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忠未达时,尝与人言志,文忠曰:“吾愿得玻璃大厅事七间,明窗四启,治事其中。”
厥后开府畿疆,果如所愿。一代伟人,其胸襟实有过人处。丁未科会试,适抱沉疴,入场后,幸同年某为之照料。翌晨题纸下,同年某一一告之甚悉,文忠昏瞀中曰:“头篇我有。”
某同年检得为誊于卷,并足成二三艺,榜发,文忠获隽第十九名,某同年亦居高选。文忠为八股名家,善尤王体,每落笔,藻采纷披。捷南宫岁,文忠自述某夜在会馆中拟作,灯花如斗,是为祥异之征云。
文忠为曾文正年家子,九帅尝师事之。文正在江西时,李间道往谒,居逆旅者一月,未见动静,因使同年陈鼐往探,文正曰:“少荃翰林也,志大才高,此间局面狭窄,恐艨艟巨舰非潺潺浅濑所能容耳。”
陈曰:“少荃多经磨折,大非往年意气可比,老师盍一试之?”
文正诺之,李遂入居幕中。文正每日黎明,必召幕僚会食,李不欲往,以头痛辞。顷之差弁络绎而来,顷之巡捕又来,曰必待幕僚到齐乃食,李不得已,披衣而赴。文正终食无语,食毕舍箸正色谓李曰:“少荃既入我幕,我有言相告,此处所尚,惟有一诚字而已。”
语讫各散,李为悚然久之。
文正驻师祁门,皖南道李元度方守徽州,以不遵文正之约,出城与敌战而败,徽州失陷,元度久之始诣大营,又不听勘,径自归去,文正具折将劾之。李以元度尝与文正同患难,乃率一幕友往争,且曰:“如必奏劾,门生不敢拟稿。”
文正曰:“我自属稿。”
李曰:“若此,则门生亦将告辞,不能久留矣。”
文正曰:“听君之便。”
李移装去江西一年,后官军克复安庆,李驰书往贺,文正复书曰:“若在江西无事,可即前来。”
李又移装至安庆,文正复延入幕,礼貌有加,明年密疏荐之,遂署理江苏巡抚。
文忠平江浙之时,尝偕幕友督率水师进攻,自坐长龙舢板,幕友三四,环列左右。既破苏州,尝在莺秠湖舟中小酌,俄而红旗报捷,则嘉兴下矣,文忠立撤杯盏,援笔拟疏,历叙诸将勋劳。幕友中有杨姓者工小楷,文忠拍其肩曰:“伙计,咱们来啊!”
杨立于几侧,一挥而就,自起稿至拜发,捻指之间耳,其神速有如此者。文忠平吴之役,多斩降人,洋将戈登谏之不纳,由是欲得而甘心,或告文忠,且为画策,文忠叹曰:“吾自不德,致启怨尤,外人伉爽,宜有此英风侠骨。听之可也,然吾不惧。”
戈登闻其言,隐然折服。后文忠开府畿疆,戈登以事往谒,仍欢然道故。中外风尚虽异,友朋契合,则俨然一辙,可见天下一家之非虚语。
文忠工八法,临《圣教序》几万余遍,晚年犹孜孜不倦。某年官直督时,盛夏有谒之者,见文忠从容把笔,额汗如珠,因劝之曰:“中堂何自苦?”
文忠答曰:“他们要我写,我有法子不写吗?”
文忠有世交侄某,乞文忠为之汲引,时值军书旁午,文忠日无暇晷,亦遂忘之,某怒,作一书痛诋文忠,比诸秦桧,文忠阅讫,付诸一笑。后某以知县分发浙江省,以事为上官所劾,文忠发一长电往援之,某因无恙。豁达大度,论者高之。
文忠总督直隶时,拜客卤簿极其繁盛。另有小队兵一百名,皆灰色呢窄袖衣,肩荷快枪,森如林木。欲赴西员之所,则小队为之前导,卤簿纷然而散;文忠探怀出金丝眼镜,易去碗口大之墨晶者。此虽琐事,亦足见其求合时宜,非羽纱马褂、毛竹旱烟袋之赵舒翘所能梦见也。
文忠任直隶总督之日,凡知府以下之官,亦不答礼。值新年,某令戏谓同列曰:“吾今日当令中堂答礼。”
人不之信,因赌酒食。时文忠之母迎养在署,某令拜年已,复跪曰:“更为老太太拜年。”
文忠以某令之敬其母也,因即答礼。某令出,人无不称其能者。
张楚宝观察,李文忠之外甥也。甲午中日之役,前敌湘淮各军所领子药,往往与枪炮凿枘不入,且有伪物搀杂其中,一时议论蜂起,咸丛集于张之一身,盖张为军机局总办也。既而言官,亦摭拾其事,交章弹劾。张少不更事,闻之战栗,无所为计,乃遽易僧衣宵遁。旋奉各省一体严拿之旨,张遂于江宁被获,不得已,乃求救于李文忠。文忠方因战败势倾,积毁销骨,又以至亲例须回避,颇费踌躇。继乃召电局领班周桂笙、二尹树奎入署,示以密电一纸,文曰:“两江总督张,李文田顿首。张楚宝以鬻械事被劾,迹其生平,似不至此,请勿遽刑讯。”
盖文忠以李文田与张公最莫逆,故冒之耳,电至江宁,张果得释。时李文田方为顺天学政,不二年遽归道山,故此事始终无知者。
甲午之役,文忠既获严谴,都中某园演剧,赶三扮《鸿鸾喜》中之金团头,于交代杆儿时,谓其伙伴曰:“你好好的干,不要剥去黄马褂,拔去三眼翎。”
时文忠犹子某在座,闻之怒,上台立掌赶三颊,赶三因是郁气而亡。
文忠之督直隶也,袁世凯方为候补道,以日本失和之事,大为文忠不悦,将以“胆大妄为”四字劾之。及文忠将阅海军,入都请训,西太后谕以“有袁某者,颇谙营务,汝可带往,或足以备驱策”,文忠奉诏,乃具折保之,“胆大妄为”则改为“胆大有为”,袁可谓因祸得福矣。
李文忠奉使时,法王馈以双鸡,文忠爱其驯扰,尝以车载之并出。彼都人士相为议论曰:“中国大官奉使外国,多以牲畜同行。牲畜若毙,中国大官必不利。”
彼盖以此为验云。
文忠使英时,一日赴外部大臣之宴,到者三百余人,文忠在座偶然泄气。翌日报纸喧传此事,谓文忠恐无音乐以娱宾客,故自鸣其鼓云云。文忠见之,不胜惭汗。文忠暮年,蓄指甲长而曲,几如鹰爪。尝与海军武员握手,触其肤几流血,武员大怒,拂衣而去。彼时国犹全盛,外人慑我威权,若今日则必遭殴辱矣。
文忠善侮人。楚中某诸生,谒之于天津督署,接谈数语,文忠卒然问曰:“吾闻湖南人多入哥老会,君是否一流人物?”
生固强项者,岸然答曰:“我为哥老会,则公是安庆道友头目矣。”
文忠大笑,不之愠也。下属有谒之者,文忠必注目视之,若能镇定不惊,则笑声作矣;其汗流浃背无地自容者,必至斥逐而后已。
文忠七旬寿日,天津府马太守绳武,武人也,作寿序书屏以献,中有“西归”二字,而马不之觉也。屏上,文忠即手披作答曰:“本爵阁督部堂何日西归?仰该守立即查明,据实禀复。”
马大惧,夤缘入文忠签押房,叩首谢罪,文忠始一笑置之。
文忠亦尝自命为李文襄公,尝问幕僚:“本朝有几李文襄?”
或对曰:“惟武定李公之芳一人。”
文忠笑曰:“李文襄不可多得,我陪他足矣。”
其后文忠以庚子议和,尽瘁以殁,遂获今谥,盖非初意所及也。
公续娶某夫人,有四婢,皆明靓,公颇露垂涎之色,夫人揣知其隐,密防之。一日衙期方五鼓,公乘更衣之隙,入婢房焉,夫人觉,键其户。日午公不出,各官有饥渴者,托心腹差官某代探消息。差官入,见其状,长跪于夫人之侧,为乞情焉。半晌,夫人掷钥予之曰:“姑全尔面。”
门辟,则公以花衣前幅裹其头,疾趋至花厅外,惊魂始定。嗣后,畏夫人甚,见之如芒在背云。
公有女,年长矣,辄戏呼为老女,后字某翰林。翰林号幼樵,在公幕中襄办文牍者。时人集为联语曰:“老女宇幼樵,无分老幼;东床配西席,不是东西。”
议举经济特科时,李文忠犹在,一日与客闲谈,客谓此番必公阅卷,李喟然叹曰:“我年纪大了,上头如果派我这差使,我也只好请枪手了。”
文忠每食,设一短几,上列四肴,文忠倚坐胡床,旁设唾盂,并一茗碗。侍者捧肴以示,文忠颔首,则侍者取箸进之,食未半,嗽声作,则侍者又以唾盂承之,且以茗碗奉之,嗽讫复食,食讫复嗽,如是三四次,一餐始完。
李文忠性最骄,前出使俄国,俄皇待以殊礼。某夜演剧,俄皇与文忠并坐,而诸大臣候于其旁。方九句钟,文忠自称如厕,因即离座,其跟人随之,李竟回寓去。俄皇不见文忠返座,大索弗得,深责诸大臣之不敬。翌日文忠谒俄皇,俄皇问以昨夜先回之故,文忠曰:“某素畏夜睡,每以九点钟为度。盖日中诸事纷烦,恐睡时迟,则不能办事也。昨夜本欲直陈于陛下,恐陛下不许,因独自先回。今将特来请罪。”
云云。俄皇乃付之一笑。
有奇才者,必有奇癖,挟一技一能者皆然。而画师之疏懒落拓,尤往往具特别之性情,偶举所知,以助谈荟。
胡山桥于画无所不工,书亦有法,篆刻尤精,三十余年前吴下名家也。性喜华服,而又不甚爱惜。得钱则购诸市中,翩翩顾影,焕然一新,然既着于体,则累月经旬,永不脱易,洵如谚所谓“日当衣衫夜当被”矣。虽自视污秽狼藉,亦甚安之。偶复得钱,则弃其旧而新是谋。旧者或付质库,或随意赠人,无吝色也。夏月尝适市,购湖色西纱长衫,着之而归。时已曛暮,有客顾访,即与对饮,饮后围棋,夜阑棋罢,倦极思寐,即与客共倒于一榻,衫固未脱也。晨起视之,皱痕如麻,背间遍泛红点,盖汗渖变所致耳。即复适市,脱付肆中,更益以钱,易着一领而去。性最喜啖卤肉,即俗所谓酱肉也,过市偶见,辄为流涎,购而纳诸袖中,且行且啖以为适。尝新制蜜色宁绸狐皮袍,着之甫三日,过崇真宫桥陆稿荐,触其所好,既纳于袖,适遇友人,把臂邀顾其家,纵谈半日而出,觉袖底沾濡,流渖满地,始忆肉尚未啖,急取以快朵颐,然值价不资之珍裘,已如白璧之有疵,不免为人指摘矣。尝深夜作画,腹馁,苦无佳点,适门外唤卖火腿粽,急购而食之,觉其味无穷,尚余数枚不忍弃置,又恐为鼠子所啮,就床头取巾裹之,时已跣足欲就寝矣。晨兴着袜,觅包脚布,已失其一,大以为奇,顾有巾在,取而代之。及食粽,始悟所裹者非巾,实包脚布也。或嫌其秽,劝令弗食,则笑曰:“人之肢体,惟足最为洁净,以视手之随处摩挲,犹泾渭也。况脚为我之所有,更可自信,何秽之有?”
竟沃以汤,而大嚼焉。
任伯年名颐,越之山阴人也,画法超妙。顾其初不著名,游于沪,为北门外某扉铺佐经纪,月得钱数千文。不十年名大著,而性亦渐懒,四方争以缣素来求,悉置诸高阁,润笔钱则信手挥尽,非与之稔熟称至好者,不易得其尺幅也。性嗜鸦片,素不好游,终岁伏处一室,六月犹御羊裘。迫于孔方之命,亦往往鲜暇时,故其发恒数月不一剃。遇四时佳日,意兴勃然,于是命待诏,煮沸汤,磨快刀,而为之奏刀焉。顾每剃必历数小时之久,以其发若虬结若猬丛,撩乱不可复理,故煞费爬罗,但所以酬待诏者,必洋一元,故人犹乐于从事。某镊工常受其雇,语人曰:“任先生每一篦头,青黄赤黑白,各种颜料,自其发中簇簇而落。”
实为未有之奇,盖皆作画时搔首凝思,故沾于指者即滞于发也。或戏镊工曰:“尔为先生服侍数年,可开一颜料铺矣。”
闻者绝倒。
萧山任氏,如渭长、阜长,俱有画名。族侄字立凡者,亦精能之品,且驰誉甚早。年虽少,下笔已卓尔不群,然其疏懒落拓,较诸前辈殆犹过之。其为人如行云流水,飘然靡定,少时又无室家之累,只身往来吴越间。闻其名,虽到处争迎,然任情率意,人欲得其画,可遇而不可求,大抵求之愈殷,则拒之愈甚,生平未尝甘为人一献其技。得钱则粪土视之,恒不为明日计,其余百物尤若无足以动之,惟阿芙蓉癖甚深。值窘乡则攒眉而入小烟室,僵卧败榻破席间,涕泗横流,乞主人赊取紫霞膏以制瘾,主人不允,于此有人焉,先密商于主人,俟其至,当其穷蹙,乃谓主人曰:“余有数百钱,权为任先生作东道,并无他求,扇一页,或纸一帧,便愿代请一挥何如?”
主人曰:“诺,第问先生可否。”
于斯时也,五中感激,莫可言宣,亦无不应之曰:“诺诺。”
呼吸既毕,即假笔砚,就榻间攒簇渲染,顷刻而成,视之真佳构也,转售于人立致重价,故得其画者,什九从小烟室中来也。山塘怡贤王祠僧云和尚,亦能书画,极慕其名,转倩人邀之来,居以精舍,享以美馔,赠以厚润,又自沪购广诚信不知年膏,以备其不时之需,求绘观音大士白描像一尊。无何,荏苒匝月,消受十二方之供养,而绝无动笔意,和尚婉请之,则应曰诺。明日果展卷铺墨,已得大意,明日又遂阁笔,如是浃旬,和尚复促之,若有不豫色,然明日又展卷于案,搦管方有所思,忽掷管匆匆而出,抵暮不归。念其行囊尚在,迟日必来,而竟杳然。有自吴江来者,云于某日见之于彼处城隍庙,后亦绝足不至,盖身外物已付诸无何有之乡矣。其他达官贵人求其画,罗而致之门下,而仍不获其完璧者,始终大都类此。
许乃普以尚书予告,家居卜筑钱塘门内,佞佛,一龛香火,梵声时作。太平围杭州急,许绝无声见。破城日,坐净室中持《金刚般若经》及《高王经》《往生咒》,喃喃不绝,僮仆仓皇入报,告以中丞殉节,许从容收拾,由后门而逸。
曾忠襄克复南京,李臣典由钟山开隧道,实火药以轰城,终日丁丁然,李督率之,月余未尝解衣带。城破,李疾作,易箦时,忽作准北人语,厉声曰:“我明太祖也,何得伤我膊?”
众环求不允。忠襄闻其事,诣孝陵祭告,亦无应,遂卒。
湖州张思仁中丞,精内典,茹素诵经,性仁爱,不杀生。凡庖丁以鱼虾鸡鸭供膳,必责令买自毙者,然自毙者味不鲜,中丞又呵责之。厨役无如何,乃购生者于石上捣毙之,持之入,中丞喜,谓确守孟子“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之旨云。
天南遁叟壮时尝游说天王,旋受知于忠王,辟为记室参军。好言奇计,令乘胜北上,勿局促一隅,洪卒不能用,日事淫掠。叟既恋栈,又惧他日之不免,乃为联以自广曰:“山大容射虎,河清还羡鱼。”
未几淮军攻陷苏常,求叟勿得,悬千金赏购缉。继入忠王府,见叟曩所书联,叹曰:“此尚可恕!”
遂不复究。盖联首有“山大”“河清”字样,言山河犹是大清也。或云是蒋铁崖事,未知孰是。
张玉良璧田军门,起于行伍,目不识丁。有传其轶事者,云一日有急牒至,张拆阅之,点首攒眉者良久,乃付与从兵,令送文案处,有询牒中何事者,笑而不答,人亦以为秘不肯宣也。越日,又见持一札,颠倒观之,盖为此掩人之耳目。尝与程印鹊太守换帖,三代中有名蚤者,皆以为怪,继复书一帖,则是早字矣。后有询其文案某君,某君答曰:“渠不能指定一字,第随其口而书之,是以如此。”
李宪之方伯嘉乐,有清刚名。其开藩吴下,属僚想望丰采,视事第一日即亲莅,大书“官场宴会不得过五簋”,榜于大堂。一时酒筵骤贵,盖五簋皆用巨碗,既深且大,燕翅等品视寻常几三倍之,示俭转奢,其弊如此。
其时学阎派最著名者有二李,菊圃中丞用清、宪之方伯嘉乐也。中丞内眷不准衣帛,夫人一日不纺绩,必怒斥之。陛见进京日,踯躅街衢,往来谒客,使一仆携红顶大帽自随。尝失足臭沟中,靴经洗濯,犹三年未一易也。
唐稚泉、唐之泉,一观察、一司马,以争产故,遂成大隙。一日二泉互扭出,将诉诸官,为其仆狂奔所及,则已至新北门外矣。仆曰:“大老爷和三老爷,就是要到县里去打官司,也须穿上衣帽,坐上轿子,今儿这样,真真不成体统!”
二泉闻言自顾,则一着半臂,一着旧袍,始嗒然若丧,雇人力车载之而返。
二唐尝投其同乡某钦使,求为剖断。钦使谕之曰:“尔二人,现在以盘柩归葬为第一要义,其余小事,慢慢儿的算账可也。”
二人遂无言出。
某尚书喜渔色,有襁褓子,其乳媪饶于姿首,尚书百计与之私。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其夫因而婪索,予百金去。如是者屡矣,尚书厌苦之。李昭炜知其隐,为之设法,使其夫立券,永远不准借端讹诈,事成,尚书德之甚。李为检讨二十年来未尝更动,尚书明保再,密保再,李由是一月三迁,时人目为奇遇。
相传尚书有寡媳,美而艳,尚书爱恋綦切,遂成新台之行。尚书卒,予优谥,辇毂下之知其事者,哗然不已。
张华奎为张靖达公之子,初捐道职,后中己丑科进士,奉旨选往川东。一日与某同年相遇,彼此皆未曾识面者,某同年言及“张华奎自揣书法不工,未曾殿试,即捐道职,足见此人取巧”,张答曰:“张华奎道职捐在未中进士之前。”
某同年争执谓:“我与彼同年,岂有不知之理?”
张曰:“然则兄弟系张华奎自己。”
某同年大惭而退。
唐少川出使西藏,道出湖北,地方官照例办差,在接官亭以卤簿迎之。甫登岸,鼓吹大作,唐急遣去,复以十金犒之,自雇街车,遍谒其友。其脱略如此。
张树声以诸生佐戎幕,积功至封圻。任某省巡抚时,忽得本籍教官来文,谓“历欠岁考,并未有出学文凭,请来籍应试,以符功令”云云。张知其意,予以数百金,事乃寝。
湖北候补知府王人俊,偶然至沪,友人有以花酒相招者,王忻然而往。席散,本妓照例送至楼门口,必声言“晏歇请过来”等语,王已出弄堂矣,忽然转身,命一相帮传语曰:“我少停有事,不能赴约,望嘱尔先生勿候可也。”
闻者为之大笑。王只有一领洋灰鼠马褂,一日正着,一日反着,妓疑为空心大老官一流人物,乃向借洋三十元,王曰:“须写信到家去取。”
越数日,果以三十元至,郑重其词曰:“适接舍间覆信,知于前日摇得一会,此三十元系其中分出,而且块块有图书,并无哑板龙洋。”
潘衍桐富于旧学,而双目失明,粤省潘盲之名甚噪,张之洞曾聘为广雅书院总校,说者谓其可与左丘明后先辉映。
檀玑字斗生,在京声名狼藉,道路皆知。迨放福建学差,气焰隆隆,尤堪灸手,有某君撰一联赠之,句云:“作福作威,怕你不栽大斤斗;做腔做势,要人都叫老先生。”
一时传诵,咸谓尾藏二字,联络无痕。又有人赠以诗曰:“朝朝饮酒夜闻歌,金尽床头可奈何?如此子孙真不肖,也应投帻泪滂沱。”
末语借用《檀道济传》中,真是巧于牵合。
王□□为御史时,日奔走于荣禄之门,荣禄初以恒人待之。迨某省知府缺出,王心欲之,而口不能言,乃具折参荣禄二十余款。荣禄大骇,诘知其故,因笑曰:“君胡不再谋?”
即日入奏,翌晨朝旨下,着王□□补授某省遗缺知府。
张子虞任湖南学政时,有诸生名杨柳青者,张点名及之,呼其人至前,叱之日:“杨柳青乃天津歌妓也,汝读书人,何亦效之?”
乃援朱笔为之更正。该生入场之后,同试者戏曰:“杨姑娘今日蒙学台大人赏识矣。”
江西藩司周浩,未曾护院之前,每谒客,在舆中作我醉欲眠之状。迨其护院,或涕唾,或斜睨,有旁若无人之概,见者皆曰:“骄蹇者,败征也。”
今果以南昌教案为某严参。周著籍安徽,置有腴田百顷,佃户怨周苛刻,无一乐为用者,护院后,乃招穷民二百,派一督兵官,押赴安徽原籍,充当佃户,闻者奇之。
庚子年之廷杰,忽然出现,而杨家骥又简放陕西主考。按杨为庚子年义和团宣抚使,即义和团首领也,各国人竟无知之者,是可异耳,足见当时功令,实乃具文也。
高碧湄捷南宫后,以误押十三元,朝考居四等,改官知县,大有袁简斋夺我凤池之憾。令吴县时,适童试,高出坐大堂上,点名给卷,诸童绕之三匝。有在人丛中,效礼房声口,唱曰高心夔,一童曰:“何不对《水浒传》之矮脚虎?”
碧湄闻而大赞曰:“好极,好极!”
众哄然鼓掌。
裴景福性狡,而好持局面,以示干员手段。新政本非所乐,然改书院为学堂之旨甫下,裴即于禺山书院门首,高悬“番禺县中西学堂”七字匾额,入内观之,则仍课时文试律,旧章未丝毫改也。
裴被参,自交薛经厅看管后,颇有嵇康下狱浊醪夕引素琴晨张之致。薛经厅,雅人也,一日为东坡作生日,赋诗八章,裴援笔和之,清婉可诵,惜裴诗未传于外,否则当可与谭壮飞“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李昆,我欲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一绝后先辉映也。
孙太守毓骥,即个中所谓西太后递条子者,故宪眷甚隆。锡金厘局为苏省最著名之优差,到省以来,即归太守办理,此上峰有意调剂之也,顾此差谋者甚多,势不能一人久占。后陈夔龙到任,首府许太守系属姻亲,循例回避,上峰遂趁此机会,将孙太守调署苏州,而以陈省生大令代办锡金。以表面内观之,太守以从未署事之员,而遽权首府,似已荣耀非常,顾在太守,则每有“夺我锡金厘,诸君何贺耶”之语,盖以府缺较厘差得失,诚不可以道里计也,然则太守殆六才中所谓“虚名儿误赚我”矣。官场假借用人,千变万化,究其底蕴,不外一私,可慨也夫!
赵尔巽入蜀后,以澄叙官方为起点。于各员进见时,每班八人,用询事考言之法,于架上随抽公牍,分授批答,以觇才识,然因此贻笑者甚夥。一日有某令展请,甫就坐,即授一红呈,言:“连日事冗,此件久未发落,借重大才,代拟批语。”
某令反复审视,迟久不著一语,汗渖涔涔若时雨下,与某文案有旧,因伺隙饬役授以“遵式另呈”四字,始得敷衍塞责,然匆促间,已误式为示矣。又某令颇有能名,以事来省晋谒,赵谓曰:“久仰才名,顾人言君不识字,想未必尔。兹有书一卷,请略为句读。”
令辞以短视,上辕忘未携镜,赵应曰:“是易办事。”
即饬仆入市眼镜数副,命其自择,令皇遽失措,但举笔作秡唔状,赵大笑曰:“是真文不加点,名下无虚矣,然安有不学无术而可为民上者?速具禀请修墓假,免登白简。”
令惭悚惟惟而退。
袁项城微时,以书生杖策从军,嗣由丞贰至监司。其简放浙江温处道时,已在甲午中日战后,未赴任,旋升直臬,时荣文忠为直督。戊戌政变,蒙恩开缺,以侍郎候补,旋放山东巡抚。适庚子匪乱,联军入京,两宫西狩,和议定,李相薨,北门锁钥付畀无人,时袁在东抚任内,剿匪有声,乃得膺北洋一席。西谚曰:“时势造英雄。”
袁固中朝史册中出色人物哉。袁任直督,年甫逾四十。在高丽时,仅为吴长庆之偏裨耳。一夜持令密巡街市,见一勇自人家出,袁以为奸盗也,令从者缚诸树,自拔佩刀决其首,但闻砉然一声而已,明日忽遇其人于路,袁惊问,其人曰:“尔时吾适侧首以避,不意汝仅断一树枝耳。”
袁以为天意,舍之而去。
袁任东抚时,整顿绿营不遗余力,麾下健儿俱西装,一洗太极图之旧,袖口绘枪一具,外圈金线;其在工程营者,绘斧头一具,外圈金线,惟幕府中人物无从区别,乃命绘笔砚于其上,别开生面,途人俱一望而知。时两宫返跸,袁冠珊瑚顶,曳翡翠翎,服黑呢马褂,袖口绣龙十三道,佩宝刀,镂金丝,衔明珠,如发菽,见者佥为赞叹。
袁官直督,以母丧请假回籍,道出南京。张之洞方署江督,相见既毕,纵谈甚欢,袁作魏武帝语曰:“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张颇不以为然,袁方欲有言,张已隐几卧矣。袁出,张亦不送,袁大怒,径登兵轮,速令开船。南洋兵轮管驾以未奉张制军命,不敢开船。袁愈怒曰:“汝谓我北洋大臣不能杀南洋兵轮之管驾乎?”
不得已,遂启碇。迨张闻炮声惊醒,已失袁之所在,因令材官飞马持令箭,谕兵轮管驾“不许开船,制军即来答拜”。张至江干,船已离岸,袁在柁楼,与张拱手曰:“他日再通函可也。”
张嗒然而返。后张赴京觐见,虚悬半年,皆袁所为,盖修前日之怨也。
袁尝夏日乘舆出,见居民多赤上体,口唱京调,心颇恶之。因令天津县出示禁止,示中有云:“照得袒裼裸裎,人情畏其相秢,啸歌讴唱,俗尚为之潜移。”
此与岑督禁戴珊瑚帽结,同一无关政体也。
袁进京朝觐,西太后召见之后,退朝而出,意忘往李莲英处周旋。李急遣差弁至袁处,告以“李老叔爷叫袁宫保即刻往见”,袁对来使大骂曰:“李莲英佬大太监,竟敢在我的面上摆臭架子!”
来使既去,袁亦急整衣冠往李处,满面怒容犹未息也。李莲英延入会客厅,遽前请安,央袁坐下,而自垂手站立。袁命之坐,则曰:“宫保在此,奴才不敢!”
袁坚命之坐,李乃令仆从取一小矮凳,高不盈尺,坐于下位,言曰:“奴才本该到宫保处请安,只因为出入不便,恐惹外边议论,不得已,请宫保过来谈谈。”
是时,袁怒气顿消,寒暄数语而别。袁既归,告其幕僚曰:“李莲英好利害!李莲英好利害!”
某日有谒袁于直隶总督衙门者,其接待室可容五十余人,下铺地席,大餐台以锦段蒙之;玻璃器具,晶莹澄澈,壁悬油画,乎有泰西风焉。寒暄后,谈及《苏报》与沈荩两案,袁曰:“本来没有什么要紧,给他们外头一谣,针子这们小的事,就变了棒槌这们大的事了。”
言已,举茶送客。袁每出必乘双马车一辆,其车系上海龙飞所造,盖用一绿呢大轿,去其杠而配以轮盘耳,前一武员骑马,手撑红伞,后随骑金山马、跨德国刀之侍从廿余人,袁端坐中央,握书一卷,或云当是《孙武子》十三篇。袁教演乐队号丁人等,搏缶击石,伐鼓鸣金,纯乎泰西音节。某大员调赴都中验看,大为称许,每名奖银若干两。后俟西太后万寿,即令之在颐和园奏技,藉娱外人之耳,识者曰:“此之谓变法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