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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帘波影录十则

  文宗幸热河,仓卒驾崩,时载垣、端华、肃顺等杖策立幼帝,慈安太后实无意于垂帘干政也。慈禧心不能平,乃与其侄荣禄等设计,宣布肃顺等专擅之罪,骈诛之,于是两宫听政之局大定。慈安性长厚,事不专决。慈禧窥见其隐,渐思侵越,顾惮其持正,未敢发也。会安得海事起,慈禧衔其专杀,竟敢直言诘责。慈安恧于应付,乃尽诿之恭王。由是慈禧用斩钢截铁之手段,离散其党羽矣。恭王既知慈禧有意,益不敢效忠于慈安,转反而亲事慈禧。慈禧沾沾自喜,权力大增长。迨光绪帝立,自慈禧之意,而大权独揽,慈安直尸位而已,其后竟以诘责慈禧之失,致遭惨毒。顾宫闱事秘,莫能佐证,然光绪帝之倾向慈安,而不慊于慈禧,其事业已表见。慈禧之汲汲欲甘心于东宫者,盖是故也。而其逼之使不得不出于此者,当时传说尚有两种原因。一光绪六年东陵致祭之事。慈安心恶慈禧之僭越,知其必有缅规错矩之举动,乃先与恭王协商,于祭祀时,须居慈禧之首。及抵陵寝,慈禧果欲与慈安并列,不肯稍后,慈安乃与之争论极剧。慈安谓慈禧在咸丰时,不过一妃,其升为太后,乃在咸丰帝宾天之后。既为妃嫔,则祭祀时依礼宜居旁稍下,而己左次尊贵之位,则应虚之,以处已死之中宫。盖中宫虽先帝而薨,其名位则为帝之正后也。慈禧艴然不允,谓己既并坐垂帘,母仪天下已久,而又辱以妃嫔之位,殊非情礼之正;且知此事为恭王所主张,坚不肯让,其后卒照慈禧之意而行。然在慈禧终不满意,以为当祖宗陵寝之地,稠人广众之前,无端争执,既不大雅,更属亵尊,因愈不悦东宫,且有去恭王之意。其二则光绪七年诃斥李莲英之事。初,慈禧宠信李莲英甚至,使为总管太监。李渐骄横,惟慈禧之言是听。外此则恣睢暴戾,莫敢谁何。久之,并侵及慈安,慈安积不能平。一日,慈安辇过某殿,莲英方与诸小黄门臂鹰角力。慈安行已近,置若罔闻。及慈安呼使来,莲英方瞿然跪安,然色亦骄泰,绝无儆惧意。慈安竟面斥其妄,语甚激切,莲英始谢罪。慈安欲杖责之,左右为之缓颊始止。盖左右亦知投鼠忌器,恐触慈禧之怒也。慈安益愤懑,顾谓近侍曰:“二百年祖训安在?竟败于竖子之手耶?是不可不以争。”
  乃立命往慈禧所,正色数之曰:“李莲英一内竖耳,纵有才,亦宜顾祖宗法度,稍示限制,奈何听其无礼?且彼固事西后,若其职分,是东西宫自当一律敬畏。今其心目中止有西后,竟不知有东后,设其位更有亚于东后者,则所受揶揄,又将如何?且宫中业如是,若出对大臣亦复骄横不法,尚复成何国体?”
  又曰:“外间称李莲英至有‘九千岁’之名。内监如是,殷鉴不远明末之魏忠贤,亦复何以异是?”
  慈禧曰:“李莲英一奴才耳。太后欲ㄏ而去之,如羊豕,在我亦安能庇护?外间谣传,安可尽信?太后倘不愤,欲如何则如何耳,奈何无故责人?”
  慈安曰:“奴才者,西后之奴才,他人安得干预?尔既安之,在我亦何必哓哓?但西后盛名为一竖子所败,不禁深为扼腕耳。”
  慈禧知其怒甚,遂拂袖他顾,慈安亦振衣遽去。不数日,即有慈安暴崩之事。东西两宫之龃龉,更有关于荣禄进退事者,亦一要案,且趣闻也。先是,慈禧之用荣禄,以排摈载垣、端、肃之阴谋,深资臂助。慈禧亦最信任荣之忠悃,令其总管内务府,出入掖庭,如家人子礼。同治帝既大行,后殉节以终,而妃嫔尚有存者。一曰懿妃,年仅逾笄,貌极妍美,常供奉西太后宫,给事左右。荣禄与太后语机密,辄至夜分;或太后方偃息,则懿妃为之传递消息,以是极稔。荣为人便给儇巧,善伺人意。懿妃有疑难事,必就与商榷。以故极为相得,居恒往来帷闼,坐谈笑语,了无所忌。慈禧虽知之,以两人同为己之心腹,不过问也。慈安有族侄女曰七格格者,亦常在宫中奔走随侍,貌美性慧。时至慈禧所,慈禧亦爱之。一日,偶衔慈安命,至慈禧处索某督章奏,值慈禧昼寝,乃退入懿妃室,谋所以通报者。足甫及阈,侍者止之。知有异,急止足伫立窗外,闻男子笑语声甚亵。有倾,侍者始延入。懿妃颜神乱,大异曩昔。七格格故与密谭,良久不去。且夙知荣常在懿所,乃故饣舌之曰:“妹有事欲恳荣爷,惜今日不相晤,何机缘之悭也?”
  懿恐其诈,乱以他语。七格格念不止,懿曰:“彼在太后所,招之来可耳,复何难哉?”
  七格格故作昵态以恳之,旋侍者果偕荣入。七格格亦稔荣,乃东鳞西爪以示意。荣不觉技痒,丑态尽露。良久,七格格始奉慈禧命召入。致命毕,乃复奏曰:“顷至懿所,本求代达,忽值荣爷在彼,殊羞启齿。侍者罔不笑儿怯,实儿不惯见此事也。”
  慈禧色然骇曰:“荣在彼何为?乃暧昧若此?”
  七格格佯低鬟不语,若甚羞惭不可说者。慈禧颔之,七格格遂辞出。慈禧立召荣、懿入,数之曰:“子二人恃吾优容,遂不避嫌疑若此。今为东宫所知,明日必有章奏,吾不复能庇二人矣,盍速自谋?无待刑法之及身也。”
  二人碰头,汗出如沈,求佛爷恩恕,慈禧曰:“东宫日伺吾隙,惟恐不及,幼帝亦将持我短长。今日之事,尔辈不谨如此,明日若无言者,吾尚听之,后当炯戒;设有言者,吾身无完肤,岂能庇尔辈耶?”
  荣与懿始谢恩,退俟命。无何,早朝罢,慈禧召荣至,掷一摺示之。则帝师翁同历述慈禧侈靡,并袒护私亲,且及荣懿嫌疑事,请明正典刑。慈禧厉声曰:“何如?尔辈不谨,牵率老夫矣。”
  荣伏地请罪,慈禧怒未已,宫婢报懿妃已自尽。慈禧曰:“也管不得。”
  立命褫荣禄职,交部议处。部臣仰体慈禧意,仅予“永不叙用”字样。荣禄遂投闲散,为七年之久。慈禧念心腹隔绝,常怀愤懑,以祸由慈安,故衔恨益深。其后慈安崩,卒起用荣禄,且越加宠任。懿妃亦复封号,以为昭雪也。翁师傅以戊戌新政之变被黜。
  慈安崩,慈禧恐人以暴疾疑己,乃命拟恳挚之遗诏,以掩饰耳目。文曰:予以薄德,祗承文宗显皇帝册命,备位宫。迨穆宗毅皇帝寅绍丕基,孝思肫笃,承欢奉养,必敬必诚。今皇帝入缵大统,视膳问安,秉性诚孝。且自御极以来,典学维勤,克懋敬德,予心弥深欣慰。虽当时事多艰,昕宵勤政,然幸体气素称强健,或冀克享遐龄,得资颐养。本月初九,偶染微疴,皇帝侍药问安,祈予速痊。不意初十日病势陡重,延至戌时,神忽渐散,遂至弥留,年四十有五。母仪尊养,垂二十年。屡逢庆典,迭恶徽称,夫复何憾?第念皇帝遭兹大故,自极哀伤。惟人主一身,关系天下,务当勉节哀思,一以国事为重,以仰慰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教育之心。中外文武,恪供厥职,共襄郅治,予灵爽实与嘉之。其丧服酌遵旧典,皇帝持服二十七日而除。大祀固不可疏,群祀亦不可辍。再予以俭约朴素为宫闱先,一切事关典礼,固不容矫从抑损。至于饰终遗物,有可从俭约者,务惜物力,即所以副予之素愿也。故兹诏谕,其各遵行。
  慈禧于王大臣中所最忌者为恭王奕讠斤,以其位尊权重,而党于慈安,时与己故也。然以其在军机久,谙练持重,绝鲜失败之故,不得不含忍以伺其衅。及中法之战,议和失策,慈禧即藉是以逐恭王。会有言官谏慈禧之失德及滥费,慈禧疑即恭王使之,于是毅然决然,下谕逐恭王矣。其谕文吞吐抑扬,始终不着痕迹。清代诏谕,虽多词意不相副之惯例,而此谕为尤甚。盖慈禧一生,善施此等伎俩也。谕略云:现值国家元气未充,时艰犹钜,政多丛脞,民未敉安,内外事务,必须得人而理,而军机处实为内外用人行政之枢纽。恭亲王弈讠斤等,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近年爵禄日崇,因循日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谬执成见,不肯实力奉行。屡经言者论列,或目为尘蔽,或劾其委靡,或谓簋不饬,或谓昧于知人。本朝家法綦严,若谓其如前代之窃权乱政,不惟居心所不敢实,亦法律所不容。只以上数端贻误已非浅鲜,若仍不改图,专务姑息,何以仰副列圣之伟业贻谋?将来皇帝亲政,又安能臻诸上理?若竟照弹章一一宣示,即不能复议亲贵,亦不能曲全耆旧,是岂朝廷宽大之政所忍为哉?言念及此,良用恻然。恭亲王弈讠斤,大学士宝,入直虽久,责备宜严,姑念一系多病,一系年老,慈特录其前劳,全其末路。弈讠斤着加恩仍留世袭罔替亲王,赏食亲王全俸,开去一切差使,并撤去恩加双俸,家居养疾,宝着原品休致。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李鸿藻,内庭当差有年,只为囿于才识,遂致办事竭蹶。兵部尚书景濂,只能循分供职,经济非其所长。均着开去一切差使,降二级调用。工部尚书翁同,甫直枢廷,适当多事,惟既别无建白,亦有应得之咎,着加恩革职留任,仍在毓庆宫行走,以示区别。朝廷于该王大臣之居心,默察已久,知其决难振作,诚恐贻误愈重,是以曲示衿全,以轻予谴。初不因寻常一眚之微,小臣一疏之劾,遽将亲藩大臣投闲降级也。嗣后内外臣工,务当痛戒因循,各摅忠悃,建言者秉公献替,务期远大。朝廷但察其心,不责其迹,苟于国事有裨,无不虚衷容纳。倘有门户之弊,标榜之风,假公济私,倾轧攻讦,甚至品行卑鄙,为人驱使,就中受贿,当必立抉其隐,按法惩治不贷。将此通谕知之。后段文字,骤观之殊与本题无涉,几于不知所云,而不知其实为言官切谏,疑有主使而发也。
  慈禧操纵大臣,善用其门户水火,两相仇隙,而己得于其间实施作用,其最著者,即孙毓汶与翁同龢之龃龉是也。翁为光绪帝师傅,然太后实不喜之,孙毓汶又为光绪帝所不喜。孙与李高阳比,时帝年已长,太后恐其亲政,己权即被夺,阴使人耸孙言宜以醇王入军机,名为引用帝父,实则藉以分帝权也。
  翁党不然其议,慈禧独下谕,谓:“军机处遇有紧要事件,着会同醇亲王栾譞商办,俟皇帝亲政后,再降懿旨。”
  于是翁党哗然,谓此谕不但破坏成法,使帝父为行政上实际之首领,且与光绪元年为同治帝立嗣之举,恐致动摇。帝或因是尊父以皇帝之号,而同治之统,全然断绝矣。于是有盛昱者直言极谏,
  大旨谓:
  军机处为政务总汇之区,不徒任劳,抑且致怨。醇亲王怡志林泉,迭更岁月,骤膺烦剧,或非涵养所宜。况乎综繁迹之交,则悔尤易集,操进退之权,则怨讟易生。在醇亲王公忠体国,何恤人言?而仰度慈怀,当又不忍使之蒙议。伏读仁宗睿皇帝圣训:“本朝自设立军机处以来,向无诸王在军机处行走者。正月初间,因事务繁剧,是以暂令成亲王永瑆入直办事。但究与国家定制未符,成亲王永瑆,着不必在军机上行走等因,钦此。”
  诚以亲王爵秩较崇,有功而赏,赏无可加;有过而罚,罚所不忍。优以恩礼而不授以事权。圣谟深远,万世永遵。恭亲王参赞密勿,本属权宜。况醇亲王又非恭亲王之比也。
  云云。词旨极为恳切,而锡钧、赵尔巽等亦有诤谏。太后皆不从,乃用孙、李等之主张,亦即排摈翁党之一策也。慈禧降谕,谓:本日据左庶子盛昱、右庶子锡钧、御史赵尔巽等奏,亲王不宜参预军机事务各一折,并据盛昱奏称嘉庆四年仁宗睿皇帝圣训:本朝自设立军机处以来,向无诸王在军机处行走等因,钦此。圣谟深远,永宜永遵。惟自垂帘以来,揆度时势,不能不用亲藩进参机务,此不得已之深衷,当为在廷诸臣所共谅。
  本月十四日,谕令醇亲王弈譞与诸军机会商事件,本为军机办理紧要事件而言,并非寻常诸事,概令与闻,亦断不能另派差遣。醇亲王弈譞再四推辞,碰头恳请,当经曲加奖励,并谕候皇帝亲政后,再降懿旨,始暂时奉命。此中委曲,尔诸臣能尽知者?至军机处政事,委任枢臣,不准推诿,希图卸肩,以专责成。经此次剀切晓谕,在廷诸臣,自当仰体上意,毋得多渎。
  盛昱等所奏,应毋庸议。味此谕旨,措词坚决,且斥诸臣不解上意,固执成见。自古拒谏之悍猛,未有若是者也。慈禧之恃才妄作,捍然怙过不悛,排斥异己,不恤人言,于此可以概见,而翁党亦由此浸败。
  慈禧又尝致疑弈譞,有为极琐碎之轶事,足以表见其猜忌之深者。初,慈禧与弈譞福晋为女昆弟。慈禧之始,文宗尝有钩弋之语。弈譞与文宗最友善,竭力和解之,慈禧得不死,故亲厚独至。同治帝既崩,慈禧乃立弈譞子载湉以报之。然其后载湉不能得慈禧欢,遂渐启猜忌。始疑弈譞夫妇之教唆,因谕左右:“非奉特诏,不得令弈譞夫妇与光绪帝一面。”
  弈譞福晋常饮泣痛恨,悔其子之为帝也。载湉数载无嗣,群小觊觎,肆为离间。或有以望气术进者,言醇邸有古柏,长乾被荫数亩,森然见王气,当更有天子出,慈禧甚注意焉。一日,轻减驺从,过其邸,弈譞仓皇出迓。慈禧突问:“尔宅有老柏,长乾被荫数亩,信乎?”
  弈譞曰:“信。”
  慈禧命导至树下,徘徊瞻眺,良久始去。越数日,复至,亦如之。旋语弈譞曰:“吾拟于园中构巨殿,中梁无佳树。此柏修直,可数丈,用以为梁,诚美选矣。”
  弈譞惊怛,欲以祖泽留贻为请,而知慈禧之喜怒不常,违之且有变,乃不得已,叩首言曰:“惟太后命。”
  于是慈禧大喜,立命鸠工伐其树。弈譞为置酒,张具树下,以观其竣工。
  锯未半,树忽崩仆,中有飞蛇数十头,腾跃而出。其一头落太后前,太后大惊,几仆于座。左右强扶之,良久始色和,而蛇亦不复见矣。乃罢酒,乘舆还宫。因感疾,数日不视朝。弈譞亦因惊成疾,直督李文忠荐某医往视,弈譞弗令诊脉,谓医曰:“君归寄语少荃,予病勿起矣。太后顾念予甚,日倩御医诊视数次,药饵医单,悉自内廷颁出。予无延医权,而病日深。”
  旋泫然问曰:“有壮盛男子,多所娶而不育者,此曷故?”
  医惊问:“为谁?”
  弈譞于枕畔微竖巨擘曰:“今上。”
  于是知载湉永无嗣续,其痼疾信矣。弈譞病,慈禧往视,必携载湉与俱,暮则携之偕返。载湉归,必怒甚,杖内监无算,击碎宫中器皿几罄。人多议载湉染狂疾,不知实有以致之。乃慈禧以术激之,且贿医使进痿弱剂,处心积虑,欲绝其嗣以为快也。
  光绪帝既失欢于慈禧,其后乃愈引愈烈,冲突之事,不一而足,虽琐屑细故,亦必反对而后快。戊子岁,上随慈禧谒东陵,见牧羊,爱其肥白,问近侍何物,始知为羊。命购数十头蓄宫中,内监为之刍牧。顾羊群好啮百卉,宫园不可容也。上问何地为宜,或献策云:“天坛草肥地旷,可供牧羊。”
  上然之。司坛官某郎中,不知其奉诏也,沮不能入。内监怒,立批其颊。郎中欲往诉,而探知确为帝意,无可辨,然不胜其辱,遂自尽而死。事闻于慈禧,慈禧怒,命亟逐羊而重谴内监。帝欲庇之,不能得,愤甚。慈禧喜畜犬,卢令重环,毛色各备,约数百头,咸有名可呼,驯扰狰狞,悉听指挥。有内监饲之,闭置园中。上往见之,大恨曰:“不许牧羊,而独畜犬,何耶?”
  自启门放其犬,一时俱尽。慈禧询之,内监以上对。慈禧知其意,乃谴其内监数十人以报之,然衔恨益深矣。一日,颐和园有庆典,张灯置酒,灯彩玲珑精巧,为江南所制。上过其下,谛视徘徊不能去。内监以白慈禧,慈禧曰:“彼殆爱此,盍撤之以悬帝宫?”
  内监果以灯往,帝夷然曰:“朕视太后之华饰,炫人目精斯已耳。若朕此间,则无需此。天下方汹汹多事,岂朕华饰之日耶?”
  内监归以告慈禧,慈禧曰:“此所谓养虎自贻患也。”
  又一日,帝朝慈禧,所著貂冠有敝痕。慈禧善修饰,衣履无不精美,其视人亦然。故见帝之敝冠,心殊不怪,乃命侍者检佳者,请帝易之。帝乃顾侍者,责斥之曰:“朕冠本新,汝辈不慎,乃致有此敝痕,速为朕觅旧者补成之。
  朕意如此,不劳重易也。”
  时宫中无旧貂,转乞诸世续家,始得之。慈禧虽赐佳者,弗用也。慈禧后知之,衔恨冷笑而已。
  隆裕后者,桂祥女、慈禧侄也。帝以怼慈禧故,弗与善。桂祥好与诸市贾为友,凡宫中有兴筑,桂祥辄代关说,取其资。曾有木商嘱桂祥运动售木,约值数万金。桂祥即以乾隆裕。隆裕知帝意疏己,恐不可进言,乃转以托瑾妃。以瑾妃系姊妹行,且于帝意较密也。瑾妃因承后旨,言于上。时值甲午新溃败,帝方忧甚,乃怒詈曰:“朕常教尔勿与外通,而乃为木商关说。
  国家存亡未卜,尔奚效村妇喋喋为?后则昏昏如梦呓,而尔亦复如是。尔不改,朕亦不复能顾尔。尔寄语后,慎勿倚重太后,谓朕不能谁何也。”
  隆裕闻之,惧甚,泣诉于慈禧。慈禧曰:“竟蔑视至此耶?吾终不令彼行其志。”
  自是见上,色益厉。
  慈禧专欲好骛外,而薄于恩谊。同治帝虽属毛里,然于实际上求天性之亲,殊形隔膜,故于教养关切之事漠然也。同治帝因得纵恣自由,养成惯性,且其跳荡游冶之遗传性,亦得之慈禧为多。最好与健儿角技,凡蹴リ、蹶张之戏,无不能,而常出冶游,更为夭丧之一大原因。初,清制于宫中内监有职役服业外,兼许练习弄舟、舁舆、演剧等事。至同治帝时而内监某者,别创新法成舞剧,名曰:“掼交”。初习用一板凳,命小内监横卧其上,帝乃以手按其腹,俾圆转如连环。体稍僵,则用手强按之,然因是致死者比比也。其精者则不用板凳,随手为之掼交至数十度,铮然有声,久而不息。其人皆取身体小巧灵活,年稍长,便不能为之。同治帝既乐此不疲,所教内监甚夥。一时风尚所煽,梨园争效之。由内廷供奉以推各省,于演剧无不喜掼交,所谓上行下效也,顾久而帝亦厌为之。贝勒载者,恭王少子也,佻达自喜,帝引为友。因劝帝曰:“掼交劳神疲力,又何足取?偌大京华,城内外多行乐地,盍往观乎?彼小家而囊中得金数钱,买醉胭脂坡,自适其适。身为至尊,而宫禁如牢囚,宁不虚生一世?”
  帝闻其言,亟赞叹以为然,乃始微行。二人俱好着黑衣,倡寮酒馆,暨摊肆之有女子者,遍游之。其病实染毒疮,死时头发尽脱落。而载亦染此疾,且毙在帝先。慈禧初不顾问也。初,恭王知载引帝微行,乃令人捕载,键置别室。视其衣,则黑地而绣白色百蝶于其上,虽梨园子弟,无此奇■也。因大怒,命自此永不许放出。实载已得疾,本不复能外出。未几死,面目肿溃,盖霉毒上发也。恭王既禁载,乃入谏帝,藉圆明园事以讽。帝曰:“尔熟祖训,于朕事尚有所说乎?”
  王曰:“帝所服衣,即非祖制也。”
  因诫勿微行,历引史事遇险以为证。帝怒曰:“朕此衣与载同色,尔不诫而谏朕,何也?”
  恭王历陈责禁载于家,且及病发垂毙事。帝曰:“尔乃致死载耶?何无父子情也?尔姑退,朕有后命。”
  旋召大学士文祥至,帝坐正殿,见之曰:“朕有旨,勿先行展视。下与军机公阅,速行之。”
  文祥知其怒,私行拆视,则杀恭王诏也。文祥复入,碰头再三请,帝终不怿。文祥退,疾叩太后宫,泣诉之。太后曰:“尔勿言,将诏与予。”
  杀王之事乃寝。帝既失载,冶游已成习惯,不能自制。恒挈内监一二人,出神武门,绕道往宣南,或至深夜不归。一日,自后门出,道旁有售凉粉者,觉口渴,辄饮之,不给值。售者见其豪迈,意必内廷供奉子弟,亦不敢索值也。帝虽时时微行,然终不解购物给值等琐事,自是饮而不给值者屡矣。偶见他人有给值者,帝怪而问之。售者曰:“吾恃此衣食,奈何不受值?因爷非他人比,故俟异日总赏耳。”
  帝色然曰:“若然,则吾逋汝值夥矣。吾当赏汝,惜吾囊中无金。吾书一帖付汝,烦汝持以往取,可乎?”
  售者曰:“此当然事耳,奈何不可?”
  帝欣然素笔书一帖,掷与之。售者不识字,以问友。友骇曰:“帖上所书,乃饬广储司付银五百两也。广储司在皇帝宫中,谁敢饬付?此饮凉粉者,殆必今上也。”
  售者亦大惊,不敢入宫取银。友怂恿之,乃始往一试。司事官问来历,售者俱以对。司事官亟驰往白太后,太后曰:“此诚胡闹矣。虽然,安可失信于外间?即照帖付银也可。”
  旋召帝入询,帝直认不讳。慈禧笑置之,盖欲己有权,不复计帝之失德否耳。及甲戌十二月,帝崩,慈禧召恭王入宫时,外间尚绝不知有变。王入,侍卫及内监随掩关,越十数重,悉然。王恐甚,然不敢不入。至寝宫,则见帝已陈尸正座。慈禧手秉烛,谓恭邸曰:“大事至此,奈何?”
  旋与慈安争论至再四,始定策立载┟,乃手诏载┟入宫。载┟尚幼,在舆中犹酣睡也。翌晨,始宣告帝崩。及小殓,内侍探帝怀中,得纸裹,尚有银盈握,盖微行时花用未尽者。
  颐和园之修理,乃移海军经费以足成者,将以为慈禧六旬万寿大壮观瞻,而不意天道之巧,即于是岁出中日战事,败衄频仍,遂致并庆祝亦罢之,而颐和园之乐事,终不克圆满也。先是,光绪十五年间,慈禧命以海军经费修理颐和园,至二十年始告成。荣禄自西安将军入赞枢密,首损俸银廿五万,为太后寿礼。中外效之,统计数殆亿兆。太后此时大喜悦,已下谕北京,令于颐和园中,建大牌楼以作纪念,务极壮丽。不意六月间,即有战事起,中国海军大败。太后不得已,乃始降谕,罢除庆贺,用皇帝名下诏曰:本年十月,予六旬庆辰,率土胪欢,同深忭祝。届时皇帝率中外臣工,诣万寿山行庆贺礼。自大内至颐和园,沿途跸路所经,臣民报效,点缀景物,建设经坛。予因康熙、乾隆年间,历届盛典崇隆,垂为成宪。又值民康物阜,海宇又安,不能过为矫情。特允皇帝之请,在颐和园受贺。讵意自六月后,倭人肇衅,侵予藩封,寻复毁我舟船。不得已兴师致讨,刻下干戈未戢,征调频仍,两国生灵均罹锋镝。每一念及,悯悼何穷。前因念士卒临阵之苦,特颁发内帑三百万金,俾资饱腾。兹者庆辰将届,予亦何心侈耳目之观,受台莱之祝耶?所有庆辰典礼,著仍在宫中举行。其颐和园受贺事宜,即行停办。钦此。朕仰承懿旨,孺怀实有未安。再三吁请,未蒙慈允。敬维盛德所关,不敢不仰遵慈意。云云。自是颐和园为之黯然减色,而海军之劣点亦大显于世。
  戊戌政变之事,为慈禧第二次垂帘之机会。初,帝欲实行改革新政,与康有为等密谋去太后,杀荣禄,而以袁世凯为心腹。及密旨下,袁入见请训,帝御乾清宫正大光明殿以临之,屏左右侍从,极为慎密。殿中黑暗深邃异常,时方黎明,不甚辨色。帝以极低微之声音,告袁以机密谋画。谓袁即日往津,于督署内出旨杀荣禄,随率新军星夜入都,围执太后。并付以小箭一支,为执行帝谕之据。又付以密谕,谓办理钦差事竣,即任袁为直督,来京陛见。袁唯唯退朝,即乘第一次火车出京。此时太后由颐和园移居西苑,晨八时来宫祀蚕神,帝方往瀛秀跪接,太后故绝不知其事也。袁到津,即将帝密谕尽语荣,而己留津以观其变。荣即乘专车至京,乃下午五时也,直入西苑。荣出入掖庭久,肆行无阻。既见太后,即直前牵衣跽,泣呼救命。太后问所以,乃以帝密谋告,且出手谕示之。太后闻之,乃曰:“吾亦疑此数日上之神态不宁,今果尔邪?”
  立传其党庆王、许应骚等入见。既布帝之密谋,令诸人商议办法。诸人乃言:“请太后重执朝政,以救中国,勿受用夏变夷之害。”
  当即定计,凡禁城中侍卫,悉以荣禄之兵代之,命荣禄仍回天津候命。及明晨甫曙,帝甫出中和殿,即有侍卫太监称奉太后之命,引入西苑内之瀛台,即今新华门内南海子中一小岛,而光绪帝后此钦禁于中者也。太监告帝以太后即来,实则前后以兵围守,不复令出,而太后垂帘复政之谕下矣。文曰:现在国事艰难,庶务待理。朕勤劳宵旰,日综万几,兢业之余,时虞丛脞。恭溯同治年间以来,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两次垂帘听政,办理朝政,宏济时艰,无不尽美尽善。因念宗社为重,再三吁恳慈恩训政。仰蒙俯如所请,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便殿办事。本月初八日,朕率诸王大臣在勤政殿行礼,一切应行礼仪,着各该衙门敬谨豫备。谕既下,太后至瀛台视帝,李莲英随之。太后厉声言:“赦帝一命,随时仍许留位。但此后严密防守,一言一动,不准自由妄作。”
  又言:“变法维新,本所应许。但不料昏昧糊涂,胆大妄为,一至于此。”
  又问:“尔五岁时接入宫中,立为帝,抚养成人,以至归政,无非恩典,何所负于汝?至倒行逆施若此?大底汝命甚苦,不能享受此尊位,听人唆弄,如木偶然。今天祚我清,危机早露。俾余得出而转祸为福,亲党重臣无一人向汝者,现皆请予训政。尔若自悔,尚得苟延残喘,否则予亦不能庇尔。须知独夫之患,众人欲杀。迨至其时,悔已晚矣。”
  是时帝旁无一人敢为讼冤者,惟所宠爱之珍妃,义愤填膺,跪而进言于太后,且泣且语曰:“太后幸宽恕帝罪,勿加斥责。帝为国家计,不得不尔,且帝乃国人之共主,太后终不可任意废黜。”
  其词甚为恳切,在怜悯慈爱之妇人,必为之动容。而太后则法重于情,乃其天性。闻珍妃言不觉勃然动怒,命内侍牵往别室圈禁之。庚子拳匪之乱,联军将入京,太后仓皇出走,乃命推珍妃于井中毙之。近人有《落叶诗》咏其事,盖绝可哀也。光绪帝既囚于瀛台,始终凡二十三月,最后毕命于此。遗言嘱其弟醇王须记忆己一生之冤苦,为己报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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