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求幸福斋随笔 > 章节目录

第十五记

  乙卯七八月之交,北京有所谓筹安会发现,主张推翻共和重建帝制者也。予以为此等妖人必有一种呼风唤雨、惊人泣鬼之大文章出现,及取其宣言书读之,乃使人大失其望。寥寥数百字如小孩子所作,文笔都不清顺,其最大之理由则云外人辜某曾言之也。予向来不视外国人为神圣,至此乃不得不深佩辜先生食量之巨、泄气之悠久而又具洪大之声,非寻常人所能及者,遂使一般鸭屎臭小狗才拾而布之,香闻全国,震惊天下。惜英法联军未能延辜先生往使泄气以轰德意志耳,如果往者,彼德国绿气炮及四十二珊攻城炮似均弗能及辜先生一泄气之神力,今以我国危如累卵之共和当之,宜无幸矣。
  文人笔锋固属可畏,然曲笔不可并论也。往者《民报》与《新民丛报》各以其革命主义、君主立宪主义笔战于东京,以巍巍赫赫之《新民丛报》竟遭败绩,堕其令名不可复振,可见文人不能徒恃笔锋,亦须少存公道。倒行逆施,笔亦不能为力也。古来痛快淋漓之文章无一篇不理直气壮,文人无行亦终自误耳,予于此尝为梁启超、刘申叔等可惜。
  文人有三寸毛锥,武士有三尺利剑,苟均能拿定主意、站住脚跟,只向正义上作去,其幸也可以为圣人君子、英雄豪杰,其不幸也亦磊磊落落、心胸坦白,上不愧于天,下不怍于人。苟恃才而谈非义,蛊惑人心,拔刀而事凶顽,流为蟊贼,大则杀其身,小则丧其名,辜负此三寸毛锥、三尺利剑,有些值不得也。
  书之能最感动人者为情书,故情书者有魂灵之物也。云笺一幅天外飞来,宛曲温柔如晤对于一夕,且言语出于人口而无踪,入于我耳而无迹,芳言绮语纸上留痕,有情人顾可不珍重哉?
  真面目握真镜一照便见,若稍沉吟便呵气满镜,未能露纤毫矣。真情亦然,其所以真者自然耳,苟一转念便成为假。世有之情人者当求知其心中事,勿求知其脑中事,心中之事自然发生,脑中之事必转念而出也。
  瞥然一念间,人道畜生道即由此分路,故人于恶念不畏其瞥然兴,只须瞥然一念止耳。隔邻见美女、行路获遗金,未有不动心者,少一转念,便来四知之畏惧而良知遂战胜恶魔矣。世有君子,其于此种地方下工夫庶乎可。
  天下有情人与其得欢会之交酬,不如有别离之情况。盖人之爱情因愈思而愈真,苟形影相随,不离左右,其欢悦爱恋之情反觉味同嚼蜡也。且好事难长,欢情易去,有聚有散本属常道,与其散于欢聚之后而生悲,何若久处离散之境而相安若素乎?愿持此语以超度天下痴男女。
  情海中苦众生,尝见天下未经爱情之人逍遥自适,快乐自如,任意所之,脱然无累,既羡之而又深妒之。但所谓逍遥自适、快乐自如、任意所之、脱然无累者,又未必即为天下未经爱情之人,且以彼视此,彼未经爱情者乃心无定所、情无寄托,且较陷身情海中者为尤苦。嗟夫!人人有一撇不下之事,断不能雇倩与人,其他可揽可推、任情起倒者皆世界中事,非我事也。然我之事究系何事乎?亦不过情爱而已。情海中苦众生虽曰苦恼,然终有一片洁白自受用地,绝非彼未经爱情之人所能享受,亦当知自足也。
  物有特色,人有特性。物有特色始生,人有特性始灵。试观石块磊磊,可转而不可啮者,谓非石块之特色耶?杨柳袅袅可动而不可压者,谓非杨柳之特色耶?故人卓立于万象之上,总须独发独行,自立自守,沉毅为精神,进取为事业,确持其特性而毅然独处于群小之间,以磨练丈夫之真骨头,令其光芒灿烂,可仰可畏,可敬可拜,以视彼举世滔滔。失我亡己,徘徊顾望,以社会之风潮为进取之标准,叩首曳尾,辄欲售身之人,与夫营营碌碌、雕凿淫说、修练末技,执和字平字、滑字圆字为涉世秘诀,毫无毅然凛然、果然断然之豪骨者,是皆损岩石之庄,失杨柳之美,自呈一种奇丑之怪象,不足齿于人类也。
  大丈夫者,道义之骨也,元气之体也,社会之主人也。故须道理贯心肝,正义填骨髓,谈笑于生死之间,以示其坚毅之态度、之精神。盖自有生民以来,未闻有柔性人而能为社会之主人与事业之元祖者也。
  社会之兴也必有道,道也者以人间不可不由之数理为体、以不可不蹈之轨则为用,故必要者道之体而已,而政制与法律虽因时为变通,体则亘万古莫渝焉。虽东西异俗,中外分途,有君主国、有民主国,然其国之由强盛而治平也,必不出于共由之数理,是以释迦之心即耶苏之心,华盛顿之精神即尧舜之精神也。
  法国人有言曰“不自由毋宁死”,此言也真天地间至大至刚之魄力,足以拔山搅海,不仅使法国共和、美国十三州独立而止也。今日法美之文物典章焕然灿然,不过此力所生之最小结果,而共和制度亦仅为义人烈士万斛血泪中一滴血泪所凝结,其真正之精神固仍弥漫于人间,寄托于后来男子之身。使个人而无坚毅之本领,则虽法美宪法、国会亦无用之长物,不难中道而坠。如个人有此本领、具此精神则扩而大之,虽印度、波兰亦可得重睹天日而获自由也。
  组织社会者有老弱、有青年,有大人、有赤子,年貌不一,相错合而运转社会进行之机关,就中为最活动之原力并为进步之机轴者,即青年是也。
  青年者灵性之花蕾,活气之宝藏也。其天真英挺之气与识,恰如野草之浴春雨,勃然发生,无心成长,不用力而自振,直往奋进,欲舍不能,欲遏不得也。故世界者青年所独有,世无青年,无世界矣。青年而不善于发挥其灵性其活气,世界亦无光彩矣。老大之人尊重阶级,汲汲于保守原有之情态,是其本分,不足咎也。盖社会者一方面固为老大阶级所左右,一方面则另以青年进取活动之势力调融之、迪导之,然后进退轻重之权衡于兹而生,而保守、进取二者两不偏倚,遂得正当之发达。是为人事之妙机,历百世而如新者也。
  今之贵乎为青年者,正宜养我浩然之气、宏吾毅然之志,得志则以廓清弊俗为己任,不得志则以转移风气为己任。毋谓一人不能有为,众人乃一人之所积而成者也;毋谓一朝夕不敌亿万年,亿万年乃一朝夕之所积而来者也;毋谓少年不逮老成人,少年不为,老则嗟何及也。若犹是口道义而心富贵,则灵识皆钝根矣;若犹是名社会而实阶级,则活气皆死气矣。青年负青年原不足惜,但天何以生尔、国民何以望尔,而尔乃敢负之、忍负之耶?
  知道者智也,行道者勇也,安于道者仁也。智似般若,勇似禅定,仁似持戒;智像镜,仁像玉,勇像剑。古称智仁勇,仁实位于中央,仁者祖父也、将帅也,智勇者子孙也、兵卒也。仁为智勇之根本,故天下事一以贯之,仁是也。
  智不生于仁是曰小智,滥学、轻浮、诡谲是也,是皆足以杀身者也。勇不生于仁是曰小勇,客气、狂躁、残暴是也,是皆所以成其为匹夫、盗贼者也。
  有一席地层布四体,便是道场,即仁之谓也。一念相应处便是证人,一事撇得下便是解脱,即智之谓也。一念卓竖便是根基,一境抵拒得过便是降魔,即勇之谓也。
  古今学者发见天地之玄理,创立一家言,夫岂难哉?在用其灵识而已。用则能觉,觉则能达;觉者自发也,达者自造也。但所谓用者不在留意于学术之形式,且尤须舍书籍文字之糟粕而务掇其精华,使古人之识见精神融入己之灵界中,便能自觉而另有所发见矣。故自古真正大学问家之脑筋,譬犹太阳之在天空,内具灵明、外放光辉,然其始也,必于外界吸收多数星块以和益本体。是以本明者,体也;收纳外方之明以益其本明者,用也,青年不可不知之。
  大丈夫作事宜提得起放得下,盖俗事有宜急了者、有宜姑置者。了之所以安心也,亦即提得起之谓也;置之亦所以安心也,亦即放得下之谓也。不了又不置,终日萦怀自扰而已,于事亦无益也。
  中国青年会有耶教性质,其办法甚佳,然偌大中国终不可无一国人自行组织之青年团体。予曩年在汉口有青年学社之发起,冀欲扩张及于全国,自信此种组织甚好,惜《大江报》封后予即离汉来沪,而该社亦旋即消灭,可叹也!
  予十四岁丧母,十六岁丧父,孑然一身乞食于四方,十年于此,幸免沟壑,近且俨然成家矣。综计吾生所得父母之遗产,惟曾经父母亲定之未婚妻一人而已,其余牵萝补屋类皆仗朋友之力为。多年来死吾爱友数人,而生者又复牢愁相对,真使人不堪设想也。
  予娶而无子,偶于甲寅春致一函于浙江徐健侯,略谓袁政府已解散国会,大逆不道矣,足下犹恋恋于微官果何为者?苟能翻然改计,天佑尔生个好娃娃也。健侯如予言,其年冬乃果生一子。乙卯春,予归自日本,健侯即以己子为吾子,为易其名曰嘉藻,今将一岁呱呱学语矣。
  予有最不能忘之死友二人,一浙江汪旦庵、一陕西凌大同。大同年长于予,而痴情稚气乃较予为甚,遂视予为畏友。民国二年夏,予与大同同办《大江报》于汉口,大同助予作文亘数十篇,大同死后予拟录其《国家社会主义与世界社会主义》一篇付梓,名曰《大同集》,以传我至爱之大同,汪旦庵亦允助予。未几赣宁事起,旦庵又死,予又奔走海外,此书遂不能付刊矣。
  旦庵为人天真烂漫,胸无城府,与予交既深,几无事不就予商,无言不从予说。予尝慨然语人曰:“世人真爱我者,惟吾旦庵耳。”
  旦庵非文人,故死后无可传,予他日将为立传传之。
  大同之书予未能付刊,而予今日乃自刊其讠皮辞浪语无补世道之作,予心实愧怍不堪。偶翻故箧出大同原稿,摘其数则以告阅吾书者,使知大同之文真有关世道,非我之讠皮辞浪语比也。
  大同之论社会主义也,谓之曰渐进者、自然进步者,一洗他人咬牙切齿之习,诚灌输社会主义之良教师也。其书中主要略分社会主义发生及渐进之时期为四大时期,(一)人群自利时期,(二)人群自卫时期,(三)人群自治时期,(四)人群自化时期,而现今中国仅尚在自卫时期中也。
  大同之言曰:社会主义者最慈善之事也,慈善者人群最易吸饮之甘醴,其入于人群也,始终无厌弃之一日;而政府、法律、国界、种族者极罪恶之事也,罪恶者亦人群最易吸引之鸩酒,其入于人群也,始则不解其为毒而喜之,继则知其毒而尽力拒绝之矣。故其言又曰:世界经人群自治时期之过渡,遂成一完全之统一态度,语言无以辨,习俗无以分,种族渐次而融洽,国界将至于自消,其为完全之社会主义,已于此时而无少许之缺陷、无少许之残壤矣。然而融之之法易、化之之法难也,所谓融者甲种与乙种同居、彼族与此族共处,同居共处而无纷争冲突之发生,融之之意尽矣;化也者必不仅使之同居共处,且必使同居共处者若家人、若父子,竟忘其非一家之人而后可也。然而统之之道易,一之之道又难也,统者合数分子而成一大团体,而所谓分子之名义无消灭,各分子之实质仍存在也;一者并其分子之名义实质一并而归于消灭,无少许之判别,无少许之介蒂而后可也。
  观乎大同之言,乃足以证明社会主义非渐进而使其自化不为功,故大同又言曰:社会主义固为天然之进化,而其为始以造成此天然进化者,提倡社会主义者之责任也。社会主义固为人群所趋向,而为之首倡以致人群之趋向者,提倡社会主义者之天职也。
  由此以观,大同诚有心人也。其作此书,殆尽其天职以救世也。原书甚长,予又荒于学,仅能摘此少许告人,不能多注释之,予仍负大同也。呜呼!
  大同又有短篇小说一篇,名曰《雁儿劫》,系赠我者,补录之。
  云满天空,雾笼江浒,长夜将半,万籁俱寂。潮水沸沸作响,大江两岸人迹殆断绝,突有嗷嗷声时断时续发现于黑夜之大江沙洲者,为南来失群之雁儿。
  哀鸣长嘶,旅客闻者血泪俱下。小月破云,若隐若现,江边群鸟闻鸣声而感集焉,愈助之鸣,其声愈哀,其节愈惨,达大江之三万里,无地不知有此孤雁作长夜鸣者。
  丛林老枭夺小鸟之巢而居,巨睛突顶,凶恶甲于羽类,听雁鸣而愕然,率其族以迹此雁,欲得雁而食以果枭腹。雁以善鸣不解藏迹,即为所获,老鸦睹雁瘠不剧食,意罗致其群以供大嚼,于是折雁羽、拔雁毛、杜雁喙、缚雁足、朦雁睛,羁此雁于巢畔,其族类小或啄雁或抓雁,雁于此时欲鸣而不得,垂首敛翼,静以待烹。
  少焉月堕,天意欲明,江干小鸟素苦枭凌,复以雁被擒,其势不敌,含之联厥族类,共忾同仇,磨喙抹羽,以图一报。趁此天荒初破,清风不来,水波不兴,振翼急飞,直攻巢。老自豪其喙爪,小枭复日肆侈佚,略不以小鸟为意。小鸟迫其巢,老犹高卧未醒,迨惊觉,即仓皇遁去,莫知所终,小枭尽死于小鸟。小鸟释雁儿,刮皮衣雁儿,宰肉食雁儿,喋血饮雁儿。雁儿以喜鸣作融融声,复鸣于大江之岸,群鸟和之,其乐何如。
  此小说系指予初次《大江报》被封、予下狱事而言,然第二次《大江报》未几亦亡,予几仍膏枭吻也。
  予初名衡阳孤雁,后改曰一雁,又曰雁儿,昨年又改曰秋雁,无复鸣矣。今且作此波辞浪语以媚人,得毋负良友当日推许之盛意。休矣,休矣!求幸福斋随笔初集止于此矣。
上一章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