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邸以夺嫡最剧烈之故,厚养死士,结交海内奇才异能,一时蒸为风尚。除剑侠、番僧等外,有大力士著称,凡以次行辈,得九人。第此等大力士,出没江湖,侪伍亡命,恒不肯以真姓名告人。且其人品亦畸零古怪,不可方物,故各家纪载不同。合而观之,大约名列第一者为一少林僧,失其名。其初,一伙居士也,食量兼人,常恐给食之不足果腹,乃窃余粮藏之。寺后有古钟,大如仓,重四五百斤。僧以一手掀之,覆食于下,若行所无事也。同伙以食物短少,常受主僧诘责。窃窃议及僧,而不得其所藏处。一日,见僧携物走寺后,疑其私匿他家,因尾之行。僧徐抵钟所,一手托其纽,推而起之,如掇木桶。置物其下,仍如原位放妥。顾而见同伙,若有所惊,既而笑曰:“幸遇尔,当勿令主僧知也。”
同伙唯唯,盖心忌其能,不欲扬之,令主僧知。僧固如见其肺肝也,然自是同伙益畏惧而嫉害焉。未几,主僧恶其无他能,逐之,转入上寺。寺踞山颠,境地益苦,而峰峦陵峻,奔驰尤劳瘁。汲水担薪,一日间之胼胝,已为人所不堪。独僧若甚甘之,且余勇可贾,工作常倍于人。晚则倚树而歌,绝无疲乏意。寺门有巨石如伏狮,上可坐百人,盖由峰颠坠下者,然亘古莫能移动。僧睨之,曰:“此石踞门前,殊不便,使人绕行。不如移置门左大树下,既不碍路,且可坐以乘凉。”
众笑其妄语,僧亦不辨。相度良久,忽出两指推石角,石兀兀动;复以掌推之,石忽倒转;众方舌挢不能下,僧更推之,则旋转如球,至门左平面而止。视其下,皆粗沙碎砾,盖坠下之迹犹存也。众大惊,知僧为非常人,咸白于主座。僧大笑,跣而踞石上,呼之不下。蹬足者再,视之,石已入地数尺矣。主座乃自出,合掌迎之曰:“此必韦陀化身也。能以绝技传衣钵乎?”
僧乃自陈曰:“吾虽以力胜人,而未得节制之术。闻峨嵋有某师者,以技击百八式教人。顾非有名山古刹主僧之介绍,彼必麾之门外。今吾此来,为求介绍也。”
主座者乃为之牒以畀之,且约学成不忘故刹。僧负担去。后十年,主座者已圆寂矣,僧始归来,以其术授徒众,徒众奉为主座者。于是少林技击之名闻天下。雍邸过而慕之,从僧学,一年始去。顾学成,雍邸有所请,密谈三日夜,僧遂循例送之出。雍邸憾之,令剑侠与斗,卒不胜而罢。盖雍邸欲僧从己入都,僧始终未允故也。习少林拳术者,例有迎送礼。迎时以一石钟置阶前,须提钟而过,然后登殿拜师,盖试其膂力何如。送时则历门三重,每门皆置守僧。一以梃击,须能避过,不能则自门槛下蛇行而出;二以刀棒,其阻拦亦如之;三则徒手相搏,其技术乃至高者,尤为难胜。相传雍邸竟不能过第三关。因其皇子,礼不可辱以蛇行,始由主座僧特令开门恭送焉,顾雍邸常引为大愧恨也。
少林僧外,则有两女子。一为侠娘,相传系吕晚村之孙女;一为鱼娘,鱼壳大盗之女也。顾此两女子,皆与雍邸为敌,且与满人不共戴天,如俄之有虚无党者然。初,晚村既以文字狱族灭,其孙女乃为一门人所匿,年未及龀也。门人故明功臣裔,乔木之悲,无时或已,虽种瓜青门,大有今昔之慨。而旧部之奇人杰士,恒私相往来,来取幽僻地为高会。拔剑斩地,击筑悲歌,大有幽并健儿气象。官吏或侦知之,则另易他处,几濒于危者屡矣。中有虬髯某者,豪客也,善技击,知剑术,尝为友报仇,取人首如探囊。久客门人家,门人置酒与语曰:“子老矣,天下方多故,绝人之技,义不可无传徒。今门下士正多,盍择一能者而授之耶?”
虬髯公请视其相而后许。及吕女,乃大惊曰:“此异人也,吾术殆不传男子矣。”
遂悉心教之,始而技击,继以剑术。吕女颖悟绝伦,且有神力,造诣精进,不犹人,虬髯公益信眼力之非虚。三年学成,虬髯顾而语之曰:“少林派而外,子殆第一人矣。吾年已耄,力不能逮,且精巧亦逊于尔,尔其勉之。”
因赠以名曰“侠娘”。时侠娘年已逾笄,矢志不嫁,盖志在复仇,不愿旁分也。虬髯公旋亦归山左,侠娘遂漫游海内,欲得奇人之助,与之切磋技能,以达所抱之目的。尝至少林,见主僧,角艺数日,几无胜负,惟技击之力稍有弱点耳。少林僧首肯曰:“以子技可横行天下。复仇区区事,何难如志?但彼仇者,方有天命,复恃番僧魔力,一时不易推倒。然徐图之,终必败于子手也,行矣勉之。倘遇年少书生,幸勿托心膂,恐功亏一篑也。”
侠娘受教,北行至晋,鬻技于市场。众健儿以为一孤女,或藉此择婿,于是趋之若骛。又欺其荏弱,辄来尝试。女皆败之,取其金,盖女意在得资入都耳。最后有僧挟重金来,相约曰:“胜则赠金,败则当娶为妇。”
侠娘羞晕,且恶其无礼,乃出少林法击之。僧忽呼曰:“吾师妹也,吾知罪矣。”
遂赠以金,伏礼而去。于是晋中无与为敌者。是时,雍邸已得党羽报告,知女之异能,后必为患。乃商诸喇嘛,欲以血滴子法诛之。喇嘛曰:“否!否!是女有剑术,不可制也。宜用他术笼络之。”
雍邸悟,乃私嘱张廷玉等:“有文士能娶奇女子者,朕必位以高秩。”
廷玉等不悟其旨,归以语幕僚。某甲忽自陈曰:“吾固知之,且吾亦曾相识。彼固重视文人者,惜吾畏祸,不敢与近耳。今上有旨,吾当竭吾忠以成之。”
时侠娘方在景、沧间卖技,士人趋就之。盖士人固亦晚村门人之同族,而与侠娘曾同笔砚者也。侠娘本不愿嫁人,故虽属意士人,而决然舍去。今都门,人皆因一孤女属耳目,拟借士人为假夫妇以自掩饰,则目的易达,奸人或不易窥破也。士人既抵沧景,即往谒女。女果以礼晋接之,且偕之访虬髯公。公见女之偕男子来也,大骇曰:“侠娘亦有夫乎?”
女亟止之曰:“此所谓空花耳,师奈何小我?”
虬髯曰:“吾固知之,聊相戏耳。虽然,吾今更得一女弟子,与尔不相上下也。天然公例,物必有偶。谅哉!”
遂呼其徒出,则亦及笄小女子也。虽妩媚动人,而饶有英气。髯曰:“此名鱼娘,非常女子也。”
遂与女相见毕,密如故旧。既而谓侠娘曰:“以子卓卓,而受困于竖子,宁不可羞?设彼不悟者,吾必为姊手刃之。”
侠娘悟,欲辞之。而士人已觉,星夜遁入京。未几,而搜捕之令下矣。鱼娘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与其逗遛于此,为贪官污吏所捕,曷若径居都下,以伺机会乎?”
遂偕入都,复遇士人于逆旅,伪为落拓无聊者。侠娘哀之,士人更历述别后蹭蹬状。侠娘使为己书记,往来函札,一出其手。外虽为夫妇,实则凛乎不敢犯也。无何,侠娘偕鱼娘往探宫中情景,辄若有备。鱼娘疑之曰:“是直有侦探在吾侪肘掖间也。”
一日,士人作一秘函待发,有友邀往宴饮,遂置案头而去,鱼娘取而挑视之,尽知其内容。盖以两人事报告于某大员,转行进呈也。鱼娘急告侠娘曰:“我言如何?此所谓养虎自贻患也。”
侠娘曰:“然则今晚殆可入宫矣。子待伧父于此,吾一身先往探之。”
鱼娘曰:“可!”
是夜,士人大醉归。见鱼娘独坐,而侠娘不在侧,以为有隙可乘。盖士人初畏侠娘,而不知鱼娘亦系女杰也。士人乘醉无赖,径调鱼娘。鱼娘初犹动色相戒,意将待侠娘归而处置之。士人竟尔相逼,不容须臾缓。鱼娘怒甚,遂拉杀之。乃逾墙出,疾趋至宫廷,则宫中方大索人。闻传旨召大学士入受顾命,知大事已了,大喜,飞跃而出。守卫士或有窥其影者,鸣枪击之,幸未中。鱼娘不敢复返逆旅,盖恐馆中事发,逻者已在门也。第不知侠娘生死何如,急趋虬髯家。则虬髯新死,敛未数日也。恸哭成礼而去。鱼娘家本在微山湖中渔舟队里。既归,思侠娘不置。忽忽十年,因事游泰山,登绝顶观日出。忽对面石上立一高髻女子,神采欲飞,有凌云气。谛视之,侠娘也。把臂道故,喜极而悲。旋相约西游峨眉,将逾苗岭,入藏卫,礼真如,不知何日始返云。
金陵有甘凤池者,以练气运力,人莫能敌。闻且长于行路,日能达三百里,绝无疲乏态。尝主某绅家,一夕窗外月明如昼,主人之兴未阑。凤池曰:“盍玩月乎?”
主人呼仆启窗,凤池曰:“无须。”
乃敛吸气入鼻,复张口呼之,飕飕如秋风,晶窗八叶,一时并开矣。主人骇叹不置。又尝置全席器皿菜肴于桌上,凤池以两指按桌边而提之起,离地三尺许,高可逾肩。旋置原位,汤不外溢,杯簪无一移动者。又尝力拔牛角,牛负痛而斗。凤池拳毙之,连毙二牛。雍邸时漫游江南,闻之,愿与结交。凤池有特性:不喜见贵客,凡贵客来,必绝之;即非贵客,生客无相知之友绍介者,亦必避之。顾家贫,别无他屋,则炼气入壁,以衣椟自蔽,莫有能觅者所在者。雍邸突入其室,知其在家也。乃家人忽拒之,云已他往。雍邸不信,遍视室中,见衣椟可疑。乃命从者移之,则宛然一人形贴壁上,但不言不动。雍邸招之出,不允。闭目加尸,乃以手击之,然墙壁也。雍邸怒,用喇嘛咒促之,亦不动。乃取枪击之,“砰匐”一声而墙倒矣。人影俱灭,凤池亦卒不见出,且不知安往。家人以为必且葬于火,哭声大作。雍邸始怅然出,凤池大笑曰:“累吾又走一家矣。”
盖已走入邻家壁中也。人问何以不见雍邸,曰:“吾固知其皇子,不欲自投罗网也。”
后诸力士之从龙者,皆以得罪死。人始服甘凤池之先见云。
甘凤池自言尝遇一劲敌,殆九汉中之先辈也。途过江西某所,设广场眩其术,方藐视一切,以为无足当我一击者。诸健儿亦色然惊,五体投地。正自鸣得意时,忽一曲背之老者,笑于人丛中曰:“花拳绣腰,乃欲在此广场中耀武,不畏人齿冷耶?”
语罢,且咳且笑。凤池顾之,见其龙钟,以为妄语挑衅,无足与较,但睨之曰:“老不畏死耶?”
老者复笑曰:“恐汝将求死不得也。”
凤池怒,持老者欲辱之。将提其肩置场中,忽不可动,虽竭力,如蚍蜉撼大树也。愈怒,提拳猛击之。老者鼓腹以当,吃吃笑曰:“较之吾孙,尚须让一步也。”
凤池觉拳着处,如中绵蕞,大骇。老者还问曰:“尔为我敬一拳,何如?”
凤池亦鼓腹受之,老者曰:“不可!仅承以股,当可无性命忧。”
凤池不信,老者遂捻其股,凤池颠矣。舁归,病数日始愈。乃访老者,则其子若孙皆技击家也。欲拜为师,老者不可,仅语以后走江湖,当避三种人而已。凤池问何谓,老者曰:“和尚、女子及老翁三者是也。除三者外,子可无敌矣。”
故甘凤池不敢与少林僧、吕侠娘等争名,顾终不知老者姓名。
白泰官为吾乡人,其琐事颇夥。少年时好色,恒逾墙入一贵家,奸其姑嫂,且能挟二女出,归私室中淫乐,迨天明,仍送还其家。后为夫族所悉,延一力士御之,泰官不知也。是夕,月明可鉴毛发,泰官复自庭中下,将入二女房。忽有人自后猛击其脑,仆,虽跃起欲遁,则两足已为所缚矣。少选,堂中明灯璀灿,主人南向座。问若何处置,主人曰:“若送官,则扬家丑,不如毙之,以其肉饲犬也。”
泰官大戚,思转瞬身将齑粉,不如竭生平之力争之,苟得脱,命也;不脱,亦命也。遂运全身之力,使体旋转,其疾如风。时手足被缚,其状宛如俗所称之元宝。乘势满地旋滚,其力锐不可当。一霎时,及主人之坐处,则已桌倾椅倒,器皿悉翻覆,灯烛亦尽灭矣。争久之,缚之绳始断,两手可开。乃力士已至,奋力与斗。且斗且走,未几门破,而身已出矣。力士为槛所绊,仆不得出。泰官始尽力狂奔,得脱于难。自是折节改行为善,遇强凌弱,众暴寡,或乡里一切不平之事,辄拔刀相助,故晚年多称颂者。偶至乡僻观农收,宿佃户家,夜闻邻妇哭声甚惨。问居停主人:“伊何为若此?”
主人言:“此事以不问为佳。吾侪各人自扫门前雪,犹恐有祸,尚敢多管闲事耶?”
泰官曰:“子勿畏。事大如天,吾能了之。第言何害?”
主人终不肯言,泰官欲自往问之。主人子年方少,心不能平,曰:“客知此间有一怪僧乎?”
泰官曰:“不知。”
主人怒少年以目,少年不为动,曰:“杀我可耳,终不能关吾口。天下有如是之欺人孤儿寡妇者耶?”
泰官知话益有因,跃起曰:“吾必能除此害,请详语我。”
少年曰:“月前来一西番僧,云自北京至此。或张大其词,代皇子出家。顾淫恶甚,饮酒食肉而外,兼渔猎人家妇女,受其荼毒者屡矣。且更有恶性,好食人胎。凡妇女有孕者,彼必堕其胎,而共饔飧。此岂非天外恶魔耶?吾意天家当以公正为心,必不致养此害人之恶秃。不知何处野驴,冒名吓人耳。”
语未已,哭声益厉。主人摇手曰:“勿语!勿语!恐彼已入室。设闻之,池鱼之殃,其何能免?”
时泰官足已及门,仅言“吾去也”,人已不见。盖逾垣而过,小屋中灯火微明,一妇人裸置床上,彷佛有人力摩其腹,势甚猛烈。视之,僧也。妇人痛极狂呼,惨不忍听。泰官心急火起,飞足踢扉,扉破。僧见来势颇汹汹,遂舍妇人而觅其军械。未及取,泰官突以手提其腿,仆。更起欲遁,泰官已瞥眼睹其械,则铁杖也,乘势拾而猛击之。僧负痛狂奔,出户,为碌碡所踬,又仆于地,泰官捷起擒之。僧力甚勇,以两手扼泰官之肾,痛极释手,僧得脱。泰官又追及,举铁杖猛击其首,遂就擒焉。是时村人鸣钲四集。僧大言曰:“吾雍皇子殿下之师也。苟得罪,一村将无噍类,尔鼠子敢妄逞血气耶?”
村人积怒已久,见泰官得胜,群起缚之曰:“吾侪宁受官刑,不能忍此秃驴之恶虐也。”
乡老或请鸣官,泰官曰:“不可。彼既恃官势,彼媚上者,难保不为所震慑。不如吾辈自了之。”
村人乃共举耕、犁、柴、斧之类,各斫一下,旋成醢焉。人皆快之,返视彼妇,则奄奄若死,泰官令佃户为之延医诊治。一村诵德,为置长生禄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