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批唐才子诗多绝妙好词,其批杜牧《甘露寺北轩诗》有句曰:“人生世上,建大功、垂大名自是偶然游戏之事,乃真因此而铜枷铁索牢不自脱,皮里有血、眼里有筋,果胡为而至此?”
又批《西江怀古》后有句曰:“人诚莫妙于不生世间,苟人而不免或生世间,则世上事毕竟做不尽,莫如撒手一去,所盖实多。”
炎天读之,如食哀梨,爽膈快心,清凉散无此功力也。
看书有所得,即断章摘句实此笔记,一以自遣,一以供他人传观,诚有无量功德。但好好古人一部书,被小子硬挖下来为笔记凑字数,又有无量罪过。
看书如掘矿,善寻矿苗者每得金宝,不善者则得砂石,故善寻好书看者始有功效,否则亦如掘砂石耳。掘砂石不过耗其资、亏其本钱,如读不好书乃使人失其本性,终身与好书无相洽之缘,可叹也!又同读一种好书而收功效乃有厚薄,亦如同掘宝矿,善化炼者始得真金,不善化炼者仅得渣滓耳。
予十五岁骤失怙恃,流徙在外,遂致失学。年来虽亦能摇笔弄舌,不足言文,且腹内空空,脑筋又不能博闻强记,东奔西窜,又更无下帷苦读之时,自惭其陋,此生誓不再想作文人矣。闲来看书,聊以消遣,不能以不文之故自剥其看书之权利,既看书矣,又不能以不文之故自剥其写笔记之权利,且看且思,且思且写,所写未尽从看书得来,所思又未必尽情写出,但非以炫弄其文,斯真为曲衷之语耳。偶因笔记征题有誉我者,故感慨及此。
人非专攻文学,仅求拈毫吮墨,辞能达意,或于无事时看书消遣,与其涉猎大家文钞,无如阅名人尺牍,而小简尤妙。盖言下有物,趣味横生,既以益智,又可细摹其笔法也。
小学生初学作成片之文章,最好是先写短札。近来教科书多附书札式样,即斯意也。至于壮年人学文未成,欲勉操笔墨应用,其最所急需者为尺牍,其最宜研摩者亦印刷成本之尺牍也。然坊间刻本,不失之俗则失之深,且规格过繁,套语太多,人读此而求下笔清通,其结果乃愈使着迷,终身无清通之一日。误人害人良非浅鲜,焉得尽取此等劣书而尽火之。
古人书上云长相思,下云加餐饭,书尽纪实,良不厌短,即或作长行亦当语语从胸膈中出,无为废词。俗本尺牍之坏,首在八行式,其次则在恭维奉承,勉为其假者、伪者,又强人于无情之人作有情语也。
汤临川所著《玉茗堂尺牍》有一题序为沈际飞作,有句曰:“为诗磨韵调声,为赋繁类藻,为文熔经铸史,为词工颦妍笑,皆有意立言,久而后成。至于裁书叙心,从容千言,寂寥数字,挥毫辄就,开函如谭,自非内足于理、外足于辩,学无余渖,品无留伪,其书不工,虽工而不可与千万人共见也。”
读此可知名人尺牍之可宝,而坊间劣本之害人矣。予尝见袁子才之《小仓山房尺牍》,不曰致某制府,则曰致某观察,满纸龌龊,岂可与千万人共见?人偏欲学之,无怪愈学愈不长进也。又作笔记亦然,非有见得到处,何可浪弄笔墨?又批注古人书、题序他人著作亦然,非别有所见或另有发挥,则他人之书何可任己污以劣墨?嗟夫!古今善读书、批书者,惟金圣叹一人而已。
临川汤显祖以作《牡丹亭》传奇称于世,所谓词人者是也。虽然,以词人目临川乃大冤特冤,兹得其所著《玉茗堂尺牍》读之,觉此老“三梦”之作不过一时游戏,不足以窥见其文章经济之堂奥也。其书精萃处甚多,予略摘其数段志之。其答李某书有曰:“非死数度不能生,非生数度亦不能死。”
答高某书有曰:“有欲于世者未必能动,无欲于世者未必能静。”
答诸某书有曰:“最胜处不在讲学。”
答邹某书有曰:“平心定气,返见天性。”
答凌某书有曰:“昔有人嫌摩诘之冬景芭蕉,割蕉加梅,冬则冬矣,然非摩诘冬景也。”
与吴某有曰:“谓世如梦南柯黄粱,转为明显耳。”
与沈某有曰:“世大治乱常起于杀人,杀人常起于杀万物。”
答马某有曰:“此时男子多化为妇人,侧行俯立、好语巧笑乃得立于时,不然则如海母、目虾,随人浮沉,都无眉目。”
寄李生有曰:“眼宜大,骨宜劲,心宜平。”
诫男开远有曰:“宝精神则本业固,谨财用而高志全。”
其余可志者尚多,要皆微语而见天心,极言而尽人事,辞文意远,妙不可阶,古今学者谁具此磊落之心胸来?
临川所作之长行文字,屡拂朋侪之请,不欲付刊。其自谦处则谓长行文字深极名理,博尽事势,要非浅薄敢望。惟于致张梦泽函中自云五不足行,虽以自谦,实以骂世。其所云一不足行,在除诗赋无追琢功,尚系谦词。至二不足行,则谓当代之文等膺文耳,不能为其真,殆已抹倒一切。三不足行,描写膺文之真相,略谓文人苟名位通显,而家又卜之通都要区、卿相故家,求文字者道便,其文事关国体得以冠玉欺人,且多藏书,篡割盈帙亦借以传,直是一面照妖镜,今之人刻文集而满纸均应酬语或报馆文章、东西洋唾余者,读此亦知耻否?四不足行,则讥彼思作子书以自见者。五不足行,则谓得天下郡县志读之,其中文字不让名人者往往而是,然皆湮没无名,名亦命也。其语悲痛,并可见虚名之士未必尽佳。予鉴之时人梁启超之文,乃益信临川之言。且予亦颇有不好近大部著名文集之病,安得闲工夫破费万千串钱多买僻而不传古人之书,一一读之,为发其潜辉乎?
郑板桥与金圣叹均是奇才,郑学陆放翁仅得其诗词之皮毛,金耽佛经而义气凛然,自是高人一等。予为之评曰:金趣人亦达人也,郑狂人亦怪人也,其相同之处则均是快人也。
郑刻诗钞,自序其后曰:“死后如有托名翻板,将平日无聊应酬之作改窜烂入,吾必为厉鬼以击其脑。”
又曰:“古人以文章经世,吾辈所为风月花酒而已,逐光景、慕颜色,嗟困穷、伤老大,虽刳形去皮,搜精抉髓,不过一骚坛词客,何与于社稷生民之计、三百篇之旨哉?”
亦犹是汤临川仅刻词调,自叹蹇浅零碎,无心立名之意。厉鬼一语,尤属痛快!
板桥所作道情数阕,其“邈唐虞远夏殷”一段嗟叹前朝陈迹废尘,谓“为底事慌忙”,又谓孔明非英雄,“早知道茅庐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其语可谓洒脱,然所笑者尚系三代以下人,不似明儒贾凫西之鼓儿词,晶明透亮,空前绝后也。贾自号木皮散客,好说鼓词,且取材于《论语》《孟子》,其《江湖鼓儿词》中有曰“三皇五帝前后世界,原无文字纂记,不过衍袭口传,其间出头子的人物各要制服天下,不知经了多少险阻,显了多少利害,干了多少杀人放火没要紧的营生,费了多少心机,教导坏多少后人”云云,一字一针,一针一血,真看得透,真说得出。嗟夫!太古之世浑浑噩噩,诸位大皇帝偏要自出聪明,为后世留下种种祸根,使千万世后人无宁日,百劫不复,苦痛不苏,岂真有万不可幸免者哉?可为一哭。板桥生在贾先生后,予敢断定其为学贾无疑。然郑仅得贾之一鳞一爪,即超轶如此,贾之胸襟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