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南亭笔记 > 章节目录

卷七

  林文忠则徐平日用心周密,公牍必自披阅,有四册人名簿也,题曰:“千”“古”“江”“山”。凡姓之第一笔为丿者,入千字薄;第一笔为一者,入古字簿;第一笔为丶者,入江字簿;第一笔为丨者,入山字簿。名下兼注籍贯,取其便于翻阅也。
  林文忠焚土一役,其事与美人独立之始凿沉英国茶船相类,惜乎持之过急,至于偾事耳。梁启超游美,过凿沉茶船处,咏诗曰:“犹忆故乡百年恨,乌烟浮满白鹅潭。”
  即斯意也。
  文忠由新疆释回,行至半路而卒。或云有鸩之者,讫不知其何法。某君得诸道路,谓涂毒药于轿中扶手板,时值盛夏,其气直入口鼻,故事后并无形迹之可查也。
  胡文忠公林翼,为陶文毅公之婿。陶公督两江时,胡文忠因往依之,日在秦淮画舫。陶公关防甚密,其他幕友皆不许擅离衙署,或引文忠为口实,陶公曰:“渠他日为国宣劳,乃一况瘁之人,今特令其暂时行乐耳。”
  后文忠为湖北巡抚,军书旁午,公牍悉自手裁,有劝其少休者,文忠曰:“必如此,则僚属精神一振,否则将付诸耳旁风矣。”
  然则陶公知人之明,不高出寻常万万哉?
  胡抚湖北时,官文恭以大学士督湖广,有爱妾值生日,伪以夫人寿辰告,百僚趋贺。藩司某已呈手本矣,稔知为如夫人,大怒,索回甚急。胡文忠适在其旁,不禁赞叹曰:“好藩台,好藩台。”
  语毕,昂然去。少焉,持年家眷晚生胡林翼之帖登堂入祝矣。当藩司之索回手本也,道府以下纷纷附和;及文忠之帖入,则又追随恐后。官妾几于求荣反辱,得文忠乃完其体面,德文忠甚。翌日,文忠以太夫人命,请官妾过其署,太夫人并认为义女,自是亲密逾恒。胡有为难事,先通殷勤于其妾,妾乃聒文恭曰:“你懂得什么?你的才识,那能比咱们胡大哥?不如依着胡大哥,怎么做便怎么做罢!”
  文恭惟惟听命,卒无掣肘之虞。
  太平之役,楚军既围安庆,胡文忠亲往视师,策马登龙山瞻眺形势,喜曰:“此处俯视安庆,如在釜底,贼不足平也。”
  既复驰至江滨,忽见轮船二艘,鼓轮西上,疾如飘风,文忠变色不语,勒马回营,中途呕血,几至坠马。文忠前已得疾,自是益笃,不数月薨于军中。盖洪杨之必灭,文忠已有成算,及见西人之势方炽,则膏肓之症,着手为难,虽欲不忧而不可得矣。
  阎趋丹相国尝在文忠幕府,每与文忠论及洋务,文忠辄摇手闭目,神色不怡者久之,曰:“此非吾辈所能知也。”
  噫!世变无穷,外患方亟,惟其虑之者深,故其视之益难,而不敢以轻心掉之。此文忠所以为文忠也。
  咸丰间,侯官沈文肃公以名翰林出守江西广信府,时值粤西群盗蔓延江西各郡,而广信全城之功,林夫人之力为多。林夫人者,即林文忠公之女也,兼资文武。沈公不时公出,时军书旁午,外间文书均由夫人一手批答,代拆代行。某年月日,贼大股将围广信,时沈公偕廉侍郎兆纶出城招募筹饷,正在百里内外,夫人情急,乃刺指血,致书求援师于浙将饶镇军。时饶公以浙军驻守玉山,距广信甚近,得林夫人书,又念本为林公旧属,踌躇之间,忽天降大雨,饶公即乘机统军,顺流而下,直至广信,贼乃解围远遁。时沈公招募筹饷事毕,亦回广信,与饶镇军筹善后事宜,后来贼亦未能再至。兹录林夫人乞师血书如下:
  将军漳江战绩,啧啧人口,里曲妇孺,莫不知海内饶公矣,此将军以援师得名于天下者也。此间太守,闻吉安失守之信,豫传城守,偕廉侍郎往河口筹饷招募,但为势已迫,招募恐无及,纵仓卒得募而返,驱市人而战之,尤所难也。顷来探报,知昨日贵溪失守,人心皇皇,吏民铺户,迁徙一空,署中僮仆,纷纷告去,死守之义,不足以责此辈,只得听之。氏则倚剑与井为命而已,太守明早归郡,夫妇二人,荷国厚恩,不得藉手以报,徒死负咎,将军闻之,能无心恻乎?将军以浙军驻玉山,固渐防也,广信为玉山屏蔽,贼得广信,乘胜以抵玉山,虽孙吴不能为谋,贲育不能为守,衢严一带,恐不可问,全广信即以保玉山,不待智者辨之,浙大吏不能以越境咎将军也。先宫保文忠公奉诏出师,中道赍志,至今以为心痛。今得死此,为厉杀贼,在天之灵,实式凭之。乡间士民,不喻其心,以舆来迎赴封禁山避贼,指剑与井誓之,皆泣而去。太守明晨得饷归后,再当专牍奉迓,得拔队确音,当执爨以犒前部,敢对使几拜,为合邑生灵请命。昔睢阳婴城,许远亦以不朽,太守忠肝铁石,固将军所不吝与同传者也,否则贺兰之师,千秋同恨,惟将军择利而行之。刺血陈书,愿闻明命。
  沈文肃综理微密,晚年谦谦抑抑,尤拘绳尺。督两江时,适外人创淞沪铁路成,文肃仰承朝命,以巨金购得。或劝仍置原处,以便途人,文肃怫然曰:“铁路虽中国必兴之业,然断不可使后人藉口曰:是沈某任两江时所创也。”
  遂决意拆之去。
  公生平学在不欺,凡事必求心之所安,自少至老如一。自言在广信时,己分万无生理,以故当存亡利害之交,辄卓然有以自立,而经理庶务,不操切,不张皇,绝去世俗瞻徇之见。体不耐舟楫,台湾风浪之险,两次东渡,虽甚昏眩呻吟,而志不少馁。义有不可者,毅然见于词色,清廷数以时政下询,公侃侃独持正论,不事模棱。而虚怀善变,虑以下人,推贤让能,惟恐不及。自奉极俭约,廉俸所入,随手散给族戚,卒之日不名一钱。
  同治间,刘壮肃公铭传奉命防陕,驻军乾州,幕府多文人。阳湖吕庭芷观察,以编修参戎幕,刘甚敬之,所属稿不敢妄加点窜。一日见谢恩折稿内有虎拜二字,大笑曰:“吕某翰林,如此不通,老虎都会三跪九叩首了。”
  刘以军功起家,粗识之无,幕僚具折稿毕,辄令人诵之,其不当意者,辄摇首命改。幕僚或不改,则其摇首处必遭驳斥,盖天资机警,非他人所可及也。刘后改文职,益自谦抑,初学作小诗,后竟能文。李文忠序其诗稿有云:“省三有好勇过我之气,无临事而惧之心。”
  盖寓规于颂也。咸同名将,壮肃及张勤果公曜,皆以材武积功,膺专阃,历疆帅也,皆不学而其后诗文皆裒然成集。勤果有《河声岱色楼诗稿》若干卷,其七绝婉约,绝不类武人口吻,亦人杰哉!
  刘抚台湾时,候补有上条陈者,悉嫌不合。某大令本名士也,风流文采,倾倒一时,故作乞修某处桥梁禀,开首自叙为幼年失学,刘见之,贸贸然批曰:“该令自谓幼年失学,故来禀文理平常。”
  后知为某,始大惭愧。
  刘巡抚福建时,命其通家子某诣沪采办物料,拨款八十万委之。某抵沪后,日作北里游,某妓以其衣裳朴素哂之,某忿甚,即折东招朋作夜宴,遍召诸妓,将散,各赠金钗一股,更择其尤者,衔以明珠,而独不及某妓。八十万遂一夕而罄,掉臂径归,戚友知其事,或危之,某笑曰:“刘公不足畏也!”
  比禀见,刘讯问,某对曰:“事未办,银则挥霍尽矣。”
  并述阔绰状,刘大怒,思置之法,某从容曰:“有一事尚未面禀,闽省船政自公兼理,不识款曾清厘否?某备有节略,欲晋京一行。”
  语未竟,刘笑曰:“君无要公,何必远行?至于采办之款,容我再筹可也。”
  茶毕,刘送出,亲视登舆而后入。
  刘任直隶提督时,一人善佛图澄术,刘延之至署,其人喃喃诵咒,少焉掌中大放光明:第一幅,一人帕首腰刀;第二幅,一人服仙鹤补;第三幅,深山穷谷之中,一人断其首。后刘由直隶提督转台湾巡抚,并予尚书衔,遂告病而归,不然则中东一役,盖告以先事预防之道也。
  刘文忠克复苏州,刘入城后,僦居某伪王府,其先本为某巨绅住宅,所储古玩,多半毁于兵火。有汤盘一具,某王取作马槽之用,完好如新,刘见之,呼水洗去苔藓之痕,即现出“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字样,刘大喜,什袭藏之。巨绅归,向之索取,刘以此物适与铭传相合,托为天授,婉词却之,乃于园囿内建一园亭,位置汤盘,不胜郑重。一日无端起火,盘亭俱毁。时刘适在山中习静,闻而大怒,手书召其长公子,询厥情繇。刘暴性杀人如草,长公子惧遭不测,潜于半途服毒而亡。俄刘亦卒,盖距盘亭罹劫,甫及年余耳。天授之谈,洵非虚妄矣。
  郑心泉尚书绍忠,广东三水人,口大可入拳,幼名金,故人多以“大口金”称之。初隐身佛山,作舂米佣,有相者见而奇其状,密告之曰:“君前程不可量,非商贾中人物也,当官至极品,以武员受文封。但现行部位,贼星显露,宜先入绿林以待时机,此去西北大利。若言之不验,当抉余眸。”
  尚书疑信莫决,适中表陈金刚倡乱,由北江沿途攻掠,雄据广西贺邑,尚书因往投之。以勇略冠其俦,受左先锋伪封。
  陈固嗜杀,所掳无幸免,有陈甲者,亦在掳中,若自忘其就死地,宣讲《三国演义》,娓娓动听。尚书与陈党均闻所未闻,疑甲胸有韬略,同白金刚,留作伪军师,尚书由是与之深相结纳。是时两粤遍地皆贼,而金刚一股窜扰东西两省,尤为剽悍,官军不能制,方耀献策于大府曰:“陈所恃者,郑金与侯成带耳,若诱二人来降,使诛陈以赎罪,余党不足平也。”
  大府深然其策,方立遣人密推心腹于尚书,尚书商诸侯及陈甲,甲益陈说利害,促二人行事,遂即贼营手刃陈金刚,并其遗孽诛之。方驰报大府,领尚书等待罪辕门,督抚奖励备至,为尚书易名绍忠,不次迁擢。尚书回想从贼时,重累桑梓,爰出资为乡人改建栋宇,独其族叔与陈金刚为甥舅,不允改建,且责之曰:“汝固卖主求荣者,勿溷乃公也。”
  厥后积功至提督,复赏加尚书衔,悉如相者言。
  有都司某,郑受抚时兄弟行也,适诞子作汤饼会,郑首座。宴将毕,主人抱子传观于众,郑起摩顶弄,忽张口曰:“贤侄,尔伯父投降贼也,今亦忝居一品。他日官阶,要高过伯父方好!”
  语毕大笑,声震四壁,主人失色,急抱子入内视之,则儿已以惊痫殇矣。
  王壬秋孝廉,恃才傲物,有讥人不通者,王闻而叹曰:“此人何至于不通?”
  告者疑之,王笑曰:“他还彀不上这不通两字。”
  忆昔汪容甫在扬州日,尝谓天下有一个半通人,一己自居,其半则程鱼门也。有新科殿撰某,殷殷为问,汪曰:“你尚不在不通之列。”
  某喜,汪徐曰:“再读二十年书,庶几与不通相近。”
  此二事绝相类,故并书之。王纪事诗,有一段述曾文正云:文正困于祁门,某处告急,文正置之。王时为文正上客,过谈几无虚日,念其事,力劝文正赴援,文正不可,曰:“君欲去则君去,我实不欲去。”
  王奋然曰:“欲我去亦非难事,汝能以钦差大臣关防予我,我即行矣。”
  文正语塞,王遂绝迹。王尝谓诸葛亮作《梁父吟》,曰“二桃杀三士”,时时讽咏,忌才之意,溢于言表,关张之死,必诸葛亮有以致之也。
  丹徒令王芝兰,有机警,善判断,遐迩传播为美谈。兹择其最著者数事,记录如左。丹徒某姓有女,其祖商于粤,以女字粤人某甲;其父客于陕,又以女字陕人某乙;其母家居,亦以女字戚人某丙;彼此道远,不相闻问。迨祖与父既归,始知女已受聘,亟贻书甲乙两家求退婚,两家大忿,俱来控。王初堂传讯之下,三家各有婚书,有媒妁,无从判断,惟略检其文定时日之先后而默识之,而令退堂。越日覆讯,谓女曰:“尔一女子,而受三姓之聘,从其一则负其二,生也不如其死也。”
  女唯啜泣,王拍案曰:“欲死则死耳,不死非贞烈女子。”
  命取阿芙蓉膏,和以汾洒,授女使饮,女一饮而尽,晕绝于地。王婉慰其祖父母,给赏五十金,以红纸封裹遣之归。既而问甲曰:“尔愿领尸乎?”
  甲以道远携榇为难,问乙亦然,皆令具结毁婚书。次至丙,亦复不愿受尸,王怒曰:“尔不受,女将奚归?”
  命人舁至其家,女之祖父母相随俱往,罗守哭泣。至夜半,女忽苏,方惊喜间,闻门外人声喧嚷,叩问谁何,则曰:“县官传谕,今宵乃黄道吉日,命送鼓吹花烛来,俾尔成亲。”
  遂妆女行合卺礼,一室欢腾。盖女所饮者,乃益母膏,非阿芙蓉,因洒醉而晕耳。明日甲乙两家知之,悔恨莫及矣。又旗营送一赌人至,王问曰:“尔赌乎?”
  曰:“然。”
  王曰:“尔一人能赌乎?”
  曰:“人尚多也。”
  王曰:“其人焉往?”
  曰:“彼旗民皆逃矣。”
  王曰:“尔不能逃乎?”
  曰:“不敢逃。”
  王曰:“诸人皆逃,尔不逃,懦夫也。试逃之。”
  挥令出门,绝尘而去,当以柬覆旗营曰:“犯人逃去矣。”(按此事与《聊斋》私贩事同。)
  又王一日乘舆出行,见一乡人号篊路旁,一驴絷于侧,停舆询之,乡人曰:“骑驴入城,暂絷此地,迨市物归,驴乃易肥而瘦矣。”
  王令鞭驴,驴奔,乡人追逐其后,穿街过巷,至一豆腐店而入焉,视之,则乡人之驴在焉。乃拘豆腐店人至舆前责之,乡人牵驴欣然去。盖驴识其家,驱之使归也。
  陆建瀛为两江总督,庚申之变,陆素善六壬,占得善课,自忖必胜,出师时,军容甚严。故《金陵纪事诗》中有“六壬神课灯前卜,自负周郎赤壁功”,即指此也。
  金陵失守,陆实尸其咎。城破后,街头尽插白旗,各城门俱有伪官,禁人出入。惟北门贼目钟方礼,许百姓出城,妇稚拥挤,致毙者无算。
  陆以善试帖诗名于时,其所著《紫薇花馆集》,中有三百余首之多,五雀六燕,铢两悉称,见者咸为叹赏。
  壬子乡试,陆为监临,贡院门首帖有伪示无数,其中所述大半牵连陆事,陆阅之大惧,亟占一课,得坤之屯卦,陆以为喜,心乃稍定。
  马新贻督两江时,被刺于张汶祥,八百孤寒齐下泪,而士林之震悼尤甚焉。马尝为棘围监临官,照例宫饼、火腿之外,每名给与糖霜桂栗煮成之花猪肉一盂;三场交卷时,每卷给与钱票一纸,计二千文,美其名曰元敬,其十五未能出场者,命官厨制肴点,按号分赠,使者致监临意曰:“诸君文战良苦,些些肴洒,聊破岑寂,且预贺抡元之喜。”
  马死后,此例遂废。至今金陵人为糖霜桂栗煮肉为马公肉云。又一士人进二场后,五经艺誊毕,忽然发狂,于卷末大书二十字曰:“一二三四五,明远楼上鼓,姐在床中眠,郎在场中苦。”
  受卷官大骇,持卷诣马公叩方略,马视其文甚典雅,准其换卷免贴,此人出场病良已,大悔恨,明日视蓝榜无己名,遂入草草完篇而出,是岁竟获高隽。谒座师,座师告以故,令转谒马公,执师生礼焉。
  张汶祥欲刺马新贻,苦不得间,因于江南设一茶肆,静以待时,且欲阴结侠士以为之助。有某甲者,马新贻之中表,马微时寄食于某甲,待之甚厚,至是马为两江总督,甲造之将有所图,甲以己为马恩人,且至戚,意马待之必厚,讵马竟忘恩背德,视甲如路人,绝口不道故旧,仅赠旅费二百金而已,甲愤甚而未有以报也。一日甲啜茶于张所设茶肆,适马新贻因公外出,鸣驺而过,甲俯窗下窥见之曰:“吾以为何人,乃马贼耳。”
  以茶泼之,马在肩舆,固无所见,而左右从者知甲为马中表,亦不敢与较。汶祥见甲所为,大惊曰:“君得毋病狂耶?制军大人经过此地,何敢无礼如此?累君事小,恐累及敝肆耳。”
  甲眦裂发指,秛手而言曰:“此忘恩背义之贼,畏之何为?余恨不杀之耳!”
  汶祥益惊,亟询其故,甲具以实告,汶祥以为有隙可乘,因互能姓氏,殷勤结纳,彼此往来,遂成莫逆。而汶祥时以马之无义激怒甲,甲辄拍案大骂,汶祥知甲恨马之心甚坚,乘间言曰:“仆亦有事恨马,欲杀马者久矣,惜未得间耳。君既同志,能为一臂之助乎?”
  甲曰云何,汶祥具告以实。甲曰:“马封圻大吏,出入以兵自随,君以匹夫而欲效荆轲、聂政之所为,徒速死耳,事固无成也。吾与马为中表亲,出入节署,人不之疑,吾导君潜入署内,伺隙而动,事必济矣。”
  汶祥称善,遂从甲潜入督署。一日马新贻阅操毕,正欲由便门入内署,汶祥怀匕首潜伏门内,伺马入刃焉。马新贻知己必死,遗命速杀汶祥,不必讯供,盖恐其暴己丑也。问官讯供时,汶祥曰:“此事不必问我,问某姨太太尽知。”
  俄而马新贻之妾自缢死。现闻江南某处有巨碑,大书曰“义士张汶祥”云。
  陈国瑞自在捻匪肃清案内,开复原官,流寓扬州,日与提督李世忠过从游宴。国瑞尝夺李饷银巨万,又杀其部将,至是欲泄宿忿,而阳与为欢。一日清晨,率兵数十,擒国瑞闭置舟中,声言解往金陵,听曾侯如何发落,家属扬帆追赶,已无及矣。
  陈家属追及瓜洲,世忠挟国瑞潜登舢板,溯江而上,陈家属乃取世忠妾婢三人以返,在扬州挟以游街。国瑞既至金陵,世忠投辕请见,曾侯以令箭至舢板令释缚,时国瑞饥惫,已无人状矣。发营务处委员讯问,世忠以擅执大员被劾,国瑞仍以都司降补,二人均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国瑞后以詹姓案,遣戍黑龙江。
  国瑞遣戍黑龙江后,精锐销磨殆尽矣。廷旨密询吉林都统:“陈国瑞是否尚堪起用?”
  都统奉称:“陈国瑞凶暴桀骜一如平日。”
  论将材者,皆以为定评焉。
  国瑞本居六合,有妻有子,李长寿揭竿而起,据有城池,见子绝爱怜之,抚如己出。子骁勇,十三岁亲临督阵,横厉无前。迨李投诚,陈多方侦知其隐,乘李某年生日,陈登堂往贺,挟子而逃,李追之勿及,自是改名陈振邦。每出兵,高揭白旗,与郭松林之半天红遥遥相对。年十九死于白寡妇之难,清廷诏加优恤,并着附祀昭忠云。
  马彪,固原人,少无赖,尝冲突固原提督仪仗,提督命杖于辕门。公问人曰:“提督品最高,究竟何如人始为之?”
  人告以行伍起者,公奋然曰:“吾以提台皆天人耳,若以行伍进,吾犹能力致之。”
  乃誓曰:“吾不致身此官,终不入此城也!”
  遂仗剑从军。时清兵进讨回部,公奋身用命,积功至总兵官,路由固原,有邀其入城会饮者,公力辞之曰:“此尚非吾入城时也。”
  后以平撒拉尔回民功,果授固原提督。公至城门,挥去侍从,步入其穒,至衙中,首命置前提督神主,朝服祀之;然后接其众乡里父老,设酒欢宴终日,指其牌曰:“吾非为此公所激,何能致身至此?此所以报德也。”
  卒谥壮节。
  苗沛霖善博,尝过维扬,访知一大户作囊家,苗持巨金入,适摇宝,苗以千金作孤注,不中,乃加倍,至以万六千金作孤注,其人惶急,不知所措,苗伸臂谓之曰:“好小子,来罢!”
  语竟,而宝钟揭矣,苗注中,掀髯大笑,目光四射,有如发电,其人噤不能声,摒挡与之,无少缺。自是无有与苗角者。
  苗作狭邪游,有妓名蕊香,苗眷甚,凡事先意承旨,惟恐失其欢。一日挈赴焦山,两戈什从焉。一戈什涎其美,上山时扪蕊腕,蕊告苗,苗不语。比进食,簋外,多一大磁盆,蕊揭之,则头颅一具,俨然戈什也,蕊一惊几绝,苗送之归,不久发狂而死。
  田兴恕美秀而文,一时有玉人之目,每临阵,则又雷奋飚举,横厉无前。年十八即握兵符,所至之处,万人空巷,环绕而观之,田羞涩如处子。幕友中有张太守者,貌与田相若,而喜作狭邪游,取给于田者累万。嗣田为张纳资报捐观察,已束装就道矣,田追赠五千金,为虾蟆陵下缠头费,其慷慨待人也如此。田为贵州提督,兼握巡抚、钦差三篆,幕友俱一时之杰,大有毕秋帆先生气概。某岁捐军饷银百万,请为湖广乡试增中额三十名,廷议准二十五名,寒腾跃,谓为历来所未有。田三十许即卒,貌甚丽,犹如二十许。考其家不值中人之产,斯亦奇矣。田二十四岁,即以贵州提督署理贵州巡抚,后以杀一教士,遣戍军台,其谢罪折中有二语为当时所传诵者,句曰:“各为其主,原怀犬马之诚;无礼于君,妄学鹰之逐。”
  李朝斌提督江南,威权颇重。李幼时尝执圬人业,以惮于作苦,舍镘而嬉,为其师所逐。太平扰湖南北,李投营效力,其后削平大难,策勋叙功,遂官斯职。一日宴彭刚直,刚直见其厅事间粉饰精工,极口誉匠人之巧,李方谦逊,刚直曰:“不知老兄手段较此何如?”
  李惭甚,半晌不能语。
  李嗜博,贼攻湖南,陷城墙一角,当事者传令,有能搬一砖一石者,赏银一两,未几填平。李以健于奔走,获赏银几三百两,乃与诸人博,团踞屋檐下,以铜钱拨之使转,覆于帽下,押其正反,俄而李银尽,起视烛犹未跋也。
  张公国梁之初薨也,朝廷以尸骸未获,数月未忍议恤,咸丰帝谕有云:“东南半壁,倚为长城,尚冀该提督不死,出为国家宣劳。”
  又云:“张国梁若在,苏常一带何至糜烂若此?”
  读者靡不叹咸丰知人善任,而天不假公年为可惜也。公年十八作盗魁,任侠结客,能以勇略慑侪辈。其党李某为土豪所困,公怒,率众往动,破其家,卒挟李某以归。时为之语曰:“拯弱锄强张嘉祥。”
  嘉祥,公初名也。前广西巡抚劳崇光闻而异之,遣将招抚,改名国梁。忌者恒欲假事杀之,周文忠天爵爱其才,保护备至,及随向大臣追贼东下,每一战捷,辄加一官,年二十八而声远著,身绾兵符。
  向大臣桂林、长沙、武昌之捷,皆与公俱,相倚如左右手,而公之立功,尤以克复太平著。敌据江宁,以精锐扼守太平,为犄角计。向公欲取之,问诸将谁敢往者,众不应,公独慷慨请行。向公喜而抚其背曰:“吾固谓非弟无能破此城者。”
  即帅所部五百人往。敌初修砦掘香濠以备死守,比闻公至,不战而遁。公徐入城,安市廛,祭死丧,抚残疾,归报向公,往返仅七日。及向公薨,公已拜总统诸军之命,北自瓜镇至浦口,南自芜湖至镇江,上下数百里间,闻警必赴,一身如龙,涉长江如履平地,而大要尤以保固苏常为首策。时为之歌曰:“杀敌江上江水红,向公黑虎张公龙。钟山大战疾风雨,张公生龙向公虎。”
  公与向公共平钟山敌垒,炮伤中指,有旨赏给御用药散,并谕以“劳猛之中,宜加慎重”,更赐尚方珍玩,络绎不绝,且命图形以进。公自念远方武臣,受殊眷,膺重寄,日夜感激图报,抉齿寄归,示无生还期。自偏裨擢至大将,所得禄俸,不以一钱自私。军中豪杰士,或有负俗之累需用数百金,公立予之,故人人颇致死力。洎乎丹阳之变,力竭捐躯,而公年三十有八矣。丧归无以葬,得劳公赙,始克成礼。
  咸同名将郭嵩龄,号子美,双眉插鬓,雅擅丰仪,及临阵,则纵横无敌。蓄一马名大白龙,能越溪流,四卒持其尾,则变随之而过。郭一号“清朝赵云”,时僧邸面如豿血,人号“清朝关羽”,据此则郭之威勇可想。
  郭有妾十六人,一为扬州某,名妓,国色也。湖南所建之宅,共分十六进,每一进则居一妾,衣服器皿,饮食起居,绝不少异。诸妾晨起,必视扬州妓之妆束为准绳。扬州妓善惊,郭每夕持棉絮手缚于箱环之上,又尝为之洗足。及郭卒于直隶提督任,扬州妓吞金以殉。李文忠叹为节烈,附片请旌焉。是又一燕子楼之关盼盼矣。
  郭游上海,尝伪为丐者,手携粗纸,至各娼寮分送,多有呵叱之者。及检粗纸,则中藏金叶,人因目为活财神。
  郭性豪迈喜博,未显时,尝除夕与人博,获镪累累,既而同博有痛哭者,询之则负人巨金,以百金作孤注,一蹶而不振也,郭得实,恻然悯之,即以所获与其人。踉跄返家,索逋者正列坐以待,郭狂笑,即偃卧败絮中,索逋者无如何,诟詈去。郭武夫也,不谙文翰,然偶然捉笔,亦可成章,尝送别某君一绝曰:“君归无人送,我归有人陪。我欲送君去,老母望儿回。”
  下二句,真天籁也。
  郭尝宴客,于厅事间,遍贴氍毹,集诸妓裸其上体,着红诃子,两仆舁栲栳,中盛洋钱,倾之于地,令诸妓争夺以为笑乐。计一夜共用二十七万,其骇人听闻有如此者。
  郭每博,则以器量银,不复计数。有装水烟者,尝于地下拾之,每日可得二三百两,皆溢出之羡余也。
  杨玉科雄于资,其挥霍有出人意料外者。喜渔色,征歌选舞,殆无虚夕。尝召名倡数百辈,环坐而观,合者留,不合者予以三圆,并草纸一束,驱之出门去。不知草纸中灿灿然皆黄金叶也,留心检点,约值百余圆。有弃如敝屣者,事后大为懊丧。
  杨玉科嗜博,一夜负至八万余金,命仆入内携银,其宠妾某掌管钥,靳而不予,使仆婉却之。仆如言,杨大怒,大踹步入上房,携手铳砉然一响,宠妾倒地毙矣,杨裂锁出庄券,仍复入局,欢呼若一无所事者。镇南关一役,殆其报也。
  张勤果公曜之抚齐也,虽识字不多,而酷爱古人书画,有持以献者,重金勿吝也。一日有人持楹帖至,纸色斑烂,作屋漏痕,隶法浑朴,似非伪物,上款书“孔明仁兄大人”,下款“云长弟关羽”。勤果大悦,以二千金易之,悬诸厅事,见者为之掩口。
  杨岳斌为咸同名将,风流儒雅,较剑拔弩张者,判然各异。尝率水师剿贼,杨坐长龙船内,着银红缎开气袍,翠翎珊顶,望之如画。一贼燃炮轰之,一弹掠肩而过,杨屹然不动,督师前进,一鼓而平。事后见衣上有焦痕如线香所灼,杨命叠诸笥,传观戚友,以为躬亲矢石之征。
  杨善书,劲而秀,盖于钟王内参以欧颜者。麾下偏裨,多以缣素乞其挥洒,杨忻然握管,绝无停滞。嗜风雅,尝有某生献诗一绝,其末句有“将军勒马看桃花”之语,杨赏其隽永,命入幕中司记室。某生后由军功擢至同知,皆杨力也,时人谓之文字之知。室中豢一猴,最灵敏,一日脱羁而去,杨方懊丧,诘晨猴跨一健马而归,验之离营物也,少加罄控,绝尘而驰,无殊千里驹,论者以为神助。
  李长寿,顶上濯濯无毫发,咸呼为李秃子。某日生辰,设金铸寿星于几,高三尺许,其下列牡丹两盆,花则碧霞犀,叶则翡翠,干则珊瑚,璀璨夺目。见者或啧啧称赏,李大喜,即撤送之,后其人货于市,获资十万。
  李寓维扬日,着一姬名某,缠头之费不知凡几。姬抱恙,李召之不应,怒。明日大会平山堂,宾从如云,召姬来,命其席地坐两三乞人后,乞人注酒于虎子中,互相酬酢,强姬理弦索,度杂曲,以为欢。姬面稯如火,额汗涔涔下,罢饮后踉跄去,入夜投缳死矣。姬与陈国瑞昵,陈知姬被辱而死,恚甚,遣队攻之。
  李昭寿嗜博,有某某等十余人,集资二十五万,与李摇滩。李初举一官箱,中贮宝银百锭,压为青龙孤注,揭盖,则进门也。李又举一拜匣,中贮金条百铤,又压为青龙孤注,揭盖,则出门也。李怒,探怀出皮袋置其上,揭盖,灿然四点,及启视,则圆珠千颗,计值所负尽反,而二十五万亦荡焉无存矣。
  李尝至戏园观剧,上下全包,无论上中下三等勾栏,悉令入座。已而专派一人俟于门口,每一肩舆出,赠银四两。翌日喧传道路,以为豪举无双。
  玉带雕,其始每柄才值三四金耳。迨某年李入都陛见,见而喜之,即至各扇铺搜括一空,共得千数百柄。某日大会于某饭庄,凡像姑悉召至,每人给予一柄,自是玉带雕之值顿贵,近且增至三四十金矣。
上一章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