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牧庵相国抚苏时,访闻长洲县贪利虐民,勒捐各铺户,以饱其私囊;且每夜出外游行,闻市中有偶语者,谓其诽谤官府,立饬差役带回县衙敲打,必令其家以银钱买通,方肯释回;民间畏官如虎,畏吏如狼,相戒不敢妄语。一日,长公便服出外私访,遇县官乘轿而来,乃出轿跪长公前,问大人何故微服夜行,长公以查夜为辞,转问县官何往,则亦以查夜对。长公谓县官曰:“查夜何必带许多仆从?”
均遣散回去。令县官更易便服,携手步行。至一酒肆,强拉入内饮酒,对面而坐。长公招酒保问之曰:“我乃远方客人,不知本地风俗,前因追讨旧账,欠主不肯还钱,只得在长洲县涉讼,未知县官声名如何?果能代我伸理否?”
酒保亦爱多言,并劝客人宜在他处衙门控告,长公问其故,酒保即将县官劣迹和盘托出,无少隐讳。其时长洲县如坐针毡,恨酒保入骨髓,思必有以报之。长公亦明知其意,当即算付酒资,长出告别。长公谓县官曰:“此等无知小民,妄言诬官,不必与之计较。”
长公俟县官去远,复回酒肆中借宿,肆主以非客寓不准,长公告诉肆主曰:“汝酒保闯下祸来,我特在此保汝。适才与我同饮者,乃长洲县太爷也。”
肆主战吓,面色如土,长公慰之曰:“有我在无妨!”
须臾有县中差役数人,手持锁链,将肆主、酒保与长公均锁赴县衙。见县官高坐堂皇,怒气勃勃,喝令带来人一齐跪下,长公以毡帽蒙头,独不肯跪。县官疑之,亲自下坐,揭帽一看,见长公项垂铁链,即忙跪下碰头,口称卑职该死。长公即坐县官公案上,谓县官曰:“我久闻汝许多劣迹,尚恐不足凭信,今日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尚有何辞抵赖?汝可趁早回家,听候参办,免致为地方之害。”
遂将县官印携去,即日奏参革职。嗣后大小官员知此项消息,都勉为廉能,无敢有丝毫放纵,深恐长公之暗地察出者,至今苏人犹称颂之不衰。可见属员之贪利营私,妄作威福,皆由该管上司不能认真访察,若能如长公之细心办事,惩一儆百,何至有贪官污吏贻害百姓乎?
宝文靖解蜀督之任,回京,泛舟溯岷江归,夜中时闻篷背有飞鸟声,不之异也。抵京后,寓内城,值天寒,方拥炉坐,窗自启,一短衣人簌然入,宝叱之,短衣人半跪请曰:“某由蜀护公至京,道路至远,费且不资,今岁暮不能活,乞公赏某五千金。”
宝见其所挟刃,利如霜雪,噤不敢复语。良久,其人请如前,旋指一箧曰:“此中贮金叶可二百两,乞赏某。”
宝颔之。其人启箧得金叶去,濒行回视案上玉烟壶,曰:“乞一闻。”
宝曰:“尔亦知烟乎?”
其人曰:“略知。”
顷少许嗅之,曰:“亦佳!某有少烟欲献公,而苦无壶。愿假此壶去,明日并烟还公,何如?”
宝颔之。既至庭外,复返身曰:“某李姓,无名,生平喜着靴,故人呼靴子李。”
言已,耸身去。宝始号,警夜者纷集,环视无迹。明日谕官缉贼,期三日务以此人至,否则皆获严谴。至第三日,吏见一人饮于市楼,貌似李,密告司官某。某曰:“是可以智取,不可以力擒也。”
诣酒楼长跪哀之,李曰:“迟汝久矣!否则尚有人能踪迹我耶?”
言已,与并骑,出诣刑部。官鞫之,曰:“银系中堂赏小人者,非小人劫中堂者。”
官曰:“汝未持刀威吓乎?”
曰:“未。”
曰:“烟壶亦赏汝者乎?”
曰:“烟壶系借自中堂者,今将还之。”
官命系诸狱,将请宝示办法,宝是夜即获烟壶,中贮烟极佳,又不审所从来,骇甚。明日临审,命严诘之,官如语,将下堂,李忽顾刑部监而叹曰:“似此不蔽风雨,即系一偷儿,亦不可得,况飞行绝迹如我者乎?”
因探于腰橐,出银票一纸,授吏曰:“此五千金,中堂所赏者,吾于某铺兑之,吾不需此,可以充修监费。”
吏方怡愕间,而李已越屋遁矣,其行如风,官大骇。以实告宝,其事遂寝。
某侍郎尝贺相国宝軻之寿,登堂四顾,客皆赫赫簪缨。入席酒三巡,群起更衣,侍郎服紫貂马褂,宝见而大骇,招侍郎至密室,谓之曰:“老弟呀,你可知道紫貂马褂只有一个人可以穿吗?你快快的脱下罢,省得人家笑你不开眼。”
言已,呼从人,以倭刀者进,侍郎乃易之而出。盖紫貂马褂专为清帝打围时所御之衣,虽亲王阁部大臣等,亦不能僭越。
满洲宗室禄康,为诚毅贝勒之裔,于宗室中属长行,嘉庆间位至相国。一日,某亲王趋朝之际,与禄相遇,言中盛述其祖德,欲以博禄欢悦,讵禄反赧然曰:“先世身遭刑戮,安敢计功?”
某王大为骇异,因告之曰:“令祖诚毅贝勒,为显祖幼子,开创时勋称最高,以病薨于邸,经太祖亲临哭奠,立碑旌功,何言身遭刑戮也?”
禄无辞以对。久之,某王恍然笑曰:“公盖误以褚贝勒事归之令祖矣。贝勒因事赐死,然太祖长子也,乌得数典忘祖?”
禄闻言更茫然,不知所对。后以故纵舆夫聚赌,降为副都统,复以失察曹僚事,遣戍辽东。
巴延三制军,初任军机司员,龌龊无他能,人多鄙薄之。当值宿时,西域用兵,夜有飞报至,大臣俱散出,乾隆帝问值宿者,则以巴对。上呼至窗下,立降机宜,凡数百语,巴以小臣初觐天颜,战栗应命,出宫后,一字不复记忆。时有上亲侍小内臣鄂罗里,人素聪黠,颇解上意,遂代其起草。上阅之,称嘉者再,因问其名,默志之。数日,语傅文忠曰:“汝军机有若等良才,奚不早登荐牍?”
因立放潼商道,不数载,遂至两广总督。世之以情死者,大抵男女相悦,未有男遇男、女遇女而以情死者也。桐子瞮太守泽,满洲人,守常州几十年。太守有女公子美而慧,太守极爱之。初莅苏任,女结一女友,极相得,形影不离。及太守之常州任,去苏二百里,二女相别,泣不可仰,既别,系念綦切,越数月,非桐女至苏,即彼女至常。然终嫌不便,不能往来,其女友竟以相思成疾而死。太守得其家函,秘不告女。女以久不得函也,亦疑之,坚请至苏省视,太守许之,既至,知女友已死,一恸而绝。兹二女者,可谓痴于情矣。
桐和易可亲,无暴戾睢盱气。官苏守,叶润斋与之积不相能,一猛一宽,自宜冰炭也,顾叶尝忤之,而桐无吝色。叶轮课平江书院,排律诗题曰“剪桐为圭”,颇扬扬得意,或叩其寓意,则侈然曰:“圭与龟音相近。我之报之也。”
不可谓不虐矣,闻者嗤之以鼻。
贻子钟秅,为吏部曹掾,善为章奏,叙事尤简要名贵。方贻奉诏系狱时,即自请开缺,又求入监侍养。禀略谓:职遭际圣明,厚席先荫,年少学浅,罔知忧患,一旦遘变,手足无措。重念职父,生平谨慎,横被非辜,秋风圜室,孤灯夜寒,愁猿唳雁,百般肠断。职闻卫成侯之被执,宁俞为纳橐,缇萦以父获罪,上书愿为官婢。今职以老父在系,比宁俞而更亲;秄然七尺,较缇萦而已长。苟遂忘亲保躯,坐视急难,惭负古人,不可为子。伏见职父少官禁近,读书中秘,自莅绥远,前后七载,周巡边徼,亲加抚绥。蒙众梗命,则寝食皆废;章奏秉笔,则心血为枯。家无廉俸之积,身无侍妾之奉。臣心如水,而人不知;视民如伤,而世不谅。明珠苡薏,生祸不测。职父循省,不自知罪;朝右士夫咸称其冤。职满洲臣仆,遵奉法律,不敢以登闻讼冤之心,陈冒昧请代之表,屏气悚息,静候宸断。惟是诏狱森严,铃柝哀厉,冤气郁结,忧能伤人,非得亲子旦夕将护,残年扶病岂能自全?夫收孥连坐之律,诚圣朝所无;而天理人情之至,皆王法所许。况职不才,兼系独子,固未忍自处安乐,亦何心再玷冠裳?云云。禀上法部,部尚葛宝华笑谓僚佐曰:“干曹瞒之蛊,陈思乃擅文章;以犁牛之恶,其子亦登郊祀。”
盖深许之也。自此语宣布,而钟秅之禀,乃传诵众口矣。
咸丰初年,肃顺与端华方官户部郎中,好为狎邪游,惟酒食鹰犬之是务。五年,始入内廷供奉,尤善迎合咸丰意。咸丰稍与论天下事,其权始张。后与端华、载垣表里为奸,朝士皆侧目而视,未几伏法,天下快之。
周文勤公祖培,以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时肃顺亦为户部尚书,同坐堂皇判牍。一日周相已画诺矣,肃顺佯问曰:“是谁之诺?”
司员答曰:“周中堂之诺也。”
肃顺骂曰:“若辈愦愦者流,但能多食长安米耳,乌知公事?”
因将司员拟稿尽加红勒帛焉,并加红勒帛于周相画诺之上。累次如此,周相默然忍受,弗敢校也。
鸦片战争时代,洋兵侵扰粤海江浙沿岸。耆英在粤,闻洋兵占夺城池,奔往万寿宫,抱龙牌而痛哭流涕。盖当时承平日久,不习见兵燹,殆以为必致国破家亡矣。事后粤中传为笑柄,梨园中有演《中堂痛哭龙牌》一出者。
官文恭督两湖时,军书旁午,文恭设军务处,与胡文忠各司其事,藩臬司道参知焉。文恭间日一临,文忠则自朝至暮于斯寝馈。文恭多内嬖,在节署,每夜必张灯奏乐,文恭引羊脂玉巨碗,偎红倚翠,藉以消遣闲情。军报至,文恭辄曰:“回胡大人就是了。”
厥后论功行赏,秇然居首。其休休有容之度,实足多焉。
已革吏部尚书、后用都察院左都御史怀塔布,其住宅在鞠儿胡同,与荣文忠一墙之隔耳,亭台楼阁,高下参差。十年前京师之有电汽灯、自来水也,颐和园外,当以怀为始。庚子义和团起事,乱兵随之劫掠,怀恐为所获,穴垣成窦,率家人蛇行出走。怀方脱险,忽闻其后有呼救声,则第九妾已为若辈倒曳横拖去矣。怀谋至其馆师廉泉家暂避,第三日,忽有乱兵排闼执廉泉,向索银钱,廉泉翻囊以示,乱兵乃以枪刺贯其颊,血液模糊。怀骇甚,瑟缩东厢内。时怀方衣大布长衫,须发苍然,乱兵大噪曰:“此必当家者!”
复向索银钱,不得,乱兵怒,率众殴之,至气丝不属,始行散去。廉泉通知怀之家属,舁归医治,未半途已毙。
宗室竹坡学士宝廷,某科简放福建正考官,复命时驰驿照例,经过浙东一带,地方官备封江山船,送至杭州。此船有桐严妹,年十八,美而慧,宝悦之,夜置千金于船中,挈伎而遁。鸨追至清江,具呈漕督。时漕督某,设席宴宝,乘间以呈纸出示,宝曰:“此事无须老兄费心,由弟自行拜折,借用尊印可也。”
未几奉旨革职。从此芒鞋竹杖,策蹇游西山,日以吟咏消遣。其咏此事结句云:“只爱红颜不爱官。”
亦可见其风流自赏矣。
光绪初年,山西开办荒赈,当事者一再迟延,民之死者不可胜数。时宝廷官国子司业,奏曰:“山西请拨漕粮,迫不可待,再经陈情,始得允行,饥民望赈,急于望雨。前拨山东漕粮,今已数月,何以尚未解齐?古之民死于虐政,今之民死于仁政,古之事误于新进纷更,今之事误于老成持重。”
云云。此奏出,见者皆目为朝阳鸣凤。
奎制军峻,为中丞时,喜奢侈,适太夫人迎养在署。春秋佳日,尝陪侍太夫人至天平、支硎等处作清游。该处距城甚远,制军必备齐卤薄,前呼后拥而出。或有以“松阴喝道亦大煞风景之一”讽之者,制军漠然。舆台仆隶,疲于奔命。尝一日至上白云,汲泉煮茗,亲随中有后至,遽在范文正公祠内呼杖挞之,呼痛之声与山半梵音相答。自是遂多有以俗物目之者。
乌尔泰巡抚浙江敷文书院开课,亲临扃试。生童听点,不按名次,纷纷索卷。乌大声曰:“肄业生重静候点名,毋得喧哗!”
(生重者,生童之误也。)儇薄者应声曰:“乌大人吩咐,敢不听命?”
乌乃翻绎出身,识字不多,人呼为翻绎进士。
浙抚聂缉规解任后,由某留守兼署其缺。乃某年值万寿圣节,留守率其僚拜牌时,竟换白袖头。此事在汉人固不足责,而出诸素讲仪注之满洲人,则诚可异矣。
安维峻在都中,有殿上苍鹰之目,列款纠参李傅相,虽留中不发,而傅相已为之胆裂。傅相久居外任,未尝一识安面。陛见时,在朝房闲话,适安从容入,傅相私问苏拉:“此何人?”
安闻之,遽曰:“你不认得我吗?我就是参你二十款的安维峻。”
傅相竦然毛戴,惟惟而已。
安有陈奏,折皆封口。旧例:凡封口折,即军机大臣亦不得私窥一字。安偶捧章匆匆入,为徐用仪所见,徐诘之曰:“你今天又是封口折,要参谁?”
安厉声曰:“你不用问,总有你在内。”
未几,徐奉旨出军机矣,乃知安前日固非虚语。
德晓峰中丞馨,任浙藩时,议者多谓其簋不饬,然甲申年富商胡雪岩所开阜康银号骤然倒闭,德与胡素相得,密遣心腹于库中提银二万赴阜康,凡存款不及千者悉付之。或曰:“是库银也,焉得如是?”
德曰:“无妨也,吾尚欠伊银二万两,以此相抵可也。”
更遣心腹语胡曰:“更深后予自来。”
届时德果微服而至,与之作长夜谈,翌晨将胡所有契据合同,满贮四大箧,舁回署内,而使幕友代为勾稽。后所还公私各款,皆出于是,人始服德之用心。后德谓人曰:“余岂不知向胡追迫?倘胡情急自尽,则二百余万之巨款将何所取偿乎?我非袒胡,实为大局起见也。”
左文襄西征之役,赖胡筹饷,得不支绌,亦与胡最契。以德调处胡事甚善,密保之,擢至江西巡抚。后以演剧,为南皮所劾,遂罢官归。
崧中丞骏青之抚吴也,喜亲风雅士,栽培寒,无微不至。中丞嗜学,而尤善作擘窠书,以缣索乞写者踵相接也。时某侍郎,适以出洋大臣三年任满,便道归家,于私宅内大兴土木,浚池叠石,构一园林,中有戏台一所,丐中丞题额,中丞为书“美媲东山”四字。悬匾日,侍郎翘首而观,忽讶曰:“如何是‘山东媲美’?山东区区弹丸地,岂能及美利坚十分之一乎?”
盖侍郎从西文倒读之误也,一时传为笑柄。
外务部即前之总理衙门,戊戌后,逢迎旧党者皆恶此衙门,故当差者无一飞黄腾达,而被害者则不绝于闻。庚子后,某大军机有“总理衙门即外国衙门”之说,例不能简放优缺。瑞良旗籍也,乃得由此直授藩司,实绝后空前之举也。
溥良之任江苏学政也,实奥援之力,欲藉此以偿其清苦也。溥本不解此道,而忌讳尤深,诗中有犯翠珠等字样者,虽佳文不录也,必加勒帛。初不知其开罪之端,嗣闻其仆人言及,翠珠乃溥爱妾之名,故禁人引用,然蒙冤者已不少矣。幕中怜多士之无辜被累也,试帖题或采语录,或用经书,则不避而自避矣。
溥良坐堂阅卷,必先翻排律诗,颠头播脑,备诸丑态,其余则非所知矣。按翰林院有“四大不通”之目,曰萨廉,曰绍昌,曰裕德,曰溥良,而裕德、溥良尤多忌讳,以上二者尚不过寄其耳目于人耳,无他病也。
桂祥粗鄙无文,由都统改官工部侍郎后,例须画稿,一日书开字,将一横忘去,变成字。端方闻而笑曰:“他是叫我们到他门儿里去造二十。”
(按二十者,极卑贱之土窑名目也。)
檀玑放福建学差时,贿赂公行,卒为言官所劾。李盛铎告人曰:“我在日本钦差任上,就知道斗生这回事。”
也可以算得名扬海外了。
德中丞寿之抚江苏也,疲玩性成,无所建树,固不如赵舒翘在任,尚能使盐枭敛迹也。或言德年少以卖皮荷包为业,其后不次超擢,出为封疆大吏,不可谓非异数,贩缯屠狗,自古不讳,德则多所顾忌。下属之佩对子荷包者,德皆疑其有意侮己,往往藉他故中伤之。行之既久,佩对子荷包之风遂绝。德去,始一仍其旧。
德寿之巡抚广东也,人目为大皮夹,以广纳苞苴也。某中丞有过之无不及,差缺之肥瘠,以出价之高低为率,公平交易,童叟无欺,群目为某记银行,掌柜者系某别驾。诸凡面议既妥,互相签字,别驾并盖用私印,为“瀛洲玉雨”四字。
德夫人甚妒,德谋充下陈之选,夫人坚不许。德乃改用羁縻之术,事事必取悦于夫人,其后果收成效。又某年秋祭,外人有入而观者,德设座并备酒点,款待殷勤。时人为之语曰:“出而媚外,入而媚内。”
闻者以为定评。未曾出缺之前,署内有棺材一副,百年物也,隶役等传为灵异,因悬一“十间九中”小额于旁,德复悬一额曰:“聪明正直”,更具衣冠拜祷。如此举动,真不愧为迷信神教之人也。
裕德向多忌讳,见“崇论”二字,必怒目横眉。充某科会试总裁时,房官荐卷,批语偶用“崇论宏议”,裕拍案大呼混帐,摈而不阅。此房官无心之误,而与应试者不相干涉也,然已断送功名矣。
裕见户字,亦复恨之刺骨。补户部尚书命下,蹙眉曰“这个字总得改他一改。”
幕友调之曰:“此非出奏不为功。”
裕始废然而止。裕之所以忌户字者,其中有一原因,裕居与户部某君对门,其父与某君曾构大隙,裕每乘舆出入,必掩面以避之。若不知而用入卷中,触起旧恨,则此卷不可问矣。
裕所居之室,有门环二,裕出入振其左,他人出入振其右,不相紊杂。有误右为左者,裕必呼水至濯之不已。裕会客,谈次有触其忌讳者,客去,裕口中喃喃祷祝,手卷素纸燃之,遍照阶沿上下,名为禳解。
裕见卷中有用“崇论”字样者,或肃然起立,用手捧过,口中念念有词,一如巫觋祝祷,而此卷即不敢以正眼相觑也。以上忌讳,徐花农知之最详,每告门生,不可大意。某年殿试阅卷,有因此大受其累者。后届会试,则各举子皆欲研究此问题矣。
裕所居签押房,极其洁净,每出必扃门。一日其女乘虚而入,裕知之大怒,立呼仆从用水将地板全行洗过。自是既下钥,复贴封条焉。
裕用过之饭碗茶杯,洗时必用舌舐其内外,然后置诸原处,他人手触,必遭呵斥,有时且以鞭笞从事。故仆从咸相戒语,即积灰盈寸,亦不敢偶然拂拭也。
德静山中丞抚某省,办差者于署中建溷楼一所,四周围以玻璃窗,光明洞澈,略无纤翳,外加管钥,惟中丞得如厕,不许他人阑入。幕中数友皆选事人,一日公题一额悬其上,曰:实为德便。
萨廉为“四大不能”之一,偶阅国子监录科卷,有用二千石者,萨加批于上曰:“当是二十名之误。”
见者哗然。萨工唱戏,拉胡琴圆转如环,虽南北驰名之梅大锁,不能逮也。萨为穆彰阿相国柯庭之子,德臖如是其胞侄,想见一门鼎盛之风。萨为人极慈善,诨名菩萨,仆从中有骄横恣肆者,萨劝诫之,至于泪下,而不忍以疾言厉色加之,《汉书》所谓“妇人之仁”是已。
江宁藩司恩寿,莅任后,颇以风厉著,僚属有戒心焉。一日,筹防局行文恩,略谓“本局将颁告示,请列台衔,会同办理”,云云,恩阅讫大怒,谓“如此,尔以会办待我矣”,将文斥回。
江宁牙厘局本系藩司兼摄,某督到任后,改委道员某某总办其事。某尝禀告某督曰:“伏查牙厘局本与藩司会办,前藩司某,精明强干,有作有为;今藩司某,情形亦熟,仍请札饬会办。”
云云。恩笑曰:“年终大计,首道尚须我亲填考语,然后出详督抚两院,今彼一候补道,乃欲填我考语耶?抑何荒谬!”
嗣后江宁一省遂以此为笑枋云。
恩寿未放山西巡抚之前,有旧属某解饷入京,特往谒之,恩接见甚欢。濒行时,恩曰:“你回去对老胡说,我快出来了,咱们又有碰头的日子了。”
言已狂笑。某归举以告人,以为谰言也。未几,果有后命,则恩已预闻消息矣。
恩任江苏巡抚数年,人言所获赇赂不下三十万金,故有银行老板之目。入京后,设典肆两号,估衣铺两处,而恩谓人曰:“尚须在上海开一专办五金杂货行。”
多财善贾,此之谓也。青浦令田春霆以醉蟹八瓮为馈,恩不拒,外间因以瓜子金故事相疑。一日,恩传见首府及三县至,乃移醉蟹置诸大堂上,使亲兵持棍连坛击碎,以表无他,而于是乎恩之廉名大著。
长笏臣廉访为东臬时,丁文诚令办郓城河工。民间有窃物件者,诛之则不胜诛,且以法重情轻,何忍使罹大辟?一日忽接各路钉封文牍,所有应决人犯,悉令解赴工次,长公一一斩之,揭首于竿,或大书“私窃物料”,或大书“玩视河工”。克期合龙,无有敢犯法者。
铨龄,奎俊子,蔡钧使日,以乃父力,获充参赞。尝乘马车游五都市,见当炉女,悦其美,奋然起立,为轮所震,突然倒地,昏瞀不知人事。御者乃缚其手足,载之返署,医半月而痊。某言官摭其事,指为躁妄,竭力弹参,未几撤之回国。
象贤,亦蔡钧参赞,在都时,与荫昌称莫逆,每深夜,一灯前导,出作狭邪游,虽风雨未尝阻,然当折冲樽俎,晋接冠裳,则禁不能声,惟惟而已。在日本酣歌恒舞,荒嬉无度,以致累累债负,虽典裘货马,不得东归。(按蔡钧有此二人为之参赞,复得张赓三作横滨领事,可谓五百里内贤人聚矣,安得不为中国之光?)
特旨道庆宽前在上海,资斧告乏,因向票号暂假二万金,书券为凭。越一年而票号向庆索款,庆勃然变色曰:“我叫赵庆宽,这字儿上单写庆宽,我知道是那一个庆宽?”
掷其券于地,匆匆入内。谑者曰:“此数语若加小注,必曰先儒以为癞也”庆钻营某关道缺,政府业经首肯,某观察携银二十万,入京打点,庆闻而冷笑曰:“他别在那里做梦!不要说是二十万,就是再加上一倍,到底看给谁?”
闻者叹曰:“此之谓有恃而不恐。”
庆宽一名赵小山,工画,尝作颐和园全图一幅,由醇贤亲王进献,西太后阅之喜,赏二品顶戴以酬之。其后投旗,司柴炭库。故事:每交冬令,内监俱须向郎中索柴炭,以御严寒。庆宽不予,群谮之于光绪帝之前,又授意某御史列款纠参,庆宽惧,挽人说项,内监必欲银三十万,庆宽无策,已自分入囹圄矣。世续知其隐,言于光绪帝,谓庆宽为醇贤亲王赏识之人,父功之,子罪之,未免贻人口实。(按光绪帝为醇贤亲王所出。)帝悟,置诸不问,庆宽遂免于危。
大学堂满管学大臣荣庆,白面乌须,飘飘然有凌云之气,惟其人糊涂特甚,遇事惟惟诺诺,故一切仍归汉管学张治秋尚书决断,荣惟领俸银食月米而已。陆凤石总宪尝以吴语七字品评之曰:“聪明面孔笨肚肠。”
荣服御之精,荣文忠后一人而已。尝复日出门谒客,接连三天,而纱袍褂颜色花纹,无一天同者,即所佩荷包扇袋,亦皆更换。
大学堂遣派日本游学生,有往荣庆处辞行者,荣问先往何处去,学生对以秦皇岛,荣贸然曰:“秦皇岛在日本何方耶?”
学生乃掩口胡卢而出。说者谓俗传秦始皇命徐福以童男女至海上求仙,即日本立国之始,荣以为秦皇岛必属诸日本,此荣博雅处也,不得以疏于地学讥之。翰林院有戴太史
者,一日得荣说帖,不得其解,就教于同馆诸公。同馆诸公反复观之,如读无字天书,类皆摇头而去。如荣庆者,殆能为刚毅、乌拉喜、崇阿之嗣响者欤!
彦咏之,以笔帖式出身,于汉文盖模糊影响也。任镇江知府,府试日,预命幕友代拟诗文题,藏之靴页。封门后,出原纸嘱书吏誊之,诗题为“绿柳才黄半未匀”,书吏误绿为缘,彦亦不之识,迨悬牌出,诸童鼓噪,其势汹汹。彦出立滴水檐前,向空三揖曰:“兄弟这几天有些家事,心里头闹得荒荒的,所以连写字多写不上了,叫这些混帐王八蛋弄弄,就弄糟了。诸位老兄别动气,兄弟责备他们就是了。”
诸童始纷纷散。说者谓彦一生不畏强御,今卑躬屈节,恰出人意外。
五福知番禺县事。粤俗:凡新岁必贴“五福临门”四字于门。五福于舆中遥见之,以为慢己也,提其人至,笞之数百。自是合县引以为戒,不敢复贴“五福临门”四字。满人可笑,多如此者。
某宗室素喜鼻烟,壶盖或珊瑚,或翡翠,灿然大备,宗室摩挲爱惜,较胜诸珍。宗室生四子,长子曰奕鼻,其二曰奕烟,其三曰奕壶,其四曰奕盖,合之则“鼻烟壶盖”也。
内务府大臣世续,体痴肥,每入宫,小内监必以数人舁之起,游行各处,以为笑乐也。西太后每谕之曰:“他年纪大了,你们招呼着,别叫他栽了跤,那可不是玩儿的!”
南世续精于鉴别,所蓄名磁古玉,不下十万余金。内监闻之,因向索小件头之类,世续多以赝者应之。若辈有眼无珠,得之异常宝贵,而不知已受其绐矣。
世续尝逛东西两庙,坐红货摊儿上(红货摊为售卖珠宝之所。)欷逴而言曰:“庚子之后,我家里连草刺儿都没有了。”
已而举其手曰:“我这班指是一万两银子买的,你们瞧瞧翠好不好?”
刚毅以翻绎秀才起家,致身枢府。其门对自书“奉诏驰丹陛”,驰字马旁,竟作水旁,刚亦不之觉也,其文理不通可想。尝见西官文牍,字字皆作蟹书,刚曰:“这倒和咱们考翻绎的文章差不多,不过不是满洲字罢了。”
刚毅读书不多,大庭广座之中多说讹字,如称虞舜为舜王,读皋陶之陶作如字,瘐死为瘦死,聊生为耶生之类,不一而足。都中某太史编成七律以嘲之云:
帝降为王虞舜惊,皋陶掩耳怕闻名。荐贤曾举黄天霸,远佞思除翁叔平。一字谁能争瘦死,万民可惜不耶生。功名鼎盛黄巾起,师弟师兄保大清。嗟乎!李林甫读弄璋为弄章,几误唐家中叶,不谓其后先济美若此!然则误国者固有衣钵耶!
刚毅初任山西巡抚,某太守上禀,条陈兴利除弊事宜,刚动笔加批,大为奖励,末句曰:“此可以为民公祖矣。”
盖由“民之父母”脱胎而出也。
刚补刑部尚书,一司官引例偶然舛误,照例略加呵斥,刚见此司官后,一言不发,惟以手划其面,羞之而已,司官大窘。
张百熙以保举康梁,奉严旨革职留任。刚往广东筹饷,适张督学其间,刚一见,即牵裾问曰:“你与荣禄总有什么交情?你这个罪名,要在别人手里,断无如此从宽发落。”
张猝不能答,惟惟而已。
曾署常熟县之朱镜清,充刚文案。刚曾具折密保,中有语曰:“笔下一挥而就。”
此种考语,真是千古奇闻。
刚毅前到江南时,有某观察求书扇,款系行二,刚书“某某两兄大人”,幕友见之,以两字为误。其时有久居刚幕者,谓刚之学已大进,前数年为某书扇,两兄尚写作刃,或询诸刚,刚掀髯曰:“老夫巡抚江南时,见粮册上皆书刃字,岂不典耶?”
问者默然。
刚毅查办江南事件,是时吴淞口医生验疫,极为严密,即刚亦不能免。回京后,语人曰:“我进上海吴淞口,就有俩人上来,把我乱摸乱揣了一阵子,别的倒还罢了,倒是身上怪痒痒儿的。”
闻者大笑。
刚下江南筹饷时,候补道陶渠林观察前往禀谒。陶美须髯,素有大胡子之称。刚一见之下,遽谓之曰:“像你这个样子,足当得一个汉奸。”
陶无词以应。既退,事传于外,或询其此事真否,陶惟惟惶愧而已。
刚当权之日,尝拟上谕,有“毋蹈故习”四字,蹈字误作跌字。王文韶见之,乃取禿笔密点跌字四围,另书一蹈字于旁。刚毅以其恭顺也,大喜,自是与王交谊日笃,同列皆不及也。刚尝自书十二字,榜诸座右,见者惊之。其语曰:“汉人强,旗人亡,旗人瘦,汉人肥。”
刚盖满汉之见极深者。
刚任军机大臣之日,尝自署其门联曰:愿夫子明以教我,微斯人,其谁与归?见者均莫名其妙。
当刚极盛时,尝梦有人示以“子路闻过则喜”一章,醒而记之历历。及庚子年两宫西狩,刚扈跸随行,至闻喜县卒于痢。前之所梦,盖妖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