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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满清起于长白,多尔衮进关,扫除李闯,夺取明室,据有中国。自顺治时,殷鉴前代宦官之祸,乃立铁牌于交泰殿,以示内官,不许干预政事。乾隆朝待之尤严,稍有不法,必加捶楚;又命内务府大臣监摄其事,以法《周官?冢宰》之制。有内监高云从,稍泄机务,帝闻之大怒,将高立置磔刑。其严厉如此。
    康熙秋狩木兰,方极风毛雨血之乐,有人奏吴三桂叛,帝闻之不怿。已而叹曰:“此所谓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
    左右皆不解所谓,窃窃私语。一侍卫曰:“佛爷说的是典守者不得辞其责也。”
    康熙大喜,乃谓曰:“汝能读《四书注》,甚佳。”
    遂厚赉之。
    康熙暮年,牙齿尽脱。尝在池上率嫔妃钓鱼取乐,偶举竿得一鳖,旋脱去。一妃曰:“亡八挠了。”
    (北京谓走曰挠。)皇后在左曰:“光景是没有门牙了,所以衔不住钩子。”
    妃斜视康熙而笑不止。康熙怒,以为言者无意,笑者有心,因贬妃终身不使近御。
    康熙南巡时,銮辂所经,督抚派员除道:左右为夹道,听官民往来;御道居中,禁人行走。某典史巡视某处,圣驾未临,有太监戴孔雀翎,彪彪然直驰御道,典史阻之。太监叱曰:“若何人斯?敢阻咱老子耶?”
    典史命拖下马,械至官棚,坐堂执法。旧例:刑太监不褫下体衣,如存妇人颜面也。典史不知,扯裤杖责,太监叩头乞哀乃罢。督抚闻而让之,典史曰:“卑职典守御道,只知有圣驾,不知所谓太监也。”
    督抚诣行在具奏,自请处分,帝问:“典史何在?”
    奏曰:“待罪宫门。”
    帝曰:“其人有此胆量,不宜辱以典史。”
    召见,甚宠异之,以四品官用,旋擢是省巡抚。
    雍正事必躬亲,不遑暇食,万几之暇,手批臣下奏札,无不洞中隐微。南府传戏,御史某力谏其事,具疏三次。雍正乃批云:“尔欲沽名,三折足矣!若再琐渎,必杀尔!”
    又批云:“狗食骨,人夺之,岂不恨?”
    盖御史某尝昵一优,优被南府选入当差,故御史某假公以济私也。其知人隐微如此。
    雍正万几之暇,罕御声色。偶观杂剧,有演《绣襦记》院本郑儋打子之剧,曲伎俱佳,大喜,赐食。其伶人某,偶问今常州守为谁(戏中郑儋乃常州刺史),帝勃然大怒曰:“汝优伶贱辈,何可擅问官守?其风实不可长。”
    因立毙杖下。
    康熙诞生皇嗣甚多,故当雍正在外邸时,恒与商贾杂处,以深自韬晦。江湖间奇材异能之士,皆阴蓄之,以备他日之用。及登大宝,各省皆置秘密侦探队,吏民一举动必以闻,吏则溺职有诛,民则偶语有罚,朝野肃然,不敢相欺诈。盖皆得力于此辈之飞檐走壁,故使在下无遁情也。新简某省巡抚某中丞,颇有政声,暮夜视事已毕,在上房与夫人辈斗小牌为戏,即俗所谓接龙者,未及数次,忽失去么六牌一张,遍觅不得,亦遂听之。无何廷寄至,着来京,毋庸开缺。中丞嫉入都陛见,召对一次,略无所问,着回任供职,殊不解被召之由;及陛辞,叩头而出,雍正特意呼之使返,徐探怀出一物予之曰:“几乎忘却,此卿家物也,可携去。”
    视之,么六牌一张也,大惊失色,流汗沾衣,趋出。由是衾影必慎,卒以功名终。
    乾隆于勤政殿间御书《无逸》一篇,以之自警。凡别宫离馆,其听政处皆颜“勤政”,以见虽燕宴游览,无不以莅政为要。后暮年少寝,乃默诵《无逸》七呜呼以静心焉。乾隆初年,例每月朝孝圣宪皇后于畅春园者九,因于讨源书室听政。乙巳秋,天气肃爽,帝乃习射门侧,发二十矢,中者十九,侍班诸臣无不悦服。齐侍郎召南以诗纪之,帝赐和其韵,即命镌诸壁上,以示武焉。
    乾隆初,有小内侍夜于御湖泛舟,见神光烛天,自湖中出,因网罗之,得蚌径尺,中有明珠寸余,二颗相连如葫芦形。内监不敢匿,因以进乾隆,嵌于朝珠,晶莹异常。夫御湖非孕珠之地,而获此奇宝,异矣!
    乾隆南幸,乘舆出国门,才里许,乡人某荷锸迎观,侍卫出刀于禸,斥去之,乡人倔强不少却,一尉持梃挞其颅,乡人负痛而号奔。乾隆惊询何事,以刺客对,大怒,命缚交顺天府尹,严鞫论拟。府尹某,廉得其情,知乡人实非刺客,且恐兴大狱也,即具折复奏,略谓乡人某,素患疯疾,有邻右切结可证,罪疑惟轻,且无例可援。乡人某某,著永远监禁,遇赦不赦,地方官疏于防范,著交部议处。是否有当,伏乞圣鉴训示,云云。疏上,称旨,即奉批答:“著照所奏,妥为办理,钦此。”
    故至今论者韪之,谓能顾全民命,不独乡人感德,即失事之地方官,亦在斡旋之中矣。
    乾隆南巡,驻跸苏州灵岩。灵岩有古梅,大逾合抱,时正繁花如雪,乾隆时摩挲爱惜之。内大臣察尔奔泰忽拔佩刀作欲斫状,乾隆大惊止之,曰:“汝何恨?”
    察伏地奏曰:“恨其不生于京师圆明园,致圣主有跋涉江湖之险也。”
    乾隆闻奏默然,于是察尔奔泰善谏之名,乃大著于世。
    乾隆尝试诸翰林,题为《污卮赋》,诸翰林不得其解,有误污为窳者。一翰林知为拟傅咸《污卮赋》,缴卷后,以为必得高等矣,揭榜,名次甚后。乾隆帝因语近臣曰:“殿廷之上,接膝而坐,苟以语众,未必失仪。此人秘而不宣,乃刻忮小人也,尚望前茅哉?”
    诸翰林闻之,相与叹服不已。
    乾隆时,张文敏献松苓酒。此酒制法,于山中觅古松,伐其本根,将酒瓮开坛埋其下,使松之精液吸入酒中,逾年后掘之,其色如琥珀,名曰松苓酒。帝喜饮之。说者谓此酒能延寿云。
    乾隆庚寅,举行六十万寿礼,钱文端公献竹根如意,帝批札云:“未颁僧绍之赐,恰致公远之贡,文而有理,把玩良怡。今赐卿木兰所获鹿,服食延年,以俟清晤。”
    其风趣如此。
    淮扬道章攀桂以吏员起家,素工献纳。乾隆南巡,章司行宫陈设,欲媚上欢,以缕丝造吐盂,设坐侧。帝见之瞿然曰:“此与七宝溺器何异?”
    心甚恶之,终其身不迁其官。
    和糰与朝贵偶语,必盛称太上皇,嘉庆密侦得之,怒詈曰:“和糰奴才,可恨蔑视朕躬!不给他一个信,他还做梦哩!”
    翌日,召见便殿,低声语和曰:“太上皇待你好么?”
    和顿首答曰:“太上皇恩典,天高地厚,奴才虽死不忘。”
    嘉庆又问曰:“然则朕待你如何?”
    和又顿首答曰:“陛下待奴才恩典,虽异于太上皇,奴才誓以死报。”
    嘉庆又曰:“好个誓以死报!”
    又问:“太上皇与朕孰贤?”
    和顿首谢曰:“奴才不敢说。”
    强之,乃曰:“太上皇有知人之明,陛下有容人之量。”
    嘉庆笑曰:“好个容人之量,你候着罢!”
    和战栗辞归,汗流浃背,重棉为湿。
    乾隆登遐,嘉庆秘丧不发,密遣内竖矫太上皇旨,召和相入宫。使者去,嘉庆迟和于便殿。和入见嘉庆,俯伏行君臣礼,嘉庆色甚霁,赐箭衣一袭,衣制短后,两袖亦窄甚,嘉庆促和衣之。和无奈,脱旧衣更新衣,袖窄格不得入,强纳之必敝,恐滋咎戾,遂不复御。内竖抗声诘之,以袖小对,嘉庆笑曰:“袖是不曾小,你的拳(权)太大了。”
    和知有变,请见太上皇,嘉庆偕之入寝宫,知已崩逝,始大哭,嘉庆亦哭。既而语和曰:“皇考待汝如何?”
    和呜咽曰:“先帝恩典,天高地厚,奴才没齿不忘。”
    嘉庆曰:“皇考弃天下时,遗诏以汝为殉。汝前云誓以死报朕躬,犹忆之否?皇考待汝不薄,死以身殉,义不容辞。汝今日之死,不过略报涓埃,苟得其所死可无憾。”
    因出遗诏示之。和大骇,泪坠如断绠,跪奏:“家有老母,奴才死,母无生理;奴才死不足惜,如老母何?”
    嘉庆笑曰:“言犹在耳!忠岂忘心?汝今日云云,负皇考甚矣!”
    言已,纵之使去,和危疑惨怛,遂成心疾。
    道光才艺超迈,而尤娴骑射,所御弹弓,能于百步外瞄准击飞鸟,百不失一二。天理教徒之变,宫门戒严,乱匪已定期围宫,是夜适大雷电,道光亲挟弹弓,巡行各处,见匪已越登宫墙,急发弹击之,无不应弦而倒。回至乾清宫,忽见有一人立殿脊上,手挥令旗,号召匪党,欲击则弹已告罄,即于御袍上啮下金钮扣,连珠发去,击中其目,立即颠堕破脑而死,未几即大雨如注,匪遂不得逞。论者谓是役也,固赖道光英勇,而匪之所在,电光辄屡照之,俾帝得展其长,是亦清运之尚未尽耶!(按此当是仁宗年间帝为阿哥时之事。)
    咸丰初亲政,躬行节俭。上书房门坏其枢,左右请易门,咸丰不许,命修之。照例下工部招商承办,修讫,报销银五千两,咸丰大怒,将问有司罪。有司惧,谓系五十两之误,遂罚厂商,以寝其事。既而咸丰新御一杭纱套裤,偶失检,致烧伤成窟窿,约蚕豆瓣许大,左右请弃置弗用,咸丰再三惋惜曰:“物力艰难,弃之可惜,宜酌量补缀之。”
    左右皆称颂:“古贤君衣有经三浣者,主子俭德,殆犹过之。”
    咸丰亦遂置不问。及明年,尚衣又以此进御,咸丰视之,虽完好如初,然补缀痕可数也,问之,始知系由内务府发交苏织造承办,然补此区区一窟窿,报销银已数百两有奇,咸丰乃慨然叹曰:“为人君者,俭犹不可,而况奢乎!”
    由是不敢复以意旨喻近臣,盖恐益增烦费也。
    某某年道光御便殿,召见最亲幸之某旗员。时长昼如年,道光倦甚,因问:“有何消遣之良法?”
    某对曰:“臣以为读书最佳。”
    道光曰:“读书固佳,然书贵新奇,耐人寻味,内府群书,朕已遍览,不识外间有何妙书足供寓目否?”
    某率尔对曰:“妙书甚多,即如奴才所见之《金瓶梅》《红楼梦》《肉蒲团》《品花宝鉴》等,均可读之以消遣。”
    道光闻而茫然,略记其名,颔首称善。明日于军机处见潘文恭公,笑问曰:“闻卿家藏书甚富,如某某等书,谅必购置。”
    公大惊,伏地叩头不起,道光曰:“第欲问卿借书,何遽至此?”
    公乃婉奏:“此皆淫书,非臣家所敢蓄,不识圣聪何以闻之?”
    道光默悟,即降手谕,将某严行申斥。
    成亲王以善书著名,所谓诒晋斋主人是也。一日趋朝,有侍卫以一諲相求,王命仆从收之,顾而微哂;诘旦还其諲,侍卫喜逾望,展视,则横书三字曰:你也配!王有洁癖,居恒明窗净几,不染纤尘。其作书也,根王蒂赵,卓然自成一家。雅喜临池,若宿墨劣缣,避之若浼。一时海内风行,有必欲得之心,有必不可得之势,盖实有不可与寻常书家同年语,其矜贵有如此者。
    王丰裁峻朗,所御袍褂极旧,然熨贴整削,远望之恍如玉树临风。尝奉朝命致祭某陵,当恪恭将事之时,围而观者如堵墙。尔时京华风尚,不着新衣,实王有以启其渐也。
    乾隆时满洲蒙古王大臣,由乾隆命之名。科尔沁王丰绅济伦,丰绅二字,乾隆所加。丰绅,清语有福泽也。御前行走科尔沁王鄂勒哲依忒木尔额尔克巴拜,亦乾隆命之名。鄂勒哲依,蒙古语有福,哲依二字急读;忒木尔,有寿;额尔克,铁也;巴拜,宝也。王为大长公主所钟爱者,幼时,帝期其有福有寿,结实如铁,而又珍奇若宝也,故以是名之。一名至十二字,实为历来所未有。
    礼亲王,号啸亭外史,生而好学,虽造次颠沛,必手一编,尤深于许慎之学。十三龄得《说文解字》,篝灯夜读,时值严寒,围炉竟夕,火发延及床帐,几兆焚如,包衣辈见红光,咸携水具集寝宫,王犹未释卷也。
    肃武亲王名豪格(满洲风俗,生子皆呼为格。格者,哥音之转也。小说《儿女英雄传》安公子小名玉格,即其类也),张献忠殪于其手。相传张献忠曾于塔中拆出一碑,文曰:“造者余化龙,拆者张献忠,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
    献忠一日骑马巡行,肃武亲王望见之,援弧一发,献忠应声而落,将士亟奔救,则死矣。人始悟所谓“吹箫不用竹”者,盖肃武亲王之肃也。
    肃亲王善耆工于八法,然以日不暇给,往往命人代笔以节其劳,所印图章,亲书者为“松壶”二字,其余则为“烟云过眼”,识者以此辨之。王礼贤下士,颇有握发吐哺之风,颜世清观察尤为器重。一日袁项城乘颐和园跪安之便,至邸第,投官衔帖,延入厅事间沦茗清谈,忽阍者告颜至,仅持一片,王欣然曰:“请!”
    袁大为惊异。既退,遂委观察以洋务局员差。大学堂胡焕,亦王上客,胡尝致书座下,字大于拳,通篇狂草。王曰:“我可不论这个,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这么大的字。”
    肃王工禼噱,与客闲谈,提及在野迩言故事,肃邸笑曰:“照这样说起来,我的名字叫善耆,不是可以对恶少吗?”
    闻者叹为工绝。肃王人极开通,或与之谈天下事,慷慨而言曰:“只要你们汉人弄得好,咱们旗人滚蛋都行。”
    尝办崇文门税务,守正不阿,外人皆爱敬之,愿与结纳。西太后尝顾荣文忠曰:“善耆认得的鬼子很多啊!”
    恭忠亲王嗜酒,喜唱昆腔,即侍者亦皆熟精此道。每小饮微醺后,即倚节而歌,未竟,顾侍者曰:“你来罢!”
    侍者连缀而下,王乐则挹杯赏之。
    王尝召优演剧,上武戏,忽曰:“你们到台下来打。”
    台下即丹墀也,俱铺锦石,一翻筋斗,则腰骨受伤,类皆踌躇不决。王促之甚力,并命取银为赏。孙菊仙在其侧,戏曰:“你们好好儿的打,打完了,王爷非但赏你们每人一个锞子,并且赏你们每人一帖膏药。”
    王始大笑而罢。
    醇王舂容大雅,实为懿亲贵族中出色人才。考试经济特科时,奉廷谕监场,某君携荷兰水入,去塞时,砰然激射,中王面颊,某君惧为呵叱,王略以手巾拂拭,词色未尝少变。人因服其涵养之深。
    清朝以异姓封王者,三藩而后,福康安一人而已。福为傅文忠第三子,初生时,文忠入告,上大喜,即赏散秩大臣;及岁,在御前行走;既长,沉毅勇敢,迥异常人。定回疆,平台湾,剿川陕两湖教匪,功高天下,然生平未见敌人一骑,盖声威所播,足以寒其胆也。
    福文襄官侍卫时,随军进征,中暑仆地,其侪无过问者。四川营兵王庆,独奇其貌,觅凉水饮之,负行百余里,始达大营。未几督蜀,忽忆其人,令于行伍物色之,旋知为重庆马兵,年六十余,已退伍家居,亟飞檄招致。其人惶恐诣辕,福迎谒维谨,呼曰恩人,为具盛馔,并述往事,其人恍然,知为十年前被救之中暑侍卫。顾老无宦情,濒去,赆以千金,驰檄川东地方官为置腴田三百亩、旷屋一廛报之。
    福率兵西征,过一村落,日已曛黑,遂就僧庵止宿。蛙鸣聒耳,不能成梦,怒极,命材官捕之。材官获一枚以献,王见其青翠可爱,戏以禿笔点其额,复投之池。自是此池之蛙,额上灼然皆有禿点,有蓄一枚于家者,可祓火灾,居民呼为福蛙。
    福过粤省,供张甚奢,时方溽暑,醉后忽索凉冰,粤中素无是物,大吏惶惧无措。一候补邑佐,自称能办,命取大磁盆,盆以大块水晶置其中,沃以井水进之。醉中不辨真伪,但觉凉气袭人,大喜而去。大吏深德其人,不数年擢知府,满载而归。
    福享用豪奢,大军所过,地方官供给动逾数万。福既至,则笙歌一片,彻旦通宵。福喜御茶色衣,善歌昆曲,每驻节,辄手操鼓板,引亢高唱,虽前敌开仗,血肉交飞,而袅袅之声犹未绝。
    征川陕教匪时,女酋杨一妹者有邪术,能剪纸作刃,遥掷之,取敌人首于百步之外,练劲旅二,曰红鸾、绿凤,十五六尖发女也,貌皆篵妖冶,壮夫当之,辄披靡,后改名长胜军。福行军所向无敌,至是亦败,大患苦之,按兵不动者七昼夜。谍往返三四,廉得其实,因选军士之少艾白皙者、美丰姿者若干人,适符敌人之数,亦为二队,曰颠鸾,曰倒凤,饷以春酒(即媚药),衣者裸之,出其势翘然,令宣战,而以奇兵殿其后,敌人整旅而出,见之大骇,掩面欲走,福驱兵袭杀,数千人无一存者。一妹援绝亦被掳。
    福生长华秂,而娴习韬略,能利用士卒,与之同眠食,共甘苦,攘臂一呼,懦顽皆奋。川陕教匪之乱,蔓延豫楚,京师戒严,福以独力刈大难,策殊勋,识者伟焉。然恃功而骄,往往擅窃威柄,大军所至,勒令地方官盛饰供张,偶不当意,必取马棰击之,若挞羊豕。一令独强项,且黠甚,福至,循例郊迎劳军之典殊简略,福盛气诘责,令不答,笑以鼻,福愈怒,欲以军法从事,令抗声曰:“县令虽小,亦朝廷命官,只以民贫地瘠,不胜供应之苦,致开罪从者。若因此断首,冤矣!必先斩香儿,正其鼓声不扬之罪,卑职虽死无憾。”
    福大骇,笑谢之。香儿者,福之姬侍,易弁从戎者也。先是,香儿挟瑟邯郸,与令有旧,未几归福,擅专房宠。令传见时,香儿支颐炫服,立福侧,目眈眈注视,故以言动之!不料其果是也。
    海兰察以侍卫告奋勇,屡赞福文襄军务,短小精悍,战必前驱,单骑所至,千人披靡。打尖辄食蛇、蝎、蜈蚣、蜘蛛之类,办差者预盛一盒,海得之,笑谈咀嚼,须臾立尽,观者咸为咋舌。
    年大将军羹尧受雍正帝知遇,以平青海功封一等公,金黄服饰,三眼花翎,四团龙补,其子年富封一等男,其奴魏之耀赏四品顶戴。年既承宠眷,寝骄纵。入京,公卿跪接于广宁门外,年策马过,毫不动容;王公有下马问候者,年颔之而已;至御前,昂首箕踞,无人臣礼,上决意诛之。籍没日,其家蓄妇女旧包头数箧,云欲作绵甲,又有刀剑无算。命其交将印于岳威信时,迟三日始付出。或云幕友有劝其叛,年夜观天象,叹曰:“事不谐矣!”
    始改号臣节。其降为杭州驻防,防御时日坐涌金门侧,时往来者皆不敢出其门,曰:“年大将军在也!”
    其余威尚如此,实清代勋臣所未有。
    方年镇西安时,广求天下才士,厚养幕中。有蒋孝廉衡,应聘往,年甚爱其才,曰:“下科状头当属君。”
    盖年声势赫濯,试管皆不敢违故也。蒋见其威福自用,骄奢已极,告同舍生曰:“年德不胜威,祸必至。吾侪不可久居此!”
    友不听,蒋伪作疾发辞归,年赆以千金,蒋辞不受,百金乃受。归未逾时,年以事诛,幕中皆罹其难。年素侈用,不及五百者不登簿,蒋故辞千金而受百。
    年惑于功过之说,粒米寸缕,爱护周至,而自奉甚侈,日费万钱所不惜也。军行谕爨卒,淅米不去谷者杀无赦,匿勿告者,罪亦如之。一日有客造访,客,年同乡也,坚留午餐,餐竟,遗二谷,侍者对之蹙额,客不觉也。年以目视司马,司马诺而去,须臾以函贮人首入。年见人首,谈笑自若,既而指所遗谷谓客曰:“杀人者公也。”
    客大骇,出询军司马,始知颠末,因呼年为不谷将军。
    年好驰马,而苦无骏足。有客牵瘦马诣年求售,年哂之,客曰:“公何哂也?”
    因以钱置马腹下,令年俯身就拾之,而马不惊。年奇焉,酬以重金,客不受,曰:“此马助公立殊勋,非阿堵物所能致也,望善视之。马不死,公不败。”
    语毕,飘然径去。后,年转战数省,皆赖此焉。征藏日,为藏人所暗杀,一恸几绝,未几竟被逮。先是年得此马,喜甚,因名之曰连钱,其实古所谓连钱马者,固别有一种类也。
    年家资巨万,父某长于心计,持筹握算,纤屑靡遗,年颇不是喜也。十二岁时,自塾中逃学归,散步郊原,见一老媪倚树根坐而哭,目尽肿,年询所苦,妪自陈所苦:离年家仅十数武,老而寡,有子四人,皆浮薄,不治家人生产业,日与里中无赖博,博屡负,鬻所居屋偿之,已署券矣,屋主促让屋无宁晷,让屋不难,如无家何?年亦恻然,问屋主为谁,则即年父也。年大喜曰:“姥无虑,屋主即我父,容归谋之,必有以处也。”
    因挟妪归,白于父,请返其券,父有难色。年向母索得券出,取火焚之,令妪跪谢父讫,即挥之去,父竟无如何也。
    年用兵之际,声威赫然,而所至殊贪黩。一日有一叟跪献一玉盆,命启视,内藏枯骨一片,形凹而中空,众莫之识。诘之,叟叩首进言曰:“此至宝也,请置骨于天平之左,而右置黄金十镒,必骨重金轻。”
    试之果然。命加金,则金更加而骨愈重,愕然问故,叟以黄土一撮布其上,骨顿轻而金顿重,因问究是何物,叟曰:“此贪夫之目眶骨也,故金愈多,其眼愈贪,不知餍足,不见土不休。凡人堆金积玉,迨其死后,亦作如是观。”
    将军默然。
    年征青海时,一夜阖营安寝,已三更矣,忽出帐传令,分兵数队,离营十里埋伏,派帐前将弁带兵接应,并云四更时有贼兵劫寨,众咸茫然,以军令素严,姑遵令埋伏。四更后,贼果大至,突起邀截,贼出不意,大败奔回,斩馘无算。明日,众将入贺,参赞某进曰:“我等同在营中,杳无所闻,不审将军何以预知贼至?”
    年笑曰:“有送信者,汝等自不觉耳。”
    众愈不解,年曰:“昨夜在帐中,闻群雁飞过,嘹唳有声。今夜月黑,雁已就宿,必有人惊之始飞,雁宿必依水泊,其地离营百余里,为贼人来往必经之地,雁飞较捷,雁以三更过,贼必四更至矣。”
    众始佩服。年后骄恣日甚,伏法。道光年间,岳兴阿官内阁侍读,曾于册库内检出封套一件,大书“谕内阁”,中加禿勒,字大三寸许,一面书“大将军封”,其悖妄如此。
    年死后,侍妾数百人,一时星散。一妾李姓,嫁某学究,旋以李奁资,夤缘为某学训导,纸阁芦帘,饱尝苜蓿。一日学究问李曰:“闻大将军生前后陈数百人,有司衣者,有司膳者,卿侍大将军,司衣乎?司膳乎?抑别有所司乎?”
    李白:“大将军生平最研究的是穿衣吃饭,一人只司一衣或一菜,必须斟酌尽善。每晚选二妾侍寝,譬如大将军吃某人的菜,穿某人的衣,是晚即令该二人当夕。数百人轮流荐枕,周而复始,一岁之中,其最擅宠者亦不过一二次。我是将军司膳妾,专制一菜,是炒肉丝。”
    学究曰:“炒肉丝乃寻常食品,大将军舍熊蹯凤髓不食而嗜此,庸有说乎?”
    李曰:“是不然,大将军之炒肉丝迥非贫家可比,甘美异常。”
    学究闻之,不觉涎垂其踵。他日值丁祭,宰豕甚夥,恳李试为之,李不得已,如法炮制。啖之味果隽永,乐甚,且啖且饮,不觉沉醉。夜半行礼,学究为分献官,扶醉登殿,首触殿柱,血出无算,狂呼“子路夫子饶命”,竟以失仪镌职。尝谓人曰:“毕竟年大将军是上天福星,鄙人才尝一脔,便丢官去,再吃一次,恐连性命都不保了。”
    言竟,复叹息不置。
    鳌拜在清世祖时,即入枢垣,有膂力,尝挽强弓,以铁矢贯正阳门上,侍卫十余人拔之不能出,亦可知其大概矣。康熙帝初膺大宝,鳌恃其荣宠,尝呼为小孩子。鳌时掌握兵权,诸朝贵半属门生故吏,惧其有他志,因加意防之。密选健童百十,在宫中习拳棒,及逾年无不一能当十者,康熙喜,而诛鳌拜之心遂决。诛鳌日,康熙帝在南书房,召鳌进讲。鳌入,内侍以椅之折足者令其坐,而以一内侍持其后,命赐茗,先以碗煮于水,令极热,持之炙手,砰然坠地,持椅之内侍乘其势而推之,乃仆于地,康熙帝呼曰:“鳌拜大不敬!”
    健童悉起擒之,交部论如律。按此事,与说部中所载《打严嵩》大同小异,《啸亭杂录》言之凿凿,谅非臆造。
    纳兰明珠为太傅,穷奢极欲,大兴土木。建一园林,风廊水榭间,纯以白玉凿为花,贴于四壁;有池宽十亩,每交冬令,则以五彩剪成花叶,浮于水面,以为荷芰,复以各色杂毛,缀为凫雁,亦可见其大概矣。今说部《红楼梦》所谓大观园者,盖指此,袁简斋牵合随园,犹是掠名之意也。
    明珠家僮仆盈千,每月优给工资,其年长者偶之以婢,且有指分田产者。明珠败,一家星散,僮仆纷纷觅主人,辄拒之曰:“汝自明太傅家出,我处何能过活?”
    多有麾之使去者。
    夫人某氏,亦蒙古籍,终年佞佛,一龛香火,有若优婆尼。然御下綦严,婢妪有一蹈淫邪事者,鞭之立毙。此即说部《红楼梦》中之所谓王夫人。
    明珠以奉乾隆帝登极,因而固宠。其全盛时,仕宦之奔走于其门者,累累如狗,后皆反颜相向,且有上疏弹之者,可谓极人情之变矣。乾隆间尝用膳,啖鱼羹而美,遣中使持往赐明珠,其遭际之隆如此。
    成容若为太傅明珠之子,即小说《红楼梦》之贾宝玉也。十七为诸生,十八举乡试,十九成进士,二十二授侍卫。天姿英绝,萧然若寒素,拥书万卷,弹琴歌曲,评书画以自娱,不知其出宰相家也。字学褚河南,善骑射。入禁掖,日事演习,发无不中,扈跸时,雕弓牙箭,列于鋥帐。以意制器,多巧匠所不能到。尝读赵松雪自写照诗有感,绘小影仿其装束,座客期许太过,皆不应,徐东海曰:“尔何酷似王逸少!”
    乃大喜。
    有中表戚,备宫闱之选,无从会晤,适某后崩,乃扮作喇嘛僧,得窥一面,卒以不能通言而罢。此《石头记》贾宝玉梦见潇湘妃子之所由作也。此事为钟子勤所述。钟撰《梁补注》,然一守经之士,当不致造作虚言。容若喜古籍,家藏宋元本甚富,徐东海为之校刊《通志堂古经解》,刊刻甚精;并著有纳兰性德词二卷。
    阿相国尔萨,以胥吏起家,屡任封疆,不喜科目。尝谓傅文忠曰:“朝廷奚必置棘闱?三载间取若干无用人,以为殃民误国之员。”
    经傅呵斥。然居官清介,籍没时,其家黄连数十斤、当票数纸而已。
    乾嘉时,京师盛行青种羊翻毛褂。戊午科场案发,正总裁柏俊身罹大辟,行刑日,柏衣青种羊翻毛褂,押赴市曹。自是无有衣青种羊翻毛褂者,有衣者,则目为杀头打扮。近时之喜穿此服者,不可不知。
    柏俊因科场案发,内阁某臣拟旨,中有曰:“法无可恕,情有可原。”
    意盖欲脱其罪也。既上,肃慎颠倒其词曰:“情有可原,法无可恕。”
    遂论弃市。此种舞文手笔,闻之令人咋舌。
    勒襄勤督四川时,待下属以礼,即不歉意者,亦未尝不饮人以和也。尝告陈梅亭方伯曰:“我始由笔帖式,官成都府通判,不得上官欢,时遭呵谴。同官承风旨,置之不齿,每衙参时,无与立谈者,抑郁殊甚。又以贫故,不能投劾去,含忍而已。会闻新任总督某来,十年前故交也,心窃喜而不敢告人。总督将至,身先郊迎,辞不见,愠矣。抵城外,上谒,又不见,更愠甚。乃随至行辕,大小各官,纷纷晋谒,皆荷延接,而我独不见,手版未下,又不敢径去,时天气盛暑,衣冠鹄待,汗流浃背,中心忿恨欲死。正踌躇间,忽闻传呼请勒三爷,不称其官,而称行辈,具见旧时交谊,此一呼也,恍如羁囚忽闻恩赦。爰整衣冠,捧履历,疾趋而入,则见总督科头披衣立于檐下,指令代解衣冠,曰:‘为勒三爷剥去狗皮,至后院乘凉饮酒去!’我于此时,越闻骂越欢喜。比至院中,把盏话旧,则此身飘飘然若登仙境,较今日封侯拜相,无此乐也。时司道众官犹未散,闻之皆惊。我饮至三鼓归,首府县官尚伺我于署中,执手问总督意旨。从此遇衙参时,逢迎欢笑,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矣,而勒三爷之为勒三爷如故也。官场炎凉之态,言之可叹,故于今日待属官有加礼以此,不肯轻意拆辱属官亦以此也。”
    方伯时举以告人,自谓一生历官不敢慢易忽略人者,勒侯之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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