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同间,有忠亲王僧格林沁者,武艺盖世。时率兵平捻,驻扎山东济、历间,门下食客以武技名者数十辈。有贩羊肉者,衣服破敝,肩荷担一,每日过门以为常。一日早归,日未晡,下担憩息邸门外,出胸旁所插短烟杆,盛以烟,燃火吸之。府门左右间石狻猊二,贩夫倚之,且弄其所衔烟。吸毕,突趋而问阍者曰:“吾闻王善武艺,且门下多材,其技果何若耶?”
阍者置不理。再三问,阍者益鄙之,掉首入内。贩夫怒,举石狻猊各旋之北向,遽去。阍者出见,怪之,思必贩夫所为,惊且惧。时王适他出,阍者恐归受责,奔告食客。食客思旋使复原状,卒不能动少许。方喧嚷间,王归见而异之,以问阍者,阍者以实告。王曰:“人可致乎?”
阍者曰:“晨必经此。”
王曰:“宜留之。”
次晨,贩夫来,报于王。王出,令其复旋之南向。贩夫执石狻猊足,以肩腹荷之使旋,如举桌然,王称善者再。既顾见担中盈羊肉,命买二斤。时肉值低,每斤不过三十钱。王命仆往取钱,不计数,竭仆之力取之以与王。王以二指摄立持之,太前足趋后,太后足趋前。顾命贩夫取之,不能动;力取之,终不出一钱,以担绳贯指下,向抽之。王见绳将绝,贩夫汗涔涔下,恐前仆也,命已。出钱,钱已十八九碎。贩夫乃伏拜谢罪。王曰:“子所谓质美而未学者也,然亦难矣。”
命赠钱十贯,布十匹,遣之。此事某先生为予言。先生固昔日之投笔从戎,久历行间者也。先生复谈数事,因并志之。
同治六年十月,铭军追捻匪至赣榆县。时捻势已促,而渠魁任柱殊死战。部下有潘贵陛者,与铭军马队营官邓长安为中表亲,久陷捻中,忽愿投诚,密语邓:“自矢刺任柱为贽,功成乞上赏。”
邓携见刘铭传,刘谕不必发,如得手,保二品官,赏三万银。是日下午,中军驻县西门外,左、右军驻东南、西南两处。正造饭间,探报捻大队由东南来,即拔队迎击。任柱御之,未交绥。潘见任柱来,驰马迎之。任问:“何以得回?”
潘曰:“中表邓某保留得不死。”
问:“何以不剃发?”
潘曰:“我伪对刘帅言,留发以便出入两军间,劝大王降也。”
任问:“刘帅现在何处?”
潘指从西来有白龙长旗者,即刘帅坐营。任即传令攻之,潘出不意,奋手枪击其背,毙焉,遂急驰回阵报刘帅。刘不信,将斩之。潘曰:“且复觇之。任柱死,其队必哗乱;若不哗乱,则任未死,大帅杀我未晚也。”
顷之,贼队果哗嚣而退。左右两军合击,大破之,追杀四十里,斩万余级。有黄旗马队善庆者,旧隶僧王部下,王薨,遂从刘。其时亦迎击,争潘功以为己功,得上赏,而潘遂仅得三品官、二万银矣。故奏报中死任柱者为善庆,非潘贵陛。同时有伪卫王李永,伪曾王赖汶光,皆被官兵击散。永逃,往投李世忠,世忠缚献安徽巡抚,斩之,赖汶光逃往扬州,为华字营统领记名道吴毓兰擒,斩之。皖人朱某者,读书应试,年逾冠不能青一衿,忿而弃去,从军为书记。展转数年,随大军度关陇,隶统领陈姓麾下。统领系记名巴图鲁,饶具武勇者也。朱年少,貌翩翩,性秉和蔼。统领甚倚重之,为同僚所不及。一日,统令忽独召朱入,夜饮极欢,既醉,留与同榻,朱不可,拔刀将杀之。不得已,勉从焉。及登席,始知统领为女子,且处女也,大乐。朱由是每夕必宿统领所。同寮咸鄙之,以朱必为龙阳矣。无何,统领腹渐大,将产矣。大惧,无策,又不敢冒昧堕胎,商于朱。朱怂恿直言禀大帅。时征回事急,左文襄督陕甘。朱乃举木兰故事为言,谓必不见斥,从之。文襄得禀,大惊异。欲奏闻,幕僚止之曰:“古今时势殊异。今朝廷方猜疑汉人,恐事涉欺罔,反因之得罪,不如其已。”
乃命朱袭陈名,统其军,陈于是易弁而钗矣。后朱从征回国,得功升提督。请归家,更纳二妾。陈大怒,挟其资财与所生子居甘肃省城,遂与朱绝。初,将军多隆阿由湘入陕,道出荆子关。军中募长夫,有童子应募而来。面黧黑,且多痘瘢,且硕大多力,人绝不料其雌也。初入营牧马,继拔为正目,得氵存升至记名提督巴图鲁。雄飞十年,一旦雌伏。奇矣。江夏范啸云游戎,曾隶其麾下,言其为人豪爽,绝无巾帼气,独喜与文士谈。其以身事朱,殆即赏识于牝牡骊黄之外者也,洵奇人矣。某君欲为作《铁马缘传奇》,未果。朱之好色而背此英雄,令佳话不完,宁非薄幸之小人哉!
湘、淮军中为激励部下计,保奖极滥,部册载记名提督八千人,总兵不下二万人,副将以下,则车载斗量,不可胜数矣。故提镇大员,苟欲得实缺,非督抚密保不可。有桐城人陈春万者,农夫也,多力而有胆。同治初投湘军,随大军转战出关陇,亦保至记名提督巴图鲁黄马褂矣。左文襄颇喜其勇,然以其无智虑,又不识字,十年来位不过营官,不但无简任之望,且并数营统领而不可得,郁郁不自聊。文襄既出关,陈营又裁撤,更无赖,贫不能归。迨文襄班师回任,陈欲面求一差委。及见文襄,忽向之称贺。陈骇曰:“标下来求中堂赏饭吃耳,何贺之有?”
文襄曰:“尔尚不知耶?尔之印较我印大且倍也。”
陈愈不解,文襄乃命设香案,命陈跪听宣旨,始知己特简肃州镇挂印总兵。廷寄到已数日,正觅其人不得也。清制:挂印总兵,体制尊崇,与寻常总兵异。其制盖始于雍、乾时用兵西南,年兵诸帅所奏请,例准专摺奏事,不受总督节制,如定化镇总兵,乃挂定边左副将军印之类。时文襄颇疑陈以同乡情谊,密求李文忠而得此缺,甚忌之。盖因肃州镇出缺时,例由文襄奏报。即随摺报二人以进,而皆未用故也。后始闻内廷人言,是日,军机开单呈请简放时,帝笔蘸朱太饱,未及见文襄所保之人,而朱墨已滴于陈名之上,帝遂下笔补之曰:“即此可耳。”
陈乃得之意中外,亦世俗所谓巧运也。不二年,谢病归。盖者多,终不克安其位。
张勤果公轶事颇夥,某君偶述之,乃最书其略如下:公讳曜,字朗斋,本浙之钱塘人,世居吴江同里镇。少年斥弛不羁,恒见恶于乡里。一日为其戚陈批颊而训之,乃大悔恨,走河南,投其姑夫光州知州蒯其。蒯以其无业,不之礼,月给数金豢养而已。勤果壮伟多力,食兼数人,署中两餐不得饱,乃日私食于市,所得金辄不敷,而衣褴缕不顾也。时发捻交哄,各省戒严,光之绅民募乡兵为捍卫计,请于州守,委一人统之,合署无愿任者。勤果请行,蒯许之。遂部勒乡兵壁城外。未几,有捻之大股窜州境。勤果率所部遮击之,斩获无算,捻遂溃。盖为僧忠亲王所败,尾追而至此者。贼退而王至,勤果率众跪迎道左。王壮之,询击贼状,大喜,立畀五品翎顶,以知县列保。不二年,氵存至河南布政使。因得罪巨绅刘姓,刘族有为御史者,劾以目不识丁,奉旨改南阳镇总兵。仍统所部号为嵩武军者,累立功于河陕、关陇间,擢提督。光绪初,入卫京师,膺慈眷,授山东巡抚。值岁大饥,勤果捐兼俸,并集巨赀以振之,全活无算,山东民至今感之。刘御史后为知府,被劾归,贫无聊赖,乃与勤果通殷勤。勤果岁必以巨金贻之。其书报,则钤以“目不识丁”四字小印,亦谑矣。勤果后被劾,发愤读书,延通人教之,文学大进。其书法尤胜,有颜之骨、宋之肉,颇秀健,尺牍亦隽语络绎。或云其夫人甚通翰墨,得于阃教者为多。勤果最敬礼其夫人,终身不置姬侍。相传有同官自夸不畏其妻者,勤果色变曰:“子毋然,夫人可不畏耶?”
其风趣类此。
勤果之部将有孙金彪者,亦奇士也。与勤果同乡里,居盛泽镇,未达时即以勇侠称。父名孙七,精拳技,恃博为生,有枪船四五十艘。枪船者,首锐棹双舻,瞬息百里,益首置大铳一,中藏四五人,内河寇皆恃此为利器。七有德于镇,镇之人无贫富,皆服焉。七既死,金彪年仅十四,入武庠为诸生,群枪船仍奉之为主,设博场于镇。金彪年虽少,独能以兵法部勒其众,刑赏无所私。时苏城已为粤匪所踞,镇有富人黄某者,虑贼来镇劫掠,密通款于嘉兴贼酋,得伪檄,民赖以安。是江浙商贩自上海出入于贼中者,辄以盛泽为枢纽,镇益殷富,事无大小,皆阴决于黄。会有小鬼法大者,邻镇大猾也。闻盛泽繁盛,率枪船百艘,莅镇设博局。既而忽思大掠以投贼,已密定期,黄闻之大恐。金彪之党谓黄曰:“并世有英雄而君不知,毋怪君束手无策矣。欲制小鬼法大,盍用金彪乎?”
黄大喜,盛筵款之,金彪允诺。会有皖北巢湖粮艘千人,避乱萃镇上。金彪往说其酋助己,遂与小鬼法大战,擒而磔之,尽夺其舟。于是设保卫局,集枪船团练为战守计,事皆一决于金彪矣。初,金彪之灭小鬼法大也,举盛泽附镇,使举酋设博局以为酬。巢酋自恃功高,欲分盛泽博之半。弗得,则怏怏不能平。金彪度巢酋终弗戢也,思并之。会巢酋生日,金彪载羊酒往寿,而伏枪船于芦丛中以待之。饮博至暮,谓酋曰:“今夜月色大佳,吾两人驾小舟纵饮湖上,可乎?”
巢酋从之。中流酒酌,金彪请以铳击宿鸟赌胜负。酋三击不中,忿甚。金彪曰:“我一击便中也。”
遂洞酋胸,毙湖中。众大噪,伏舟尽出。金彪手佩刀,号于众曰:“若主欲为盛泽患,故除之。若毋恐,从者听吾约束,否则驾尔舟归乡里,决弗汝歼也。”
众皆降。于是金彪势大盛,苏贼睨之莫敢犯。会李文忠克吴江,金彪散其众,以保卫功授千总。东南大定,生计日拙。张勤果返自河南,赏其智勇,挈至陕,以功擢记名提督,授陕西汉中镇总兵,赏黄马褂。光绪壬辰、癸巳间,统嵩武军驻山东之烟台,为东军冠军焉。当金彪设保卫局时,一日,闻渔父诟曰:“孰谓孙氏守法者,乃取我大黑鱼而不与值。”
夜既半,金彪忽呼庖人治,庖人求鱼不得。方咨嗟间,一卒以鱼献。命渔父质之信,遂斩以徇。自是所部肃然,全镇以安。识者早知其为将才也。
四川某令积有宦囊,欲赉还其家,患群盗纵横,迟疑未行,适表弟曹某至。曹固以拳勇闻,力敌百夫者也。令大喜,置酒洗尘,终席夸曹不去口,并言欲护赀还家,今得其人矣。幕客蔡氏弟兄请曰:“令表弟之武艺,可赐观否?”
令目曹,曹慨然曰:“可!”
即撤席,虚中堂,曹挟两白刃起舞,光闪闪不可逼视,座客皆嗟异,蔡氏兄弟无言。令曰:“何如?”
蔡曰:“不敢言。”
令问:“何故?”
蔡曰:“以君之表弟也,故难言。”
曹怒曰:“君薄之乎?君能之否?”
蔡曰:“操若技以往,命且不保,何论橐中金?”
曹不服,欲观两人技能。蔡顾仆曰:“以我兵器来。”
仆去,携枪一、刀一、盾一至,置堂上。两蔡曰:“献丑矣。”
一持枪,一持刀、盾相扑击,往来跳跃,轻如飞鸟。既而斗益急,如飘风骤雨。座客皆目眩,不辨其为弟兄枪刀也,良久方已。曹大服,因曰:“两君之能,何不作镖客,可得重酬,乃寂寂甘居幕中耶?”
蔡曰:“我两人故保镖者也。某年在京师有布镖银三十万,欲保赴苏州。镖行难其人,佥曰:‘非蔡氏兄弟不可。’我家南中,亦欲藉此归视,乃许之。既行,入山东境,天雨道泞,留止客店。偶倚店楼间,望见对楼一少年倚窗观书。时予方吸烟,少年曰:‘好烟!此南中香奇也。’余因寂寞,过少年谈,携烟一包赠之。问姓名,不答,但云:‘君将欲何往?’告以故。少年摇首曰:‘近日绿林豪客甚多,前行大不易。’正谈论间,楼下有过者,虬髯绕颊,肩青蚨十数贯,忽失足颠仆,童稚环睹而笑。虬髯徐起,理其钱,仍肩而去。少年目送之,不少瞬。余曰:‘此行路者,久注视何为?’少年笑曰:‘君不知绿林中暗号耶?虬髯,盗也。跌非真跌也,为暗识于阶下。其党过此,即知镖银在店中,以便认明会集,下手行劫耳。公身为镖客,而不知此等关目乎?’予惶悚而退。越日天霁,次晨将行。少年携酒一壶、熟鸡一只,直据上座,取鸡、酒且酌且啖,大言曰:‘我来观汝等长技,何不一试演?’我兄弟遂取矛、盾,击刺于前,尽生平之能以贡之。少年曰:‘命可保矣,镖银则难保也。’乃曰:‘奈何?’少年曰:‘此亦天缘。吾当送汝曹一行,惟吾言是听则可。’因诺之,遂偕行。先走数程,少年皆曰:‘无妨。’又安睡。一日,少年曰:‘明日宜早住店,且须住某店有楼者。止吾辈一团住,毋留外客。’如其言。比晚,少年令尽移橐银置楼中,约曰:‘汝兄弟各携器械,守前后门,楼上我可独当之。仍令一仆侍我。汝等闻有声响,勿妄动,我命汝乃来。’是夜,予兄弟在前后门,迄不见盗至,但似闻院中有刀杖声。少年不呼,不敢入也。天将晚,少年始呼曰:‘幸无事矣。我杀盗十数,盗退矣。’某等错愕,少年拉至楼后院中,地上血迹淋漓殆满。问所杀之盗今安在,少年曰:‘已移掷二十里外矣。两君前途珍重,更无他虞,吾亦从此别矣,一言奉赠:此后勿再保镖也。’言毕,飘然去。某等召楼上仆,询所见。仆曰:初无动静,少年但对灯默坐。近三鼓,屋瓦戛戛作响,少年已不见。即闻后院有刀杖声。未几,少年又在座。如此者数次。忽一人闯然立灯前,绕颊虬髯如猬,忽与少年俱不见。少年俄又还座。闻楼下大声曰:‘究竟楼上何人?’少年应之曰:‘九郎也。’楼下啧啧太息曰:‘何不早言?徒伤兄弟无数。’后遂寂然。终不知少年为何许人。我等自此不敢保镖。今君技尚不如我等,可挟重赀远行乎?”
曹唯唯而退。唐将军者,河南人,淡者忘其名。嘉庆初,川、楚教匪作乱,唐在军屡立战功,军中获贼妻女,每赏军士。一日,获贼头目妻,国色也。唐请于主帅,欲得之。主帅曰:“以赏兵则可;汝弁也,不可。”
唐曰:“不为弁,可乎?”
主帅曰:“不为弁乃可。”
唐遂辞官,挈丽人还乡。年余无事,且病,病甚剧。时教匪有苟文明者,麾下有朱漆火枪三千杆,号“无敌”。杨宫保遇春亦患之。诸将聚谋曰:“我等殊血战,唐某独闲居,今病于家。病而死,可惜。不如劝之出,助我辈立功。”
杨宫保及与唐素善者数人往迎唐,唐病甫痊,具言文明难破状,因劝之出。唐曰:“我出不必至军中,诣贼中为间可耳。我谋文明必以夜。诸君归,视贼营号火起,即发兵援我。”
谋将诺之。唐投贼营,文明爱其武勇。又机变能察文明喜怒。文明倚之如左右手,所卧室他人勿能入,惟唐与偕。文明好男色,唐掠美童献之,文明益喜。前后凡得娈童四,进文明。因醉文明以酒,令四童子侍寝。夜三鼓,唐察文明已睡熟,鼾声大作。试呼之,不应;以手撼之,不动。犹恐其醒,解衣入被,抱而撼之,文明仍熟寐。唐急起,取佩刀断其头。披衣潜出帐外,乘骏马遁归。唐去移时,贼营始觉,急来追。唐发号火,官军望见来援,贼乃退,三千人遂皆哗散,唐之力也。后滑县教匪起,唐从杨宫保往剿。杨率手下亲兵二百人,行至道口,侦者曰:“此贼巢也,宜由他道走。”
宫保曰:“我来剿贼,无避贼理。”
当即进道口,唐请先往探之。既入,见群贼方烧羊肉饮酒。唐竟升座饮啖,贼以为其党也,不问。饮毕,唐忽起,拔刀杀数贼。贼惊,群围击之,唐力战死。杨宫保在外闻喊杀声,即与二百人俱进。遂破道口,夺唐将军尸以归。
河南孟县有苌渭清香,本秀才,好习“易筋经法”,相传其法为岳武穆所遗也。苌习之颇精,力能屈铁。大铁钉长尺许,错置三指间,指一动,已曲如钩。友或戏之曰:“案头石砚颇厚,今欲碎此砚,毋令案动摇。当饮君酒。”
苌答曰:“此酒不易得饮。”
以手微抚砚,案未动砚已碎,以故苌名闻于四方。尝为友人自陕中送万金归豫,盗四人尾之行,皆狰狞少年,各以布裹双刀插腰间。见苌孤身客,挟多金,料必能成事。不测浅深,随十数程未敢下手。将近河南境,苌住店前屋,四人住后屋。苌往见四人,问:“公等将何往?”
四人曰:“某等诣河南访友耳。”
苌曰:“非也。公等实为我来。亦知河南有苌渭清乎?即我是也。如不信,请视院中石。”
盖院中大石长丈许,厚阔各尺许。苌以手上下按之,随手成数段,四人者相顾色变。苌袖出白金八两曰:“诸公远来,今空归,恐缺旅费,以此备一夕之餐。”
四人亦不辞,是夜未曙,先苌行矣。时少林寺有梅花和尚者,拳法极高,屡邀苌角艺,苌不往。后苌适某处,道经少林寺,梅花和尚预知之,遣徒数人,候于寺外。苌过,共邀之入。梅花和尚出迎,喜曰:“慕苌相公名,如饥如渴。今日见过,真天幸也。”
留苌饭。饭毕,和尚请曰:“愿赐教。”
苌不可,和尚请之益力,苌乃与偕至大殿。和尚作势,遥立呼苌曰:“苌相公,任汝有何武艺,尽管使来。”
苌亦作势敌之。两人作势殿上,于手搏法谓之遒风。相持既久,和尚忽奋掷一腿,苌侧身避,以手按之,举于空中,随以掌拍脚心。和尚上窜,顶撞于梁,复下坠地,半晌方起,拜于苌前曰:“相公真天人也。”
苌曰:“我所以不愿交手者,知汝与我功夫不同,汝欲及我,须再加十年功,未卜能成否也。虽然,亦难为汝;若他人,则脑浆破矣。”
苏州有善手搏者曰:“金瀑山游大梁,与苌相遇,交甚厚,终未敢角艺。或问金曰:‘河南拳勇,高手几人?’曰:‘甚少。’曰:‘君能胜苌渭清乎?’曰:‘是何言?我曹纵能技击,然身体皮肉也,若苌渭清则铁石且不如也。皮肉不能敌铁石,况过于铁石者乎?’”
康熙末,南京甘凤池为天下拳师第一。尝遍游海内,访求能者。至四川某山古寺中,有徒数十人从师学艺,甘亦与焉。庙中一老僧,年八十矣,一腿偏废不出。一雏僧才十余龄,见甘等习艺,曰:“汝等胡为,终日轰轰,师父将命我殴汝等矣。”
言毕,出寺去。甘不为意,师曰:“雏僧言非无意,俟其归,试嬲令出手,一观何如。”
雏僧归,甘如言嬲之。雏僧笑曰:“前言戏耳,我焉能解此?”
甘固请之,雏僧即举拳挥霍。甘之师者,双目瞽矣,侧耳听之,惊曰:“拳景极高。”
因命甘曰:“汝试往见老僧,当有以教汝。”
甘肃衣冠,诣老僧求见。老僧坐禅床,曰:“汝所能,我已知之矣。汝视我墙中碑非完好者乎?”
甘视之,墙中砌有石碑三,果完好。老僧忽伸病腿奋击墙上,其腿较不病者转长,墙屹不动而三碑齐折。老僧曰:“此谓内功,若汝所为,则外功耳。充汝之能,此一腿可使墙碑俱倒,然碑不得断也。”
甘大服,请从之学,尽得其秘以归。甘后家居授徒,一僧至门外化缘,予之钱不去,予之米不去,问何所欲亦不应。甘徒皆刚暴好事,怒殴之,僧亦不动,群起奋击,僧仍凝然若不知被殴者。徒大怪之,趋告甘。甘出,僧起立曰:“君在家甚善。明旦约某处城根相见。”
甘如期往,僧已先在。僧曰:“我与君之能,尚用较量乎?但我来,与君一验功夫何如耳。”
甘曰:“惟命。”
僧坦腹负城墙立,曰:“君先拳我腹上三,我亦还击三拳。”
甘即运拳击僧腹者三,僧不动。甘念僧腹能支伊拳,艺非常矣,转惧僧拳己勿能胜。然不得已,亦坦腹负墙立。僧奋右臂击之,拳且及,甘倏蹲地,拳从肩上过,深入城墙尺许。甘骤起肩其臂,臂断,僧色不变,徐以左手扶右臂出曰:“果然好。后十年再相见。”
后竟不来。甘尝遇少林寺龙僧吉小山于旅邸,龙吉小山者,与白眉和尚齐名,少林寺最高手也。问知甘姓,且南京人,即曰:“甘凤池,君何人?”
甘诡言:“身系凤池之侄。”
僧曰:“然则名家子弟必工手搏法。”
甘逊谢曰:“粗能之,而未精也。”
因与较拳法。初亦相当,无甚高下。既而用器械,僧使铁筋筋。甘见柱石下垫旧铁刀,即起柱石,取刀敌之。斗良久,正吃紧时,甘挥一刀去,计必中僧,万无解免之理。僧头忽缩入项,较寻常多缩入寸许,刀从顶过。甘投刀下拜曰:“我师也。”
遂师事之。比归,终不敢言身即甘凤池也。甘官侍卫时,偶于宣武门外闲行,见一道士从城内出,隆冬披葛衣,流汗满面,其行甚疾。甘见光景非常,急避之,道士已从身畔过,擦其肩。甘立不定,坐肉铺木墩上,压墩至地,道士不知何往,木墩碎若粉矣。甘无事,为贩马客医马。新马未调良,欲踢人,皆就甘医。甘以铁棒搅马后窍,马怒。甘坦腹受其踢,仍搅不已。马腿酸,蹄痛,不复踢。则更易他马,盖日医数十马以为常。甘既老,犹保镖,旗书“南京甘黑虎”,盗望见之,皆敛手退。舟行至湖广,有女盗三人,在水面飞步至。甘坐船头看书,心甚异之,故示暇闲,仍一手持书,一手执枪以待。一女登舟,即夺其枪,二女助之,甘遂为所杀。甘之子尝习父艺,一日,慨然曰:“我学父艺,艺如父止耳。当尚有进。”
遂出外不复归,闻父死乃归,归而复建甘黑虎旗号。保镖赴湖广,至父死所,亦坐船头观书,三女盗复从水面至。甘子闻父死时右手执书,左手执枪,乃左执书、右执枪以待。一女甫登舟,急以书扑其面,而枪中腹矣。女坠水死,二女遁去。
罗提督思举者,四川人,少为剧贼,犯案甚多,县令擒之至,杖杀之,薄棺埋郊外。罗夜复苏,撑棺破,掀浮土而出,逃入国匪大倭子党。大倭子素闻其名,如虎得翼,引为心腹,所卧室惟罗得入。大倭子凶暴,每以非理虐其党,党人有阴欲谋之者,恨力不敌,计非罗莫能办此。乃厚结罗,且告之谋。罗亦恶大倭子之为人,许之。值盛暑,大倭袒腹卧室中,罗入登其床。大倭子有铁烟筒,头锐若枪,坐卧自随。罗取烟筒两手握之,力刺其腹,洞入里矣。大倭犹能跃起,┟罗倒地。罗复起扑倒之,大倭子死。罗为众所不容,走归。时川、楚教匪未靖,罗投官军示自效。乡勇头目皆夙知罗之为人,言于帅,斥勿用。罗不得已,将转投教匪。途中遇老妪,相其貌曰:“汝意非欲投贼耶?是断不可。”
罗异其言,问:“何适而可?”
妪仍劝令从军,且曰:“自此富贵至矣。”
罗念军中惟一千总与素好,因往见之。千总留吃饭,问罗技何者最优,罗曰:“某颇矫捷,高数丈可腾身而上。”
千总曰:“今教匪聚某山,山壁立,莫能上,正无策破之。汝若破此贼,大可进身。”
罗诺之。千总为言于帅,帅问罗需众几何,罗曰:“此非与之战也,乃为偷寨计,需火药五十斤,无需随人。贼山高,亦非他人所能登。”
帅疑罗诳药,固欲派人随之。罗因请与二十人俱。天傍晚,同至山下。度山势无路可上,惟一处山腰有枯树,可缘附之。而树去地尚远,非超跃可及。因还营,索长木数十株,用绳束之,令二十人扶使植立。罗带火药及火升木颠,跃及树,由树再跃登山,猱附而升,伏于丛莽间。俟夜深潜出,就贼营四面放火。贼仓猝不及备,多烧毙。黑暗中又不知何处兵至,狼奔突,自相残杀及残踏死者无数。罗仍伏草中不动。天明视之,贼营尽焚,贼俱散去。罗出割死者首级十数,持以归,诣营报功,帅始收用之。自是每战辄陷敌,累功至今官。任四川提督时,年已七十,两袜犹能各带铁条数枚,于署后设木梯,高四十级,日上下数十次,故矫健至老不衰。既贵,与人言不讳作贼,并于向被埋处建书院,以志不忘。
善缉捕之役,其技往往与剧盗争名。桐乡陈秀才言其尊人行贾山东,遇一客亦陈姓,尝与象戏,客局败,以其子拍几上,曰:“唉!”
棋已嵌入几中,与几面平。陈大惊,加物色焉。客曰:“我山东名捕也,今退,不复为矣。”
陈曰:“以君之能,任缉捕必称职,何退为?”
客曰:“某当捕役时,实有能声,顾因是几得祸。某岁,邻邑有大窃案,邑之捕人不能缉,禀令聘予往。予勘被窃家墙垣,了无出入踪迹,知必远来高手贼,辞不易缉。令再三请,予曰:‘试访之,获否未可必,亦不得限时曰。’令诺,给银作旅费。某遂各处寻缉,偶过一村,见有大户新盖房屋,约百数十间。因于对门茶店小坐,漫问此屋何年兴盖。答言:‘本年。’‘主人土著乎?外来乎?’答:‘以外乡迁来。’问:‘何业?’答:‘不知。’予心动,即于村中僦屋暂居,日诣茶馆吃茶,且与大户仆人通款曲。亦皆系新来之人,不能知主人底蕴。但言:‘主人年七十余,双目皆瞽,此间无亲戚往来,约逾月即远出一次。出必以夜,从水路去,亦不知诣何处。’予因留意,探知伊主某夜当出,先于要路遗粪,而伏于暗处窥之。至三鼓,见二人携灯导一叟出,灯竟前走,并不需扶掖。叟步甚健捷,遇遗粪处,叟俨然旁走避之,并不践粪。予心知其瞽伪也,是可断其非善类。俟其归,往见其仆曰:‘某江湖算命,落魄无聊。汝主多财,幸荐某一推算,获钱当分用之。’仆曰:‘诺。’翌日,仆奔告予:‘主人候汝算命。’予即往,门者引之入。屋甚深,凡进一层屋,则一重门闭。至最后一层,见叟扶几南向坐。予揖之,叟亦不动。予言:‘宅上何人算命?’叟笑曰:‘子为算命来乎?子非山东名捕陈某乎?’某大惊,然心念此时已无路可出,既为猜破,不承认则反示弱。慨然应之曰:‘果然,我陈某也。’叟曰:‘是矣,子姑归,三日内听覆信。’复令人导予出。过三日,无消息。予复踵其门问之,门者传言:‘信已送君枕边,何尚未知?’予归,搜视枕底,则白金二百两,白刃一柄,赫然存焉。予悸欲绝,急往白县令,言末由缉访,噤不敢言叟状。自是有戒心,辞役,不复作捕人矣。”
又有京师老番役一,缉捕最有名,因老退役。后京中连有大窃案,提督严比番役追缉,讫无影响。众役窘,求助于老番役。老番役往被窃家勘视,曰:“京城土贼及外来者,予无勿知,未见有此高手。当留意细访。”
久之,无端绪,惟察某处有业头者,光景非常。因与游,不能测其底里。念京师除此人更无可疑者,拟下手擒之。头铺对面有空屋,老番役常偕头者于中闲谈。是日,老番役遣其徒伏空屋后门,徒能运五十斤铁锤,戒之曰:“但门内有人出,急击勿失。”
徒携锤往伺。老番役乃约头者至空屋中闲谈,均立廊下。头者两手扶阑干,老番役佯与谈,举手欲按其手。盖老番役长技,但经伊按住,无得脱者。甫欲按下,头者已觉之曰:“!汝欲何为?”
老番役不答,急按其手。头者忽用蜕皮法,抽两手出。老番役所握者,皮两把而已。其徒在后门外,瞥见一人出,急挥锤击,不中,中地,黑尘坌起。头者竟杳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