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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曾文正国藩,中某科进士,初名曾子城,号居武,出穆相国彰阿门下。穆尝在咸丰前奏保文正遇事留心,一日忽传召见,文正入,则已非平日待漏之处,既午,内侍传谕曰:“明日再来。”
  文正退,诣穆寓告以一切,穆沉吟良久曰:“汝见壁间所悬字幅否?”
  文正曰:“未也。”
  穆怅然曰:“奈何,奈何?”
  亟命其纪纲持百金速至某总管处,令其将壁间所悬字幅抄来勿误。因顾文正曰:“汝可在此下榻,勿遽归也。”
  明日召见,垂询者即壁间所悬列朝圣训也,于是奏对称旨,咸丰后谓穆曰:“汝荐曾国藩遇事留心,真不谬也。”
  会典载四品以上得衣貂褂,此貂褂乃貂外褂,非貂马褂也。貂马褂惟内臣从猎赐以御寒,然事后当敬谨收藏,不能衣之面圣也。曾于同治朝入觐,已至等起房中,恭邸瞥见曾所衣貂马褂,询其曾经从上畋猎,赏穿此服乎,曾曰无之,恭邸曰:“若是则不能穿也。”
  曾窘甚,恭邸揭视其褂,则黄缎面也,因令正穿入觐,始获无恙。
  都中口号曰:“金顶朝珠挂紫貂,群仙终日任逍遥,忽传大考魂皆落,告退神仙也不饶。”
  亦可见其难矣。某届总其事者许公乃溥,一老科甲乞相关照,只求无过,不求有功,许告以完卷后,微洒墨水数点,庶几易于辨认,老科甲鼓舞欢欣而去。曾时为检讨,完卷后,因加笔帽,墨水激出,少有沾濡,许公得之,以为老科甲,列于二等末。事竣,赍呈御览,咸丰详加披阅,至二等,以手翻腾得曾卷,未曾过目,侍臣以他事情,同治匆匆发出,则曾卷已居二等首,遽升侍讲。功名前定,不信然欤?
  曾与汤海秋称莫逆交,后忽割席,缘曾居翰林时,某年元旦,汤诣其寓贺岁,见砚下压纸一张,汤欲抽阅之,曾不可,汤以强取,则曾无事举其平日之友,皆作一挽联,汤亦在某中,汤大怒,拂衣而去,自此遂与曾不通闻问。后曾虽再三谢罪,汤勿理也。曾工撰挽联,长短高下,无不合格。同时江忠烈宗源,笃于友谊,有客死者,忠烈必派弁护榇而归,因有“江忠源包送灵柩,曾国藩包做挽联”之谣,二公闻之,干笑而已。
  曾文正在军中,礼贤下士,大得时望。一日有客来谒,公立见之,其人衣冠古朴,而理论甚警,公颇倾动,与谈当世人物,客曰:“胡润芝办事精明,人不能欺。左季高执法如山,人不敢欺。公虚怀若谷,爱才如命,而又待人以诚,感人以德,非二公可同日语,令人不忍欺。”
  公大悦,留之营中,款为上宾。旋授以巨金,托其代购军火,其人得金后,去同黄鹤,公顿足曰:“令人不忍欺,令人不忍欺!”
  曾生平最器重者有二人,曰罗泽南,曰塔齐布,分兵杀敌,屡建奇勋。后罗、塔同时殉难,曾臂援顿失,东西南北,往来无定,湘人为之口号曰:“拆掉一座塔,打碎一面锣,穿烂一部罾。”
  纪其实也。公从容坐镇,绰有雅歌投壶气概,在军中日,必围棋一局,以养其心;前敌交绥,或逢小挫,亦无太息咨嗟之状,其器量诚过人远矣。
  曾克复金陵之后,开庆功宴,并召优人演剧,文正命唱《定中原》,文正固不知是戏之故事也。及登场,则为司马懿逼宫故事,文正大骇,亟止之。曾既贵,营治第宅,其邻有铁铺,终日砰訇,文正厌之,予以重金,风使迁去,铁铺主人不应。或劝用强,文正曰:“昔司城子罕不徒挽工,吾奈何令古人笑乎?”
  卒听之。
  天王久踞金陵时,咸丰引为大憾,谓能克复者当封以郡王。及曾文正克复金陵,廷议以文臣封王太骤,且旧制所无,因析而为四,封侯伯子男各一,文正一等毅勇侯,文正弟忠襄一等威毅伯,李壮果公臣典一等子,萧刚敏公孚泗一等男。说者谓清廷知文正谦谨畏惧,必不敢膺王爵,且其凯捷折中早有推功诸将之意云。
  曾忠襄为文正公介弟,攻金陵既破,搜遗敌,入天王府,见殿上悬圆灯四,大于五石瓠,黑柱内撑如儿臂,而以红纱饰其外,某提督在旁诧曰:“此元时宝物也。”
  盖以风磨铜鼓铸而成,后遂为忠襄所得。南京城既破,有某参将率健儿数十入天王府,一人甫蹑阶上颠而仆,则一殿砖忽中陷,启视之,下藏金缠臂百余双,分取勒诸腕;又入一重室,堆锦文被十余床,五采烂然,皆掉头不顾,其余赫然尸也,千门万户,空空洞洞,间有帘幕,皆黄缎蟠龙,杂缀零珠碎玉。正楼下有沉香椅,大逾合抱,雕镂极细,为天王洪秀全宝座,弓刀无数,四壁森森。有藏珍阁,火齐、木难,其光璀璨,中有翡翠荷叶一,上立鹭鸶,白如雪,价值连城物也,一人攫之而走,一人握其下,欲据为己有,划然中断,彼此俱大怒,掷窗外成齑粉。复循曲径入花园,风廊水榭间,投缳而死者人无算,其妆束皆宫女,方塘十亩泛泛如水中凫者,皆老羸也。玻璃室,上下皆注水,金鱼活泼,荇藻纵横,为天王销夏处。某参将正拟一穷其胜,则大队已蜂屯蚁聚,联镳而至,急趋出,一差官持令箭插大门外,遂无敢乘虚而入者。闻忠襄于此中获资数千万,盖无论何处皆窖藏所在也,除报效若干外,其余悉辇于家。
  忠襄既破南京,于天王府获东珠一挂,大如指顶,圆若弹丸,数之得百余颗,诚稀世之宝也。忠襄配以背云之类,改作朝珠,每出熠耀有光,夺人之目。忠襄病笃,忽发哮喘之症,医者谓宜用珠粉,仓卒间,乃脱其一,碎而进之,闻者咸称可惜。又获一翡翠西瓜,大于栲栳,裂一缝,黑斑如子,红质如瓤,朗润鲜明,殆无其匹。识者曰:“此圆明园物也。”
  忠襄内任兵部尚书,履新之第一日,有司员某君以稿进,忠襄见其来也,遥以手接之,惟未曾起立,讵某忽将稿件抽回,返身径去。忠襄不知,以为此必稿内有误,将携去更换也。不料某走至堂檐下,大声呼茶房,茶房至,询某老爷呼唤何事,某曰取戒尺来,茶房承命取至,某即戒责茶房十下,茶房询犯何罪,某曰:“曾大人初到任,有些规矩不懂,你应得教导教导。谁见司官老爷送稿,堂官不站起来的?我就打你个不懂规矩!”
  曾闻言,立下座,向某一揖曰:“是兄弟错,是兄弟错。”
  言毕出门登车,自此即不再进兵部衙门,未匝月,仍衔命出任封疆而去。
  曾纪泽嗣侯,素与英领事达波文善,未几嗣侯奉使游历,道出沪上。先是公法定例,先遣参赞往拜,须其答拜而谒公使,公使乃复往拜,讵达领事不愿先来,问参赞曾公使当以何日来拜,翻译官以定例答之,达领事怫然曰:“中国不有行客拜座客之礼乎?”
  次日遽来一函曰:“承遣贵参赞来拜,本领事当于某日遣副领事官某答拜。”
  嗣侯答函云:“承约遣副领事官某答拜,本爵大臣当属参赞官在寓拱候。”
  盖以游戏之词答侮慢之意也。至日果遣副领事司格达来,指名欲谒公使,嗣侯命阍者语之曰:“君欲答参赞之拜,则参赞拱候已久,遵前函所约也。如忽欲见公使,则公使方病,不克接待。”
  司格达废然辞屈,乃见参赞而去。
  左文襄未达时,某年赴试礼部,铩羽南下,归途经白门。时陶文毅督两江,左往谒之,意在得其助。陶留住署中,每日令幕友与之谈论,如是者旬余,左欲辞归,陶使人留之。又数日,陶见左曰:“汝之言论志向,我俱明白,将来勋业当在我上。”
  因备数百金为赆,并以己子聘左女焉。在陶幕中与陈公銮同事,左朴质而陈则翩翩少年也。常游曲院,陈识一妓,一日问其愿嫁何人,妓曰愿嫁左师爷,陈为大奇。左佐骆文忠幕时,长沙富户常某之子杀人,应论抵,因止一子,四出行贿,官绅俱意存开脱,独左查案不允,卒置之法。
  文襄于咸丰初年,以在籍举人,入湖南巡抚张石卿中丞亮基幕府。张公去后,继其后者为骆文忠,骆公复礼聘之。骆公每暇则适幕府,文襄与客慷慨论事,证据古今,谈辩风生,骆公不置可否,静听而已,人服其度。文襄之在骆幕,一切专擅,楚人戏称之曰左都御史,盖骆公官衔不过右副都御史,而文襄之权有过之无不及也。
  又文襄在骆幕时,尝见恶于官文恭,因严劾之,文襄几蹈不测,后胡文忠上“敬举贤才,力图补救”一疏,谓文襄“才可大用”,又有“名满天下,谤亦随之”之语,上问肃顺曰:“方今天下多事,左宗棠果长军旅,自当弃瑕录用。”
  肃顺奏曰:“左宗棠在骆秉章幕中,赞画军谋,迭著成效,骆秉章之功,皆其功也。人材难得,自当爱惜。请再密寄官文,录内外保荐各疏,令其酌察情形办理。”
  从之。官公知朝廷意欲用文襄,遂与僚属别商具奏结案,而文襄竟得无恙。因文襄之在湖南巡抚幕府也,已革永州镇樊燮,控之都察院,而官文恭公复严劾之,廷旨敕下文恭密查,如左宗棠有不法情事,可即就地正法。肃顺告其幕客高心夔,高告王运,王告郭嵩焘,郭闻之大惊,遣王往求救于肃顺。肃顺曰:“必俟内外臣工有疏保荐,予方能启齿。”
  郭方与潘文勤公同值南书房,乃浼文勤力保文襄,肃顺从中解释,其事始寝。
  文襄刚明果断,任事毅勇,曾文正深器之。在文正幕时,襄赞戎务,动中机要。一日文正出阅兵,途中以某事须拜折入告,迟恐失机,踌躇至再。比回答,闻炮声隆隆,问弁勇,对曰:“左师爷拜折也。”
  急召文襄索折稿视之,正所欲入告者也,乃相与掀髯大笑。
  文襄在曾文正幕,奏赏郎中,曾给以一札,有右仰字样,左微哂曰:“他写了右仰,难道要我左俯不成?”
  嫌隙由是而生,其后竟如水火。文襄与曾文正积不相能,俨然水火。文正卒,内阁拟谥以进,果蒙圈出,文襄操湘语谓人曰:“他都谥了文正,我们将来不要谥武邪么?”
  文襄以同治甲子与曾文正绝交以后,彼此不通书问。迨丁卯年文襄以陕甘总督入关剿贼,道出湖北,与威毅伯沅浦宫保遇,为言所以绝交之故,其过在文正者七八,而己亦居其二三。文襄又尝与客言:“我既与曾不协,今彼总督两江,恐其扼我饷源,败我功也。”
  然文正为西征筹的饷,始终不遗余力,士马实赖以腾饱,又选部下兵最健将最勇者予之,遣刘忠壮松山督军西征,文襄之肃清陕甘及新疆,皆恃此军。则文襄之功,文正实助成之也。
  文襄举孝廉后,公车八上,始终铩羽而回,意中不无郁郁,故其官陕甘总督也,重科榜而轻甲榜,有以进士、翰林来谒者,往往为所揶揄。某年其幕府某入都会试,已而不第,文襄仍以函招至署,宾主相得如初。一日闲谈,文襄问:“我近日舆论如何?”
  某言:“他无足议,惟扬科榜而抑甲榜,外间啧有烦言耳。”
  文襄愕然曰:“汝语真耶?”
  曰:“安敢欺公?”
  诘朝适陶子方制军,以庶常散馆选补陕甘某县,领凭赴省,诣辕禀到,文襄一见,欢若生平,复力保其材,陶遂获不次之升,皆文襄力也,而实基于幕府之一言。文襄可谓从谏如流矣。
  文襄性最喜人勤俭,其任陕甘总督时,属员中有尚虚华奢侈者,罔不为所参劾,故一时属僚或装饰俭朴形状,以博其次。一日私行至某营查阅,营中知左之来也,预令各营勇,或操作工业,或开垦隙地,或操演阵式,左见之喜甚,且曰:“这班后生,颇知务本勤业,不愧我血战十余年,教成一般好兵丁矣。”
  立由该营中拔取十数人,予以不次超擢。
  左任陕甘总督时,藩司为林寿图,能诗善饮,性极诙谐,左常与之饮酒谈论。某日正谈间,而捷报至,林盛称左妙算如神,佩服不已,左拍案自夸曰:“此诸葛之所以为亮也。”
  继谈往事,左颇怪当时自称诸葛者之多,林亦拍案曰:“此葛亮之所以为诸也。”
  左因此颇恨林,盖猪诸同音耳。
  醇贤亲王最重左,在京时,王请左至邸第,二人并座合印小像,此像并呈御览。
  洪杨之乱已平,李文忠与左闲谈争功,李曰:“你尽自夸张,死后谥法不能得一文字。”
  盖定例非翰林出身,不得谥文字也。左不能答。后论功行赏,赏检讨,薨后谥文襄,李乃自悔失言。
  文襄之底定回疆也,廷议援长文襄公龄平张格尔封公之例,拟封一等公爵。西太后谓从前曾国藩克复金陵,仅获封侯。左宗棠系曾国藩所荐;其所得力之老湘营,亦曾所遣;而将领刘松山等,又曾所举也,若左宗棠封公,则前赏曾国藩为太薄矣。乃议以一等恪靖伯晋二等侯,示稍亚于曾公也。故文襄晚年,益不满于曾公。
  文襄每接见部下诸将,必骂曾文正,诸将多文正旧部,退而愠曰:“大帅自不快于曾公斯己耳,何必朝夕对我辈絮聒?吾耳中已生茧矣!”
  文襄督两江时,苏绅潘季玉观察以地方公事上谒,欲有所陈,归而告人曰:“吾初见左相,甫寒暄数言,左相即自述西陲功绩,刺刺不休,令人无可插口。旋骂曾文正,语尚未畅,差弁侍者见日旰,即举茶杯置左相手中,并唱送客,吾乃不得不出。明日左相招饮,方谓乘间言事矣,乃甫入座,即骂文正,迄终席不已。既席散,吾又不得不出。越数日,入辞左相,始则骂文正,继则述西陲兵事,终乃兼骂合肥李相及沈文肃公,侍者复唱送客,吾于起立时一陈公事,方数语,左相复连类及西陲事,吾不得已,疾趋而出。”
  观潘所言,真令人绝倒也。
  文襄气性端严,少忤之,必遭呵叱。一日在朝房,与刑部某尚书相遇,执手欢然,谈次,提及某案中有一六十八岁之人,文襄曰:“此人应毋庸置议。”
  某尚书戏之曰:“尔杀人多矣,其中未必无六十八岁之人。”
  文襄勃然曰:“某生平守不重伤、不禽二毛之义,即有亦未尝置之于法。”
  言已,拂衣径出,某尚书为之咋舌。
  文襄入掌军机,与宝文靖公秜甚相得,一日戏谓宝文靖曰:“吾在外荡平发捻,凡七十三岁之老贼,为吾所杀者不知凡几矣。”
  宝文靖笑而应之曰:“公焉知其为七十三岁?或仅只七十岁耶!”
  之襄不禁捧腹,盖其时宝文靖已七十三岁,而文襄则正七十岁也。
  文襄好自誉其西陲功绩,每见人刺刺不休。某年,李文忠覆陈海防事宜一疏,文襄适在关外奉诏将至,恭邸及高阳李协揆,以事关重大,静俟文襄至乃议之。文襄每展阅一叶,因海防之事而递及西陲之事,自誉措施之妙不容口,几忘其为议此折者,甚至拍案大笑,声震旁室。明日复阅一叶,则复如此。枢廷诸公初尚勉强酬答,继皆支颐欲卧,然因此散值稍宴,诸公同厌苦之,已半月而全折尚未阅毕。恭邸恶其喧篎也,命章京收藏此折,文襄亦不复查问,遂置不议。
  文襄平畔回,时酋长白彦虎窜入俄疆,俄人按国际法受之,置诸彼得堡都城。文襄亟电政府,向俄使交涉,俄使曰:“是非我所及也,在国际法宜保护国事犯。”
  文襄大恚,欲驱战胜之众自入俄土捕之,俄皇怒欲宣战,后经各公使调停,令文襄撤兵道歉。至今俄人相传为笑曰:“是华人独有之国际法也。”
  文襄暮年,昏瞀不知人事,每食,差官进肉秝,辄强纳文襄之口,文襄一一咽之,纳至二三十枚,文襄摇首,差官知其已饱乃止。文襄晚年得痰疾,一切不复省记,有白事者,颔之而已。犹忆某年,文襄赴苏大阅,端坐演武厅,凡进食,悉由差官以箸夹而纳之于口,食已盥濯,一差官按其首,一差官以巾拭其面,第见口眼乱动而已,已而一差官以御赐龙头杖置其手,两差掖之下演武厅,簇拥入舆而去。尤奇者,上燕菜时,一小跟班自后端去,略尝即泼于地,盛燕菜之银碗,则蹋匾而纳于怀,近在咫尺,文襄不之觉也,盖其心已死久矣。
  曾文正与左文襄同乡相友善,又属姻亲,洪杨时代,蔓延几遍天下,二公戮力行间,声望赫然。李文忠后起,战功卓著,名与二公齐。咸同名臣,天下称曾左李。迨荡平以后,二公之隙嫌乃大构,盖因攻克金陵时,文正据诸将之言,谓洪秀全之子福調已死于乱军之中;顷之,残寇窜入湖州,文襄侦知福調在内,会文忠之师环攻之,而疏陈其事;文正以福調久死,疑浙师张皇其词,特疏诋之;文襄亦具疏辩,洋洋数千言,辞气激昂,环诋文正。上素知二公忠实无他肠,特两解之。未几,福調遁入江西,为沈幼丹中丞所获,世人乃知福調方死,而二公怨卒不解,彼此绝音问。然二公之怨,究非因私,故不至互相倾轧。常州吕庭芷侍读尝谒文正于吴门,公与言左公致隙始末,谓“我生平以诚自信,而彼乃罪我为欺,故此心不免耿耿”,时侍读新自甘肃刘省三军门处归,公因问左公之一切布置,曰“君第平心论之”;侍读历言其处事之精详,律身之艰苦,体国之公忠,且曰:“以某之愚,窃谓若左公之所为,今日朝端无两矣。”
  公击案曰:“诚然,此时西陲之任,倘左君一旦舍去,无论我不能为之继,即起胡文忠于九原,恐亦不能为之继也。君谓为朝端无两,我以为天下第一耳。”
  公居心公正若此。及公薨,文襄寄挽一联云:“知人之明,谋国之忠,我愧不如元辅;攻金以砺,错玉以石,相期无负平生。”
  读者以为生死交情于是乎见。昔韩忠献与富文忠,皆为一代贤臣,第以撤帘事,意见不合,终身不相往来,韩殁富竟不致吊。今观曾左,贤于古人矣。
  彭刚直公雪琴,力崇俭朴,偶微服出,布衣草履,状如村夫子。巡阅长江时,每赴营官处,营官急将厅事间陈设之古玩及华焕之铺垫,一律撤去,始敢迎彭入。某副将新以千金得玉钟一具,一日闻彭至,捧而趋出,一失足砰然堕地,彭适入见之,微笑曰:“惜哉!”
  副将慑伏至不敢仰视,其严厉如此。
  彭尝饭友人处,见珍馔必蹙额,终席不下箸。嗜辣椒及豆豉酱。彭饭,差弁环立于后,不敢须臾离,必主人言之至再,声言吃面,始颔首顾众曰:“只许吃一碗。”
  众哄然应,乃散去。
  一人尝谒彭于三潭映月寓斋中,时岁首,彭衣茧绸袍,加老羊皮外褂,已袭数处,冠上缨作黄色,室内除笔砚外,仅竹簏二事而已。彭命饭,园蔬数种,中置肉一盘。饭已出,或告之曰:“此公优待君也。”
  彭巡哨至某处,见舢板上仅一火头军,公询其余诸人,则以上岸至镇市间啜茶为对。彭问:“汝何独不去?”
  曰:“船无人。”
  彭呼哨官至,摘去顶戴,立逐之去。即以冠冠火头军,命充遗缺,曰:“吾嘉汝不与众推移也。”
  粤难削平之后,彭玉秞建功独伟,朝旨授为安徽巡抚。时安庆城内多张太平天国示,彭令首府速铲除之。一日乘马出游,见私僻小巷尚有此种告示,因大怒,召知府至,欲挞之。知府固强项者,出刀欲刺,彭惧,逃至署内扃门避之。后遂具折奏请开缺,谓“臣久历戎行,不谙吏治,请另委贤员,以免贻误大局”云云。奏上,乃拜长江水师提督之命。
  彭在粤时,每餐只咸鸭卵一枚,豆牙菜少许。僚属有宴客,一席十数金,或数十金者,彭知之,必问其“所入几何,挥霍乃尔”,以是相率戒惧,而酒肆中门可张罗矣。
  彭巡阅长江时,喜微行,尝衣弋绋袍,持邛竹杖,效村老装束,往来茶寮烟肆间,为人作鲁仲连,排难解纷。一日至某烟肆,见一短衣人缚一儒者,挞之若挞羊豕,旁观者皆悻悻有不平状,而无敢饶舌者。公审视短衣人为某弁部曲,即前缓颊,短衣人愈怒,反唇骂曰:“若村老,无预乃公事!不亟走,乃公且挞汝。”
  彭哂而去,返营召某弁,告以所见,即以军符捕短衣人至。此时公之村老服固未易也,笑询曰:“汝识我否?”
  短衣人大骇,不知所对,竟伏法。
  彭刚直善画梅花,其带长江水师时,人多往求画梅,一概允之,然随意应酬,亦无不为世珍重也。其后画梅愈多,声价益重。有某哨弁,往往假刚直名号,私画梅花多幅,向人求售,人不疑其非真笔,亦尝以重价相购。一日刚直至某处,见悬挂己画梅花甚多,细阅之,皆非己之真笔,力诘主人促言假托之人,主人不敢隐,遂具以购置来源相告,刚直大怒,回营即传假托之某弁重诘,随即将某弁及同谋二人分别杀割,一时传者莫不嗤其视梅花重于人命。
  彭喜听子弟读书,每至一处,必入人家塾内,或代其师讲解,孜孜不倦,有颖异者,摩挲其顶,爱惜逾恒。诸童中有黠者,以扇求其书画,无不忻然应允,对客挥毫。若他富贵人,具缣素乞彭书画,竟有数十年尚束诸高阁者。
  一日彭乘官舫,溯流而上。时江南提督为李朝斌,李以圬人起迹,贪而狡,彭甚鄙夷其为人,李知彭过境,乘炮船追送之。至镇江彭舟泊,李求见,彭伛偻出作龙钟状,李跪拜,彭举手而已。及李去,彭匆匆上岸,而步履如飞,差弁皆追随恐后焉。
  某年彭赴苏,适楚南会馆举行团拜,鼓预焉。是日召优演剧,午后彭在阶前闲立,见一人帽缀披霞宝玉,衣品蓝漳缎袍,昂然入,彭以为必同乡中之子弟也,颔之与为礼,其人见彭状猥琐,置不理,彭甚怪异。及询左右,乃唱花旦之吴兰仙也,彭大怒,立命缚之出,呼杖将毙之。兰仙膝行至织造前,乞为缓颊。织造再三陈请,众亦环求,彭怒始已,仅命褫其服逐之出而已。兰仙自是声名顿落。
  彭耽禅悦,喜与方外人交,每夏必至焦山逭暑。焦山孤悬江表,阴森特甚,不减陂塘五月秋也。山寺方丈名芥舟,善鼓琴,能写兰,彭与之称莫逆。后芥舟得人赂,与公关说,彭知其隐,怫然不悦,自是不见芥舟面,其清介又如此。
  彭貌癯,如闲云野鹤,出语声细微至不可辨。每盛怒,则见之者皆不寒而栗。每年巡哨,必戮数人,所至之处,上将弁,下士卒,咸有戒心。其兵额常缺,自揣不能朦混者多夜遁,佥呼之为活阎王。
  彭晚年赐杖,见客,客之脱略者,请安后即命列茵而坐,彼此谈天;其拘谨者,必欲行庭参礼,则其于叩头之顷,以杖植地,登登而已;若遇贵介者,彭故示以偃蹇之态,以二人掖之而出,及去,则公行走如飞矣。
  彭妻某氏名梅,不得于姑,公恐拂慈母之心,迫令大归,后以抑郁而亡,彭知之大痛,缘是终身不娶。画梅之故,所以报其铁骨冰心也。《菽园杂志》谓彭爱梅仙,则诬彭甚矣。晚年居三潭映月,尝戴草笠被短褐,游行于市井,迟之又久,妇孺皆识其面,尝过委巷,一女曝衣,失手坠竿于地,适中彭头,彭大怒,戟指呵之,女见为彭骇甚,猝生一计,曰:“尔形状类营伍中人,故恃强如此,抑知彭宫保在此,清廉正直,若赴诉,尚断送尔头颅也。”
  彭闻言转怒为笑,从容而去。此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也,然女亦狡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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