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友著《汜室随笔》,记同治帝遗诏立载澍,李高阳负恩事甚详,颇与外间所传帝崩时景象有异。先是,同治帝将立皇后,召满蒙诸大臣女入宫备选。西太后独喜侍郎凤秀女,欲以中宫处之。凤女虽艳秀绝侪辈,而举止殊轻佻,孝贞及同治帝皆不喜之。侍郎崇绮女,年稍稚于凤女,貌亦较逊,而雍容端雅,望而知为有德量者。孝贞深喜之,密询帝意安属,以崇绮女对,册立中宫之意遂定。顾西太后独深恶之。穆皇后气度端凝,不苟言笑,穆宗始终敬礼之。宫中无事,尝举唐诗问后,后背诵如流,上益喜,故伉俪甚笃,燕居时曾无亵狎语。西太后以穆宗之敬后而薄凤女也,益忿怒。每后入见,未尝假以词色,浸而母子间亦乖违矣。后乃禁穆宗不许入后宫,欲令凤女专夕。顾穆宗亦不愿常至凤女宫,遂终岁独居。有时傺无聊,宫监辈乃导上为微行,往往步出南城,作狭斜游。上辄自称江西拔贡陈某,与毛文达昶熙相遇于某酒馆中。上微笑点首,文达色变趋出,亟告步军统领某,以勇士十余人密随左右。上数日后见文达,犹责其多事。其后以痘疾,竟致不起,人传为花柳病者,实非也。清宫禁故事,天子欲行幸诸妃嫔,必先由皇后传谕某妃嫔,饬令伺侯,然后大驾始前往。谕必钤皇后玺,若未传谕,或有谕而未钤玺,大驾虽至,诸妃嫔得拒而弗纳,此盖沿明制。明世宗自杨金英谋叛后,始为此制,以防不测也。穆宗患痘,已稍愈矣,忽欲往慧妃宫中慧妃者,凤女也后不可,上固求之,至长跪不起。后念凤女为西太后所欢,苟坚持,他日必谮我为妒,此非美名,乃不得已,钤玺传谕,上始欣然往。次晨,遽变症,召御医入视,曰:“疾不可为矣。”
后闻之大悔。其后之决计身殉,固由西太后之凌虐,然亦未始不缘于此。穆宗疾大渐,一日,命单召军机大臣侍郎李鸿藻入见。鸿藻至,上即命启帘召之入。时后方侍榻侧,欲起引避。上止之曰:“毋须,师傅系先帝老臣,汝乃门生媳妇。吾方有要言,何必引避耶?”
鸿藻入,见后在侧,急免冠伏地上。上曰:“师傅快起,此时岂讲礼节时耶?”
因执鸿藻手曰:“朕疾不起矣。”
鸿藻失声哭,后亦哭。上又止之曰:“此非哭时。”
因顾后曰:“朕倘不讳,必立嗣子。汝果属意何人?可速言之。”
后对曰:“国赖长君,我实不愿居太后之虚,名拥委裘之幼子,而贻宗社以实祸。”
上莞尔曰:“汝知此义,吾无忧矣。”
乃与鸿藻谋,以贝勒载澍入承大统,且口授遗诏,令鸿藻于御榻侧书之,凡千余言,所以防西太后者甚至。书诏成,上阅之,犹谓鸿藻曰:“甚妥善。师傅且休息,明日或犹得一见也。”
鸿藻既出宫,战粟无人色,即驰往西太后宫,请急对。西太后召之入见,出诏草袖中以进。西太后阅毕,怒不可谒,立碎其纸,掷之地,叱鸿藻出。旋命尽断医药饮膳,不许入乾清宫,移时报上崩矣。载澍后来得祸,此亦一大原因也。尝谓高阳此举颇类唐裴炎之卖中宗。然中宗惑于艳妻,竟有以天下与后父之愤言。炎直言不获见听,激而为废昏立明之举,犹是人情之所有。然不旋踵而伏尸都市,妻子流徙。高阳则身受穆宗殊遇,岂中宗之于炎可比。而顾缩肉畏葸,不恤负故君以媚牝朝,乃竟以此策殊勋,蒙上赏,晋位正卿,旋参揆席,虽中途蹉跌,罢政柄,就闲地,而恩礼始终勿替,死后犹获上谥。以视裴炎,何祸福之不相同耶!天道无知,岂不信哉?此事关系觉罗氏兴亡大局者甚重,不佞闻之丹徒马眉叔,马客李文忠幕,固亲得之文忠者也。
宫中多秘药,其奇诞有出人意表者,不独前记之刘监所受毒药已也。咸丰中,贵阳丁文诚官翰林。一日,上疏言军事,上大嘉赏,特命召见。上方驻跸圆明园,文诚于黎明诣朝房,候叫起。时六月初旬,天气甚热。丁方御葛衫袍褂,独坐小屋内。忽顾见室隅一小几,几上置玻璃盘一,中贮马乳薄桃十数颗,极肥硕,异于常种,翠色如新撷者。私讶六月初旬,外间蒲桃结实才如豆耳,安得有此鲜熟者?方渴甚,遂试取一枚食之,觉甘香异常品,因复食二三枚。俄顷腹中有异征,觉热如炽炭,阳道忽暴长,俄至尺许,坚不可屈,乃大惊。顾上已升殿,第一起入见已良久,次即及己。无如何,则仆地抱腹,宛转号痛,内侍惊入视之,问所患,诡对以痧症骤发,腹痛欲裂,不能起立。内侍不得已,即令人掖以出。然尚不敢起立,并不敢仰卧。其从者以板至,侧身睡其上,舁归海淀一友人家中。友故内务府司官,习知宫内事。询所苦,文诚命屏左右,私语之故,友曰:“此媚药之最烈者。禁中蓄媚药数十种,以此为第一。即奄人服之,亦可骤生人道,与妇人交,药力驰则复其初。此必内监窃出,未及藏庋,而君误食之尔,然亦殆矣。”
急延医诊视,困卧十余日始起。
友某,满洲旧族也,一日语予:“欲观古画乎?”
予欣然诣其第,茗谈良久,殊无出画意。予不能耐,亟请焉。友笑曰:“此岂可轻易取出者?子当少安毋躁,俟老人睡,始可出。”
所谓老人者,盖其父也。予唯唯不之异,想其父宝此画甚,吝示人耳。又久之,延予晚膳讫,纵谈他事。至夜分,予将告归矣,乃命仆觇太爷安寝否。仆报已寝,友始入,良久,捧一古锦匣出。什袭珍重,异于寻常。及出,则册页也。突翻视,不觉失声,盖所绘者满园春色,公然为妙肖之秘戏图。图凡十六叶,备极淫诸态。而其男子,则皆为一伟丈夫,须眉生动,十六叶无毫发殊异。女则丰癯颀短,无一不备。装潢精美,确系内府藏本。予舌挢神悚,不知曷以有此。友乃指画低语曰:“此伟男即清高宗圣容也。”
慈禧最爱华美奢侈,故不得不婪财黩货。其时宫中贿赂风行,为历史所罕见。皇帝每问安一次,内监必索贿五十金,后妃以次各有差。宫眷侍奉太后,亦必有孝敬,始得安其身,否则饱受凌虐,复不许告退。家素丰辄苦于津贴,贫瘠者更因以致命。若近侍臣,以至外省督抚、司道等有进献者,或赐膳观剧,悉应纳金,等级至繁,有多至十余万者,称为宫门费。清介无积蓄者每不屑为,则亦因之失慈眷。南书房翰林,本内廷文学供奉,俸入至清苦,且为翰林高选。凡遇宫廷赏赉词翰及代拟应奉文字,内侍传旨缴进,则文件与贿赂偕往。经手内监知有获,始允进呈,即邀御赏,否即沈没其物,恩眷亦渐疏焉。又每遇太后、帝之生辰及三节朝贺,王大臣及外省督抚,例进如意,或贡珍物,由内务府内监递进。其过手费辄万金或数千金不等,至少亦数百金。闻甲午岁刚毅运动入枢垣,制铁花屏风十二面进御。时中外馈献多,太后懒于遍阅,辄命内监照收而已。而刚毅必欲太后赏阅,贿近侍数万金,因置屏风于宫中御道侧。道驾过,内侍奏:“刚毅进屏风铁花殊精奇,老佛爷曾赏览否?”
后颔之,命置寝宫,自此眷遇益隆。又商约大臣盛宣怀入为邮部侍郎,进江南贡缎及金银器皿等,宫门费至十万金云。故内侍等无不称颂盛宫保者,慈眷之隆,正由于此。又闻内侍婪贿,李莲英为之魁,须独取十之七,其三成分给各内竖。则皆其党也,不敢有异言。光绪帝之内监,则类多清苦异常,宫中有“冷皇帝、热太后”之暗号。综计李之家财,于庚子后八年中所得者,约有二百万金镑。盖其先颐和园修造时侵蚀之费,尚不在内也。而慈禧所自积之镪,始终未悉其确数,或言计共二百兆两。盖彼雅喜囤积,外无发放,故无人知其婪贿之总数。惟亲信内宦掌之,其人则李莲英。是讳莫如深,自难窥其底蕴。庚子联军之入都也,日本由大沽拔帜先登,首据颐和园,以保护为名。盖踵庚申英法联军故事:圆明园宝藏,悉为二国所获,分三等收取。高等归献国王,次由各军官、军士分得,最次则左近无赖贫民得之。除宝藏勿计外,实装载马蹄银三轮船有半。各邦起而责难,仅斥一小军官,而银遂尽入于东京之国库矣。十数年来,日本胜俄与扩张海军等费,实以此款为之主,而二百兆赔款为之辅耗矣。哀哉!中国之财,丧于牝朝也。闻宫中金库悉储金,戊子岁已有八巨椟之富。后属谁氏之手,虽不可知,然李莲英实其大蠹也。隆裕时所受贿赂,虽无慈禧之多,而亦不甚清淡。据知其中秘者,皆言隆裕喜发放生息,与慈禧异。然此亦可见财源之日促矣。隆裕倚滇中妇人缪素筠为左右手,缪供奉如意馆垂三十年,工绘事,亦慈禧旧人也。缪为发放各票庄银行生息,然不得裕数,但知缪经手而已。庚戌岁盛宣怀入都,人皆觊得邮传部尚书,实因载泽之招致。载泽妻桂祥女,隆裕之妹也,与宫闱有密切关系,遂以九千六百万两托盛向外国某银行存放,而以盛为经理人,出纳皆主盛。溥仪既退位,闻洋行有倒账之说,否则盛亦发钜财。盛本狡狯,诚伪难必。滋可叹也。
李莲英于拳匪盛时,气焰张甚。及联军入京,两宫西幸,太后时时怨詈,气稍衰。又遇岑西林之摧折,几有一落千丈之势。然小人之技,以阴柔含忍胜。不二月,岑出于外,莲英之宠用如故,且加炽焉。于是大肆其婪贿之伎俩。在西安行宫时,有时召见大臣,李胆敢不传太后之谕,直说自己“累了,今天公事多得很。”
大臣莫敢谁何,太后亦不知也。南方诸省进呈贡物,皆先送李总管处,奇珍异宝,积如山丘。其贡银者,太后取其半,李取五分之一,余交荣禄为发饷之用。此际因无宫禁规制及亲王大臣等之纠察,李权益膨胀。故李意不愿回銮,且恐使馆所开罪魁名单,将己列入,回銮后即如瓮中捉鳌,此亦阻挠回銮之大原因也。时令其心腹内监蔡姓者,探京中消息,每日必报。后得庆王函,知李名不入罪魁,始不阻止回銮。可见慈禧之行止,亦为彼所主持矣。闻当日各省解银约五百余万,皆由李及其手下孙姓内监主管,抑勒婪索,无所不至。一日,湖北有解银至,皆系元宝。李命孙监秤之,谓成色不足,须补水。委员辨曰:“湖北元宝皆足色,不致有错。”
孙监怒斥曰:“你解过几次贡银,知道什么?”
委员惊惧,然仍争言不致短少。孙监大怒曰:“吾知尔之意,必以为老佛爷之秤是膺鼎也。此尚可恕乎?”
正持秤欲击之,太后闻之,走出,令孙监移银入内,亲平之曰:“予意近多走漏,故令太监覆视。免予受欺,无他意也。”
委员懊丧而去,遇内务府大臣继禄,诉之,继曰:“我知尔已受苦。虽然,近日老佛爷防内监甚严,彼辈所望亦不奢,尔姑恕之。彼辈所蓄,殆已为拳匪劫尽矣。”
委员不敢复言,太息而出。又粤东有进呈贡物二十四种,内监因勒索门包,退还九种。委员大惊,恐将来太后必责以走漏,不得不厚贿之,始允代呈。凡此弊窦,京中固常有之,而于西安行宫为尤甚。又内监多倾轧光绪帝以媚太后,常造种种谣言,以表衤暴帝之恶名。外间所传帝年虽壮,犹有童心,恒与内监捉迷藏为戏,见太后至,则退匿屋隅。或有时动怒,则如发狂,辄掷磁器投人,伤者累累。此等谣言,实皆莲英所编造也。回銮后,太后渐倾向新政,莲英亦见风使帆,变其旧说,自称赞成维新,于军机所定之预备立宪程序单,彼亦公然附和,可笑也。然其奸滑之意,辄露于词色,彼敢以太后之变法为戏谈,乃曰:“我们现在也成假洋鬼子了。”
太后闻之,殊不怒而笑。妇人之见,诚不可解。后有两广督臣陶炎奏请裁减太监。莲英先知之,竟匿不上闻,直俟运动成熟,知太后决不允从,然后呈进。其把持之毒焰,可畏也若此。太后崩,莲英年已老,犹拥厚资,与士夫往来,富贵福泽兼之,历史上所罕有也。
光绪帝得痼疾,或云不男,故皇嗣终虚,然与珍妃感情甚挚,殆所谓非肉欲之爱欤?珍妃才色并茂,且有胆识,实女子中不可多得者。惜埋没宫闱,厄于牝朝孱主,不克尽其才,虽然,名已传矣。庚子之变,联军警信至,太后寅初即起,拟即西幸,身着蓝布服,如乡间农妇,且令改汉妇妆,梳髻如南人饰。且叹且语曰:“不意有今日也。”
命雇平民骡车三,召帝与妃嫔齐集。将行,珍妃昂然进曰:“皇帝一国之主,宜以社稷为重。太后可避难,皇帝不可不留京。”
太后怒甚,视之以目,忽厉声顾命内监曰:“可沈彼于井。”
内监即取毡裹妃,欲持去。皇帝哀痛已极,长跽恳求,谓:“彼年幼无知,幸太后恕其生命。”
此时太后怒不可遏,曰:“速起,勿言。此时尚暇讲情理乎?彼必求死,不死反负彼。天下不孝之人,当知所戒。不见夫鸱乎,养得羽毛丰满,即啄其母之眼,不杀何待?”
盖此语明斥光绪帝戊戍之事也。又曰:“予亦不欲挈之行,途中见之生恨,若留此则拳众如蚁。彼年尚韶稚,倘遭污,莫如死之为愈。”
内监知太后意已决,遂持毡裹推之宁寿宫外大井中。帝容忧戚,不敢哭也。及回銮,慈禧见大井,忽追念珍妃。时推妃入井之内监尚在,乃斥之曰:“予向言珍妃遭乱莫如死,惟必死珍妃,乃一时之感愤。今见尔,想见手推时之残忍,犹怦怦心动。”
因谪此监于海子当苦差,人皆以为太后果仁慈也。其居心狡诈叵测如此。
庚子攻使馆未成,而拳民戕德使克林德,以致酿成大辱。今京师东城有石坊,巍然建于道中者,即此大辱之纪念碑也。当时不知戕者为何人,岂知竟有极风趣之奏闻,表明此主犯为何人者,而当日且为之表功。奇哉!当时京中都察院,亦万不可湔之拳匪罪魁也。闻都察院以此摺奏西安行在,留中未发抄,慈禧亦未加批。乃西安随扈之一官,得此奇趣之奏摺,即抄送上海各报登载云云。奏摺略曰:日内有日本人所雇侦探,在日军领地当铺内查出一时表,上镌“克林德图记”。当铺主人言:此乃一满人名安海者所质,其人住内城车店内。侦探名曰得洛,本族营定字第八队书记。查得此事,即报告于日人,立派人往车店内。以二三人先入内,立院中问曰:“安海在此住否?”
有一人答曰:“予即安海。”
乃立时拘去。审问之时,安海神志镇定,毫无畏惧。问官问曰:“德国公使是否为汝所杀?”
安海答曰:“我奉长官命令,遇外国人即杀之。我本一兵,只知服从长官命令。有一日,我带领二三十人,在街巡逻,见一外国人坐轿而来。我立于旁,对准外国人放一枪,轿夫立时逃走。我将外国人拖出,已死。其胸前有一表,我即取之。同事者有得其手枪者,有得其金戒者。我万不料因此表犯案。但我因杀国仇而死,心中甚乐。汝等即杀予以偿命可也。”
翻译又问曰:“你那天是否醉了?”
安海笑答曰:“酒乃最好之物,我寻常每次可饮四五斤,但那天实未饮一杯。你怕我要倚酒希图减罪吗?”
安海真一忠勇之人,侃侃不惧。观者皆为动容,觉中国军中尚有英雄也。次日,即交付德人,于克林德被杀之地杀之。臣等思此事,理当奏闻。安海为国而死,当邀皇太后、皇上之悯惜,加以荣典。谨此具奏。此奏不知何人领衔,想都老爷之英名,亦可与安海争光也。此奏若在端、刚时代,定得传旨嘉奖。
回銮时之景象,有一部分为《泰晤士报》所登者,极有风趣。兹节润其词录之:十二月三十一日晓,全宫抵正定府,护送者马队一营,官员、太监甚众,行李箱件等载有三千乘之多。一时旅馆宿屋难容,从人至露宿。而天寒在冰点两度下,行人嗟叹,瑟缩流涕,下级官亦几无栖身之所。忽火起于行宫旁之厩中,幸即扑灭。一月三日启行,从人皆有无色。盖各怀归志,不愿居此受苦也。凡扈驾之王公、官吏,仆仆于冻裂不平之路中,状至凄惨。而太后、帝妃、总管太监等,所行之路则不同。由西安至此,路皆碾以细泥,砥平鉴发,时刷以帚。铺路金每码(二尺五)需费墨银五十圆。平时道芜不治,至此穷极铺张,皆旧习之劣点也。然非此不足以表示专制国体之尊严。时太后自定九时半开车,盖太后最信吉凶,每行动必选择时日。且于家常琐细事,躬亲检量,绝不烦厌,虽执国权四十年,斯事不废,盖天性然也。时京汉路之特别车,已由公司定妥,帝、后于七时半即至站。太后至,帝、后皆跪接。太后见为时尚早,乃查点行李及接见官员,并接见洋员。太后甚奖洋员之周到。故事:帝后行程多秘密,不许参观。此次乘坐火车为破例,乃亦破例任人参观,盖亦开通变更之兆也。九时半启行,凡列车二十一辆,其次序则首为货车九辆,又有载仆役、骡轿等之车,又次为铁路办事人之车,再次则头等车二辆,坐王公大臣,次即皇帝之特别车,又次坐荣禄、袁世凯、宋庆、鹿传霖、岑春煊及内务府诸人,又次即太后之特别车,又次为皇后、妃嫔等之特别车,又二等车二辆,坐侍从太监等,又头等车一辆,坐总管李莲英,最后为杰多第之事务车。时铁路总理为盛宣怀,其办特别车,费殊不赀。太后及帝、后之车,皆以华丽新奇之黄缎装饰之,各有宝座、睡榻、军机厅等。各妃嫔皆备有极厚之帘幕,思想可谓周到,实则各妃嫔皆愿眺览景物,此等帘幕亦不大用之也。太后极迷信,钦天监谓:“择定正月七日下午二钟到京。”
太后遂嘱杰多第,必须于此时辰到永定门,极为紧要,屡嘱不已。于是杰请示保定府开车,必在七时,太后许之。六钟已到车站,从人等之早更可知。顾天气极寒凛,夜景奇丽,人马战栗,绝妙晓行图也。诸臣以头等车止一辆,拥挤不舒,拟加挂一辆,太后不许,遂止。然太后仍亲到车内观察,问诸人安适否,众皆称安。上午十一点半到丰台,太后大喜,但仍以到京时刻为念,时以己之表对铁路之钟。杰多第于此地辞太后下车,太后甚赞其办理妥当。此第一次坐火车,极为满意,言日后当再乘之。又言:“芦汉通车行正式开车礼时,当亲临观之。”
赏洋五千元以酬铁路执事华、洋诸人之劳,奖杰多第以双龙宝星。占者言太后当于马家堡下车,且可遵祖宗遗制。故日中太后即下车,由永定门坐轿进城。一路繁华,然不胜今昔之感也。当太后下车时,停车场有极大之篷,装饰美丽,中有金漆宝座,以备迎接两宫之用。京内大员数百人,候立此地;另有一特别处,款待西人。车且至,远望三十余辆长列车渐近车站中。由车中一窗得见太后圣容,正察看周围之情形。在太后旁者,则皇后、妃嫔及总管太监李莲英。诸臣见太后已到,皆跪地上,西人则皆脱帽。第一人先下车者为李莲英,即往检点随带各省贡物,箱包积如山陵。既而皇帝亦下,体貌颇健。太后目之,即匆匆上轿而行。虽有百官在旁,并不接见一语。皇帝即行,太后始出,立于车端之台上,小语云:“此间乃多外人。”
略举手答礼。庆王趋请圣安,王文韶后随。庆请太后发舆,太后止之曰:“且缓。”
立众中约五分钟,时精神颇矍铄。李莲英将箱件清单呈上,太后细视一周,复交于李。其所以不即登舆者,盖为此也。旋允直督袁世凯之请,带铁路洋总管进见。太后谢其一路料量之妥善。洋总管退,太后始升舆,舆旁有一太监随行,指点沿途景物。太后注视,道逢外人,太监呼曰:“老佛爷快看洋鬼子。”
太后微笑不语。过南城,直入前门,至所谓关帝庙者,下舆入内拈香。太后跪于神前,有道士数人赞礼。时正阳门楼上立西人颇夥,下视院中,历历可睹。太后仰见之,俯首而笑,遂登舆直入大内。到万寿宫,确系下午二点钟也。亟命太监掘视前所埋藏之金宝,幸未移动。太后甚喜。因念珍妃死节,谕赐以身后之荣。盖一则危而复安,亟思收拾人心。一则迷信之念,恐灵魂为祟,欲有以抚慰之也。谕中称其德性节烈,因不能随扈,遂自尽以死,不愿见京城之破、宗庙之辱云云。即赐位号,升位一级。嗟乎!太后殆思晚盖哉,与其注意新政同一用意也。
太后性奢糜,而实则不喜挥霍。西人记载,俱言其西幸以前,宁寿宫所藏之金银,约有十六兆两,而在西安及太原所收,当亦不下此数,或更多也。最奇者,至老而容色不衰,惟面略苍润,绝无皱纹,或疑其有驻颜术,自谓常服牛乳所致。所服牛乳,常浓厚凝结成酪,食量甚佳。侍者辄攻其多面首,得采补术,如夏姬之鸡皮三少。然宫闱事移,殊鲜佐证。要之得天独厚,颐养佳良,非寻常妇女可比也。性最爱装饰,虽至六十岁后,犹似少妇凝妆,一肌一鬓,一花一粉,不肯丝毫苟同。昔小青病剧,犹起理妆,谓不可我生有一日不修洁其容。其人云“一生爱好是天然”,太后殆同此情性也。故每日时间之费于妆台者,约需十之四。晨起及午睡后或晚膳后,夏暑则浴后,浴又不一其时,凡此皆对镜匀面,理鬓薰衣,贴花钿,插玉搔头之时也。其衣饰之奇丽,每日必易数次。织工绣法及颜色支配,备极精妙,必令于意适合,无一毫之缺憾。而珠宝钻翠等之饰物,不下数千种,价值不可胜计。四方珍异之供取携者,即穷人间之所有,而复能出其心思作用。俾配合穿插,动如人意,真可谓天之骄女矣。予友尝给事宫园,某日传见,瞥觇太后首戴牡丹一朵,淡粉轻烟,其巨如盏,与其红润丰腴之颜色相映带,不觉目眩神悚,急敛抑神志,不复敢仰视矣。呜呼!天生尤物,古人岂欺我哉!晚年嗜吸鸦片,面稍苍白。但不多吸,每晚事毕,以为消遣之具耳。故其后下禁烟谕旨,谓年过六十之吸烟者,则可宽恕,此即推己及人,以为鸦片足为老年消闲娱乐之品而已。或云,太后暮岁,尚不忘房中术,藉鸦片以鼓练精神,此则非予之所敢断也。
慈禧于戊戌后,憾光绪帝不已,虽不遽事废立,而实际上待之如隶囚,未尝假以词色,然又一步不许自由,须处处随太后行止,俨然一软禁之重犯也。即如颐和园之居住,皇帝所居之室,虽与太后接近,而使绕道而过,又不使彼可自由出入。且皇后所居,亦与帝居隔绝,防闲之法,如此周密,诚可叹也。试观德菱所记清宫事实,太后之于帝,可知其切齿腐心。谓太后虽喜悦,一见帝至,即面色冰冷,绝无笑容;而帝亦于平时活泼,至太后前,则直如童矣。噫!母子如此,洵败征也。德菱谓:每朝见皇帝,有暇时,必问予英文,所知甚多。余见皇帝,亦有兴味,惟一至太后面前,则仪容肃默,或有时如一呆子;若一离开,俨然又是一人,盖嬉戏玩笑,俱如常也。予从前闻人言皇帝无智识,不说话。余今日日见之,始知不然。予以为帝在中国,实聪明有智识之人,且脑力极足,必能做事,但惜无机会用之耳。外间每有多人问余:“帝究有知识勇气否?”
此问者系不知中国礼法之严,人子敬从父母之规矩,帝亦为此礼法所拘束,故不能丝毫发展耳。子曾与帝长谈,渐知彼实一聪明人,且颇具坚忍之毅力,惟一生境遇不佳,心中因之郁闷。又幼小之时,即身体孱弱。尝语予读书不多,但性情相近,乃天生一种音乐家,无论何种乐器,稍学即能。最爱批阿娜,常命余指点。正殿中置有极大之批阿娜数器,常供练习。又爱外国歌调,予教旁以华尔子简调,帝鼓之甚佳。久之,乃觉皇帝实一好伴。帝亦深信余为人,常告以苦楚,讲西方之文明,予乃惊其事事皆知也。又云:己之志愿,欲求中国之发达。又爱百姓,各地方有水旱灾等事,则忧形于色。外间谣言谓帝如何暴虐,皆不足据,此必太监等之伪造也。予未入宫时闻此言,既入宫,见帝殊非所闻之状。帝待太监亦甚好,惟上下之分极严,帝不与太监说话时,则不许开口,又不听太监之谗言。予在宫中久,乃知此等太监之极坏也。观此一节,则知帝之无能为役,皆慈禧积威使之然耳。太史公所谓“猛虎在柙,俯首贴耳”也。昔尝谓清制以礼节跪拜困天下奇才,今太后亦以礼节跪拜困大有作为之嗣皇帝耳。毒哉,女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