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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五

  湘绅中以王益吾祭酒、叶德辉吏部为最顽固,然王督学江苏时,有以西学发为文词者辄前列之,及归湘中,与人合资营火柴业,大折阅,尽丧其资,遂仇视新学。叶雄于资而无势,因极意结纳于王,王以有势而无资也,亦折节交之,故二人交甚笃,凡有作为,王出其力,叶出其财,由是湘人并畏其人。叶有妹年及笄矣,会有为之媒妁者,其婿贾人也,家于浙水,人极言其富,叶许之。既成婚,其婿挈以归,则家有正室矣,强之为侧室。及女归宁,涕泣言于兄,叶慰解之,而女屡欲觅死,叶乃讼之湘抚。时湘抚为俞廉三中丞,谓之曰:“君妹已嫁,木已成舟矣,可奈何?为今之计,惟有令并妻匹嫡耳。”
  然叶虑并妻之名不可为训。中丞令捐助赈银一千两,而为之出奏,言某某之妻所捐,给乐善好施匾额,并令长居湘中,使其婿则往来湘浙,无嫡庶之分,其争乃息。
  崔磐石观察永安在翰林时,以京察行将外放,有同年某欲承其乏,令崔竭力谋之。崔言于筱峰中堂,适醉,谓:“某非保送知府乎?后日为接见堂期,汝可嘱其不必来署。”
  崔言:“某虽得有保送消息,并未引见,尚系编修,到署亦无妨也。”
  不可,且言:“此为翰林院弊政,我正极力剔除,汝何必使彼乱我规矩耶?”
  崔无奈,出为某缕晰言之,并言:“君可往求徐荫轩中堂,事当解也。”
  某往,果获如愿,而转衔崔刺骨。会崔召见,两宫所问为外洋近年交涉,崔奏对称旨。及退,徐问:“召见时奏对何语?”
  崔详举无遗,徐不悦曰:“今而后,我始知崔磐石懂洋务。”
  若嘲若讽,崔隐忍而已。某竟以是媒孽,致徐以“有玷清班”劾崔,幸崔已授运河道,得以无恙。
  黄花农观察事上之术最工,合省候补道三十余人,无有能出其右者,故津海关道缺出,资格深者皆不能得,黄独得代理焉。继而直督方欲拜折改代为署,而太夫人忽病殁于署,于是观察一恸几绝,既醒,尤终日书空咄咄,状如疯癫,人皆以为孝子,不知其为忠臣也。旋由同寅从中斡旋,令后任者津贴数万金,始破涕为笑云。黄总办招商局时,并兼电报局差,凡北京政府与各直省督抚往来之电,黄皆得一一过目,乎与李文忠利益均沾,盖专用一人以司其事也。故每日上院,中堂如有所询,他人茫然不知者,黄莫不如指掌,对答如流,其得宠者盖以此也。
  徐致靖拘系天牢,尝聚诸囚之稍识之无者,教之读以为消遣计,咿唔不绝,远闻之,颇似三家村里,决不疑其缧绁也。阅一年许,诸囚竟有粗通翰墨者。一囚蒙释放,本以靴工为业,出监后,竟改行为冬烘学究,可云奇极。
  江苏朱臬盲于视,一子甚顽劣,每出辄与无赖伍,朱恚甚。一日握其辫,推置书房内,以手执铜环,命左右取管钥至,手自之,窃听无声息,始逡巡去,殊不知其子已越窗遁矣。其子每他出,朱臬必使其立己前,摸索其头,惧打油松辫也,而身而足,惧其着镶滚衣而履挖花厚底鞋也,良久始纵之。其子从容至门房内,呼剃工刷前刘海使下,浑身更换已,乃昂然而出。下元节虎丘赛会,其子雇某公司舫,泊行春桥下,服天青线缎袍,绣竹一竿,深绿色,根灰色,上栖喜鹊一,黑其身,白其腹,不加半臂,亦不束腰带,屹立船头上,见者咸注目视之,而彼坦然无愧色。
  徐桐尝语人曰:“世界安有许多大国?大约俄罗斯、英吉利、法兰西、日本则真有之,余皆汉奸所诡造,以恫喝朝廷者耳。”
  除之所以信有此四国者,因此四国在中国尝发大难故也。昔利玛窦入国著《职方外纪》,言天下有五大洲,《四库提要》以其言为夸诞。然纪晓岚诸人生于闭关锁港时代,其识见浅隘,固不足怪,徐桐生于万国交通之日,且不知万国形势何若,宜夫其助拳匪以发大难,而甘受显戮也。
  陈冠生殿撰冕,请假南旋日,暮乘锡山灯舫,容与中流,酒酣命笔,书“夕阳箫鼓”,颜诸首。或谓此四字颇有衰飒之意,恐非佳谶,俄殿撰以是岁染疾而亡。
  王之春赋,为汪侍御颂年在广和居饭庄所著,首段尚脱一联,云:“幕友无非桶学,闺门大有窑风。”
  起句“绳匠胡同”,所对为“帖包门第”,非“石头长巷”也。
  庚子之役,首引拳匪入京者王龙文也。王以此事获咎,致终其身不能见用于世,然王固恺恻慈祥人也,尝语人曰:“拳匪适败耳,若胜,则公等当崇拜我为维新开幕第一功臣矣。”
  某年有两王鹏运,一部曹,一内阁中书。部曹正鹏运,喜作狭邪游,以染毒占灭鼻之爻。某御史具折参之中有“面目既经缺陷,声名又复平常”之语,折上留中不发。冬间适中书王鹏运以京察记名一等,上误会,未蒙圈出。彼都人士以此事制为灯虎,射《四书》一句曰:“有鼻之人奚罪焉?”
  其后中书王鹏运易名鹏寿,部曹王鹏运遇之某处,戏之曰:“我殆长君数辈。”
  盖中书王鹏运原呈内有运字系祖先讳号,故求更正云云。
  何铁生太守为侍御时,奏参“东华门三日内监者失慎被盗”云云,翌日竟干严诘,谓:“三日并无内监失慎被盗之事,何得妄列弹章?”
  何覆奏称:“臣所言三日内者,忘其日期之故,监者指东华门守门者。”
  疏入,朝旨亦遂不报。
  御史王乃徵参劾瞿鸿机不谙交涉,擅作威福,每到外部时,颐指气使,藐视一切,云云。折上,西太后见之甚怒,谕曰:“此无他,不过我所用之人总不好。”
  将立召该侍御入对,时某相在侧,因言:“御史妄劾人,固极可恨,惟政府事极繁重,诚恐不免疏忽之处,奴才与共事诸臣,惟有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以息众谤,而对圣明而已。”
  西太后始默然无语。越日宴见,太后复提及王乃徵事,某相曰:“御史参劾政府,此亦无怪,连上数封奏,则今年炭敬便多收数分,不忧无度岁资矣。”
  西太后大笑,然犹深恶王不已。
  何乃莹随扈西安,后由陕西回顺天府尹任,时外人方列何于罪魁内,索之甚急。一日遇陆凤石总宪,问应否请训,陆踌躇不答,坚叩之,则曰:“大名似宜少见邸钞为是。”
  易佩绅笏山方伯任苏州藩宪时,丰裁严峻,人皆侧目。有某寒士前任曾致送乾修,易莅任后,寒士持某当道函来谒,函系请托蝉联致送,易取笔书其后曰:“一国将军一国令,一朝天子一朝臣,停停停!”
  书毕掷还之。
  高季司马邕之,浙之仁和人,书学李北海,得其神似。甲午以后,改号聋公,自刻私印,曰“清人高子”,曰“中原书丐”,拳拳祖国,用心亦良苦矣。嗜鼻烟如命,日进两许,鼻观黝黑类灶突。又精鉴别,原旧做旧,察察自喜。或谓司马曰:“公鼻黄黑相间,光怪朗润,当是原旧,定非做旧。”
  司马笑曰:“子言良是,惜我未曾入土,然虽非原旧者,与做旧有异。如子谈锋犀利,面目修整,的是投时妙品,虽经骨董家洗伐,奈终鲜丝毫旧气何?”
  前二十年江浙间有大盗黄金满者,飞行绝迹,来去如风。一日抚军赴圣庙拈香,见大成殿上新悬之额,字大于斗,其落款则黄金满也,而窗棂尘封如故,不知其何自来而何自去也,一城为之大骇。黄常年借宿人家,使共徒党香寸许,握之于手,徒党有倦而思卧者,火灼其肤,以此终夜戒严,得不为捕者所算。其后彭刚直公招之使降,赏以官职,规行矩步,亦碌碌无能矣。
  张樵野侍郎荫桓,别号红棉老人,当全盛时,炙手可热。某侍郎薄其为人,诗以嘲之,颇传诵于世,其句曰:“从来槐棘喻三公,谁识红棉位少农?半世英雄标独绝,一条光棍起平空。繁华毕竟归摇落,衣被何曾及困穷?莫道欲弹弹不得,二徐终日撼长弓。”
  (二徐指徐少云、徐季和。)词甚质切,自其后观之,则摇落句已成的谶矣。
  何化龙曾在大学堂肄业,某助教见其猛进不已,为介绍于肃邸之前,蒙肃邸贴费派驻日本东京,讲求实业。旋以肃邸名片在彼招摇,自称调查商务委员,颇有受其愚者。肃邸后与犬养大臣晤面,询何踪迹,始知一切,卑其品行,因遂置诸不理。后赴粤,在岑春煊处条陈时事,又自称天津《大公报》执笔人,已而询知不确,怒其虚诳,发交南海县。何就捕,仰天痛哭,别无一语,见者嗤之。
  广州时敏学堂聘福建黄举人章文为教习,闻黄开学甫数日,即出其大著数篇,以示同人,大都皆科举资料,世所称为投时利器者也。其尤可笑者,有《牡丹说》一篇,发端数语大意谓牡丹乃花中最美艳之品,其所以能成此特色者,实由玉皇大帝加意制造,以悦世人之眼帘,云云。某受而读之,不觉失笑。堂中董事各学生闻之,均大失所望。未几,黄接闽中来电促旋里,董事等乃亟馈赆四十金送之归。后某出以告其友人,友人笑曰:“昔有青莲学士、红杏尚书,今复得此牡丹孝廉,词林又添一典故矣。”
  丁长仁太史广东人也,庚子之秋,廷命两广总督李鸿章入京议和,土人恐其去后变故将作,联合本省诸绅士往挽留之,丁亦与焉。李云:“时局糜烂已极,予不能不北上矣。”
  丁卒然答曰:“是是是,君父之难不可不急。”
  李默然无语,已而举茶送别。众让之曰:“吾等今日之来,欲留之也,君奈何反驱之耶?”
  丁大悔,然无及矣。
  甲午中东之役,宋庆退驻摩天岭,是处平沙一抹,烟火寥寥,非惟无日人踪影,即居民亦鲜。宋拥兵数万,作河上之逍遥,直至马关定约,宋始率之奏凯而旋。张南皮阅经济特科卷,见有用“臣尝采风泰西”字样者,张轩髯笑曰:“此必宋芸子也。”
  芸子,育仁号,拔居第五。迨覆试,宋又用“臣尝采风泰西”字样,张怫然曰:“这就太贱了!”
  遂摈之。
  但湘良任湖南粮道时,一日有教士前来游历,但在署设筵恭请,席间教士问:“贵处有何出产?”
  但侈然曰:“出玉兰片。”
  玉兰片,笋干也。其仆在旁拽其袖曰:“大人还有红茶。”
  路润生八股名家也,官翰林时,尝窃取院中所贮图书凡百余种,归自龙门峡,大风卷水,舟为之覆,一切化为乌有,路恒郁郁,以为天之将丧斯文。
  浙江巨商胡雪岩受左文襄特达之知,赏黄挂,加红顶,遭逢之盛,几无甚匹。后以亏空公款,奉旨查抄,文襄再三为力,脱于文网,未几郁郁而终。冰山易倒,令人浩叹。胡好骨董,以故门庭若市,真伪杂陈,胡亦不暇鉴别,但择价昂者留之而已。一日有客以铜鼎求售,索八百金,且告之曰:“此系实价,并不赚钱也。”
  胡闻之颇不悦,曰:“尔于我处不赚钱,更待何时耶?”
  遂如数给之,挥之使去,曰:“以后可不必来矣!”
  其豪奢皆类此。每晨起,取翡翠盘盛青黄赤白黑诸宝石若干枚,凝神注视之,约一时许,始起而盥濯,谓之养目,洵是奇闻。胡有妾三十六人,以牙签识其名,每夜抽之,得某妾,乃以某妾侍其寝。厅事间四壁皆设尊飠,略无空隙,皆秦汉物,每值千金。以碗砂捣细涂墙,扪之有棱,可以百年不朽。园内有仙人洞,状如地窖,几榻之类行行整列,六七月,胡御重衣偃卧其中,不复知世界内尚有炎尘况味。花晨月夕,必令诸妾衣诸色衣,连翩而坐,胡左顾右盼,以为乐事。或言胡尝使诸妾衣红蓝比甲,上书车马炮,有一台高盈丈,画为方袵,诸妾遥遥对峙,胡与夫人据阑干上,以竿指麾之,谓为下活棋,亦可谓别开生面矣。胡尝衣敝衣,过一妓家,妓慢之不为礼,一老妪殷殷讯问,胡感其诚,坐移时而去。明日使馈老妪以蒲包二,启视之,粲粲然金叶也。妓大悔,复使老妪踵其门,请胡命驾,胡默然无一语,但捻须微笑而已。胡尝过一成衣铺,有女倚门而立,颇苗条,胡注目观之,女觉,乃阖门而入。胡恚,使人说其父,欲纳之为妾,其父靳而不予,许以七千圆,遂成议。择期某日,燕宾客酒罢入洞房,开尊独饮,醉后令女裸卧于床,仆擎巨烛侍其旁,胡回环审视,轩髯大笑曰:“汝前日不使我看,今竟何如?”
  已而匆匆出宿他所,诘旦遣妪告于女曰:“房中所有,悉将取去,可改嫁他人,此间固无从位置也。”
  女如言,获二万余金,归诸父,遂成巨室。胡尝观剧,时周凤林初次登台,胡与李长寿遥遥相对,各加重赏,胡命以筐盛银千两,倾之如雨。数十年来,无有能继其后者。
  胡败日,预得查抄信,侵晨坐厅事间,召诸妾入,诸妾自房出,则悉扃以钥,已而每人予五百金,麾之使去。其有已加妆饰者,则珠翠等尚可值数千金;其猝不及防者,除五百金外,惟所着衣数袭,余皆一无所有。胡所居门窗户闼,其屈戍皆以云白铜熔铸而成,查抄后,当事者恐为他人盗去,悉拔之使下,堆废屋中,充梁塞栋。胡既以助筹军饷受知于左文襄公,财势盛极一时,故各省大吏之以私款托存者不可胜计,胡以是拥资更豪,乃有活财神之目。迨事败后,官场之索提存款者亦最先,有亲至者,有委员者,纷纷然坌息而来,聚于一堂。方扰攘间,左文襄忽鸣驺至。先是司帐某知事不了,已先期远扬,故头绪益繁乱至不可问。文襄乃按簿亲为查询,而诸员至是皆嗫嚅不敢直对,至有十余万仅认一二千金者,盖恐干严诘款之来处也,文襄亦将机就计,提笔为之涂改,故不一刻,数百万存款仅以三十余万了之。胡之败也,亏倒文达公煜存款七十万两,因托德馨料理,言官劾之,谓文何得有如许巨资,朝旨令其明白回奏,后以历任粤海关监督福州将军等优缺廉俸所入为对,并请报效十万,竟蒙赏收,此项乃议以庆余堂房屋作抵,其屋估价二十万,尚余十万,令胡自取为糊口之资,德之用心可谓厚矣。
  胡豪富之名更驾潘梅溪而上,败后以天马皮四脚裤货诸衣市尚值万余金,肆中截长补短,改为外褂,到省人员多购之,后知其故,竟至无人过问者。胡第三子名大均,后以知府候补某省,每年必返杭一次,为收雪记招牌租金三千两也。胡既败,分遣各妾,金珠悉令将去。某年其第三子大均回浙,一妾依然未嫁,闻而探视,无何妾病,即卒于大均处,检其所携之箧,只珠二颗值银一万两,他物称是,可想见胡平日之豪奢矣。胡之舆夫相随既久,亦拥巨资。舆夫有家,兼畜婢仆,八夜舆夫返,则佥呼曰:“老爷回来了,快些烧汤洗脚。”
  一舆夫而至于如此,真是千古罕闻。
  有人问:“中国大员出洋,谁为鼻祖?”
  甲曰:“同治十三年,李鸿章建请议派公使于东西洋各国,礼亲王等奏曰:凡出使绝域者,莫不极一时之选,如宋之富弼、苏辙等,皆以名臣大儒膺斯职任。兹由臣等查得主事陈兰彬、员外郎李凤苞、编修何如璋、知县徐建寅、道员许钤身、典簿叶源、编修许景澄、主事区谔良、同知徐同善等共九员,以备他日遴选之员,云云。又如知县容闳之带同学生留美等,此即中国大员出洋之初渡也。”
  乙曰:“不然,甲所言诸人,乃同治时始派出,且其位最高者不过一道员耳,何足尽大员二字之意义?子不记康熙间张鹏翮出使俄国之事乎?”
  丙曰:“否否,俄罗斯虽属西洋大国,然张当时遵陆而往,若强称以出洋二字,未免有类于陆地行舟。从前斌椿、志刚、孙家等出使海外,亲见各国军政船政,皆视为身心性命之学,加以出使元祖之名,毫无愧色也。”
  言未毕,忽有某丁大呼曰:“诸公所言,真所谓数典忘祖,试思大清国钦命两广总督部堂叶名琛男爵,乘坐大英国战舰,出发于印度,其爵位果居何等乎?其时代为道光乎?为咸同乎?称之曰中国大员出洋之元祖,宁有未当乎?虽然,更闻直隶袁世凯有往游日本之说,粤督岑春煊有出洋求医之请,如果见之实行,则除李鸿章马关议和、聘俄密约之行,往各国驻扎星使外,以总督而出洋者,亦有三人,叶名琛不得专美于前也。”
  松江高侣琴征君稬,别号太痴,文名藉甚,尤精于医,壮年出外幕游,每经当道延入官医局,以仁心济仁术,痊活不知凡几。比承以所著医案见寄,内有一则,其治法实为灵妙绝伦,虽叶天士复生,亦不过尔尔矣。其言曰:“沈家湾乡人季某来就诊,初不自言其病,诊得左右手脉,大小迟数参差不齐,因曰:‘此脉在法当有鬼祟,尔曾有所见否?’季惊曰:‘先生真神医也,我于某日垦荒,见枯骨一大堆,心中疑忌,遍体悚然,归家即发寒热,合眼便见有鬼来侵,声言索命。我之来此,彼亦与俱,顷见先生,始不知暂匿何处耳?’余念此疾殆所谓疑心生暗鬼也,因绐之曰:‘此鬼甚恶,非药可治,必得符方可驱除。’季曰:‘此间无能书符者,奈何’余曰:‘无劳远求,即我便会。因我前在上海遇张天师亲授,百发百中。’季大喜,许以豆麦奉酬。余即退入书室,觅黄纸不得,乃以紫绿二色东洋纸,就画碟内蘸膘,胡乱挥成,出告以服法佩法,郑重其事以付之。后适天雨,越数日晴,季果以麻袋盛豆麦各一肩,亲来报谢,云得符后,归途已不复见鬼,真灵符也。家人以余忽能书符,始各骇诧,后知其绐,亦各失笑。语云:医者意也,其斯之谓乎!”
  老辈中足与李芋仙抗手争一席者,当推何桂笙先生,故时称芋老、桂老,且戏为之语曰:“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
  先生讳镛,别字高昌寒食生,为越郡山阴名宿,怀经济之才,下笔千言,倚马立就。其文得力干《国策》、三苏,纵横排,气势若长江大河,议论悉关时政之得失。生平所著,不下数千万言,自署曰《一二六存稿》,盖取贾长沙一痛哭二流涕六长太息之意,则其文可知矣。著作之余,尤精音律,善鼓琴,暇辄以弦歌自遣。性坦直,于人无所不容,而尤相见于肝胆,结交遂遍乎海内外。其怜才好客,不亚于芋老,当世士大夫之重之,即亦有过于芋老。以早年勤学致目视之短,甚于常人者数倍,其目镜约厚五分许,中央凹处作坎形,偶碎之,一时无可得其当,故恒置一副以为备。
  作文属稿既竟,自校之,窃讶字迹脱去边旁者何其多,渐乃悟半字之在纸,而半字之在鼻也,其光之近如此。出门徒步,则必以相,人望见其镜,无论识不识,皆指为何先生。一日偶独行,遇马车初不觉,迨觉之,而马鼻几与人鼻相碰触,大骇,急以手抵马奋力跳而免,于是赋诗以志幸,名曰《挡马篇》。尝与座客相周旋,遇王甲既叩其姓字爵里,少选模糊,见一客以为非王甲,遂又问其贵性,而不知仍王甲也,阖座大笑。由是乃立意必俟他人先与通讯问,而后还叩之,不知者或疑其傲,殆为是欤?每饮宴,肴品杂陈,亦不能辨,必由同座指示,或举而奉之,乃敢以大嚼。盖肴中尝有五香鸽一品,此老未知,贸然夹以箸,觉其为大块,即胡乱夹而食之,其大几不能入口,遂又传为笑柄,故嗣后不敢轻于下箸云。
  二十年前,名流荟萃沪江,时称极盛,征花载酒,结社题诗,先辈风流令人神往。而才情品概,尤当以忠州李芋老为最高。其所著有《天瘦阁诗集》,诗在少陵、义山之间。尝有句云:“万事向衰无药起,一身放倒任花埋。”
  可以想见其志趣。盖此老以名孝廉为曾文正公所知,依其幕府有年,后出为江西某县令,视民如子,卓著循声,然自恃才望,几若庞士元之屈于耒阳,色间恒露其抑郁不平之气。会新调某藩司夙以严厉著,尤恶有嗜好者,属员不敢撄其锋,顾出身卑贱,素为李所轻,至是晋省谒见,径携烟具就官厅中喷云吐雾,旁若无人,或阻之不听,入白于某。某怒,传见面加诘责,李益忿曰:“鸦片,洋药也,因病饮药,人事之常,先师曾文正系何等人,乃不禁我,汝一竖子反欲执此以相绳耶?奇哉!我李士盞岂恋此七品官者?”
  掷冠而去,遂浪迹于江湖间,其名亦益为士大夫所引重。屡次游沪,爱爱桃、爱卿姊妹,遇宴会骤招之侑觞,尝自称二爱仙人。其重视友朋不啻性命,挥金钱则如粪土,而于后生小子,奖劝之殷,竟有执手语之涕泣者,或谓之怜才有癖,洵不虚也。以身老多疾自谓“死便埋我静安寺侧”,其即“放倒任花埋”之意欤?最奇者,出入青楼,每由仆携一物以相随。偶至某妓家,仆匆匆置之,有事他往,妓佣见物以圆形外罩布套,精致绝伦,疑为茶桶之类,移置妆台。俄而芋老忽呼“令速取自带之便桶来”,盖时正脾泄,几不可一刻无此君者,妓佣茫无以应,言之再三,始悟高供妆台者即系厥物,急取下之,而北里中已遍传以为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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