋两面耳,一在鸡鸣寺,一在粮道胡砚孙席上,平时由某观察及幕府汪凤瀛传话。南皮终日游行街市,其通马路者则乘车,其不通马路者,则坐于藤椅上,旁悬短杠,由材官舁之而走。
南皮人极短,着二寸许之厚底靴,口操贵州语。南皮在下关拓得古碑一纸,考之为六朝某名人墓志铭,出土甫三月耳,原石也,为某中丞以千金购去,将树之坟园内以备摩挲。南皮自闻李兴锐出缺之信,喜而寐,以为两江一席舍我其谁矣。及朝命以周馥调署,不觉暴怒,其时适在签押房内,掷毁器皿无数,有霁红花瓶一具,南皮尝一日三摩挲者,至此亦成齑粉。
南皮因各国公约暨俄约各事与合肥李文忠公意见不合,大有芥蒂,文忠既薨,南皮迟之又久,始送祭幛一幅,中只书一奠字,上款署文忠侯中堂,下款署晚生张之洞拜挽,以示不赞一词之意云。
袁慰庭之从弟某,故漕运总督袁保恒之子也,以同知需次于鄂,久不得差委,会铁良阅兵至鄂,因求向南皮关说。南皮传见时谓之曰:“你几时到省的?我都不晓得。你不是袁某人的儿子吗?你老人家从前同我同寅很要好,你算是我故人之子,我自然应该招呼你,你又何必找宝臣来说话呢?你下去,我马上就委你差使。”
袁谢而出,次日即委充银元局文案,又饬银元局总办齐太守,问袁薪水敷用否,袁以家累太重,恳求宪恩为词,齐上院覆命,南皮踌躇良久曰:“这怎么好呢?我记得去年你们局里有两千块钱的红没有分,就把他去罢。”
于是袁到局之次日即领洋二千元而去,一时官场传述以为美谈,咸谓南皮笃念故旧,破格施恩,为向来所未有也。
南皮某日传见桑铁珊、宝子年两观察,既进见,南皮痛斥桑某某事不称监司之任,并曰:“我许久就要说你的,因为人多不便说,今日只有子年在这里,他是熟人不要紧,所以特为告诉你,你要痛改前非才好呢。”
旋顾宝,奖励数语,谓其办统捐甚有效验。时施鹤道缺出,例应以本省候补道禀补,桑、宝两人资格均可望补是缺。既退之后,宝大喜,以为施鹤道舍我莫属矣。数日后往探,则督辕折已拜发,请补者桑,而宝不与焉。宝愤极,逢人辄述是事,以为宫保骗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