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罗斯福为总统时,常慨夫美国陆军之不振,中下级军官悉恃学校出身,满腹军事学讲义而鲜经验,且疲弱不能耐劳。尝发一令,凡步队军官须三日间能步行五十英里、骑兵军官三日间能乘骑行一百英里始为合格,一时竟有诋此为苛例不能奉行者,罗斯福以为怪事。予昨偶见报载北京陆军部各司员应总次长月课之考试,其命题之浅近已至极处,予尚能忆其一题系询步枪子弹何以用尖头者,试言其效用,第二题又似问步兵工作之性质,大约均出自步兵弹击教范、工作教范书中前二三页内,即初入营之新兵、曾受新兵教育者亦当知之,兹乃以此考堂堂陆军部之司员,且有交白卷者,岂不可羞?而中国军事前途长此以往,不加整顿,亡而已矣!尚何言乎?一叹!
英国吉青纳贵族为陆军大臣,用吉青纳名义招练新军,期与德皇威廉决一死战。其招兵之广告颇为新奇,略云:现当春和之天,莫妙于往柏林旅行,有愿往者至某处报告,政府当免收其旅费,且赐以最有光荣之旅行衣及军器,惟限额若干,且年龄须十八以上、四十以下云云。英国《泰晤士报》颇讥评之,盖以其近儿戏也。昔日俄之役,俄军颇自骄,尝言欲得日本为世界一极大之公园,取日本女子为世界之公娼,及其终也乃为娼所败,贻笑于人。兹吉青纳之奇特旅行亦不知能一帆风顺否?自古用兵者,诱敌之术及止追之法类皆虚虚实实,各尽其妙,或插旗帜以张声势,或增灶减灶、唱筹量沙以自掩其军情,或结刍为人缚旗于上使驴负之以巡堞,或缚生羊击鼓以退兵,然皆不如今日之有假伦敦之奇也。英德构衅,德之齐泊林飞船尝渡海来袭伦敦京城,英之军事当局以为敌机决不于日间来相尝试,故以全力为夜间之设防,并以种种方法欺罔敌人,甚至于伦敦本境界域之外别造一假伦敦于爱宾森、克劳登、斯脱利、脱亨姆土丁佩克等处,从树林中筑造长巷,满悬弧形电灯,大放其光明,自天空下视有若都会之市街,其真伦敦则夜间全市黑暗,其所许燃点之灯数盏亦加以掩盖,俾仅仅照映街道而飞艇下视则不能见之,此亦将来新兵法中新设疑备敌之道也。
予居日本一年余,见其人民似尚有中国古时代野蛮之风,纵酒酣歌,好谈武侠,虽愈趋愈伪而当时强国强兵实赖此也。盖中古时代人民浑朴而又强项成性,最易动以大义,使之效死,故日本维新之初即大鼓吹其武士道,举彼人民佩剑露刃、自相仇讨之风而导以强国强兵之旨趣,故能一战胜我,再战胜俄,立跻其国于头等国之列。然返观吾国,似亦未为失望,燕、赵、齐、鲁间此中古时代野蛮之风似尚未发泄,苟得人利导之,成吉思汗之事业固可再见于今日也。
德国亦欧洲之后进国,其人民亦尚能有此野蛮之风,赋性单简,故乐为凯撒效死,所向披靡。如法兰西则不然,野蛮尚武之风已为拿破仑发泄无余,今日言战殆不能不加军士以迷信,且无君无神,迷信亦无从发生,故此次欧洲大战,若德、若奥、若俄、若英、若塞、若孟,莫不于其宣战书中大书曰:“求上帝保佑我军胜利。”
每次得胜,主帅报捷书亦必曰:“皆上帝之赐吾皇之福。”
日本虽不言上帝,然亦尊重天皇,信佛信天,全国佛教亦尝开战胜祈祷之会。惟法国自开战至今,其政府及主帅之公布文未见一字道及上帝,非曰“赖国民结合之力获此胜利”,即曰“赖国民服役,人道之热心,我军必得最后之胜利”。又法人保存党一派曾联名上书政府,要求以法兰西共和政府名义祈祷上帝,法政府拒绝之,亦有最真最巨之价值也。日本既以兵强雄其国矣,人民亦渐输入欧洲之文明,退出其中古时代野蛮之境界,益以天性凉薄、举止轻佻,遂一变而为欺诈骄夸之民,予诚不敢断其将来之有幸,苟有良政府以增进民德为己任,或尚可挽救万一,似现今之大隈内阁,仍是不度德、不量力,徒知愚其民使为强暴而一再鼓励之,其不幸之来愈速矣。不观夫德国乎?其政府愚其民使为强暴,其手腕措施无一不在日本上,大刀阔斧,勇往直前,识者尚谓其必败,日本自思政府之良能及德国否?一只纸老虎硬要东冲西撞,何苦来耶?予颇为日本不解。
世界各国其最先之历史不可稽考,类多以神称,而日本为尤著,彼殆以神武天皇为神,至今犹泥于天皇即神之说,视神武之子孙无一非神也。中国历史自黄帝始始成政治之性质,黄帝以前如天皇、地皇、人皇及世人所盛称之盘古等亦神也,然一国之内稍有智识者均不加上古历史上之神以迷信,革命时虽争道黄帝,今五族共和,此说亦渐消灭,质言之中国殆不能再有他种之迷信矣。自兹以往,吾人言救国亦惟有如法国所云“赖国民结合之力”、“赖国民服役,人道之热心”而已。乃事有可哂者,今之总统亦号神武,如系采总统即神之义,彼与总统共保东亚和平之日本人行将怒发冲冠,谓总统乃敢与彼开国之天皇并称,窃恐日人一怒而神武总统粉碎矣。神武总统又尝着古服祭天,其形乃似四不像之怪物,可供动物园之陈列品,姑不置论,盖予固非动物学大家也。苟予以心理学测度此等行径,是总统殆自居为天子,故视天为父而祭之。夫天不可思议神也,天而有子亦神也,时至今日半空中忽降下一人面兽身之神来,讵非破天荒之奇事耶?嗟夫!予读“国家将亡,必生妖孽”之句,予为中国泪下千百斛矣。
甲寅三月间,欧洲战事尚未起,欧之社会党相与研究此武装世界之结果,谓列强合纵连横,抗不相下,惟日增其军备以图一逞,现虽未至决裂,而军费之巨人民已弗克担任,将来非国家破产即发生大战争耳。其一人又曰:“吾人预知此大战争必不能免,宁使其从速发现,俾得早了此劫。”
其言哀且愤也。未几,奥塞失和,全欧果悉卷入战争之旋涡中,苦战一年尚无止意。窃念非一方面一败涂地者,决无停战之期,然至此时彼胜利之一方面亦未尝不力尽神疲,一时不能恢复其元气,是则军国主义或亦可以与欧之人告别矣。
有拿破仑一战,欧洲各国悉由君主专制而趋入君主立宪、民主共和之时代,人民悉得享宪政之幸福,此拿破仑所赐也。有今日奥、塞、英、德、俄、法、日、比、意、土之战,将来所得究为何物乎?此一新问题也。今之欧人效死于疆场,各呼号其日耳曼主义、斯拉夫主义,似若津津有味,事后思之恐亦不值一笑,而复发生一疑问,究为何苦来也?社会党复从而宣扬其说,于是军国主义将望而却走矣。今之社会党所以赞助战事者,虽似鉴于危巢碎卵之义,其实借此博国民之信用为将来之发言地也,故予敢断定曰今日欧之人牺牲其如许之生命财产,将来所购之代价必大有可观,纵不能达社会主义极端之境,然社会政策其进行必较今日倍其速率,可操左券也。
将来大战之后,国界问题究能打破否?此尚不能预言。然有可以断定者,将来必有国际法廷能操绝巨之势力以裁判国际上之冲突,不许有残暴之行为,且此法廷乃较海牙平和会高出数倍,可断言也。昨偶见报载美国曾开一大和平会,即系预备此种法廷之组织,并言美国各州曾有一宪法评判,曾专判州与州之争执,即是此大会之雏形,而亦即维持世界和平之良法也。
千九百十年,美之巨富加鼐琪君曾捐资千万金元为提倡世界平和之费,印度人在加尔格所办之某报即发抒其议论,曰:“平和之谈未始不美,世界平和之民无过吾印人者。然使今日亚洲、非洲之人长此现状而不改,则其所享平和之幸福为如何?”
又伦敦侨居之印人某亦致书于纽约某报,有曰:“吾为世界一份子,闻此豪举不得不为世界文化前途贺。吾为印度一份子,素主张印度独立者,则反对此举宜最力。今某君所倡议者,实世界最不平、最不道德、最无人道之事,虽然,吾安得有反对之资格?奴隶之国必先享独立而后可以言平和,奴隶人民必先破坏专制虐政而后可以言和平,盖国必独立、国与国必平等而后战祸可弭而平和之幸福可享。”
予读斯言,予对于未来之中国不禁又有许多杞人忧天之言矣。“世界平和之民无过吾印人者”一语,彼印人实言大而夸,乃竟撇中国人于脑后,其实中国人之爱平和不让印人,今且过之矣。予本思普劝吾民静坐以待世界平和之至,彼所谓世界国际法廷必以平和之余沥赠我最爱平和之中国人,然予言究足信否,世界将来究能和平否?予不敢力证其有。纵使有之,国与国不平等瞠乎人后,向人哀求平和之余沥,亦将羞死也。故予乃敢再诵伦敦之印人之语曰:中国亦奴隶国也,人民亦奴隶人民也,不求自立、不思破坏专制虐政,窃恐有平和乃不能坐享,即能坐享亦不能饱我饥肠也。嗟夫,国之人可以兴矣!
予今作一比喻,以袁世凯之厉行复古政策,任用旧官僚行野蛮之专制为极可恭维者,如欧洲各国当日之厉行军国主义相等,人民苦于负担,愿其破产或了结于一战,亦惟祝袁氏速尽其复古专制之余力,俾得早蹈亡国之祸或发生大革命之浩劫而已。盖非死数度不能生,中国之现象已至如此,无可深讳也。
有欧洲此次之战争为军国主义之末运,彼日本人犹乱抓乱跳,思用其武力于中国,识者谓其大愚。然中国今日之徒言平和不修军备者,或为世界所许矣,乃又不然。欧之人且引比利时为我借镜,谓国立于世界,其国人无自救之能力者,必不可邀世界之怜恕,比利时非其类也,中国奈何乃不学比利时?夫学比利时非难事,在我肯学否也?如果愿学,则此赤铁黑血之事业亦非奇事,他国练兵必须三年或二年,他国人服兵役亦由立正稍息、徒手教练、持枪教练始,亦与中国相同,盖均非生而知之也。且不独比国如此,即英、德、俄、法亦莫不如此,中国又何不可如此哉?质言之,在此军国主义尚未完全败退之时代,吾人终不可不言武事,而吾人对内、对外且在在皆须求幸福、求安全于枪尖之上,人之必欲亡我之为快者虽不得为大智,我之束手待死者乃实大愚。国人宜抖擞精神,熬过此关,将来世界果有平和之日,以吾人素爱平和之根性处之,偃甲息兵亦大易事。譬之乡人皆斗于我侧,我虽不斗,然亦须摩拳以待以防波及,彼辈果息斗者,我自下其手可耳。
欧洲战争,各交战国互以人道正义自诩,究竟孰是孰非,无论何人皆难判断之。盖以谈人道正义者而竟至互相激战,似均有过戾,然不用武力或又各有其不得已者在也。质言之,世界趋势如此,且非如此世界不能进步,而军国主义亦长无了结之日也。与其于此中求公理、别是非,毋宁加罪于军国主义。然军国主义非人也,亦非物也,亦无可从而罪之,则惟有太息于世界趋势如此有必然者而已,太息之中偶存有一线之乐观,则亦惟有希望此战争可以促进世界之文明,早了结此军国主义之时代而已。如就目前论,德国以一国而抵抗数强国,无论胜败均足为一世之雄,然此间坚决不屈者又有一比利时,其气概亦足以自豪,虽国危邦覆,非战之罪亦足与德并称矣。至若法兰西,似亦迫于不得已而战,且其人民具有真正爱国之精神而深明国家之关系者,一日执干戈抗强暴,肝脑涂地而不悔,实至真至确之救国观念有以促之,较彼日尔曼人、斯拉夫人、英吉利人迷信君主似为少数人所驱策者,诚有不同。故予自阅欧洲战电以来,恒不愿见法兰西之败,以法不可败也。苟法而可败,是示世界以共和国家之弱点,非世界人民之幸也。
国人有世界眼光者,恒曰德国不可败,德败而英、俄胜,中国瓜分于将来议和时,一言便了矣。此说也,予信之,且予亦甚佩服德人之雄风,但必恭维德人将来执世界之牛耳,平心论之,中国未必见佳,而世界或更不堪设想也。故予虽信是说而不愿国人依赖之,国人值此世界多事之时,无论英、俄、德、法均有其优美之点可以供我钦佩、贻我教训、俾我得受感觉而奋然兴起,徒希望一方面之胜利,冀以苟延残喘,其言龌龊、其意卑劣也。
德人斥英吉利为铿锵之金钱而战,又曰英当负此次欧战首祸之责任,其言当否,非所敢知。然英吉利为伪君子,则予所深信者也。俄罗斯本一专制国,至今日乃不能不恃国民联合之力以御敌,是俄人苟立有奇勋者,将来固可向俄皇要求自由以偿今日之劳绩矣,故予颇谓俄人赴战所得之价值较英亦为重也。质言之,今日之战,英德之战而已,一则强暴一则奸狡,一则真小人一则伪君子,欲求他日世界之和平,德当败,英尤当败,俄亦不可胜以长其专制之焰,惟有一法兰西尚可恕耳。比利时以一小国乃为德之劲敌,其中德要害几驾俄法之上,俾间接困英之计划竟莫得而施,虽然,比固曰尊重其中立而御强暴之侵其中立也,德纵有万分无已之苦衷亦不能道出,故遂居强暴之名而不恤,是其中最苦者乃在德而不在比。当列日之战,比横当德军进路,俾法国得以整理军备、英师得以渡海、俄师得以入普,时至今日,德犹出东入西,疲于奔命,其苦亦可谓烈矣。然比利时立此奇勋且牺牲其邦土,天下后世犹不免评其为英之功臣而已,亦可叹也!
比利时为欧洲国际上冲突之中心,历来祸乱之媒介,列强均抱一越国鄙远之心,思翦此区区者,以为已有,特以一人投骨,群犬磨牙,因置之为瓯脱地。是非相让之结果乃相争之结果也,非有所尊重而不敢动,乃有所顾忌而不得动也。一旦战端开始,列强均视此为必争之地,于是所谓公认其为局外中立者固可得而公破之,不过首先发难者虽得优胜之势、先发之利,而大不韪之罪名亦随之而已。然欲德国学宋襄公贾仁义之虚名,受身败天下笑之实祸,德岂为哉?故吾人局外评论此事,固当尊重比利时,然亦不可厚非德国,且尤须知国际公法之不可恃,局外中立国之不可为,事至紧要关键时,无一种特殊之精神、毅然无恤之决心,不足以言立国之道也。
今之人尽赞美比利时而厌言土耳其,其实比之于英、土之于德似同一关系也。德土交欢,以巴格达大铁路为媒介,此路由柏林经过君士坦丁,横贯小亚细亚,出巴格达及波斯湾口,德实利用之以行其殖民之大政策,且同时为世界交通上之大革命。彼苏夷士航路及西伯利亚铁路或将因此而锐减其价值,英俄均有不利矣,故英乃渐易其防俄之政策,变其维持达达纳尔海峡阻俄海军出路者为仇土之举,且又恐俄于黑海先得胜利,乃皇皇然先以海军叩土之海滨而问罪。然土耳其究如何乎?谓其纯粹为德之傀儡,殊不尽然,盖土耳其回教国也,其土地在欧洲者介居于耶教国之间,次第为耶教国所迫压,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迨至最近之巴尔干战役结果则捉襟见肘,几不能自存于欧洲,徒以英俄之暗潮乃保有一角,国家至此,焉有不思图强雪耻者?今益以巴格达铁路之关系,欧洲土耳其所失地悉渐成斯拉夫人种之势力,举柏林至巴格达之通路茅塞而横梗之,使德之巴格达政策大受影响,是德亦颇不愿土之失势于欧洲也。土德联合,德虽具莫大之野心,而土亦实苦心孤诣,冀雪近年来之深耻巨辱。达达纳尔海峡一战,抵拒英、俄、法腹背水陆之夹攻,力不少衰,志不少馁,其精神与价值可以供人之敬慕,不让比利时也。
英比之关系,德人言之哓哓,我中立国人不为此日耳曼之口吻。但远观一九一一年比国上下两议院关于军事之讨论,足以证明比国实欲脱去中立之羁绊加入最强者之一面,其理由书有曰“比之永远中立,乃所以保全欧之均势”,陈诣甚高。比以绝大代价始易得此中立条约,世人方为比幸,实则比之困难及危险有此乃更甚。今为比计,当请列强开一公会取消比之独立,则比庶得自由,倘非然者,一旦德法有事,比为中立所束缚,势将尽驱其民与首犯中立者抵抗,因此之故,比遂不得不助乙国而敌甲国,既助乙国则以其运命与乙国相连属,即使比兵战胜,乙国不竞,比亦同受其害。在战略及政策上论之,比宜支配现势不宜为现势所支配也,且比人不得谓敌兵入比境后始为犯比中立,须知敌于比境附近集兵已早犯比中立,此则德法所同,比又何必俟其力强者之一面敢于穿境而过者乃起而与之敌,事之蒙昧有过于此者乎?况兵之取攻势者,其力恒强于取守势者而胜败之机先伏,比又何必常于败之一方面联合其运命而不加择别于其间乎?总观此言,是则比之于英法或亦最后择别而得之良友也。既言有所择别,则比之敌德或不仅为中立问题,而另有一种特殊之精神足供中国人之赞叹也。
“比宜支配现势,不宜为现势所支配”一语,此即比利时特殊精神之所在也。比前此之为中立国,受现势所支配也,然其害比人已历历道之矣。今欲支配现势,则自以脱去中立为先务,盖非脱去中立不能择别一国联合之以支配现势也。最近战役,比虽未实行脱去中立,吾人苟不敬重其特殊之精神,则随人之后痛詈德意志而已。然詈德之于比利时无益也,于我国尤不必有此一副长喙也。且青岛之役我国受中立之害苦矣,吾人苟欲尊仰比国之特殊精神而窃思步武,则宜熟读前文,须知“永久中立”四字至和平之美称也,而比以为束缚,且欲解除之,是介于两大之国明明无中立之余地而倚赖中立,是为无立国之精神者矣。比因具有此立国之特殊精神,故终克出于一战以期支配现势。吾人与其敬重比为自保其中立而战,毋宁谓其雄风泱泱为支配现势而战乎?此外又有一必知之点,则我国乃真为为现势所支配之国也,将来列强媾和时,我无发言之权而为分割之料,是可为痛哭流涕矣。流涕之余,不独无面目对比,且又何敢望与土耳其并论?故我乃极力赞土,谓其亦有支配现势之雄心,与比利时同一可敬也。
德之人有谓比利时实愚者,英、俄、法之人亦有谓土耳其实愚者,然皆谰语也。比苟不敌德,让其假道出师,英、俄、法三国必将仇比,万一德人得最后之败绩,比将与德同处不幸之厄运中,且先德而受协商国脔割之害。即使德获胜利,将来德之处比又如何?窃恐非假道之谊即可动德人友爱卵翼之心也。予于此敢断定比如联德当不仅许德假道,且必随德与协商国为敌,如今日之与英法联军之情形相同,盖非出之一战,比终不能达其支配现势之目的也。但与德战亦战也,与英法战亦战也,此其间究与英法战乎,究与德国战乎?此在比之自择,且此种之择别尚非根本问题,根本上之大计划惟在一战字,择何方面而战,此不过计划上一种应用之手续耳。且比之人固尝言曰:“摩洛哥问题未定以前,德实为比好友;摩洛哥问题既定之后,法或较德为佳。此中宜大加审慎,未可冒昧从事。或直派参谋官驻扎于德、法、英、荷四国使馆,细心研究此事,当以全国之利害为本位,不当以感情之作用为本位也。……比人受法之文化最深,常为法之意见所转移,至宜注意。德为联邦帝国政体,法为共和政体,就兵事言,比终以向德为愈。法自共和以来,内政分裂,日趋微弱,德则蒸蒸日上,有旭日当天之势,况在兵事上原须保存一极大之阶级思想,以共和为政者万难与帝国主义相驰骋也。”
以上之言,见诸一九一一年“远东通信”《比议院国防问题军事脱立中立之辩论案》,所言即亲德主义也。是可知比固尝欲与德携手也,今改其方略以联英法,使德居侵害中立之恶名,而比则义正词严,博世界各国之称许,比固未失计也。但其未失计之处不全在拒德入境之时,追忆一九一一年议院辩论之情形,尤不能不深叹比军事家用意之深远也。此中又有一可称述之点,比人明知法之共和政体不能与强暴抗,今毅然从之,人民又极受法民之感化,发挥其至真至确之爱国精神以救垂危之国,尤可敬也。
土耳其之情形较比利时尤为迫切,试思欧战之导火线非近东巴尔干问题乎?巴尔干问题亦即土耳其致命之伤也,土即不战,他日欧战了结,土欲不为现势所支配,能乎抑不能乎?欲求不罹此劫,则惟有期望支配现势,然则战而已矣。联德而战择其为害少轻故耳,战而胜,土从此将振其国威,尽驱斯拉夫人种于欧洲土耳其以外,以雪近代之仇;战而不胜,受列强之脔割,亦土之分也,且无可幸免者也,亦无所谓愚无所谓不愚也。
意大利太无丈夫气,背盟而守中立,斯守中立可耳,乃久而又久,思乘奥人之疲敝,甘心于奥,德人讥之,谓其自暴弃应得之权利而纵身自投于不幸之漩涡中。予意则谓加入战争原不恶,背盟亦不可厚非,惟欲仇奥则一九一四年之秋即宣战可耳,待至今日乘人之隙,非予所取也。然开战以来已及二月,又无煊赫之战功可言,何苦来哉?
英人驱印度人于战场,人为印人悲,予为印人喜。盖印人为奴久矣,兹得有当兵之资格,且立战勋,印之人或有昂头吐气之日矣。予固尝闻有当兵之义务者必有自由之权利,此义务固可求得此项权利也,印人其勉之!
欧战中最遭不车者莫如波兰,俄德之人战于其野,屠其人民,火其屋宇,波之人无罪于俄,亦无罪于德也。且波兰人分裂其土为二国之奴隶已非一日,方冀托庇于大国可坐享和平之幸福,讵知二国乃假其地为搏逐之场,使遭池鱼之殃,波之人何处呼冤哉?此外又有最妙之点,二国均以波兰救世主自命,俄人曰吾将夺德所取之波兰土地重立波兰王国,德人亦曰吾将使俄人弃其波兰一部分之领土为波兰王国重建之基础,一若此战乃为波兰争其旧都、复其故物而发,然细绎其言,则不过慷他人之慨而已。且预计特派一亲支贵族戴波兰之王冠,使永远为其附庸,于波人奚益焉?而彼强大之国反借此自诩为人道、为正义,其实苟真为人道、正义者,各自弃其所占之波土,畀波之人立国立政府可也,战又胡为者?自吝其所有而欲夺人所有以施恩,又胡为者?予窃为彼强大之国羞。
各属地之战争亦是至无聊之事,苟他日本国败者乃以畀人,胡如当初不夺之为愈?使本国而胜也,则以一纸条约划入本国版图可耳,今日碌碌又奚以为?
欧战声中有一最新颖之名词曰“教训”,不独欧人言之,即远在西半球之美利坚前总统罗斯福亦发洋洋大文刊诸杂志,标其题曰《吾人所得欧洲战争之教训》。文中历述比利时、卢森堡二国之受祸,国际条约之不可恃,巴拿马炮台之不可不筑,每年制舰费之不可裁,武备军事尤不可不讲,其措词可谓激警矣。美犹如此,我将如何?或曰我中国远处东方,既未曾与人缔结国际条约以巩固国境,又无巴拿马运河炮台之可筑,更无基本之海陆军队可以为增师制舰之扩充,醉生梦死于此而足,又何必远引罗斯福之名言扰国人沉酣之深梦?予曰:罪过哉!
又闻之甲国以武力压抑乙国,亦谓之曰“教训”,德之敌英、俄、法也,其宣言曰英实世界动乱之媒孽,俄尤野蛮横暴之巨擘,其他如法、如比均各有其非,吾德将加之以教训;然英、法、俄、日之仇德也,亦宣言曰德为半野蛮人种,予等亦联合而加以教训。好事者且列为预想之条件,曰德将取消其陆军第一之资格,并让海上霸权于英,是则德国所得之教训也;而德之军人又抗言报之曰,吾德所得之教训,战胜即正义一语而已。血肉横飞,詈声充耳,吾人果以何种根据而评判其是非乎?
予于此而又有感,列强互以野蛮相詈,互以武力加于其所指野蛮之国,列强究孰为野蛮孰为文明?在此一篇洋洋教训未终了之前,终不能以空言解决之,惟将来战事结局勿论谁胜谁负,必能各得其心领神会之教训而去,斯可知也。然返观吾国豺狼当道,狐鼠横行,是真为野蛮国也。设有他国以野蛮詈我而加我以教训,其若之何?即使如一般袁政府卿大夫士所云,现中国已成承平之世,而外人必如英之詈德、德之詈俄,无端加我以野蛮之名词,又无端而兴师动众,不远千里而来加吾国以教训,吾国又将如之何?予对东邻,予已心惧,然予料中国之后患乃不仅此。英加德以教训、德加俄以教训,美人旁听此教训而去,即有人提倡预防之道,吾人不善旁听而坐待此教训之来,其来也,如村学究之扑顽童,鞭挞从事矣。今日有受东邻之鞭挞而嘤嘤啜泣者,然他日尚有甚于鞭挞者又如何?是宜速自猛省已!忧时之士痛哭陈辞,虽不敢上侪于罗斯福,然世界有益之言固不专出诸罗斯福之口,愚者千虑亦有一得也。
欧战以来,全球震动,即缺少世界眼光之中国报纸亦多佣译人纷纷译英、美、德、日诸报之陈言实诸篇幅,大标其目曰“欧洲之战报”、“世界之风云”。吾国人鉴于市面之恐慌,西人之纷纷回籍,洋货之缺少及暴腾,青岛之战事、山东人民之流离迁徙,亦知中国而外实有此意外惊天动地之奇祸,不得不向报纸堆中阅其事实以资谈柄,是即引起国人注目世界大势之好教训也。但此教训为印板文章,未经名人为此诠解,又无良教师为之教授,其中利害之关系固仍茫然无知也。不幸而又有中日之交涉起,国人受此番切身之教训,对于欧战或又加一层之注意矣。
战事愈延长,各交战国所抱之欲望必愈扩大,但在战争未结局之前多不以其腹稿示人,惟有心人得于暗中揣测之。欲求一语以包括其战争结局之目的,则欲图一劳永逸之策,且恃其战胜之狞威,攫取许多之利益以偿其战争之损失而已。现时足以供此项之损失者,在欧洲惟巴尔干及近东土耳其耳,但此巴尔干诸小邦亦多加入交战国之列,究之事后孰先受分割之痛者,当以德之胜负为标准。使德而胜也,与德为仇之塞尔维亚及们的内哥罗自应供德之烹割以泄其忿,如土耳其者似有可图暂时之安全也。使德而败,塞、们二国附诸英、俄、法三强之骥尾,同时亦得以战胜国自豪,而土耳其乃有灭亡之祸。土耳其如亡,俄国或有利益,至若英、法二国实无最大利益之可言。且此中关系虽为此次战争之导火线,而其所以小题大作、舍死力争者,乃在夫孰握海上霸权、孰握陆上霸权之点。因欲解决此点,乃各投其一星之火燃此导火线,成此巴尔干之爆裂。此爆裂之地在战争终局后必狼藉不堪,实无得此可乐之趣味。吾人苟一思之,此时之中国较诸巴尔干战血余腥、荒凉满目者如何?吾人自幸其安全,彼新握海上霸权、陆上霸权之战胜国亦将羡慕吾人之安全,攫取吾人安全之乐土为彼战胜国之胜利品矣。譬如一大博局,其中呼幺喝六之人悉皆豪商大贾,其胜负殊不能以局中之现有货币计,而天下名都大邑之巨产、巨大建筑实为此局中之博注。呜呼痛哉!中国不幸此时乃成一博注,而争其胜负者即彼英、俄、德、日也。至于巴尔干及土耳其,不过博局中暂用之货币耳,可不叹哉,可不惧哉!
谈欧战至此,人问予胡以为此琐匕之谈?予曰是即予个人所得之教训,取以形诸笔墨,此一寸心固是唤人愚梦之赤心也。人问予何不作大块文章写之?予曰予不文,不敢厚颜亦作战役史论。史论二字尤予所畏,随便谈谈,只好填笔记之篇幅也。