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小人,其势常相牵率而成固结之局,圣人之言,洵不我欺。故凡牝朝女祸,必有强有力之宦寺为之辅佐。统视历史,莫不皆然。慈禧既攫得垂帘之柄,又欲牢笼一切,以巩固其权势,故于一二大臣为之心腹外,又必择便佞捷给者,寄以耳目,既可利其私图,复得探刺外事。自安得海为慈安、恭王所翦除外,其后强有力之奄寺,未尝绝迹。兴其最著者,则曰崔、李。李之擅权最久,而崔则甚暂,然崔实李之前辈也。安得海既诛,崔署给事总管,性谨慎,不敢作非分事,惟皮硝李则由彼进身。故彼之历史,亦于奄人中占一重要位置。先是,李幼时孤苦,曾在河间原籍,拜一皮匠为师,习硝皮业,故后有“皮硝李”之名。至十六岁,因乡人某言宫禁宦寺之显赫,即以崔为标榜。李闻之,艳羡不已,且自顾身世蹭蹬,终无温饱望,乃决计自宫,以求援于崔。崔见其活泼,勉留于家,以俟机会。适太后语崔,欲觅一年少之内侍,充梳头房役务,崔遂以李应命,太后甚喜之。李貌虽不甚都,而软媚有姿,能得人怜,见机便捷,举动必中太后意。相传太后之头须每日一变形式,名目务极新巧,以故梳头者最难称旨。惟李则能翻新出奇,或如天上云霞,或如水中波影,或百卉异态,或虫鸟殊名。随手拈来,都成妙谛;信口编出,即是佳名。太后明知其无所依据,变幻取笑,而其心窍之玲珑,大可激赏。复善语言,每太后忧虑之际,彼出一语,辄为解颐,有如黍谷春回,赤地雨降,无不立沛生机。于是不独太后怜爱,即宫中上下人等,非彼不欢矣。太后春秋方盛,吟花弄月,悄然不怡,对此玲珑活泼之少年,自有无穷遐想。乃辄留之榻旁,与谈家常琐屑,以慰岑寂,美李之名曰“莲英”,比于古之六郎,殆非无意也。莲英天生媚骨,突过秦宫,凡妇女心性,体贴备至,能娓娓情话,引起人心头之滋味。异哉,尤物移人,不假一毫学力,自然入妙,无怪其擅四十年之荣宠,久而不替也。崔既荐李,不一年,遂废其席,然李亦不忘崔。崔虽家居,李时时赠以赀用,存问起居,直至崔死而后已。故崔虽为所取代,自叹才力不及,且谓其尚有良心,绝不怨诽也。
李莲英惟一之长技在善诙谐,工设置,挥霍酬应,得人欢心。此不独对于太后为然,即外与诸王大臣交,无不赞其才干优长者。李之笑话,殆不去口,然不犯人忌,不惹人厌,玲珑圆转,神光四射,虽东方曼倩复生,无以过之。幼不读书,而略涉文史,出语不甚鄙俗;偶作书札,字迹工秀,宛如读书十年之人。常与阁臣通讯,见其书翰者,咸啧啧称其聪明。太后无事,必令说一二笑话以解闷。其语虽杂以村俗,然能确如太后身分,令其中听,故未尝有一语忤旨。对于诸王大臣亦然,虽稠人广众中,立编一种谐语,能面面俱到,且俱令人喜悦,绝无讽刺抵触之处,诚天才也。又凡室中陈设及礼节仪仗之位置举动,得其指点,无不合度。遇喜庆等事,如何设置为合宜,彼所最娴,一经调拨,见者俱称得当。故王公大臣有庆事,为宫庭所赐赉者,必敬延莲英指置。以太后临幸,非有莲英之成法,不能称旨也。宫中无事,太后常喜改变装饰,以快己意。如扮演剧文。变幻品类,或摄影图绘之属,必与莲英商榷。故衣饰种种,盖归莲英调度。太后曾于北海舟中扮观音大士像,且命镜工摄影,莲英前列为韦驮状,此皆莲英之作为。又或太后作西王母,莲英即作东方曼倩偷桃;太后或扮男子为太原公子,莲英自作李卫公,诸如此类。凡遇游园令节,辄随意为之,以取笑乐。总之,太后非莲英不欢也。太后尝病,莲英必亲侍汤药,衣不解带者累月。遇神思稍爽时,必为演说故事,以解愁闷。正苦痛时,则割股灼艾,以分其痛,无所不至。太后常谓:“莲英实予之孝子,非他仆役之比。”
又庚子西幸时,太后道途辛苦,几濒于危。莲英料量服食起居,己之饱暖,置之不顾。过山西某阪道时,马覆车,太后几坠,莲英以身当之,胁受压呕血,医治月余而愈。太后尝怜抚之,则泣曰:“此奴才职分应尔,何功之有?第愿佛爷康强逢吉。莲英虽死不悔也。”
当莲英未宠以前,太后喜狎优伶,往往留置榻旁,卒为慈安所见,致起冲突。及得莲英,宠爱遂专于彼之一身。凡机密之事,肺腑之语,莲英无不先知,当戊戌政变之初,康有为之密谋,莲英日伺其旁,若有所悟,遂告太后,令荣禄备之。盖莲英素不慊于光绪帝,以其偏袒慈安,绰有二心,且决其日后必与慈禧决裂,生大波澜。而光绪帝亦深恶莲英,因莲英止知忠诚于太后一人,对光绪帝则颇狡诈桀骜,无内侍礼。且于满王公之有力者,交情周至,稍疏远者,则骄倨婪索,无恶不作矣。惟此时太后言:“光绪帝胆略尚小,决不敢遽有作为,汝之言毋乃过虑?”
莲英曰:“帝虽不敢尝试,而观康有为之为人,非肯守常轨者,终以防之为愈。”
太后方犹豫间,而袁世凯之事爆发,太后益赏莲英之先见,自是凡重要事件,罔不与谋矣。而莲英对于太后,独自居谦退,谓己系贱役,不敢与闻军国大事。太后以为知礼,而不知其在外间招权纳贿,早有“九千岁”之称也。
莲英更有惟一之主张,则但婪财而不猎高官,故藏身极固,获福最厚。莲英终身不过四品,恪守祖训,虽太后赏之,勿受也。亦不求至外省骚扰,虽鉴于安得海之事而然,然李之计巧,固能如葵之卫足,平生地位,选择极为稳固。外省冒险,彼之本心所不愿也。且其索贿之妙诀,彼未尝自向人道一语。须使人自愿辗转请托,一若无可奈何,而始得一应酬,不知其囊中已盈溢矣。其待人接物,随变而施,无一定规范,有极骄倨者,有极和易者。某君尝告予,亲见李莲英在某大僚席上,骄倨老横,俨然以九千岁自居,凡道及太后之处,动言“咱们”,公然不怍。此等形态,倘自太后眼帘映入,必将立予严谴。而不知其一入宫禁,已顿改其面目,前后必如出两人也。后又遇之于某王爷许,则和蔼谦恭,口必择词,绝非前此态度矣。始信莲英之待人果不一其术也。有关道某者,得资甚丰,入都谋干,欲升擢疆圻重任,或献策曰:“非夤缘李莲英不可。”
顾莲英表面极谨慎,凡外省大官来京陛见者,均谢绝,不与通往来。即有造谒者,亦不答拜也。其远嫌自固若此。关道既探其平素若此,不敢复尝试,欲求间接,复恐为人所弄。正彷徨间,忽有旧友某京曹者持刺过访。既寒喧讫,京曹轩渠曰:“旅邸无卿,盍勿往白云观一游,试问金灶仙桃有无消息,而流霞可醉,驻颜妙术,正不患天台无路也。”
关道以心绪无那,亦漫应之,遂乘车至观。旋有老道士出迎,鹤发童颜,耐人瞻仰。略事酬酢,即出浅霞酒、青精饭以饷客。京曹乃问近状,道士曰:“顷间李总管在此诵经,故事大忙。闻太后明日亦须驾临也。”
关道心动,乃絮絮问李总管时来此间否,起居何如。道士或答或不答。关道乃牵京曹衣出至院中,乘树荫小坐,探以己意。京曹曰:“吾与道士虽甚稔,然李轻易不肯为人绍介。虽言之恐无效。”
关道昵之曰:“吾此行已拚二十万金,苟得当,尚当别为足下寿也。”
京曹曰:“吾非为此,但道士肯为李言,而李允为阁下道地,则得矣。他非所求也,阁下幸勿疑吾有他。”
关道亟起谢,且求尽力,约明日复会于白云观而别。明日,关道往,适太后驾临,例应回避,不得入,怅然而返。又翌日,道士已外出,仍不遇。次日晨起,自往访京曹,求偕往,至则道士出迎。既入室,扃户屏侍从,密谈良久。始约越日复往,仍未得见李。道士亦殊落寞,不过三数语而已。退以质京曹,虑事无望。京曹曰:“否!否!事已就,故许相见。不然,安得与道士有一面之缘哉?但子囊中预备金恐不敷,彼已索三十二万,道士须五万。然则殆非四十万不能办也。”
关道曰:“苟达目的,必竭力为之。”
订约而别。不旬日,谕旨下,关道竟得放某省巡抚,始终未与李一见也。自是,外省之运动者纷纷来,李择其肥瘠多寡,无不各如所望。然皆绝不接洽,而金已入其橐中,前后共计所得,庚子以前,已数百万。西幸之日,李与其党藏贮之,后为某内监所泄,竟为外人攫得。李大怒,谮某监于太后,杀之。庚子而后,八年之中,复事搜括,所得不下二百余万。及太后崩,彼得以富翁之资格,归老纳福矣。
拳匪之乱,虽由于端正、刚颜等之主张,实则李之权力为其中坚也。太后既惟李之言是听,于是端王等俱借重于李以自固,因李之言即如太后之言,但得李赞成,太后无不立允。当诸大臣争拳匪不可信时,端王、刚毅等俱在军机处大言:“李总管亦赞成此议,可见事在必行矣。”
凡发一谕旨,必故语人曰:“此谕由李总管赞成始下。”
其时权力之盛如此。一日,端王等奏,义和团奋勇,似宜加以赏赐,用示鼓励。太后意尚未定,以问莲英。莲英曰:“欲事速成,自宜不吝重赏。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
太后遂决以十万金赏拳匪。嗣又议:“旬日以来,洋鬼子尚未杀尽,或者重赏之力,有未至欤?今欲专注此事,当用何法?”
李莲英首先创议:“凡得洋鬼子首级者,立赏百金,杀其酋目有名者千金。则数日间可杀尽矣。”
太后亦首肯其议。及联军入京,太后始知莲英之计不可恃,然终不之罪。盖太后非莲英,固如申生所谓“君非姬氏,寝不安,食不饱也”。斯时莲英亦知忧惧,不敢复作大言,恐太后诿罪于己身,则生命不保也。然太后虽震怒,时时向莲英詈骂,终不定其罪名。最奇者,当消息吃紧之际,澜公匆匆入告,谓:“洋鬼子来了。”
太后曰:“吾以为尔辈逐洋鬼子去矣。日前尚夸张胜状,今竟尔耶。”
因怒容视李莲英,且太息曰:“我所知者,只直隶督臣李秉衡殉节而已,其他尚有何人?”
李莲英遂走出,谓诸内监曰:“老佛爷大怒,但亦仍是无法,归结之策,大抵西幸而已。西幸之后,必待救援,再灭洋鬼子未晚也。”
至翌晨,遂仓皇出走。途中太后颇泄愤于莲英,莲英不敢作一语,但努力出其小忠小信,以固太后之宠,太后终不罪之。至山西边界,岑西林率兵扈驾,太后喜,谓西林曰:“吾不幸误听彼辈之言,遂至于此。”
语时,怒目视莲英。莲英惴惴无人色,然终未加以谴罚也。既抵西安,人有报李之从人在乡间劫掠者,岑以奏太后,请明正典刑。太后重违岑意,立斩内监三人,而莲英仍逍遥事外。岑欲指莲英,恐触太后之忌,卒不得达。自是,岑得太后之信任,于莲英稍淡漠。莲英谓其下曰:“予虽受岑三之苦痛,然处心积虑,必恢复予之势力,但缓以时日而已。”
旋荣禄自京来,莲英大喜,以为天助,乃相比而岑三,卒逐之于外。未几,莲英势力全复,且加炽焉。及后崩,无有能间其宠任者。相传回銮时,彼恐列入罪魁,多方阻挠。后知不及己,始允诺。盖视太后犹傀儡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