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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记

  幼时游于长沙,闻某女士于某女校演说,往聆之。女士姓名已忘之矣,惟尚能忆其亦年等于我,十七八岁而已。其演说之辞则久而不忘,以其时受有极深之激刺也。女士之言曰:“中国男子以女子为玩物,女子今日除争自由平等外,尤当以缠足、敷粉之痛苦加之男子之身,使为女子玩物,以示报复。”
  其时予或年稚初出世,所见甚少,乃吓至咋舌丧魄,亟避之出校。其后予亦奔走四方,勉为新智之士,此种恐惧不觉消灭,渐亦与女志士往来,深知其不能粉黛我矣。偶阅《镜花缘》说部载林之洋被困女儿国故事,男子果遭缠足之苦,窃叹古人寓言亦早有为女界抱不平者,事虽未必能行,然亦痛快语也。
  癸丑冬,偶遇某女革命家于江户,短发粉颈,风趣盎然。谈次,女力诋政治罪过,从此将抱极端之社会主义。予大赞之,女后又言日本女学不善,除烹调、缝纫外无功课,女学生万不可入。予笑曰:“女士为崇拜社会主义者,社会主义首在各尽其能、各取其需。苟天下人尽如女士,不乐为烹调、缝纫之事,彼各取其需者不将有冻馁之忧乎?况一切平等,己不愿为,谁愿为者?”
  女无言。予记此条不加以赘词,惟愿普天下聪明女子,游手好闲不能一事,徒知以女志士名目炫耀社会者一思之。
  戴天仇言,现今世界科学发达似尚迟滞者,良以男子家累过重,读书之时间乃为谋生之时间占去大半故也。苟女子能独立谋生,则男子对于家庭之责任稍轻,谋生之时间可分其半加入读书之时间,而世界科学必益发达矣。此言自是名论,虽然,此又非男女教育平等不为功。曩见张汉英女士言,女子参政须先以教育平等为前提,而初等小学尤须普及,小学生之名额当与男小学生相等,尤为切要之言。元人谚语谓人欲娶妻而未得者曰“寻河觅井”,已娶而料量家事者曰“担雪填井”,可见有家室人之苦。晚近女子竞文明、尚奢华,为之夫者担雪益多,填井犹不易,女子且扬言于众曰男女不平等,冤哉!
  晚近英雌插足社会,目空一切,肆行无忌,人多诟病,予恒对人言此无伤也。中国女子蛰伏者数千年,今偶撤其篱障,喜极而狂,藐视天下事以为均易措施,求其不乖张而贻笑柄者又焉可得?然有此数辈脑灵心敏、志高胆壮之女子投身社会,使知世故而增阅历,其间且益以挫折,或者聪明人终有觉悟之一日。苟一觉悟,即以身作则,启迪后来之女子以正轨,其收效必至大矣。
  人说中国女子可怜,我说中国男子可怜。试问古今能有几个贤妇?其余抱担雪填井之痛苦者人人皆是,虽女子无智识能力,实男子当初窒梏使然,然今之人无罪也。女子可推罪于男子,男子将谁怨哉?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友朋亦然,况属夫妇。故英小说家有言,世之怨偶不在年貌之不合,而在心性之不一。虽然,此仅言其不一也,如在中国,乃犹有甚者。女子无学,偶侪于通人,以彼劣习惯、劣根性与常识常理相搏战,眼光不同,所见各异,胜之不武,争之无味,然偶一放弛则又不可收拾,似此而言室家,非故作昧心之苛语,盖直是与野人偶耳。罪过,罪过!
  夫妇制度诚属不良,在中国不自由之结婚其结果也,非男子压制女子,则女子压制男子,凭其智力互为主奴,鱼水和谐殆同虚语。其在西国,虽美其名曰自由结婚,然其结合也多事欺诈,惟重财色,心志龌龊已不堪问,结局悲惨尤不忍言。嗟乎!世间上最苦恼事、最无趣味事莫甚于夫妇之制也。
  独居岑寂,纵览言情说部,又尝苦思情海波澜之变幻,得新问题数则:(一)女子之情专乎,抑男子之情专乎?(二)巴黎茶花女不忍以爱亚猛者害亚猛,乃与亚猛绝,是女子之恋情人乃忍自舍其毕生之幸福而善为情人地者,然未闻男子有因其情人嫁彼非福,愿自弃其良缘而愿其他适者。兹并论之,究以不顾一切誓达目的者为情之真乎,抑以有所顾恤者为情之真乎?(三)女子之对情人有用全力相搏者,偶有变故乃能手刃情人以泄恨,然漫郎摄实戈小说男子原谅女子乃无微不至,无论其如何背盟失贞仍爱之如故,但此二种均不能不谓之曰出于真情。然其情究以下毒手者为厚,抑以善谅人者为厚乎?(四)中国女子之善妒,究出于情爱,抑秉有习惯法乎?(五)妒能伤情爱乎,抑能增其爱情之热度乎?女子尝曰妒所以表示其爱,其言确否?(六)在善妒之人一方面设想,愈妒愈有情爱乎,抑愈妒而自乃渐薄其情乎?(七)男子善妒,女子乐受之否?且与男子对于善妒女子之心理有异同否?(八)情爱之外,尚须副以他物如人之内容、外表、功名、富贵等件否?(九)爱情神圣,或曰自不能搀以他念,然渺无他物,情爱究发生于何点?(十)《情史》上载一富家幼儿乃与一年将三十之佣妇通,两情相爱,誓不另娶。此种奇情,与彼因才子而始悦佳人、因佳人而始悦才子,爱情生于欣慕者,孰可贵孰不可贵?(十一)既有爱情,不图肉欲之好、不居夫妇之名,何以便不痛快?且心心相印,情固在也,两人均存,恣其爱亦可也,何以必须成夫妇联肉欲之好?(十三)成夫妇之事实所以证爱情之真确,不能成夫妇而图情死亦以证爱情之真确也,胡以此悲惨而彼欢乐?凡斯问题,以予无福慧之人自然不可思议,予今为予书征题,世有福慧之人者其有以诏我乎?
  旧剧初有昆曲而后有皮簧,昆曲脚本悉文人所作,即传奇是也。传奇之名仿于金元,明人院本有多至数十折者,于是以篇幅长者为传奇、以短者为杂剧,要皆文雅可观,不如皮簧脚本之陋劣也。夫皮簧与昆曲不过为调各异,而科白、上下场引诗等法如出一辙,文人能作传奇,又何不能作皮簧脚本以言改良旧剧乎?名伶汪笑侬之《党人碑》、潘月樵之《明末遗恨》即是新编之脚本,颇有精彩。顷又见马二先生所编之《红楼梦》散剧《宝蟾戏叔》及欧阳予倩、杨尘因所编之《黛玉葬花》,其中尤以马二所编为合用,而《葬花》每唱句之后夹以短白,体似昆曲,微不敏活也,然已情文并妙矣。但予尤有进者,皮簧脚本无过长者,直似昆曲之杂剧,情节宜紧、宜趣、宜堂皇、宜具精神,要以历史剧之悠扬雄壮者为最上乘,至艳丽之作,须尽其悲欢离合之致,有声有色、有做有唱,不可板滞,最贵活泼,若《黛玉葬花》之曲或可尽文学之能事,成一凄怆怨慕之词曲,然难得人解,又难得演出好情节动观听也。予旧作有《豹子头》曲本半部,革命时付之一炬,去冬在东京偶与刘艺舟道及,刘编为新剧演之,但予意终以为不洽耳。
  另编旧剧除吐词宜雅驯外,作者尤不可不谙音律,习各派之唱法及旧剧原有之法则,否则词曲虽文而不适用,歌者有噎喉之苦,听者无悦耳之娱,何足贵哉!
  剧有极善极恶,总与俗伶无与。盖俗伶因欲得钱而学剧,其志不专在剧也。欲编新本,宜倩新人物演之,是曰客串,然滑头客串家又不宜相与也。予尝见《要离断臂》、《七擒孟获》等新编剧之草率,益叹俗伶之不能与言改良焉。
  乙卯春海上归来,万忧丛集,言念国事更属可悲,人询予何悲?乃万绪千头不能自倾其肝膈。人又戏询黄浦停骖凡三阅月之久,耳闻目触亦有可喜之事否?予少思之,应之曰有。盖自其大者言之,救国储金,人民自宣其力以救国,且自知其有主人翁之天职之资格,可喜也。自其小者言之,上海新剧发达,远胜当年,其内容亦大可观,亦可喜也。此外尚有一妙语,则近来上海妇女新装束,屏其高可遮耳角、足障面之衣领勿用,而易以扣颈之短领,其上且附以白花空心栏杆,袖亦如之,其下则着西式长裙,着小蛮靴,乃与欧美装束同一风韵,真可喜也。
  予友建侯有《爱国晚报》之创设,一时《五七报》、《公论报》、《救亡报》、《醒众报》、《天中报》蜂起云涌,应运而生。当夕阳西下时,满街送报人大呼特呼,其措词乃至骇人,非言某处起事,则曰某人被刺。袁家江山原来似风前烛、雨里灯,焉能禁如此大嚷大哄?此不祥之兆也。一日傍晚,街头送报人嚷声又作,予听久颇厌之,讵料是日之声浪乃别开生面,惟闻其呼曰:“大总统做皇帝,十厘廿厘。”
  夫作皇帝大典也,然为值不过十厘廿厘,岂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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